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纵身下马,从怀里掏出那一叠银票,递到他面前。
“没错,是我,不过我这次不是来闹事而是来道歉的,钱还你。”
花漪红狐疑地睨着她,随后伸手拨开那叠钱,冷笑一声。
“不必了,你们梅家的银子,我担不起,你自个儿收好吧!”
梅馥硬将钱塞回去。
“我爹都告诉我了,刚才是我不好,是我唐突了,花公子莫怪。”
花漪红抬眼,见她粉面微红,银牙紧咬,他自己也是要强的性子,知道她能这么低声下气地道歉已是不易,便没有再推拒,默不作声将那银票收了。
梅馥见他态度松动,不禁高兴起来,觉得花漪红这个人倒也不错。
花漪红收了银子,正要放下轿帘,梅馥却又出手挡住。
“花公子,我梅馥这个人呢,一向爱憎分明,今天得罪了你,光是赔礼道歉自然不够的。”
花漪红有些忍无可忍。
“你还要怎样?”
梅馥回头看了看,指着身后那家酒楼,笑道。
“我请花公子喝酒怎样?就当是赔礼!你要不肯,就是还在记恨我。”
花漪红本想拒绝,但想到梅馥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只好哼了一声,摔帘下轿。
“就一炷香的时间。”
小楼明月当窗,西陵湖在望,三四碟小菜,一壶花雕酒,风情雅致。
梅馥径自撤去杯子,拿过碗倒了满满一碗酒,仰头喝了一大口,直呼过瘾!
花漪红酒杯却不过沾了沾唇,他皱眉望着梅馥。
“我还从未见过喝酒如喝水的女子。”
梅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他笑道。
“其实我是个酒鬼,三岁的时候,就用筷子偷沾我爹杯里的酒喝,后来还常常喜欢在外头‘小酌’几杯,可是过门以后,总被夫君说教,婆婆也不喜欢,就不敢喝了,今天馋了好久,喝像不雅,让花公子见笑了。”
说着,她又贪馋地饮了一口,幸福地笑起来。那娇憨直率的模样,让本是面无表情的花漪红,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夫人这样的豪爽人,会嫁给行端坐正的顾大人,可真是奇事。”
梅馥也笑。
“哈哈,花公子是奇怪顾少元这种人,怎么会看上我的吧?”
对方好歹是个女性,花漪红也觉得方才的话过于唐突,于是解释。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夫人可别多心。”
梅馥摆手道。
“花公子不必介意,全京城的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他,我既然已经捡了个大便宜,还有什么好卖乖的?”
花漪红摇头,低头抿了口酒,隐去笑意。
“那倒未必,夫人这般真性情,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多了,是世人浅薄罢了。”
梅馥听了这话,粲然一笑,举起碗豪迈道。
“没想到花公子这么有眼光!好,我们今天就算不打不相识!干了这杯酒,就算朋友了!你也别叫我顾夫人了,听着别扭,叫我梅馥好了!”
花漪红微愣,突然嗤笑一声,摇头。
“还是算了,我可不和有夫之妇交朋友,何况夫人家风甚严,叫你的夫君和婆婆知道也不好。”
再是名满京城,也不过是风尘场中的戏子,和他扯上关系的女子,名声多半不会好听,特别花漪红如此貌美,坊间早传许多名门少妇、千金都是他的入幕,之宾,他依仗她们家中的权势,让自己免于其他权贵侵扰。
而梅馥这样目的单纯,只想交朋友聊天的,他反而不想带累她了。
岂料梅馥毫不介意,硬是捧着碗在他杯上碰了一下。
“我不管!身正不怕影子歪!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先干为敬!”
花漪红眼见梅馥不由分说一仰头喝干了那碗酒,只得也饮尽了杯中酒。
两人对饮半晌,窗外西陵湖的画船上隐约飘来丝竹管弦之声。
梅馥喝了许多酒,面颊微红,杵着腮帮望向窗外,双眼迷离似沉醉在那乐声中。
“真好听!从前我和少元也常常到西陵湖上划船听曲,可是近几年他公务繁忙,就再也没有陪我去过。”
梅馥说罢,心中略觉苦涩,忙低头饮了口酒掩去心酸。
花漪红沉默半晌,突然放下酒杯,轻启朱唇唱道。
“唏嘘往事已从空,而今恍如一梦中,宁愿痴醉不愿醒,自古多情复无情……”
那是《南柯梦》中的选段,讲的是主角梦醒时,发现身处酒馆,功名利禄娇妻美妾,原来不过是一场大梦。他的歌声凄艳柔美,仿佛能挑动人心最深处的痛,梅馥痴痴听着,不觉落下泪来。
花漪红一愣,停了下来,梅馥恍然惊醒,忙用手背擦了眼泪,不自然地呵呵笑道。
“唱得真好,真好……”
说着,拎起酒壶就要往自己碗中添酒,却被花漪红拦住。
“别喝了,你已经醉了。”
梅馥低头看看他捉住自己手腕的手,微愣,花漪红忙将手收回。
“回家吧,已经很晚了。”
梅馥此时酒也醒了一半,点点头起身,不料一阵晕眩,身子一晃,花漪红手疾眼快地扶住她。
啪啪啪!门外有人拍手轻笑道。
“漪红真是好兴致,竟在这里夜会佳人。”
花漪红一惊,忙放开梅馥。
只见高大的佩剑侍从打起门帘,一位长身玉立的青裳公子慢步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白,容貌却如春雪梨花般清丽绝尘,这样美丽的一张脸,见过一面便让人记忆深刻。
夏雪篱!梅馥蓦然一惊。
他一身贵公子打扮,仍旧披着深冬才用得到的貂毛斗篷,比一两年前所见,多了几分从容,分明看似人淡如菊,却浑身透着慑人气魄。
夏雪篱仍旧捡了张软椅坐下,接过随从手中递来的手炉,微笑看着花漪红。
“今晚太后宴请几位太妃,我派人去请你进宫,你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漪红倒是说说看,有哪个身体不适的人,会在酒楼与美人对饮?”
