无人应答。
那年轻大夫又说:“我会尽力为她治伤。只是……长孙姑娘先前已经落了些暗疾,这还没调养好,便又受此重创。她没有你的功夫底子,只怕……”
“只怕什么?”陆渐离难得疲惫的语调也传入我耳里。
那年轻大夫叹了口气,说:“只怕,即便治好了,她的命数,也难过十年之久。当然,兴许是我医术不精。总归,等她稍微好些了,你便带她下山,寻个气候好的地方慢慢调养。若有可能,将来再去探访些名医,总会有延命之法的。”
半晌,陆渐离淡声道:“无妨。”他握住我的手,“十年,够了。她生,我陪她生;她死,我陪她死。”
我闻言,喉间一堵,将头别向了床里侧,不知不觉,眼里便又溢出泪来。
大夫不再说什么,只专心替我扎针。
这日过后,我便时常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每一次睡着,我都会梦见泗河州的惨状。二十万冤魂入梦,日夜鞭挞着我的良心。我总是从梦里惊醒,身上的汗无一例外地将床褥湿透。半月下来,我的伤势未见好转,常常咳嗽高热。病得厉害时,便会大口大口地呕血。陆渐离见我这般,冷情如他,也会慌乱得手足无措。后来,他便干脆将那年轻大夫留在了山上,在我俩住的屋子旁临时搭建了一间茅草屋。
至七月中旬,我在这两人的悉心照顾下,神志稍微清醒了些。陆渐离松了一口气,下山采买了些新鲜食材。夜里,他便给我炖了一锅鸡丝小米粥。
不得不说,陆渐离的厨艺进展神速,不过一碗简单的粥,也能被他做得色香味俱全,着实诱人。只是,我看着他,便不禁想起那成堆的尸山,粥还没入口,就吐得天昏地暗。陆渐离急忙放下碗,欲伸手来扶趴在床沿的我。我猛地挥开他的手,颤声道:“别……别碰我。”
他一愣,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我少时,淡声道:“长孙婧,你究竟还要我如何?”
我就着袖子擦了擦嘴角,没说话。
他冷笑一句,道:“虚云擅自将你带往泗河州,用言语设计你,想让你同我决裂,你以为,依我的行事,我会不会放过禅宗那群秃驴?”
我动作一滞。
他接道:“那数十蝼蚁有胆子将你重伤至此,你又以为,我会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活命?”
“陆渐离,你……”我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脑海里几乎已经浮出了无数血腥的画面。
陆渐离却生生打断我:“你可以放心,这些人,都还好好活着。”
我蓦然抬眼。
他神情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因为你要我不杀他们,所以,他们才能活着。长孙婧,我已经有所退让,你还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怎么做……”我低声笑起来,笑得心窝子抽搐,疼得我不住流泪,“我要那二十万人活过来,你做得到吗?”
“嗬,”他讽刺道,“我这一命,可够赔那二十万人?”
我不语。
“可惜,我现在还不想死。”他敛尽笑意,转过身,语气沉缓,“在我最想死的时候,你没有取我性命。眼下,我想活。你若要为那二十万人报仇,大可亲自来杀了我。”
“陆渐离……”
他不再回应,侧首望了我一眼,慢慢踱出了房门。
自此,我和他陷入了长时间的冷战。他仍旧替我做好一日三餐,只是极少出现在我跟前,通常是由那年轻的大夫给我送来饭菜。我也终日沉默着,时时望着床帐发呆。年轻的大夫藏不住话,偶尔会在我耳边念叨,可他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得进去。
到八月初,某日午时,来送饭的人换了一个。我那阵儿坐在窗户前,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一只小鸟,身后忽然有人腔调起伏地喊我,是我惯听的那句:“皇上……”
我怔了怔,回头一瞅,竟是高灿。
他手里端着饭菜,一双眼睛蓄满了泪水。杵在门边看我许久,他才慌忙将饭菜放在桌上,扑过来跪在我脚下。我低头睨他,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
高灿滂沱的泪水簌簌而下,抽噎道:“皇上,皇上……奴才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我恍了恍神,道:“你怎么来了?”
他抹了把脸,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说:“是太傅将奴才带来的。他说您受了伤,又不肯好好将养,才让奴才来伺候您。”
“哦。”我低声应下一句,又扭头继续看那只鸟。
高灿上下打量着我,仍旧泪眼蒙眬:“皇上,您怎么瘦成这样了呀?您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您与太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默然。
高灿素来知我甚深,我不愿说的话,他也不会一味探究。索性,他吸了吸鼻子,重新端起饭菜到我面前,道:“皇上,先用膳吧。这是太傅亲自为您做的。说来,奴才居然都不知道,太傅他还能下厨。您闻闻,这菜炒得多香,是您爱吃的鱼香味。”
“放着吧,我不饿。”
“这……”高灿端着碗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犹豫着,我轻飘飘地说:“别叫我皇上了,我已不是什么皇上。”
“皇上!”他“扑通”一声跪下,“在奴才眼里,您才是皇上!奴才这辈子,都只认您一个主子。”
我看他一遭,无奈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高灿跪了须臾,看我的确没什么胃口的模样,终归将饭菜放了回去。末了,他又走到屋门口,听了阵儿门外的动静,确定没有人偷听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转回来,压低声音对我道:“皇上,您可还记得虚云大师吗?”
我闻言,拧了眉头:“怎么?”
高灿从怀里取出来一个青色瓷瓶,递到我手边:“在太傅找上奴才前,虚云大师也曾冒险入宫了一次,寻着奴才,让奴才将这东西伺机交给您。”
我伸手接过,问:“这是什么?”
