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清廉的刘伯温自然不会看重这些。他并未像一般人那样在升迁后喜气洋洋,相反却是忧心忡忡。他忧的是杭州官场上朋党林立、互相倾轧,自己又像苏东坡似的“一肚子不合时宜”,恐怕干不成什么正事。
不过,忧心终归只是忧心,刘伯温还是力求在夹缝中打开局面。
刘伯温对他此次出仕的内幕毫不知情。他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把锋利无比的宝剑。起用他的人是这样考虑的:刘伯温这把不可多得的宝剑与其留给仇家拿他来砍杀自己,不如抢先将他握在手中,即使挥不动,也不能让仇家抢了先机。江浙行省丞相嘛达古嘟正是这样考虑的,嘛达古嘟其实是个汉人,他动用大量的金银财宝,买通丞相马札儿台,拜马札儿台为干爹,遂将姓名改为嘛达古嘟。他出任江浙行省丞相更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下级官员视他为猛虎,畏惧有加,上级官员忌惮他的背景,对他恭让三分。
嘛达古嘟虽然在江浙行省可以一手遮天,但在其权势熏天的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凶险。那是因为朝廷的高层对权力的争夺也是异常惨烈的,他的靠山马札儿台都难以保证哪天不会成为政敌的阶下囚。嘛达古嘟也感到危机四伏,于是拼命地积蓄力量,一旦有何不测之事发生他就可以大干一场。
最近一段日子,嘛达古嘟过得就不怎么舒心。有位钦差从朝廷下来,表面上是督办江浙的钱粮布帛与征调,实际上却插手行省各方面的政务。这名钦差是蒙古人,叫做铁朵儿,就是不买嘛达古嘟的账。两人相遇时,各自笑得像朵花,一转身,就换上一脸的狰狞。嘛达古嘟的如意算盘是借助天不怕地不怕的刘伯温赶跑铁朵儿。
刘伯温在杭州城内一条僻静的巷子中租下一家独门独院,作为寓居之所。他之所以找这样的处所,图的是少人打扰、清静自在。朱珠却很兴奋,因为有机会做个主妇,虽然有实无名,她仍是心满意足。
刘伯温上任之初,不过是熟悉熟悉上下官员,并未做什么实事。他以谦和的姿态面对每一个人,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少有锋芒的人,一个随和易处的人,而非传说中的那样张牙舞爪。刘伯温礼节性地将方方面面的人物一一拜会到,不仅是不卑不亢,更是不动声色,但他的心中却在思量如何烧好“三把火”。
他与提举胡长青商谈过。那是个满脸酒色之气的中年男子。刘伯温与他聊了没有多久,便找到一副绝妙的对子为他画像: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这等不学无术的饭桶居然会是江浙全省生员的顶头上司,真算得上绝妙的讽刺。
刘伯温是这样问的:“提举大人,不知当下有何事要做?请您明示属下。”
“哦,这些事无须你我操心,叫下边人看着办理就行了。伯温先生,久闻你的才名,哪日举办个诗酒会呀?”
“我想江浙人才济济,却无一座像样的书院,不如将此事抓一抓吧?”
“一办书院就要大兴土木,就要大笔开销,又是一堆麻烦事,让人一想就头疼。伯温先生你可爱听戏?”
刘伯温的鼻子差点气歪了,胡长青简直不可理喻!刘伯温强压心中的怒火,问了一句:“提举大人,您不反对办书院吧?”
“唔,不反对。你爱听李亚仙还是《描金凤》?”
胡长青也不待刘伯温答话,自顾自地天南海北乱扯一气,刘伯温又好气又好笑,可面子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忍着。
终于,胡长青讲了一句:“端茶!”
刘伯温早盼着这一刻的到来,赶忙起身告辞出来。
跨出门口时,他抬头仰望苍天,先是喟然长叹,尔后对自己讲:只有靠自己啦!