花漪红神色恭敬,看得出他对夏雪篱很是忌惮,性子高傲的他竟躬身,老实道。
“其实今日是一位恩人的寿宴,漪红早已答应了要去捧场,又怕拂了国舅的面子,所以才斗胆扯谎,还请国舅恕罪。”
夏雪篱没有答话,清咳几声,侍从忙递过雪白的绢帕,他擦了擦嘴,掀开手炉的盖子,将那帕子放进去焚了……
“是吗?那这寿宴结束得还真早,你这会就有功夫和美人喝酒了,我早就劝过你少饮些酒,要知道唱曲的人,需好好保护嗓子,像这帕子一样,损了洁白,便算是废了。”
花漪红浑身一震,紧抿嘴唇不言答。
梅馥看不下去了,挺身站在花漪红前面。
“国舅爷也是好兴致,都咳成这样了还有兴致来喝酒,未免也太不爱惜身体了,您还是先关心自己,再担心别人吧!”
“大胆!”
侍从厉喝一声,便要拔剑,被夏雪篱摆手止住,他一挑眉,终于望向梅馥,半晌道。
“这位姑娘,看上去倒有些面熟。”
梅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歪头狡黠笑道。
“国舅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您落下的那幅秋菊抱霜图,我可还好好保存着呢!”
夏雪篱拨手炉的动作一顿,盯着梅馥,表情渐渐冷了。
“原来是你。”
“对,是我,两年不见,国舅别来无恙乎?”
夏雪篱定定望了她许久,笑了一声。
“没记错的话,你不久前才刚做了顾夫人,我还去吃过喜酒。这会在这夜会男子,少元知道恐怕不太妥当吧?”
说起这个,梅馥气就不打一处来,连带他平日和顾少元作对的新仇旧恨一并涌上。
“说起来,我还没有多谢国舅送的贺—礼!至于我和花公子,纯粹是朋友,把酒聊天,国舅红颜知己颇多,可别以自己揣测别人!”
夏雪篱面色一变。
当朝太妃,先帝的贵妃戚烟,仗着哥哥戚煜大将军把持重兵,虽不受宠却仍在后宫势压众女,当初夏雪虞凭借美貌冠绝后宫,犯了众怒,皇帝也没有能力完全护她周全,众人猜测她能躲过戚烟的迫害,成为皇后乃至太后,与她弟弟夏雪篱有着万千联系。
有人说,戚烟和夏雪篱之间,有些不能说的秘密,夏雪篱之所以敢在朝堂一手遮天,也多得戚烟之兄戚煜协助。梅馥此时的红颜知己自然是暗有所指。
夏雪篱和梅馥之间的过节,花漪红虽然不知,但他很明白得罪夏雪篱是什么下场,梅馥说话直白大胆,显然不谙庙堂险恶,他着实替她捏一把冷汗,忙出来解围。
“今日是漪红惹国舅不快了,国舅改日若要听戏,漪红必定随叫随到。”
夏雪篱闻言,清眸一转。
“改日不如今日,此时宫中夜宴正要开始,还来得及,你随我一同去吧!”
花漪红微惊,许久,垂下眼帘。
“好。”
无论是之前的推脱,还是现在表情里的抗拒,都能看出他并不想进宫,他答应下来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梅馥是讲义气的人,绝不可能放任他和夏雪篱走。
她拦住花漪红,转身对夏雪篱一笑。
“不如国舅和我赌一场?你赢了,花公子才随你走,你若输了,花公子今天哪也不去。”
夏雪篱颇有趣味地看着她。
“赌是可以赌,但他本来就要跟我进宫的,你这赌注未免太无趣,不如换一换……我输了,他不必进宫,你若输了……你陪我进宫,如何?”
花漪红面色剧变,刚要阻止,梅馥却笑道。
“就是这样,很好!店家,拿一副骰子来!”
不到半柱香时间,店家专程从隔壁赌坊借来两副骰盅,梅馥和夏雪篱对桌而坐,一人拿一副。
梅馥单手握住骰盅在摇了摇,动作极其熟练。
“三把,全比大如何?”
夏雪篱含笑点头。
“可以。”
此时,花漪红却拉住梅馥的袖子,他面沉如水,低声道。
“梅馥,不要和他赌,不过是进宫唱戏,我无所谓的,可你要是输了……”
梅馥回头对他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放心,不过是进宫做客,我也无所谓。何况我把握大着呢!”
她从前常年混迹于市井,赌坊酒肆没少去,后来长大了,在顾少元的劝解下才渐渐不去了,其实赌瘾不小,对自己又有信心,何况想到能赢夏雪篱,也算替花漪红和顾少元都出了一口恶气,此时竟有几分兴奋,根本不肯听劝。
花漪红还要说什么,夏雪篱淡淡开口。
“漪红,你闲着也无事,不如弹一曲助兴好了。”
花漪红不好拒绝,只得无奈地走至一侧古筝旁坐下,拨弄起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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