高灿懵懵懂懂地挠了挠头:“奴才也不知晓,虚云大师当时没说仔细。就说……就说……什么知道皇上狠不下心,此是保他性命亦保天下人的方法。”
我赫然脊背绷直,握紧了手中瓷瓶:“他还说了什么,你仔细想想,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唔……”高灿抓耳挠腮。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地拍了下巴掌,道:“对了,虚云大师还说这是一种摧毁人格的药,出自……出自药王宗来着。”
我心下一惊。
若我没记错,那时在船上,陆渐离杀陆珉危时,曾亲口承认,是他灭了药王宗。如今虚云送来这瓶药,其中因果便不难猜想。当年,兴许药王宗正是应了禅宗所求,炼制这种摧毁人格的药,才会招来灭门之祸。
宝蓝色的瓷瓶荧荧发亮,在我掌心透出刺骨凉意,我的目光胶着其上,久久不语。高灿凑近些许,低声喊了我几回,我才讷讷道:“虚云还有其他话吗?”
“没了。”
“嗯,我知道了。”我合了合眼,随手将瓷瓶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高灿见状,忙道:“皇上,虚云大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第三者知晓这瓶药的存在,否则,怕有杀身之祸。”
“无妨的,”我平和道,“以陆渐离之智,不会料不到虚云有所行动。他是故意让你带这瓶药来见我。”
“陆……陆公子?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奴才不懂。”
“不懂,也好。”我转身走回床榻上,道,“我乏了,你先出去吧。”
“皇上……您还没用膳呐……”
我没有接话,兀自将被子裹在身上,和衣躺了下去。
高灿无计可施,只得离开。
我在床上放空了许久,翻来覆去,直到倦意上涌,才又足足睡了大半日。至醒来时,天色已晦暗下来。外边约莫是起了大风,风声呼啸着,直往屋子里灌。我四肢都冻得冷冰冰的,蜷缩成了一团。左右再睡不着,我便想起来倒杯水喝,刚一转身,就瞅见那袭暗红色的衣裳,正在轻手轻脚地关窗户。我默然盯着他。陆渐离应是也察觉到了我的动作,把窗户阖上,便又直直朝门口去。
我忽然道:“那瓶药,你可熟悉?虚云说,是出自药王宗。”
我坐起身,赤脚着地,也不等他接话,便自顾自道:“摧毁人格,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陆渐离身形一顿,终于侧过头来看我:“你想知道?”
我一时沉默。他向我走来,近了,他蹲下身子,仔细替我穿好鞋袜:“后果,与杀人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徒留一具空壳在世上罢了。也许,会成为一个不及岁余小孩儿的智力,也许,从此无思无智,只是行尸走肉。”
“所以,这就是你灭了药王宗的理由?”
他不答,起身再次背对我:“出家人的慈悲,嗬,讽刺。他既把药给你送来了,你只管留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用得上。”
“你希望我用上吗?”我语气苦涩。
陆渐离身形微僵:“我希望……我希望回到你去泗河州以前,可能吗?”
我敛下眼皮。
陆渐离静待片刻,等不到我的回应,一步一步挪至门外。狂风卷着细雪覆在他肩头,我头一回,觉得他的背影竟如此萧索孤寂。
次日,我问了高灿关于长孙煜出征大梁的细节。他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我也未曾强行逼问,只沉默以待。还是高灿自个儿憋不住话,向我娓娓道来。他说,他亦是听高骁转述的。太傅不知为何,手里竟有梁国的国玺,命得泗河州等三座城池的守将大开城门,使得长孙煜畅通无阻地入了城,行了屠城之事。此事一出,北曌上下一片哗然,方知长孙煜并非明君。眼下的朝廷,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长孙煜肆意残害忠良,搞得人心惶惶,除却他十几年前的那群心腹,朝中大部分人都打心眼儿里不服他。裴林也在想方设法,打听我的下落。
我听得兴致缺缺,不时走神。高灿抓准了我的心事,话锋一转,道:“皇上,奴才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我埋着头,没给他一个准确指示。
高灿这厮想了想,还是道:“奴才琢磨来琢磨去,寻思着,那虚云大师交给奴才的药,该不会是让皇上对付太傅用的吧?”
我端着一杯白水,抿了一口,算是默认。
高灿倒抽一口凉气:“还真是啊!”他猛地凑过来,拉住我袖口,“皇上,您可万万使不得。您好不容易才和太傅走到今天,太傅现在对您也是用情至深,您可千万别断送了自己的幸福。”
“幸福……”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不禁茫然起来。少时,我睨着高灿:“你可知,那三座城池里,死了多少百姓?”
高灿手一抖,退出小半步:“奴才……奴才听说了。”
“这罪过,又岂止是长孙煜的。泗河州整个城,遍地皆是死尸,几乎无处落脚。一旦亲眼见过这副惨状,穷其一生,恐怕也难从脑海里消抹去。我这些日子来,每次一闭眼,就听见那个妇人撕心裂肺的惨号,就看见那二十万人倒在我面前。真是血流成河啊!现在的陆渐离,一靠近我,我闻见的,全是血腥味。我也很想知晓,该如何忘记。若能忘记我去过泗河州,该多好;若能忘记我爱的人是他,该多好。你说……”我目光迷离,“这世上,有没有这种能让人忘记的药?”
“皇上……”
我还没哭,高灿倒先哭了起来。他一把一把地擦着泪,跪到我脚下,大着胆子拽住我腕子,说:“皇上,您……您别怪太傅了。高骁说过,太傅他……他是为了将您从长孙煜手里换出来,才命守将开的城门啊!”
我一晃,蓦地睁大了眼:“你……你说什么?”