西子湖西侧,在古木参天、千峰竞秀的灵、竺山间,坐落着一千年古刹。那便是赫赫有名的灵隐寺。说起灵隐寺的来历,是在东晋成和六年由印度云游到中国的僧人慧理创建的。“灵隐”二字寓意“仙灵所隐”。香火繁盛时,曾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堂,僧徒更是达到三千人之巨。
前些年,刘伯温游历到杭州时,曾不止一次来到灵隐寺。今日,他携朱珠来到灵隐寺,并非为了故地重游、观光览胜,而是有着一个重要的约会。刘伯温渴望会面能够早些到来,因而行色匆匆。
穿过绿荫婆娑的小径,刘伯温与朱珠来到了冷泉旁。九曲十八弯的小桥横架在碧色的泉水之上,一座精巧别致的亭子坐落在水中央。
刘伯温急于要见的客人早已守候在冷泉亭。那人背对着刘伯温,倚栏远望。刘伯温一时顽性大起,示意朱珠要悄无声息地过去,当两人蹑手蹑脚来到那人背后,刘伯温用手轻轻一拍那人的右肩头,随即蹲下身去,那人被惊得猛然回头,却只见一妙龄女子,脸上的神情不禁愕然,此时刘伯温方起身,一阵爽声大笑,那人立时明白是刘伯温的恶作剧,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伯温兄,好久不见,你还是如此爱开玩笑!”
“潜溪老弟,倚栏远望,可是有满腹的愁思不成?”
“哦,我正在思考这冷泉亭的对联,联云:‘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我想不若改作‘泉自有时冷起,峰从无处飞来’。”
刘伯温才思敏捷,只在脑中转念一想,便朗声对那人讲:“潜溪老弟,我以为改作‘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不知你意如何?”
“妙!妙啊!若天下才分八斗,伯温兄当独占七斗呀!”那人抚掌称赞。
在一旁悄无声息的朱珠,突然插话道:“泉自禹时冷起,峰从项处飞来。”
“哦?‘禹’当指‘大禹’,那‘项’为何意?”
朱珠答道:“力拔山兮的项羽呗,若不是他,怎么会有飞来峰呢?”
“真乃妙语!珠妹竟有这等才思,折煞我等书呆子!潜溪老弟,这是我的师妹——朱珠。”
刘伯温替二人介绍。
“珠妹,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宋濂,又号潜溪,江南第一才子哟!”
朱珠赶忙施礼,口称:“小女子朱珠,喜好拳脚,粗识文墨,日后要多请教潜溪先生啦!”
宋濂是个老实人,脸上不禁一红,回道:“贤妹客气,我哪里敢称什么‘江南第一才子’,真正的才子是你的师兄。”
“好啦,咱们俩个也就不要互相吹捧啦!倒让珠妹看笑话。潜溪老弟,你不在你的书院,为何跑到杭州来,是不是耐不住书院的清苦,贪恋此处的繁华呀?”
“莫要打趣我!我先问问老兄为何光临杭州呀!”
“我不愿老死家中,一事无成,因而一有机会,便急急忙忙地蹿出来。”
“你呀!还是那股子‘闻鸡起舞’的劲儿,上一次的经历还未能让你知难而退?”
“书生意气!你是怎么回事?”
“书院的房子叫暴雨冲垮了,书院没有财力修复,而且面临着钱尽粮绝的窘境,当地的商贾大户紧紧捂着钱袋,不肯资助一毫,我只得来这繁华的所在‘化化缘’,以便能将书院维持下去!”
听宋濂讲到这里,刘伯温不由得满口叹息,对他讲:“现如今我虽身为江浙行省的儒学副提举,可实际的境况与你不相上下,也正在为钱的事发愁!”
“哦?你吃官差俸禄,还会怕穷死?”
“贤弟有所不知,我们的提举大人是个饭桶,他答应我可以开办书院却不肯掏一分钱,我只得想办法募集钱款。”
“有意思!两个穷书生都在处心积虑地弄钱,目的不过是为了养活书院。伯温老兄,你可有何锦囊妙计?”
刘伯温故作玄虚,示意宋濂附耳过来,接着对他密语一番。
宋濂听罢,恍然大悟,口中啧啧称赞:“伯温兄神智赛诸葛,真让愚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这妙计一出,如一阵春风吹散了我心头的满天乌云。来!来!我等今日就在这里饮酒赏景,快活一日吧!”
“要得!要得!”刘伯温一边大声赞同一边指派朱珠去安排酒席。
工夫不甚大,朱珠便采办酒食满载而归,有东坡焖肉、叫化鸡、西湖醋鱼、油焖春笋、药茶汤等,另外还有一坛陈年的状元红。
两人的仕途均不如意。宋濂只参加了一次乡试,落第后再也没心思去求仕途上的飞黄腾达,而是一心一意地做学问;刘伯温,从初次出仕到愤然辞官,如今二次出仕,前途也是凶险未卜。不仅刘伯温是“一肚子不合时宜”,宋濂也是满满“一肚子不合时宜”。这下可好了,既有良辰美景又有佳肴美酒,两个不得志的人,可以借此机会大饮特饮,消解心中的块垒。
男人的酒总是越喝越多、越喝越愁。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是乎,又有无数的黄汤下肚。
刘伯温喝得豪兴大发,一手举杯,一面吟诵当朝词人元好问的《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
未要论穷通!
