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那时的心绪还未完全好转,原不肯坐席,被燕三思死死地挽留住了,这才勉强入席。
席间说话,燕三思端起一杯酒来,清亮的双目注视着刘伯温,说道:“伯温先生,方国珍乃狡黠不法之徒,素无忠信,惯会使阴谋伎俩。伯温先生大概也有所耳闻,伯温先生此番遭厄,就是方国珍拿银子上上下下打点所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断方国珍不得善终。说句实心话,伯温先生能来绍兴,对您而言是‘祸’,对我而言却是‘福’。一来可以向伯温先生讨教学问,方针策略;二来可以诗歌酬唱。来,我先饮下这杯酒!”
说罢,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光。他的一席话说得刘伯温心中暖融融的。
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昨日与你称兄道弟的,今日就可能对你落井下石,想不到燕三思竟是这般古道热肠。他举起一杯酒,说道:“知府大人,你的一片美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我在公事里已忙忙碌碌好一阵子,难得清闲下来。不料天降佳机,发配我到绍兴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又有大人这般的热心,伯温想在此好好游玩一下,暂不理会那些公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望大人莫要问伯温公事,伯温先行谢过了。”
燕三思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旋即换上一副笑脸说:“伯温先生,你我虽不是金兰之好,但我燕三思敬重先生的为人,不妨向先生交个实底。方国珍前日已派人来到我府上,送来五万两白银,我也收下了。”说到此处就停住了,两眼直视刘伯温。
刘伯温心中着实吃了一惊,眼前的燕三思说他已收下那五万两,看来我刘伯温今日有性命之虞。
刘伯温心中虽然泛起种种念头,但只是一闪而过,以他现在的修为,就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为所动,因而,刘伯温双目也盯着燕三思,脸上没有显现丝毫的慌乱。
“大人,有话只管明言,何必这般吞吞吐吐的?”
燕三思倏地将目光投向远处,夹了口菜扔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方说:“伯温先生,我知道你心中一下子涌上好多念头,我不是在故意吊你胃口,开诚布公地说,这个酒席上倘若有第三个人在场,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说刚才那些话。方国珍出重金要我干什么,我不讲先生心中也明了。至于我收下那五万两白银,先生莫要将我看扁,至于有什么用处,我现在不说,但绝不会有一厘一毫用到我个人身上。伯温先生,你可信得过我的话吗?”
“大人以赤诚相见,伯温怎能以小人之心相度呢?”
“伯温先生,我有一要求请先生务必答应。”
“请讲,伯温洗耳恭听。”
“方国珍使小人伎俩,妄图杀害先生。我燕三思偏不让他如愿,因而先生的安全事宜至关重要,我恳请先生听从我的安排,住所我已为先生选好了,僻静、安全。”
“大人,伯温以何德何能承受大人如此厚爱,怕伯温纵使他日肝脑涂地也难报大人的恩情。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的些许小事,大人就不必过虑了。”
“伯温先生,你有所不知,你的密友同知副元帅石抹宜孙大人已严令下官负责保护你在绍兴的安全,若有差池,石抹元帅的重托我怎好交代?另外,都元帅余阈也写来书信,他在信中说,倘若先生有闪失,便是我项上人头不保之时。”
燕三思的一番肺腑之言,在刘伯温心中掀起了波澜,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呢!
燕三思见刘伯温点头默许了自己的请求,喜上眉梢,忙唤过家人冲他低声吩咐几句,家人领命出去了。
燕三思这才转过头来,冲刘伯温开口言道:“伯温先生,我……”
“莫要称我‘先生’了。我想与你八拜结交,结为金兰之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呀!”燕三思正求之不得,便与刘伯温叙了年岁,燕三思比刘伯温大五岁,刘伯温尊他为“兄台”,燕三思便称刘伯温为“贤弟”。刘伯温提议道:“兄台,你我今日结为金兰之好,莫要行那繁文俗礼,只消兄弟对拜饮下三杯酒便可,兄台认为如何?”