“奴才所言,千真万确。太傅他确实只是想救您。发生屠城这事时,高骁曾问过太傅一句话。”
“什么话。”我颤声道。
“高骁问,这天下苍生,在太傅眼里,究竟算得什么?太傅只回了一言,天下苍生,在他眼中,只得皇上一个罢了。皇上,奴才不晓得太傅经历过什么,但奴才知晓,太傅是真心实意地爱着皇上啊!哪怕他对天下人纵是残虐,可他待皇上,却是不计代价的好。奴才明白,奴才说这话会显得没有人性,可是奴才却万分理解太傅。皇上这些年,人前总是装着坚强,可奴才是看着皇上如何一步一步走来的啊!皇上未登基时,受尽白眼,独独二皇子待您好。可现在,二皇子却……却……皇上,您虽不说,奴才仍晓得,您心里有多难受。如今,您既已选择卸下皇权,与太傅远走高飞,这些俗事,您就放下吧。”高灿埋头痛哭。
我那经久未再翻搅的心海,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透明的水泽滴落在我的手背,又沿着几无血色的皮肤下滑,绽在地面,淌出一片深色的印迹。
那三个字宛如礼佛的钟声,一遍一遍,将我整个人击溃,使我粉身碎骨。
放下吧。
放下吧……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事,想起他是沈珣时,带我从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走出,让我攀上了权力的顶峰。君臣七载,数多嬉笑怒骂,一一夹杂在时光的缝隙里,再次回想,仍未有半点褪色。他用他的方式,守了我这么久,守了这一片北曌江山这么久。直到陆渐离出现,我才知,他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却将生命里仅剩的温暖,通通赋予了我。而陆渐离,该是多么憎恨天下人啊,独独为我,一次又一次,陷于水火。或许,我从未看清过,我才是令陆渐离泥足深陷的沼泽。我一厢情愿地要他为我改变,却不曾想过,我所拔掉的他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连皮带肉,鲜血淋漓。我只知自己痛得狠了,竟没有问过他一句,你呢,你痛不痛?
现在想来,我登时明白,这一局,我俩都输得彻底……
这日,我蒙头睡了很长的一觉,梦里,数载年月一一揭过,笑和泪的界限常常模糊。梦醒时,下了数日的风雪,终于停歇了。
我睁开眼。陆渐离大致没料到我会突然醒来,原本他守在我床边,这遭神色骤变,匆匆欲要起身。我趁势拽住他,干哑着嗓子问:“还在刮风吗?”
他默了默,摇头。
我又道:“什么时辰了?”
“刚入巳时。”
“哦。”我攀着他的肩坐起来,看了眼天光大亮的窗外,喃喃道:“好久没去山坳那儿看彩虹了。”
他闻言,倏然回身,眸光沉沉地凝视我。
我道:“我想去看彩虹,就是睡得久了,腿有些发麻,你背我去,可好?”
半晌。
他颔首:“好。”
两炷香后,陆渐离带着我落脚在温泉边上。这处的山壁中央,有一股不大不小的瀑布,水花飞溅,在泉上笼着一层终年不散的白雾。但凡有阳光的日子,水珠便会折射出一道七彩的虹,无限旖旎地横跨在水面上。陆渐离小心将我放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坐好,自己站在石头边,同我比肩注视那道绚丽的颜色。我犹记得,刚住在这山头时,他带我来沐浴,我看见这道虹,欣喜若狂。陆渐离还嘲笑我,说我太容易满足。
彼时,我同他说了个神话,也是从那些坊间的话本子里看来的,情节略俗气。大致内容就是一个仙女爱上了凡人,最后被她老子棒打鸳鸯。仙女从此顾守天河,凡人日日在地上守望。这两人的感情至死不渝,最终打动了王母,让他们每年七夕有机会虹桥相会。
我言之凿凿地下了结论,说虹就代表着长相厮守,眼下你和我都看见了,注定这辈子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
陆渐离只是笑,夸我故事编得不错。
想到此,我不由得弯了嘴角。
两相无言地待到日暮西山时,山中吹了阵儿凉风。我抱着双臂缩了缩身体,率先打破了沉默:“陆渐离。”
“嗯。”
“你爱我吗?”
他一怔。
“你认为的爱,是什么样子的?”
陆渐离的目光痴缠在我的面上,瞳孔微缩。片刻,他仰起头看了看那道渐归透明的虹,淡淡答:“我这一生,最好的年华,是十六岁以前。若那时遇见你,你我的人生兴许会大不相同。”他收回视线,“但现在,这个问题于你而言,还有任何意义吗?”
我喉头一哽,从袖口拿出那瓶药。陆渐离面色一白,敛低了双眼。
我道:“我们……成亲吧。”
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蓦地睁开,他的神情满是不可置信,仿佛此刻的风声太大,以致他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成亲吧。”我复述了一遍。手上抛出一个弧度,将药瓶扔进了温泉里。泉水“扑通”一声响,水花溅起了半人高。我咧着嘴角,面朝他:“我都想好了,八月十八这个日子挺好,时间也合适,还有十来天,我们简单置办一下,应该还来得及的。正好,你我没有什么亲朋好友,那年轻大夫这段时日常常受累,我们就请他喝杯喜酒吧。高灿照顾我十几年,论年纪,也算得我的长辈,便便宜了他,让他做个主婚人。待此间事了,我们就离开昆恶山,四处游历,再也不去过问俗事,只管作乐,你觉得,可好?”
陆渐离手一抖,几乎从未像现在这般失态过,眼中漫了层薄薄水雾,轻颤着握住我的五指,问:“此话,可是真心?”
我笑了笑,捧着他的脸,在他的嘴角印上一吻:“是啊,一百个真心。我爱你,爱了你十年之久,这种情感,已经铭刻进我的骨髓,成了我的本能之一。我又怎敢轻言放弃,所以,你肯娶我吗?”
他不语,低头去望水面。
我等了半晌,等不来他的回话,拧起眉头掐了他一把:“怎么?不愿意?”
他蓦然笑了:“倒不是。只是,你这求亲来得太突然,我在想,该用什么下聘。”
我摸摸下巴,上下打量他:“你这一身,也没什么值钱货了吧?”
“嗯。”他郑重颔首。末了,又睇着天际,“离开昆恶山,你舍得此间风景吗?”
“舍不得……也要舍。毕竟,没有什么比你更为重要了。我只想你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不杀人,可以吗?”