宋濂合着刘伯温吟诵的拍子,用筷子击打着盘沿,不亦乐乎。
也许是刘伯温诵词时的悲壮苍凉感染了宋濂,宋濂也心潮澎湃,吟了一首稼轩的词《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两人从晌午时分一直喝到日落星沉,兴尽方大醉而归。
这一日,嘛达古嘟召见胡长青与刘伯温。
浑浑噩噩的胡长青呆头呆脑地问:“大人,不知此番召见属下,有何指示?”
嘛达古嘟并不急于答话,而是端起茶杯,用茶盖拂去上边的浮沫,浅浅地饮了一口,但他的余光一直瞄在沉默不语的刘伯温身上。
“刘副提举,你所提要办书院的策论我已看过了,写得很好!于情于理都让我感到在杭州开办书院的重要性。书院的选址、规模、样式也写得一清二楚,可我有些事还不甚明了,你可否估算这项工程的费用?”
其实,他一召见刘伯温,刘伯温便断出他召见自己的目的所在。果不其然,嘛达古嘟对开办书院的核心问题提出了质疑。
刘伯温从容不迫地回道:“禀大人,我估算的费用在二百万两白银左右。”
“哦?平心而论,建造一所规模宏大的书院费银二百万两也不为多。可是,你上任伊始,对行省的财政状况不大了解,行省的财政一向很是吃紧,莫说是拿出二百万两银子来,就是拿出二十万两来也难于上青天。刘副提举,不知你打算怎么办?”
刘伯温微微一笑,将皮球又踢了回去,问:“诚如大人所言,刘某初来乍到,万万没有想到行省财政处在困境之中,不知大人如何统筹安排?”
嘛达古嘟又低头饮了一口茶,悠悠地回答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又不是无所不能的观世音菩萨,只得奏明朝廷,求得朝廷投巨款后再行修建。”
“大人,开办书院造福八方,功德可垂千古,切不可一拖再拖。刘伯温倒有一笨招可不动用行省的钱粮,便能将书院建造完毕。但有两个条件须大人应允后,我方能办到。”
“哦?刘副提举果有妙计?”
“属下虽然不才,把握还是有的,恳请大人先行答应条件才可。”
“两个条件?不妨讲来听听。”
“一、妙计的内容无法奉告,走漏了消息便难以筹到;二、钱款筹齐后,仅由我来掌管,无须旁人插手。不知大人肯否应允?”
嘛达古嘟着实在心中盘算一番,算来算去对自己都不会有何不利,然而心中总有些不够安稳,自己眼前的刘伯温是没什么背景和来头的,他这样满有把握地讲,到头来会不会仍是一场空呢?
带着疑虑,嘛达古嘟回道:“你的两个条件,我可以应允,不过……”语锋一顿,望了一眼刘伯温才说道,“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哦,不知大人的条件是?”
“公事公办,万万不能儿戏。筹齐钱款当有个时限,若是逾期未能完成的话,定要受到惩处才行。”
“大人,下官愿以顶上乌纱为担保,限期十五日内筹齐二百万两白银,如若逾期完不成,甘愿削官为民!由胡大人当见证人,丞相大人你看可否?”