“好,就依贤弟。”两人便在屋中行过了简单的结交礼仪。
这时,家人走进来冲燕三思小声嘀咕了几句,燕三思微微点头,那家人便退了出去。
“贤弟,你身边的仆人太过单薄,只有刘安一人随你来绍兴,这怎么行呢?我特意拨了几个干练的丫鬟婆子去服侍你,她们已去你的新宅院收拾布置去了。你待会儿去那所宅院瞧瞧,需要什么只管说话。”
“唔,多谢兄台。”
就在这时,有一名年轻女子进到房中,让刘伯温的眼目为之一亮。
那女子眉分两道春山,眼注一汪秋水,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用素帕束起。她的身材端正骨肉均称,一口粉花雪白的细齿让无数佳人自愧弗如,纵使美女云集的皇宫内院也寻不出几个这等出色的人来。
刘伯温如坠云雾,不知这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与自己有何干系。
燕三思哈哈一笑,朗声道:“贤弟,她便是我为你寻找来的保镖,也是我的亲侄女,名叫燕飞霞。飞霞,还不快与你刘叔叔见礼。”
那燕飞霞冲刘伯温飘飘万福,开口便如莺声燕语般:“叔叔大人在上,侄女这厢有礼了。”
刘伯温心中好生纳闷,送我个娇娘,名义是她保护我,可她这番弱柳扶风的样子,大概还要我保护她吧。
燕三思看出刘伯温心中所虑,便朝侄女一使眼色,燕飞霞心神领会,开口言道:“侄女自幼跟随师父空灵道长在武当山学艺一共一十二载,虽然是些微末小技,倒不妨为两位叔叔演示一二,以助酒兴。”
燕飞霞倒满一杯茶水,将那杯茶水放到自己的手心之上,暗自运功,那杯中水竟不安分起来,从杯中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水帘横在燕三思与刘伯温之间。燕飞霞运掌如风,左掌一挥那道水帘便被吸进她的手掌中,没有半滴洒落到地上;待她再摊开手,那些水已化作一个鸡蛋大小的冰球。燕飞霞右掌一拍这个冰球,冰球倏地飞向墙壁,它并未在墙上碰个粉身碎骨而是深深地砸进了墙体。燕飞霞还要倒第二杯茶水,却被燕三思拦住:“我的宝贝侄女,莫要再练了,叔叔最值钱的就是这处房子,你若弄得千疮百孔,那可就要了叔叔的老命。”
燕飞霞很听话,又运功将那个冰球吸了出来,放回到茶杯时又在刹那间变回到刚才茶水的样子,除了墙上多了个洞外,一切与刚才无异。
刘伯温心中暗自称奇,这燕飞霞的内功要比朱珠深厚得多,不可轻视了这个女子。
自此,刘伯温又回到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终日游山玩水,赋诗饮酒,快活自在,连神仙都要逊上三分。然而,一到了晚上他又像换了个人似的,点灯夜读成了他雷打不动的规矩。下人们都想不明白,老爷为何在白日那样放荡不羁,在夜间又这般清静自守。
燕飞霞的芳龄一十八岁,倘若刘伯温被家人称作“老古怪”的话,燕飞霞则毫无疑问成为“小古怪”。她保护刘伯温的安全并不是时时形影相随,而是行动神秘,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尽她的职。她有时一句话也不讲,有时讲起来却是滔滔不绝。特别是每个晚上,她总要飞身上房在房顶上坐上一两个时辰。
刘伯温在绍兴的日子表面上看去波澜不惊,刘伯温也乐得做个逍遥自在的隐士,然而,他心中的忧愁却比在官场时更深了。
刘伯温有了清闲,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独坐观心,往往感到以前的痴心妄想如烟消云散般散去而真知灼见时时显露,常由其中得到莫大的机趣。然而真知灼见的若隐若现与妄心痴想的无路可走,又在他的心中掀起波澜。