“好。我答应你。”
我猛地抱住了他,脑袋埋在他肩头蹭啊蹭,瓮声瓮气地道:“也许,我们以后走着走着,还能看见更美的虹。”
他拥着我,力道之大,勒得我的伤处隐隐作痛。我强忍着没有吭声,听他音调靡靡,惑人心智地道:“我想好了,就……以虹为聘吧。”
我和他的婚事,便这么三言两语地定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高灿忙得是脚不挨地。我已经数次嘱咐,不必太隆重。他却不依,说好歹是他第一次当主婚人,且还是一国之君的婚礼,必须得好好办,认真办,办得让我俩终生难忘。我看他这么有激情,便懒得阻止他了。至于陆渐离说的以虹为聘,我倒是没有当真,看陆渐离再没提过的模样,我估摸他自己也就是逞个嘴快。总归,我只负责日日躲在房里养精蓄锐,其余的事,都交给他二人做主了。
一切,进展得有条不紊。
离婚期还有七日时,高灿在山下定做的喜服也送来了。男款简单大气,就是红色特别扎眼。好在,陆渐离这厮一向穿着暗红色的衫子,这种喜庆的颜色,以他的颜值来说,也不算很难掌控。至于我那件凤冠霞帔,我自己是满意的。领口下开至胸前,完全能将我的傲人身材展示人前。不过,陆渐离一看,脸色就不大好了。若不是我拦着,约莫高灿要被打个半身不遂。
后来,陆渐离相当笃定地反对道:“把领口改了,上挪两寸,最多只能露出锁骨。”
我撇了撇嘴:“这不好改吧。”我给高灿一个劲儿地眨眼。
高灿为难了一遭,硬着头皮讪讪道:“太傅大人,这……这真的不好改。您看呐,时间紧迫,山下布庄又只得一家,这几日正逢上天气变化大,大家都忙着添衣。若执意要改,只怕会误了婚期。”
我当即拧眉道:“婚期可误不得,日子是我特意挑选的。”
“嗯,误不得。”陆渐离冷冷一笑,“那你就穿男款成婚。”
我捂住嘴:“那、那……你要穿女款?这可了不得,你这是露胸要火的节奏啊!”
陆渐离:“嗬,长孙婧,很好。”
我直觉不妙,和高灿拔腿就跑。结果高灿跑出去了,剩我被陆渐离拎住了后脖颈。我朝高灿含泪挥手,高灿想了想,本来要救我,可不知是不是陆渐离表情太过吓人,把高灿那来拉我的爪生生吓得转了个方向,直接把门“砰”的一声阖上。
我咽了咽口水,凄然回头,一句:“嘿嘿。”
陆渐离隐在阴影下的容貌果然可怕。他二话不说,径直将我扔在了床上。然后,这二流子就开始宽衣解带。
我:“哥,求放过。我伤还没好完,你把精力留到洞房花烛夜不成吗?”
“不成。”他扑上来。
我挣扎:“那……那你克制点。”
“好。”
“几次?”
“做到天亮。”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二天,我就顶着黑眼圈,主动去跟高灿说:“依了他依了他,通通依了他。你赶紧去改,把女款改成高领的。”
高灿拍拍我的肩膀:“皇上,辛苦您了。奴才这就去给您买大力金刚丸。”
我抹泪:“还是你懂事。”
如此折腾一番,很快便至婚礼前夕。这天晨起,陆渐离说他要出一趟远门,两三天即可回转。我问他要去做什么,他就很是妖孽地冲我一笑,说去摘天上的虹。我被他这笑迷得晕头转向,多的事也没再问。他在我额头习惯性地亲了一亲,便离开了昆恶山。
我一个人乐得清闲,夜里没了他死命折腾,我也睡了两夜好觉。
八月十八。我,高灿,还有那年轻的大夫,早早就备好了诸事,就等新郎闪亮登场。我穿着那身改良过的凤冠霞帔,虽然不尽如我意,我还是高兴得在镜子前转了又转,看了又看。那年轻大夫就一直在边上念叨:“从没见过哪个新娘子这么不矜持的。你!你能不能把盖头盖上,好好坐在床上待嫁。”
“哎你别碰那猪蹄,还没行完礼开饭呢,等会儿糊一身油可怎么办哟!”
“话说陆公子都不嫌你太壮了吗?少吃点,再这么长下去,男人很容易出去拈花惹草的。”
我:“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年轻大夫:“我?我叫顾芳洲。”
“好的,顾芳洲,我记住你这娘炮了。”
“你!你竟敢骂我是娘炮!”
高灿:“哎,别打别打!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啊,别动手!”
我们三个人正扯成一团时,屋外,忽然有人急切道:“贫僧禅宗清远,求见长孙姑娘。”
气氛陡然一静。
我沉默须臾,收敛了神色,坐回桌子前。
高灿亦是面色不佳,看看我,又看看屋外。
唯独顾芳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奇问道:“来喝喜酒的?”
我不答。
过了会儿,那声音再度入耳,愈添几分情急:“贫僧禅宗清远,求见长孙姑娘!”
“皇上……这……这怎么办?”高灿焦头烂额,“见还是不见?”
“不见!”我拂袖。
高灿得了我的令,也不敢再开口。
外边的动静沉寂了少时,那人或许看我不作反应,终归耐不住性子。脚步声踏上木阶,停在房门前,话音朗朗传来:“贫僧禅宗清远,受虚云住持之托,还请姑娘亲赴禅宗,救我禅宗上下数百僧者。”
我闻言,神思骤乱,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疾步过去开了门,见着一门之隔处,一名白衣染血的青年僧者正扶着门框喘息。他抬起头,一双剑眉拧成一条线,语速加快道:“姑娘,求你,随贫僧去禅宗,救救我的同门。”
我搀住他,迟疑地开了口:“发生……什么事了?”