“好!好!”嘛达古嘟不禁手捻胡须,心中不禁有些爱惜眼前这个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
“刘副提举,你可先行告退了。我要留胡大人谈些事。”
“丞相大人,下官就此告退了。”
刘伯温从江浙行省左丞相府出来,并不急于回他的小院,而是奔向六和塔,他约了宋濂在那里相见。
六和塔坐落在钱塘江畔的月轮山上。初建时,是开宝三年的吴越国王钱椒为了镇住汹涌不羁的钱塘江潮而筑,塔高五十多丈,共分为九级。后屡遭兵灾,几次重建,但都难以恢复原来的规模。
刘伯温要登的六和塔是南宋绍兴年间重建的,比当初矮了许多,仅有二十余丈。从外看来,是一座十三层的塔,可它的内部仅有七层。刘伯温沿着塔内螺旋形阶梯拾级而上,檐角悬挂的铁铃被风吹拂,叮咚作响。
刘伯温走得不徐不急,时不时停下来,观览塔外的风光。待到他上了塔顶,宋濂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宋濂正在欣赏塔壁上的石刻,用的是黄庭坚临《兰亭集序》的体例,所刻的内容是:
日生沧海横流外,人立青冥最上层。
潮落远沙群下雁,树欹高壁独巢鹰。
他闻听背后有声响,一回头见是刘伯温来了,便说:“伯温兄,来看看这处壁刻。字遒劲而不失圆润,诗意也很贴切。”
刘伯温仔细端详了一番,很是赞同宋濂的看法。刘伯温凭窗远眺,壮美绚丽的山河景色尽收眼底。桑园水田,纵横交错,互为点缀,世上恐怕没人能画出这般秀丽又自然和谐的山水写意来。钱塘江如一条白练紧绕在大地上,水渺渺、浪滔滔,东流至海,一去不返。这怎能不让文人骚客感怀伤时呢?
刘宋二人也不言语,都呆望着窗外的美景,看着看着也都生出几分悦然来。
过了良久,宋濂吟了半句诗:“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刘伯温脆生生地接出下句,两人四目相视不禁发出会心的爽笑。
“贤弟,苦禅大师可否联络好?”
“伯温兄,苦禅大师开始称自己早已抛却红尘,不问俗事,经我苦苦哀求,才答应破一例。你那边怎么样啦?”
“卜鲁八蓝满的门槛真难进,仗着自己是帝师座下的大弟子,开始见我时猖狂无礼。他不晓得我的底细,我将恩师天玄子的名号一报,他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对我毕恭毕敬起来。我将开佛法会的事一讲,他毫不迟疑就应了下来。定于三日后在西子湖畔开佛法宣讲会,历时三日。”
“那个卜鲁什么的为何一听你师父的名号,就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先师讲过,早年他在西域仗剑游历时,曾搭救过卜鲁八蓝满一家,那时卜鲁八蓝满还是个小孩子。但是,这个卜鲁八蓝满倒是懂得知恩图报,在他成为帝师的大弟子后,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我师父,想要答谢我师父,因而我一提师父的名号,他便变得毕恭毕敬起来,对我所提的要求慨然应允。”
“伯温兄,一个是藏传佛教的宗师,一个是当朝国教的红人,两个人拢在一起登台讲法,恐怕会起纷争吧?”
“万佛同宗嘛!他们两个来谈法辩禅,各有各的号召力,卜鲁八蓝满宣讲的是藏传佛教,那么在杭的蒙古官员及家眷必然会赶去听讲,苦禅大师在东南佛教界可是首屈一指的高人,杭州的商贾大户对他一向都很信服,这样的话我们所要筹齐的钱款也就不难办到啦,眼下需要做的便是要大造声势,让更多的人知道佛法宣讲会的召开。”
“伯温兄所言极是。”
“贤弟,我可以调动提举司的属员去做这件事。对了,迎接圣物那件事办得怎么样啦?”
“哦,估计问题不大,以苦禅大师的面子,少林寺应当答应。估计那批佛教圣物正在来杭州的路途上,今明两天就该到了。”
“好吧,圣物的事就由你负责好啦,我们就此别过吧!”
“好的。”
两人从六和塔顶分了手,按各自的分工分头忙碌去了。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分,刘伯温刚从官署里出来,一个军中小校模样打扮的人迎上。
“大人,敢问您是刘伯温刘副提举吗?”
“对呀,你找我有事吗?”
“是一个姓宋的读书人让我给您带个口信。”
“哦,”刘伯温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这个人,“此处不是讲话之所,你跟我来。”
两人拐进了一家僻静的小酒店。
“我是铁朵儿手下的一名小校。今天上午,我们奉他的指令在城北二十里处,捉了十名和尚和一名读书人,还劫了一批木匣。那名读书人先是由我看押的,他悄悄地告诉我他叫宋濂,那些木匣装的是佛教圣物,他再三哀求我给您捎个信。我久闻宋濂的大名,对他的为人也很钦佩,因而我偷偷地从钦差府溜了出来,给您捎信。宋先生说让您快想办法,将那批圣物营救出去,事关佛教荣辱的大事,一再叮嘱要您千方百计保住那批圣物,保证佛法宣讲会的如期召开,至于他个人的安危倒也无须太多牵挂。”
那青年小校一口气讲了这么许多,渴得他抓起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刘伯温大为吃惊。
“那些和尚及宋濂现在何处?”