他在时局变化里参禅悟道,印证自我。他每夜观星象,已见到象征元顺朝命数的帝王之星星光惨淡,幽隐之势已成定局,而数颗新星,星光清亮,难分伯仲,预兆天下群雄逐鹿之势。再现自己那颗命相之星,星光内敛,闪烁不定,可见吉凶难料。
这次羁管,让他心灰意冷,已决心从此退隐江湖,谁亡谁兴谁浮谁沉都与他刘伯温没什么干系,他只想做个天南地北随遇而安的江湖隐士。还有另一桩事时时让他想起却总也放不下——那便是朱珠的下落。
他与朱珠虽无夫妻名分却有夫妻之实,朱珠在时自己很少向她倾诉衷肠,如今四海茫茫难觅踪迹时,却有一肚子情话无处诉说。他心中一直在盼望阴历七月二十七日的到来,也好通过那神镜获知朱珠的下落。自己掐指一算已是阴历七月初三了,再过二十多天,再过二十多天,他在心中劝慰自己,人生百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更何况仅仅二十多天。
到了七月初七的晚上,刘伯温的心中便已焦躁不安,他蓦然想起今夜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时,心中顿生无限慨叹,自己独自一人掂了一壶酒、一盘果蔬来到院中。
一轮冷月高悬庭中,向茫茫大地撒下一片清辉。阵阵秋风吹来,让人感到不胜凄凉。
刘伯温坐在石凳上,遥望星河,找寻着牛郎织女二星,心中想起孩童时听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悲欢离合让他流下同情的泪水,至于那个可恶的王母娘娘却让他恨得咬牙切齿,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想起不由得莞尔一笑,率真活泼的童年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
渺渺银河中他看不见那条由乌鸦、天鹊、龙凤之类搭起的鹊桥,他在想象着牛郎织女快步飞奔上鹊桥,两个人紧紧地抱作一团,互诉衷肠……
他呷了一口酒,热辣辣的,他是强咽进肚中的,肚中很快像有团火在燃烧。他还想牛郎织女隔着银河相思的愁苦之情,一首幼时背得滚熟的古诗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河汉……
背到“河汉”这句时,却发现自己已想不起下边是什么,正要叹自己有些老时,却有人清脆地接出了下几句:“‘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背得可对吗,叔叔?”
刘伯温寻声望去,却见燕飞霞一身素白坐在那屋脊之上,嘴角似乎还挂着顽皮的笑容。
刘伯温这才想起这小妮子有这个嗜好,夜夜坐在高处,就那么一个人枯坐,因而召唤道:“唔,原来是飞霞呀,差点惊得我魂灵出窍,下来吧,咱们一起看夜景。”
不料,燕飞霞却摇了摇头。
“叔叔,还是有劳您老人家上屋顶吧。”
“叔叔老了,腿脚筋骨都不中用了,没有你那身轻如燕的身手,你还是下来吧。”
“不,在屋顶上看要离月亮近一些,叔叔嫌上房劳累,飞霞可以代劳。”说罢,燕飞霞如白衣仙子飘飘落下,脚尖只在地上轻轻一点,同时一只手已牢牢抓住刘伯温的肩头,将刘伯温提到了房顶上。小妮子做事这般怪异,刘伯温今夜才有了真正的领教。
“叔叔,你一人独坐院中赏夜景,是不是睡不着呢?”
刘伯温就势找了一处较为干净的地方盘膝而坐,反过来问燕飞霞:“飞霞,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是在想心事吗?”
“叔叔先讲。”
“唔,我在想心事。”
“我也在想心事。”
“你有什么心事呀?”刘伯温知道像这么大的少女心思是最难琢磨的,自燕飞霞来到他身边后,他早就留意到美娇娃心事重重,可他一直没有问,今夜不知因为什么,他突然想要问个清楚。
“我的——我的心事不大好说。”俏丽的脸早已飞上两片桃红,“叔叔,你在想人吧?”