“陆渐离……陆渐离不知缘由,在禅宗大开杀戒。我的师兄清耀已前往梁国皇室请求援助。住持说,唯有姑娘,能制止陆渐离,所以,我便来了昆恶山。”
我脚下一踉跄:“不可能,不可能……他答应我不再杀人了,他答应我了……”
“姑娘!”清远声调拔高,“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这一身的血,不足以让姑娘相信吗?我离开禅宗之时,已有数十人倒在了陆渐离手上,全靠住持在苦苦支撑。”
“不是……不是说禅宗高僧云集吗?怎么会……”我还在寻求着最后的一丝可能。
清远却硬生生地将我的希望打碎:“泗河州等三城惨遭屠城,师叔带了门内几乎全部的弟子前去救助百姓,禅宗里现在只剩下年纪稍小、修为不高的数百弟子看顾。幸得住持尚在坐镇,否则,禅宗现已全灭在陆渐离手上。”
话已至此,我晃神地稳了稳心绪,没稳得住,只感觉胸口一阵大恸,扭头喷出一口鲜血来。高灿惊呼着奔过来扶我,顾芳洲亦来为我把脉,我挥手制止了他,麻木地擦了一下嘴边血迹。我扭过头,眼神枯如死灰地道:“大师……稍等,我去换身衣裳就随你走。”
话罢,我便关了房门。
将凤冠霞帔褪下,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我向高灿讨回了统管暗卫的手牌,命他放出焰火召回暗卫,随后,我跟清远一道踏上了去禅宗的路。
清远说,昆恶山其实离禅宗并不远。这处山头本来就在北曌边界处,山背后有一条几乎无人通行的道路,只需大半日光景,就能达到禅宗。
清远还说,虚云料到我可能对陆渐离下不了手,所以,那摧毁人格的药,他还留了半瓶。
清远将药交给我,问我:“姑娘,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你还要保他吗?住持说……住持说你不是心怀天下吗?”
我笑了笑,笑着笑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这一回,应当真的是尽头了。
如清远所言,他带着我用蹩脚的轻功行了三四个时辰,我们便到了一处宏伟山门前。百级的石阶上,每隔几步便倒着一名禅宗弟子。清远一路走,一路抹泪,叫了许多佛门法号,我一个也没记得住。到山顶上,猎猎狂风卷动着衣袂,如钢刀利刃,刮骨剜肤。甲大壮此时也领着三十名暗卫赶了上来。他朝我作了一揖,我没回应,在清远的带领下,穿过了山门。
山门后,是一方空旷的平地。黄沙猎猎,模糊了视野。远处,一方庄严宝塔耸入云霄。塔的四角挂有风铃,风一吹,清脆铃声便远送而来。我呆滞地望了望四下,只见已有百十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皆是身着白色的僧服。塔底下,一人背对我,暗红色的长衫肆意狂舞,在昏黄的天地里,显得尤为刺眼。而虚云衣襟上有血,正挡在陆渐离跟前,率领着一众弟子抵死不退。我脚下虚浮地木讷地走近些许,隔着不可及的距离喊:“陆渐离。”
陆渐离身形一顿,骤然回头。他看见我,冷厉的目光一瞬柔和下来,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我没答,反是问:“你为何在此处?”
“我……”他低头睨了睨自己的右手,掌心里似攥有什么东西,负在身后,道,“你先回去,等我,稍后我会给你解释。”
我眸光凄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渐离挑眉:“怎么了?”
我尚未想好该怎样启齿,便有人抢话道:“她可不能走。她走了,今日这场生死局,岂不是就要失了些意味?对不对,二皇兄?”
一言落,山门处再走来一行人。为首的两位衣着华丽,狐裘的披风上,绣着皇室独有的九天龙纹。而其身后的侍卫,个个手执长剑,只待一声令下,长剑便欲饮血。隐在暗处的甲大壮等人不明其中的情况,见有另一方人马出现,紧随着现了面,围在我身前。
那身穿黑色披风的男子脚步一停,笑道:“看来,这就是女帝陛下的暗卫了。今日我这大皇兄,插翅难飞啊!”说着,他目光绕过我,睇向陆渐离,“大皇兄,好久不见了。”
陆渐离的面色难看了几分,眸光里渐渐生出寒意来。他未曾看过其他人,只死死地盯着我。
说话的男子想来应是梁国老四,眼下他又往前迈了数步,站在与我并肩的位置。他环视着四下暗沉沉的树丛,仍旧笑道:“真想不到,再见大皇兄,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啊,不过大皇兄应是料到了。你看,时至今日,我和二皇兄也不敢小觑你。为了你,我们调动了整整一个箭煞营来围剿,大皇兄,你欣不欣喜?”
陆渐离不语,好一会儿,才对我伸出手,说:“长孙婧,过来。”
我没有反应。
良久。
他的手徒劳地垂了下去,那双好看的眼里,盛出复杂的情绪,似愤怒,似失望,更似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意。
我身旁的男子声音陡厉,道:“大皇兄,你杀了那么多人,怎么就猜不到自己的结局呢?当年的八千百姓,今朝的二十万子民,还有三皇兄、六皇弟。你手上沾了这么多人的血,理应想到,等着你的,就是众叛亲离啊!你看看,你的手足兄弟,谁不想杀了你,这天下人,又有谁不恨你,恨得想饮你的血,吃你的肉!还有你最敬重的太师,你最亲近的姐姐,都想要你的命啊!现在好了,就连你唯一爱慕的女子,也要你死。大皇兄,你还活着做什么呢?我要是你,早就一剑抹了脖子,好过目睹这种场面伤心欲绝。”
陆渐离脸上看不出喜悲,像往常一样出神地瞅我须臾,语气轻轻缓缓,仿佛一个小孩在请教夫子问题:“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也想我死?”
我的心狠地一抽,五脏六腑宛如在刹那间遭到石瀑冲击,痛得无法抑制。我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从袖口拿出那瓶药,递入虚空,道:“喝了吧。”
“你说什么?”