“还被关在钦差府的后院。刘大人,您可要火速拿出对策来!那铁朵儿心黑手狠,刘大人若是动作慢一些,那些少林和尚及宋先生恐怕就会性命不保!”
刘伯温的脑子何尝不是这样想,他的性情原本有些急躁,此时却在突来的变故前沉下心来,前前后后思虑一番。刘伯温取出十两白银放在那青年小校的面前。
“义士,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这几两银子算不了什么,你且拿去,喝杯茶水,吃点饭菜,恕我不能相陪。”
“大人,您终究还是小瞧人。我来报信决不是贪图钱财!这银子,我不能收!”
“这样吧,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你拿去这十两纹银,伺机为我宋贤弟及少林众僧买些吃食物品可好?我现在就去营救他们,再会!”
刘伯温知道,眼下能搭救少林众僧及宋濂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卜鲁八蓝满啦。
刘伯温火急火燎地赶到卜鲁八蓝满下榻的地方,通禀进去,卜鲁八蓝满一丝怠慢也没有,亲自到大门口迎接刘伯温。
刘伯温也顾不上与他客套,开门见山地将所求之事和盘讲出。卜鲁八蓝满这个藏族汉子心肠真不错,听完刘伯温的讲述后,当即表示,这件事他一定要管。
卜鲁八蓝满先是唤来一个心腹,想要派他前去要人和物。
刘伯温一听就着了急,阻拦道:“法师,你这样做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让他们死得更快!你想,你若大张旗鼓地前往钦差府要人,他自然害怕事情败露,必会百般抵赖,在与你交涉时拖延时间,并暗中将人处理掉、物品转移掉,到时候,你就什么也要不出来了!”
卜鲁八蓝满一听,觉得蛮有道理。
“伯温先生,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只有强夺啦!”
“强夺?如何强夺?”
“你与你的亲随立刻赶奔钦差府,到了后,你躲藏在一旁,派你的亲随将铁朵儿骗出,谎称你在家宴请他。待到铁朵儿一离府,你就直闯铁府,让他们猝不及防。铁府的下人若是拦阻,你就告诉他们是铁朵儿约你到后花园吃酒的。到了后花园,你便命令手下将少林众僧和宋濂救出来,找出那批圣物。不过,这样一来,你就与铁朵儿撕破脸皮了!”
卜鲁八蓝满认真考虑了刘伯温的建议,感到这个建议十分大胆,颇有些不顾一切要将少林众僧及宋濂救出的意味。
“伯温兄,难道智取不行吗?”
“智取?铁朵儿生性狡诈多疑,心黑手狠,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也不清楚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但我想一定是有人幕后指使,那批圣物包括佛祖释迦牟尼的舍利子、他用过的紫金钵、《金刚经》卷子等等,价值难以估量。因而,我们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回圣物,解救被押的众人。只许一次成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好吧!一切按先生的意思行事!”卜鲁八蓝满及刘伯温一干人很快赶到钦差铁朵儿的府邸。按着事先预定好的计谋行事。卜的一个亲随进铁府去骗铁朵儿。铁朵儿虽然对这突至的宴席心存疑虑,但顾虑到卜鲁八蓝满的权势,便跟着卜的亲随匆匆地去了。
待他们走远了,卜鲁八蓝满便出现在铁府门前,气势汹汹地问门人铁朵儿在哪,门人回答说去卜府了。
卜鲁八蓝满故作愤怒,口中大声责骂铁朵儿,说他约好自己在后花园会面,却在自己来的时候,跑得无影无踪。说着,领着一干随从大摇大摆地往里间找铁朵儿,府中的人哪里敢拦,只好由他们闯进去。
来到后花园,卜鲁八蓝满的人哪里是做客,简直是在抄铁朵儿的家,将铁府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少林众僧和宋濂还有那批圣物,卜鲁八蓝满见达到目的了,也恐夜长梦多,便带领一干人等扬长而去。
铁府的家人知道这位爷不好惹,即便铁朵儿在场也难保能拦住他,所以管家只是派人去寻找铁朵儿,好禀告府中发生的变故。
待铁朵儿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卜鲁八蓝满的“调虎离山”之计时,宋濂与少林众僧护着圣物已到了灵隐寺,卜鲁八蓝满则已安闲地在家中品着茶。铁朵儿气得暴跳如雷,恨不能带领人马踏平卜府,夺回那帮秃和尚还有那批宝物,但他毕竟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骂过管家摔过茶碗大发了一通脾气后,他的头脑也就冷静下来了。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卜鲁八蓝满能够这样耍弄他,能够大模大样地从他府中抢走人和物,一定是有所恃才会这样肆无忌惮,也许他手中握有自己的把柄,如今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自动上门哩。铁朵儿想:我与他当面锣、对面鼓地大闹一番,未必会有我的好果子吃。我与他不过是人家提在手中的木偶,任由人指挥着向东向西。