“对,我在想一个人。”
“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刘伯温沉吟了片刻,也不知该不该向眼前这个美娇娃倾露自己的情事,最后才说:
“是一个女人。”
燕飞霞一直认为她这位叔叔满肚子城府,从不肯将自己的心事讲给别人,自己不过是好奇地问问,并不指望他回答什么,不料刘伯温直截了当地回答了。
她歪着头,用手托腮想了一会儿说:“她是你的亲人吧?”
“说亲人不是亲人,说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刘伯温也许是因这问题在心中憋得太久,从来无人问起,今夜燕飞霞问起,正好可以一吐为快。刘伯温没有准确的字眼回答问题,一边在想着朱珠。“那她一定长得很美,我想。”燕飞霞自下了断语,却用两只会讲话的大眼望着刘伯温,以求印证。
“是的,她很美。”
“那她长什么样子啊?”这边有无穷无尽的疑问。
朱珠的样子,熟悉而又陌生,刘伯温不知该怎样描述朱珠,只得说:“有一天我会让你亲眼看到。”
“那她为什么不在你身边呀?”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一直在找她。她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也没有家,天地茫茫人潮人海,我也不知她在哪里。”
“哇”的一声,燕飞霞开始号啕大哭,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这让刘伯温惊诧不已,连忙问:“飞霞,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你怎么就哭了起来?”
平日里这个还算文静的女孩此时哭得像一枝梨花春带雨,朱珠也曾这么哭过,眼见燕飞霞这么无所忌惮地哭,必定是有什么伤心事,刘伯温的心头也顿感酸楚。
好在燕飞霞的泪水没有像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哭了一阵子便止住了。当她用手帕擦干脸上的最后一滴泪,抬起头看到刘伯温脸上流露出无措、怜爱、惊诧等糅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却咯咯地笑起来。
“飞霞,你怎么突然哭了,又突然笑了?”
听到问话,燕飞霞的眼眶分明又红了,但她把头抬起,注视那茫茫银河。
“我也是个孤儿,燕三思叔叔并不是我的亲叔叔,是他从小收养了我,后来又送我去学艺,他待我比亲侄女还亲,因而常对外人说我是他的亲侄女。我刚才听你说起所想念的女子是个孤儿时,我也就想起了我的身世,人家都有爹娘,可我怎么就没有呢?”
“那你怎么又笑啦?”
“你刚才的表情很古怪呀!”
“噢。是你师父教你识字读书的吧?”
“是呀。师父有好多藏书,却不让我看,但我趁他不注意,都偷偷地翻了一遍,像你刚才在院中背的那首就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恰巧我记得。”
至正十三年(1353年)七夕的晚上,这一老一少坐在屋脊之上,各自打开记忆的闸门,述说如梦如烟的往事,就像一对相知相伴了多年的老友似的。
天刚亮刘伯温就吩咐下人去准备出游的应用之物,自己却呆坐在书房,他火急火燎地要出去游玩,那是由于昨晚一夜无眠,心中十分焦躁不安。昨晚便是阴历七月二十七,刘伯温苦盼了整整一年的那一天,他怎样地憧憬,怎样地忐忑不安自不必多言。好不容易盼到夜幕降临,明月升空,刘伯温刚要施法,不知哪里来的恶云将月亮层层遮藏起来,让刘伯温满心的希望化作了泡影,刘伯温心中的那份难过,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在失落与烦躁中坐了一夜。他决意携燕飞霞同游鉴湖,好在湖光山色中忘却烦恼。
当刘伯温与燕飞霞共乘一辆马车缓缓行进在江南的石板路上时,因为天色还很早,车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格外地清晰。马车驶出了绍兴的偏门,沿着修筑在河岸上的街市继续前行。
猛然间,有凄厉的救命声响起,声音好像从南北通衙旁的树林里传出。燕飞霞性急,只对刘伯温说了声:“我先去看看!”