“把药,喝了。”我一字一顿地重复。
陆渐离放空了须臾,忽然像是理解了什么,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哈……哈……我竟信了你,当真将此药扔了。我竟信了你,当真要和我过一辈子。长孙婧……”他血红的眼睛抬起,“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会当真吗?”
我只字不言,一双手的指甲已深嵌入掌心,温热的血流出。
梁国皇四子突然下令:“今日此处,已注定了是大皇兄的终点,何必再说。放箭!”
一句话过后,箭啸四起。陆渐离不闪不避,左肩和腹部前后中了两箭。我捂嘴惊呼,他却好似失了知觉,浑然未感痛意。另一厢,那皇四子还在道:“虚云大师,女帝陛下,我这大皇兄可不好对付,今日他若活,北曌和梁国亡矣,你们还要愣着吗?”
虚云哀叹一声“阿弥陀佛”,戒鞭出世。长鞭扬下,在陆渐离伤痕累累的身上又划出一道血口。甲大壮等人亦不敢再作壁上观,蜂拥而上,围攻陆渐离。陆渐离虚晃两招,默然徒手抓住了戒鞭。那鞭体灼人,不过顷刻,他的手已呈艳红一片。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另一只手生生将肩上的箭折断,似笑非笑道:“你说过,你此生都不会如其他人一般,舍我弃我。你还说过,你对我的感情,铭刻进骨髓,已成本能。结果,到了头,你还是和他们沆瀣一气啊!好,很好。连你……也要杀我。”
我喉头一甜,眼眶酸胀得厉害,面前的人影竟逐渐模糊起来。
陆渐离眸中最后的温情尽数散去,余下的,唯剩无边无际的噬人黑暗,他道:“既是如此,那就尽力吧。你们……尽力逃出生天,我尽力给你们留个全尸。至于你,”他嘴角渗出血,对我道,“与我同坠地狱吧!”
话音落,杀意漫天。
呼啸的狂风卷来铺天盖地的黑云,笼罩住这暗无天日的方寸间。血雨挥洒,滚滚黄沙换了颜色,如雨倾落的箭影里,夹杂着无数刀光。我身前有人不断倒下,犹如一刹那坠落的流星。而那袭暗红色的长衫,在喧嚣的杀伐里被鲜血浸透,每一次逼命关头,陆渐离仿若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更狠三分。
他杀红了眼,杀绝了情。一步一步,朝着我的方向进逼,每出一招,都要取我性命。虚云和暗卫拼死护着我,将我往后推,意图让我退出战团。我却像个提线木偶,有人搡我,我就后退一步。没人搡我,我就杵在原地,静静望着陆渐离。
这个人,十年如一日,风华绝世,连打个架,都好看得如此惊心动魄。只是,少了那份独有的温柔,我害怕得浑身颤抖。
说到底,我长孙婧,还真是一个怕死之人啊!
不知战事胶着了多久,虚云忽然冲到塔下的一根石柱旁,按下了石柱上的机关,顿时,地面陷落了一处缺口,虚云大吼道:“将他逼入众生相!”
此言一出,三方人马再度合力出招。箭矢阻断陆渐离前行的道路,甲大壮领着余下的暗卫,齐齐逼得陆渐离后挪。而虚云那方亦再出奇招,禅杖同戒鞭双出,迫得陆渐离一时支绌。我有意无意地接触到他的眼神,那是何等的苍凉绝望。
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背叛了他。
最末一刻,陆渐离被暗卫的蝎尾鞭缠住,鞭尾尖刺扎入他的胸口,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虚云趁势以禅杖重击他的腹部,他终归敌不住这轮番的攻势,脚下一趔趄,跌入了众生相的缺口。
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他的名字,快步冲了过去。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经下坠的陆渐离就着身上的蝎尾鞭一扯,鞭身回转,瞬时缠在了我的腰上。我受这股力道一拽,跟着落进了众生相。虚云见状,慌忙伸手来拉我,却不料,也一同坠了下来。
缺口之下,有十数丈深。我不会武功,眼看着要摔得命丧黄泉。虚云脚下轻功一提,将我带入他怀里,抱着我,稳稳落在了地面。眨眼过后,缺口再度合上,地底下的空间,登时被封闭。
我长喘了几口气,等视线稍稍适应了一些,我才看清,此地别有洞天。我们三人处在一方圆形的空地中央,周遭的地面和山壁,皆是莹白的色泽,像是被冰封住的世外天地。左右及后方,各有一条通道,不知是通往何处,而三步开外,便是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我收回探究的眼光,看了看眼前人。
陆渐离挺身背对着我,有血不住地从他的指尖滴下。明明是如此孤傲的一个人,这会儿身体微微有些颤抖,显出无尽的孤寂。
虚云面色沉重,一直望着头上宝蓝色、泛着荧光的顶面,不知在想什么。
我如鲠在喉,揪住了心口的衣衫,低声喊了句:“陆渐离。”
他未应我。
我兀自道:“这样的结果,也好。你若要杀我,便杀吧。你若不杀我,我便同你一起,在这众生相,度过余生。”
“你……有这资格吗?”他轻蔑地道。如利刃剜心,让我的四肢百骸都痛得扭曲。我喉间的腥味愈发重,足下气力顿失,半跪在地,咯出了几口鲜血。虚云一掌抚在我的背上,想是渡了些内力,暂时替我压制住伤势。
我摆了摆手,他便将我扶起来,搀到石凳上坐下。
半晌。
虚云道:“恐怕,这一遭,是贫僧害了皇上。”
我讷讷看向他。
他犹然望着头顶,道:“泗河州三城被屠以后,贫僧已经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陆师兄囚回众生相。以防陆师兄再次闯出,贫僧把众生相的机关做了更改。”他顿了顿,悲悯之情浮于面上,合眼道,“出口的断龙石一旦封闭,再无开启的可能。人力不可摧,众生相再无出路。若有人欲强行破开机关,则会触动另一处藏于顶面的滚石。滚石一经落下,会将众生相的天顶砸碎。陆师兄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陆渐离身子一僵。
我不解道:“此话怎讲?”