最终,铁朵儿打定了主意,写了一封密信加急送往大都。信中详细记述了少林众僧及圣物的得而复失,并添油加醋地将卜鲁八蓝满的行为描述一番。
干完这些之后,铁朵儿竟像没发生这回事似的。铁府毫无举措,让卜府甚感惊讶,但也清楚他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凡事总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卜鲁八蓝满也当即修书一封给自己的师父,报告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提醒师父要防着铁朵儿这一派的势力。
在灵隐寺,宋濂将事情发生的详情一一告知刘伯温。他讲:“……获悉少林众僧日夜兼程,护送佛教圣物赶赴杭州,昨日夜里已到了,我预计今天上午便可抵达杭州,因而一人前去城门外远迎。孰料,在距城二十里一个僻静的山谷里冲出了几十骑蒙古铁骑,不由分说,将我们一干人捆绑了,塞进三辆马车里。后来我被关押在铁府的后花园,幸亏那位好心的小校,要不然……咳!”宋濂毕竟是一介书生,著书立说、治经讲学可能轻车熟路,而官场上的明争暗夺,特别是在争斗中夹杂着血腥的杀戮,这些对他而言是十分陌生的。不过,他绝非一个怯懦的人,他坚毅的额头和细薄的双唇显示着他有极好的韧性,百折不弯。
“贤弟,此次少林寺佛教圣物南下杭州的消息为何会走漏出去?铁朵儿又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我也好生奇怪。我们将要举行佛法宣讲会的消息也不过刚刚宣布,他们却下手这样快。真让人匪夷所思。”
“这样一来,也就惹恼了铁朵儿,他必对咱们恨之入骨,日后少不了要玩阴谋诡计。咱们可要小心行事。”
“伯温兄说得是。你我不过是想做件造福江浙父老的益事,旁人可未必这样看你我,定以为你我有何不可告人的私欲在其中。唉!真正的人心不古呀!”
“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贤弟也不必过虑,如今,卜鲁八蓝满倒是一堵挡风的墙,谅铁朵儿也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又商议一番佛法会的具体事宜,要分手时,刘伯温恐怕宋濂会身遭不测,便把他强行拉到自己的小院内暂住几日,那里虽没有千军万马护卫,但有一个武艺超群的朱珠也就足矣了。
世间的事就是这般奇怪。大元朝倚仗无坚不摧的蒙古铁骑横扫南北,拓展了广漠无垠的疆域。多年的征战伴随着多年的杀戮,无数生灵惨遭涂炭。开国后,崇尚武力的蒙古人更是挥动手中的利刃,将那些敢于反抗的人送上了西天。就是这样的王朝,偏偏对藏传佛教崇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面对佛教顶礼膜拜,宣扬佛教能够普渡众生、救人水火,一面又大开杀戒,普天之下成为人间地狱。多么巨大的反讽!也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是颇含深意的:越是挥动屠刀的人,成佛也就越快。
西子湖畔的佛法宣讲会如期召开,盛况空前,达官显贵,豪商巨贾,云集响应,可能是捐出的钱财越多,自己的罪也就消减得越多,这么一批有钱人“慷慨”解囊,刘宋所需的钱款不仅很快捐齐,到最后还多出了二百万两来。
嘛达古嘟在会场亲眼目睹了佛法宣讲会的盛况,特别是巨款的很快筹齐给他的印象异常深刻,他心中更加赏识刘伯温,他在考虑如何将这样的能人拉拢过来,好为己所用。
几日后,嘛达古嘟在府中设宴,要为刘伯温和宋濂庆功。以他的身份,很少出现在别人的宴席上,他亲自在府中设宴招待别人更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对江浙行省别的官员而言这不啻是一项殊荣。然而,他却错看了刘伯温和宋濂。他以为他的一张请柬足以让这两人受宠若惊,但他却忘了这两人身上都有“布衣傲王侯”的骨气。
待到嘛达古嘟坐在府内客厅焦躁不安地等待刘宋二人的到来时,他的脑中才开始有些醒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围坐在酒桌的陪客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嘛达古嘟意识到自己今日要栽面子,但他不甘心,派家人再请,等来的却是刘伯温的一纸便笺,上面写着:“昔汉骡骑将军霍去病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励志,今刘伯温宁愿得罪大人也要效仿古人——书院未立,言何庆功?”