语音未落,她已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将刘伯温远远地落在后边,刘伯温只得加快步伐,去追赶她。
待到刘伯温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小树林时,只看到林中的空场上横歪竖斜躺着五具尸体,燕飞霞的脚下还踩着一名大汉,另一旁是两名女子,吓得瑟瑟发抖,不远处还有一辆马车和四匹马。
“怎么回事?”刘伯温问。
“我也不太清楚,我赶到的时候,地上已横着两具尸体,有四个手持刀剑的大汉正要杀那两个女子,我只得出手,结果了三个,留下了这一个活口。”
燕飞霞狠狠地踹了那名大汉一脚,喝问:“说!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
那名大汉强忍痛疼,对燕飞霞的话不理不睬。燕飞霞明白,不给他点苦头吃,他是不会开口的。
“我知道你心中纳闷,我这样的文弱女子怎么这么厉害,转眼间就杀了你三名同伴,明白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可要想清楚,再不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就从你的尾巴骨开始,一节一节都给你踩断。”她一边这样说,一边用脚尖用力踩那大汉的尾椎骨。这可要了那大汉的命,疼痛难忍,知道这位貌美如花的小妮子说到做到,因而赶忙说:“侠女饶命,我是钦差铁朵儿府中的,大人差遣我们四个务必将一户人家斩尽杀绝,也许是消息走露,昨晚我们前去抄家灭门时,只有一对老夫妇在,不见了他们的女儿,因而我们哥四个就追杀过来,在这里追上来正要取那个小姐的人头回去交差时,侠女您就出现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那对老夫妇是谁,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是什么缘故得罪了我家主人,我们把他们给杀了。”
最后一字刚出口,燕飞霞便一脚将他踢上天,再落地时已成为一具死尸。
那位小姐听说爹娘已遭人毒手,顿时昏厥过去,不醒人事。刘伯温一看在这荒郊野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对那位丫鬟说:“在下刘伯温,那位小姐乃绍兴知府燕三思的侄女,你家小姐想必是急火攻心,料无大碍,我们一道回绍兴城中,将详情禀明官府,由官府来公断吧。”
那丫鬟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刘伯温讲完,忙和燕飞霞一起将小姐抬上马车,刘伯温亲自驾马车,按原路返回了绍兴城。
来到知府府衙,将事情大致经过对知府燕三思讲叙一遍。燕三思先将那落难的丫鬟并小姐接进府中调养,后派官差去城外收尸。自己则把刘伯温带到了书房,找个理由将侄女燕飞霞支开。
“贤弟,这桩案子很棘手,倘若公事公办的话,很可能成为一桩无头悬案,飞霞也是一时性起,把很好的人证给杀了。追查到铁朵儿那里,他完全能够死不认账。贤弟,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兄台,铁朵儿的为人我很清楚,是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家伙。当初在杭州,我曾跟他打过交道,依我之见,先派人去杭州了解一下情况,回头再商议,案件就不要由捕快办理了。”
刘伯温从燕三思的书房出来,去后院看那位小姐的情况怎么样了,走到后院门口时,便看到燕飞霞在院中踱来踱去。
“飞霞啊,那位小姐怎么样了?”