虚云道:“众生相,乃是当年的鬼谷一脉先祖设计,天顶上皆是天宝琉璃火。一旦顶碎,火势会在弹指间,将众生相中的一切焚为灰烬,无人可逃脱。”
我倒抽一口凉气,很快,情绪又平复下来:“原来……如此。”我抬眼睨着虚云,“大师这步棋,未曾与任何门人说过。”
他默认。
我自顾自点头。
也就是说,很快,兴许就会有禅宗门人,或是想救我的暗卫,强行摧毁断龙石。届时,便是我们命绝之际。
一念至此,我们三人谁也没有再开口,窒息的沉默蔓延着,只剩起伏的呼吸声充斥耳畔。我脑袋里空荡荡的,一会儿想起过往旧事,一会儿又想起还有未完成的遗憾。恍然间,时光倒流,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岁月,那阵儿,我与沈珣初识,正是琼花开得艳丽的时节。他是个弱不禁风的文人,我是个不受待见的公主,没有现在的背叛,也不掺杂过多的算计。他会惹我生气,我每每总想按他在床上狠狠教训。可这想法经年也没实现,导致我内心空虚寂寞冷,做了许多千奇百怪的梦。
那些梦,眼下想来,还是令人哭笑不得。
什么沈小倩,什么甜豆腐脑,还有那件金线白羽衣,到今日,我也没能让他穿上。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声在偌大的地下回荡,很是刺耳。
虚云茫然地看着我。
我道:“大师,你听过制服诱惑吗?”
“施主,你……”
我仍旧笑,开始用手比画:“前年过年的时候,有个臣子给我进贡了一件很好看的金线白羽衣,领口大开,还露腿的那种,就是这样,这样的。我悄悄告诉你,我当时,本想让他穿来着。”我偷偷指向陆渐离。
虚云莞尔。
我拍着胸口顺气:“幸好,那时候,他这一身武功还没展现出来,不然,我觉得我可能会手脚骨折,你觉得呢?”
虚云举起佛掌,淡笑道:“不止,怕是要半身不遂。”
我一怔,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你真了解他。”
虚云又看了一眼陆渐离,眸中漫上痛色。
我絮絮叨叨地接着说了几个好笑的梦,都惹得虚云掩嘴。而那一方的陆渐离,却始终不为所动。我逗不得他笑,只好吐舌头。
正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时,众生相外,已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每撞一下,天顶便摇摇欲坠。
我知时限已至,收敛了神思,颤着手将那半瓶摧毁人格的药拿出来,放在桌上。我未回头,只缓声道:“陆渐离,那些梦,我本说不出口的,可再不说,便也没有机会了。我还有许多许多的妄想,恐怕再也无法实现。”
“对了,今早我试过那身喜服,说实话,你的眼光真差,明明先前的款式就好看许多,你非要改上一改,我穿上,显得有些壮硕。但你穿那一身,一定很好看。”
“反正,你穿什么,我都觉得好看的。”
“八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我翻过皇历的,说宜嫁娶,这日成亲的有情人,一般都会白头偕老。”
“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也白头偕老了?”
他依然默不作声。
我再也控制不住,低低啜泣着道:“陆渐离,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怕死。我害怕,你能不能,再抱我一回?等我先死在你怀里,你再松手。”
身后的人静默须臾,终于转过身。他走到我跟前半丈处停住,良久,熟悉的声音传入我耳里。
“那日,你在泉边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我蓦地转身。
他低头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愿将自己揉碎,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一呆。
突然,“轰隆”一声响彻天地的巨响,紧接着,天顶破碎,无数泛着浅蓝色的液体倾洒下来,在半空中已经燃起了晃眼的火焰。火焰触及地面,迅速延烧开来,只一瞬,整个众生相,已成炼狱之景。陆渐离眉头一拧,一手抓住我的襟口。他用力逼得我踉跄数步,退到虚云身侧。我与虚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另一只手同时揪住了虚云的僧袍。
我惊恐地睁大眼,连发出的话音都变得尖锐起来:“你要做什么?!”
陆渐离不语,那凉薄的双唇忽地上扬,绽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那笑犹如入暮前的霞光,万丈璀璨,却只在一瞬便消失殆尽。我不察间,他已用尽最后的内力,将我和虚云送上空中。
陆渐离道:“秃驴,带她离开!”