这好似一记闷棍,狠狠地砸到了嘛达古嘟的脑袋上,不过毕竟是久在场面上混的人物,他打落门牙和血吞!随即,他宣布开宴,对刘宋二人未能到席,他信口胡诌了一个原由。
不久,宋濂带着所需的钱款,由刘伯温着人护送走了。
刘伯温一方面殚精竭虑地周旋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一方面督建栖霞书院。
这一日,刘伯温因为心情郁闷才来到街上走走的。他从衙门回来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朱珠晓得他一定遇上了什么事,但看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知道此时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什么也不问。
刘伯温先是到书斋,抽出一卷书来,强迫自己静下心去读,可惜是一场徒劳。末了,他对朱珠说到外边散散心去。两人穿大街走小巷地信步而行,刘伯温依旧沉默不语,朱珠也只是默默地如影相随。
走来走去,两人走到了城外的护城河旁。柳树成行,垂下千万条丝绦,绿草如茵,中间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清亮的河水缓缓而去,一股水汽与湿润的泥土散发出的芬芳汇合在一处,钻进二人的心脾,让人不由得感到一阵阵的舒畅与惬意。
刘伯温与朱珠漫步在河边,一个心事重重,另一个因此而感到困惑。
刘伯温立在一块断碑上,极目远望,声调低沉地对朱珠讲:“珠妹,我知道你此时一定非常想知道我今日闷闷不乐的原因,我也想对你说,可我的心里很是烦乱、狂躁。现在,我的心里好受了许多,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讲一讲吧!”
朱珠闪动她那善解人意的双眸,表示她愿意倾听。
“我有一个幼年同窗,名叫孔则方,屡举不中,便到大都一重臣门下做了亲随,我们已经失去音信很久了。今日,我在衙门里却意外地遇到他,他是奉了东家的指令前来江浙行省办事的。”
刘伯温略一停顿,折下一根柳条,将柳叶摘下来,撒向水中,尔后,接着前言继续讲:“我跟他聊了许多。他讲述了许多大都密闻让我大为惊讶,也让我感到痛心疾首,感到无所适从。他讲当今的天子顺帝是个彻头彻尾的淫棍,一群帝师的徒子徒孙聚拢在他身旁,有的甚至住进宫中,名义上是讲佛理禅,实际上却是在帮顺帝演练房中秘术。好端端的皇宫内院已成了一个肮脏龌龊的大淫窟。顺帝乐此不疲,已连着数月不理朝政了,他只关心往他的后宫添加风姿绰约的美女。他居然下令所有的宫女在白天不准……”
话说到此处,刘伯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听众是位女子,顺帝干的那些勾当怎好意思照实说出口,他原本想说“不准着一丝,顺帝兴致上来不拘何时何地,就令身旁的宫女与他演练那所谓的‘大欢喜’……”
慌乱中他改口,“……不准……啊……那个……总之是荒淫透顶,比商纣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孔则方还说,顺帝身旁的这些人,一方面投顺帝所好,一方面在外飞扬跋扈,聚拢钱财,鱼肉百姓。奸佞之徒已经完全把持了朝纲,大元朝的基业已经摇摇欲坠了,天子却花天酒地依旧,大臣们也只顾着争名夺利,如今,天下已经反兵四起了——”
随着最后一个“了”字,刘伯温将心中的一口闷气吐了出来。他的目光停在那些被丢到水中的柳叶上。折完了那根柳条,他又折下了一根,继续将摘下的叶子撒向水中。朱珠在极力揣摩师哥此时的心态,毕竟对从政没有多么大的兴趣,她实在难以想象师哥对大元朝的纲常不振及日趋灭亡为何这般挂记在心中,要是师哥能这样挂念自己那该有多好呀。
刘伯温接着往下讲述:“孔则方的讲述,有些事我曾耳闻过,但大多数都是我初次听到的。我曾夜观星象,虽然帝星早已初具败象,但气数未尽,我以为或有转兴之机,倘若大都局势果如孔则方所说的那样,我这样的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对大元朝忠肝义胆,可大元朝对我呢?罢了罢了……”
“温哥,你打算怎么办呢?”