“哦,伯温叔叔来了,和仁堂的王大夫刚走,他说病人只是过度惊吓以致昏迷,服两剂汤药就会好转过来,另外病人还需多休息,不宜再受惊吓。现在正睡着呢,跟她一起来的丫鬟在屋里侍候着。”“噢,我进去看看。”刘伯温一挑帘子,进到屋中,那位丫鬟刚要说些什么,被刘伯温示意制止住,刘伯温抬眼向床上那位小姐看去,那不是他朝思暮想的珠妹吗?他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看了看那张脸,没错,就是珠妹呀,他在心中提醒自己:要镇定,要冷静,这才没有飞奔到床前,去唤醒那个在梦乡中的人。
他想起来了,那日在杭州街头偶遇的那位长得与朱珠一模一样的女子,对,旁边的这位丫鬟也有些眼熟,就是这位伶牙俐齿的丫鬟骂得自己狗血淋头,气得自己买回九两黄连。
刘伯温又匆匆地看了一眼,便从屋中退了出来。
世界竟然是如此小,世上竟然有这般长相酷似的人。真是造化弄人啊!真“朱珠”消失在茫茫人海,不期在自己羁管绍兴时,却碰上一位假“朱珠”。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其中的情由,留待日后再慢慢了解吧。
随后,他与飞霞回到自己的宅院。
从此以后,刘伯温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过来探望这位“朱珠”,这位“朱珠”在精心调养下,神智已经清醒过来,但还沉浸在骤失双亲的痛苦中,意志消沉,郁郁寡欢。
另外,去杭州探听消息的人已回到绍兴。据他讲,那户惨遭灭门之灾的人家姓秦,是个书香门弟,秦家夫妇二人待人谦和有礼、乐善好施,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唤作秦凤梧。不知是何缘故与铁朵儿结怨,出事的当晚秦家夫妇俱遭杀戮,家院也被一把火烧为平地。秦家夫妇大概事先得到了消息,遂命管家及丫鬟护送小姐南逃绍兴。
刘伯温与燕三思听罢,决定此事暂且搁置起来,向铁朵儿讨还血债的事日后再寻机会。
那位秦小姐除爹娘外举目无亲,爹娘惨遭毒手,让她痛不欲生,几次要寻短见,幸亏仆人照顾严密才未成功。后在许多人的劝说开导下,心情也就逐渐好转起来,决意要为死去的爹娘报仇雪恨,不拿铁朵儿的项上人头祭灵誓不为人。秦小姐的丫鬟叫春桃,主仆二人在燕府休养了一段日子,秦小姐也能下床了。
这日,刘伯温又去探望,刚踏进房中,秦小姐与春桃便跪在他的面前,秦小姐哽咽地说:“刘先生,您和燕小姐是我和春桃的救命恩人,我俩纵是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二位的恩情。现如今,我主仆二人在这个世上举目无亲,我二人愿服侍在您和燕小姐身边,端茶倒水,浆洗打扫,再苦再累也心甘,您就收留下我们吧,求求您!”
春桃也在一旁苦苦哀求。
这倒叫刘伯温为了难,自己孑然一人,妻儿老小不在身旁,身边已有个妙龄少女燕飞霞,生怕旁人说三道四,再收下这两位女子,旁人不知该会说些什么,可见两人哭得凄凄惨惨,心肠怎么也硬不起来,况且,他也实在想不出为这主仆二人安排个什么样的去处,于是开口道:“你们俩起来吧,我也是郁郁不得志之人,身上也有解不清的纠葛,大概不是大福大贵之人,你俩愿跟着我,我就收下了,我只是一个人,没有什么家务事,你俩不要以丫鬟的身份跟着我,你们和飞霞都是我的侄女。好啦,好啦,不要哭了。”
就这样,秦凤梧和春桃搬进了刘伯温的宅院,燕飞霞也很高兴有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伴。
至正十三年(1353年)十二月初,气温骤降,往年暖冬的踪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酷似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寒冬,大地时常被茫茫大雪所覆盖,除了迎雪怒放的腊梅外,再也找不到一处生机,萧条、冰冷笼罩着会稽城。
燕飞霞、秦凤梧、春桃极力阻止刘伯温外出,燕飞霞特别注意到,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经常在宅院附近闲逛,像是有所企图,身负保护刘伯温重任的燕飞霞,不能不有所警觉。刘伯温在听了燕飞霞所说的担忧后,便正正式式地占卜了一卦。
卦辞预兆,不久便有小厄降至,不宜外出。当严守门户,以防不测。刘伯温按照卦意谨慎行事,不再去“独钓寒江雪”了。
这日,早晨起来便见到乌云密布,气温比昨日还要冷上几分。不多时,半空中便飘飘荡荡落下雪花来。刘伯温连忙唤来秦小姐等人,倚窗赏雪。
起先,一片,两片,如同鹅毛般大小漫卷在空中,渐渐地,一片、两片化作千团、万团,就像夏日暴雨打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地上便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凛冽的寒风席卷着团团飞舞的雪片在人间肆虐,冲向任何一个不肯低头的对象。
然而,风雪的淫威没有持续得太久,鹅毛般飞旋的雪花寻不见了,换作如尘如沙的雪末儿。
几个人怔怔地望了半天,秦凤梧问道:“恩公,李太白诗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燕山雪真比江南雪大那么多吗?”