虚云脸色骤变,迟疑须臾,脚下猛地一个借力,环住我的腰,直冲向破开的出口。我呆滞地望着熊熊火光中,那暗红色的衣衫离我越来越远,我撕心裂肺地吼:“不要……不要!陆渐离!陆渐离!不要丢下他!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虚云不顾我的挣扎,紧紧禁锢住我。
那么遥远的距离,我竟能看见陆渐离的唇齿一张一合,无声道出了一句话。
他说:“天宝三十六年,雨山前巷。”
我一失神,虚云已带着我逃出了众生相。
我对陆渐离最后的印象,是那衫红裳,被张狂的大火吞噬……
这一天,是八月十八,我与他定好成婚的日子。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豪雨。昏暗的天幕像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九霄之外的天河灌入尘世,源源不绝。众生相的火,烧了整整两日。因天宝琉璃火的特性,水无法灭,沙无法掩,只能等到那淡蓝色的液体烧尽。我像一具失了心魂的行尸走肉,一直跪在半塌的宝塔前。后来,众生相整个陷落,成了一堆废墟。我身旁有人来来去去,也有人同我说着话,可我像溺水之人,不知岸上是谁在絮叨。
火灭之时,那叫清远的小和尚也来了。他语带愧疚,同虚云说:“住持,先前那些和陆渐离对战的弟子,原来……原来并没有死。陆渐离只是封住了他们的穴位,可是当时情况太乱,没有人仔细查看,才以为他们全都丧命。原来……陆渐离没有大开杀戒。”
虚云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也听见了这一番话,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剜走了什么东西,空得再无知觉。我开始用手去挖那些破碎的石块,挖得十指几乎全废。虚云劝我,我没有理会。没多久,高灿也来了,他与我说了些话,我木讷地没能理解他的意思。想来高灿也是无计可施,便陪着我一起挖石堆。
我不晓得重复了多久这麻木的动作,直到,我挖出了一个小巧的布包,和那瓶已经空了的药。
我双手不停颤抖着,将那布包打开,一块三角形的紫色晶石,蓦地滚进了我掌心。
虚云道:“陆师兄此回来禅宗,便是要求这紫髓。紫髓是禅宗圣物,不可轻易予人,陆师兄这才与我等起了冲突。贫僧实在想不透,陆师兄此举是为何。”
恰逢此时,乌云消散,一抹雨后初阳直射大地。我手中的紫髓经阳光一照,折射出一道七彩的虹,投影在那断裂的石壁上。
“那就……以虹为聘。”
我原本以为不会再哀恸的心,顿如山摧地裂,将我活活撕开。我握住紫髓,天倾东南,地陷西北,无可抑制地痛哭出声。
我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断断续续地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再相信他一次?为什么……我明明说过不会舍他弃他,最后仍然背叛了他。陆渐离……你为何还要救我……”
“皇上,皇上!您别这样!您别吓奴才。”高灿跟着我一起哭。
我陷入癫狂的状态中,一声接一声地嘶喊着那个不会再有回应的名字。身上的旧患因我大起大落的情绪,崩开了数处,导致鲜血浸透了整件衣衫。
虚云蹲在我身旁,眼中有泪,低声道:“施主,保重身体,陆师兄……他不会想见你如此。”
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拽着虚云的袖口,道:“你可知,天宝三十六年,在雨山前巷发生了什么?”
虚云摇头。
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出神地回忆:“那一日,我救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彼时,血色遮住了他的容貌,让我没有看清。他醒转离开前,问了我一句话,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一个盖世英雄,来保护我不再受人欺辱。”
“陆渐离说,他没有在最好的年华遇见我。我一直自以为是地猜想,沈珣是他放不下从前,才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时至今日,我甫知晓,那是他为我揉碎的自己啊……那一年,我救下的人,便是陆渐离……”我捂着脸,大滴大滴的血泪从指间渗出,“你们出家人,不是常说慈悲为怀吗?你可不可以,可怜我,把他还给我?”
“施主……”虚云泪如雨下。
我抓着他的臂膀乞求:“把他还给我……”
“施主……”
这日过后,禅宗隐世。
我在昆恶山待了一月有余。山中的黄桷树变成枯黄的颜色时,虚云托人给我带了一句话。他言,众生相乃是鬼谷一脉所设计的,而陆渐离是现任的鬼谷掌令,也许他会知晓众生相里不为人知的隐秘机关。既未寻见他的遗体,便可心怀希望。
我谢过传话的人,两日后,收拾行囊回到了晃都。
峥元九年末,中元夜,我领禁军两万逼宫。长孙煜自缢于朝阳殿。我这二哥死前,对我说:“你看,千帆过尽,你终也成了一个无心无情的怪物了。”
我不置可否,只抚了抚腰间别着的一个小巧布包,冷冷道:“二哥,三妹在此,送你远行,希冀你来生,莫生在这无情天家。”
长孙煜咧嘴冲我一笑,关闭了朝阳殿的大门。
再一年,裴氏一党土崩瓦解,裴林告老还乡。朝中提拔了一批年轻有为的清廉官员,一夕之间,北曌已初现河清海晏之象。
再三年,初冬。我带着高灿出宫,循例前往太傅府小住。太傅府是我遣人重新修葺的,一草一木仿照记忆里的模样。每年入冬时节,我便会来此落脚数日。
这一日,天晴无雪,我翻过皇历,说宜出行,宜嫁娶,忌刀兵。
我站在太傅府门口,仰头望着那块金漆的牌匾许久,想起初入这府邸时,我与那个人的对话。
“太傅,你就住在宫里多好啊,朕每天晚上都给你讲睡前故事。”
“什么睡前故事?”
“就是……《俏嫂嫂夜会小叔子》《魔头鏖战七神女》,你喜不喜欢?”
“你想死吗?”
“啊?你不喜欢这种禁忌类的?那我给你讲《风流书生娇小姐》怎么样?这个传统,关键是那种情节还很小清新。”
“长孙婧!”
“干吗?”
“你离我三丈远!半月之内,不许近身!”
我这厢正念想着,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闹腾。我侧过身,看见林子边缘有一名男子蓬头垢面,趴在地上和一条土狗抢着吃食。旁边三个半人高的小孩见了,围上去一边用石头砸男子,一边笑嘻嘻地唱:“大疯子,大疯子。疯子是个傻愣子。没人给他施菜饭,只有和狗抢吃食,哈哈哈哈哈……”
我皱了皱眉头。
高灿愤愤不平地挽起袖子:“这群小孩,太没教养了,奴才上去训训他们!”
我没阻止。高灿箭步迈过去,一句怒吼,把几个小孩吓得不轻,很快就一哄而散。高灿这厮还不解气,追着去骂了两句。我摇摇头,走近将那男子扶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些碎银,递到他手边,道:“去城里买些吃的吧。”
男子傻乎乎的,不接。
我抬起头,一声问话尚未出口,便卡在了喉头。
“陆渐离……”
我眼中腾起无限温热,看着暖阳下那凌乱的发丝中,显出一张我日思夜想的容颜。
他茫然地瞅瞅我,用手指着我的鼻尖:“陆渐离……谁?”
我哽咽着不语。
他又问:“你,谁?”
我顿了顿,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来,柔声说:“我叫长孙婧,是……你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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