“先扳倒那个铁朵儿,他罪行累累,死有余辜,我准备上章参奏。”
“他们能听你的吗?”朱珠不无担心地问道。
刘伯温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冲朱珠苦涩地笑了笑,随手将柳枝扔进水里,意味深长地说:“那就不关我的事啦!”
“那我们去做什么呀?”
“不理我的奏章,自然没必要继续留在这肮脏龌龊的官场啦,我决意学学东汉的严子陵,归隐富春山,做个逍遥自在的春山行人,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闲钓江鱼,静观山云,悠哉,快哉,可好?”
“不好!”朱珠很干脆地回答,这很出乎刘伯温的意料,他很是诧异地问:“为何不好?”
“嗯……你又是酿酒煎茶,又是钓鱼观云,一点也没我的事,哼!你只顾自己悠哉,快哉,却把我抛在脑后!”
刘伯温听明白了,师妹是在责怪自己没有考虑到她,因而赶忙说:“莫要错怪我呀!有我的地方怎能没有你呢?你可以种些菊花,养些鸡子,庭前舞剑,月下吹箫,如何?”
朱珠不过是使个小性子,听到刘伯温如此美妙的描述,当然感到开心了,于是说道:“我这个小女子,也没什么奢求,只求能伴你左右就行了,你为官也好,为民也罢,我都会伴随着你,永不分离!”
那个时候,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昏暗下来,一轮淡黄的圆月也已悄悄地爬上柳梢头,这里罕有人至,只余草虫低吟浅唱及两个热烈燃烧的躯体所迸发的声响……
大元朝的败象初露已不是一二年的事情了。刘伯温早就在关注着,心中也企盼着元顺帝能锐意进取,兴利除弊,亲贤远佞,重整乾坤,孰料,这妥欢帖睦尔(顺帝)果然是商纣王、周幽王一类的货色。早在未立他之前,就有太史上奏说立他(妥欢帖睦尔)为帝天下必将大乱,这人祸难以避免,也算是大元朝的命数注定该亡。天灾自顺帝登基后就从没间断过,在元统元年(1333年),大都附近连降暴雨,由此导致的灾民高达四十余万。元统二年,物产丰庶的江浙地区又有近六十万灾民。到了至元三年(1337年),江浙地区又遭水灾,灾民不下四十万。
反元义军的大旗,在刘伯温幼年时,就已在中原大地树立起来,他们号称“弥勒佛当有天下”,朝廷派兵前去征剿,结果是越剿越多。耗了国库诸多的钱粮不算,还因为征剿不力,导致朝廷高层官员各自为政,如一团散沙。
更可悲的是,竟然有伯颜等人为平息民变提出当杀绝汉人当中张、王、刘、李、赵五姓的策论,并颁布禁令行于天下,严禁汉人执兵器,即便是寸铁也是不允许的。对于这样的禁令,刘伯温真替制订者感到悲哀,执掌大权的重臣竟是如此的白痴。由于自己人微言轻,诸多平息民变、缓和矛盾的良策别说得以采用,就是传递给当权者都是不可能的。
如今,刘伯温的主意已经打定,一旦朝廷不准他的奏章,他就挂官而去,因而,在写好那份弹劾铁朵儿奏章的同时也写好了他的辞呈,只待最终的消息下来。
没过多久,铁朵儿便知晓了刘伯温上章列举了他数十条罪状,请求朝廷严加查办的事。他的反应不过是嘿嘿地冷笑了几声,将一盏茶一饮而尽,“噗”地吐出几片茶叶,狠狠地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随后,他派自己的亲信赶赴大都,将那份奏章通过关系暗自压在了御史台。同时,他还调动关系网向江浙行省施加压力,责令行省出面摆平此事。
不久,便有说客登门造访,原本门可罗雀的小巷一时间门庭若市。刘伯温在与那些人的言语周旋当中,毫不费力地证实了自己的那份奏章被扣押在了御史台。对于那些说客,刘伯温总让他们乘兴而来,悻悻而去。
待这帮聒嘴聒舌的家伙都走净了,刘伯温便与朱珠一道开始收拾行装。
第二日,当一纸辞呈送达行省衙门时,刘朱二人已悄然离开了官衙。
两入仕途,又两次罢官而去,仕途的艰辛、人心的险恶,特别是贤士无路的困境,在刘伯温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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