“哦,那是青莲居士的玄想。”
“瑞雪兆丰年。老爷,明年江南又是一个丰收年。”
“但愿吧,如今江南大地刀兵四起,庄户人背井离乡,地恐怕早已荒芜了。”刘伯温叹了一口粗气。
徐寿辉手下的一支人马,由副将王善统帅已攻下罗源,正在向福州挺进。徐寿辉也指挥数万大军屯在新水,只待来年春暖花开时,大举进攻苏杭。刘伯温零零散散地听到有关战事的消息,心中不免为官军担忧,更为那些四处逃难的百姓发愁。
又一个除夕佳节到了,饱受离乱兵灾之苦的百姓,还是要努力寻求出一丝喜庆的气氛。
腊月二十九的下午,刘伯温舒服地在躺椅上一边烤火一边读书。突然,书房的门被春桃撞开,他刚要开口责怪春桃怎么这般莽撞,春桃却语无伦次地说:“老爷,大、大事不好了,小姐和燕姑娘……咳,我也说不清,您快去看看吧,要是迟去一步,就会出人命!”
刘伯温立时从躺椅中站起,问:“她俩在什么地方?”
“就在后花园!”
刘伯温迈开流星大步,直奔后花园而去,他的一只脚刚踏进后花园,便被眼中所见的情景惊呆了。
燕飞霞手持三尺龙泉宝剑,剑尖直指秦凤梧的咽喉,燕飞霞对秦凤梧怒目而视,秦凤梧却是一副大义凛然、毫不畏惧的样子。两人就这样僵立着。
刘伯温高声断喝一声:“飞霞,快将剑放下!”
燕飞霞转过脸来,看到往日和颜悦色的叔叔冲自己怒目而视,心中先怯了三分,只得愤愤地将宝剑收归鞘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中午时还见你俩亲亲热热,情如姐妹,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反目成仇啦?”
两个人似哑巴一样,谁也不开口说话。
“你俩都到我书房来!”说罢,刘伯温率先迈步回书房。
燕飞霞与秦凤梧紧随其后。进到刘伯温的书房后,依旧一言不发。
“飞霞,你先说,为什么用剑尖对着自己的姐妹?”
燕飞霞心中的怒火还很大,恶狠狠地盯着秦凤梧,仿佛那是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的双唇哆哆嗦嗦半天,还是讲不出一句话来。
“凤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俩伤了和气?”
这个秦凤梧小姐抱定主意:打死我也不说。听到刘伯温的问话毫无反应。
这让刘伯温胸中的怒火直撞顶梁门,他恨不能用棍子撬开两人的嘴巴。
但他还是强忍住了,他很久以前便知道自己有暴躁的毛病,因而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注意克服。
看看燕飞霞,瞧瞧秦凤梧,两人的神态迥异,一个是怒气冲天,另一个则是平静如水,这泰然处之的神情更让刘伯温想起朱珠来。刘伯温给俩人相了半天面才呵呵一笑,道:“我刘伯温判狱断案上千件,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可像你二人的‘哑案’,我还是头一次遇上。既然两位什么都不肯讲,我也不搞刑讯逼供。你们各自回房去吧。”
两人听完刘伯温的话,起身就要走,却又被刘伯温叫住:“有几句话我可要说在前边,你们哪个胆敢做蠢事的话,就永远别来见我!”刘伯温端起茶杯,揭开盖,浅浅地品了一口,又说,“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谁也不理谁,各自回房去了。
刘伯温很是纳闷,两人平日里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会为了什么闹得剑拔弩张呢?刘伯温询问春桃,春桃说她帮刘安置办年货,对两位小姐的事一无所知,要不是刘安差她去后花园拿东西,她都看不到那一幕。
这一年没有腊月三十,腊月二十九也就充作除夕,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热热闹闹过个春节。刘府内的气氛却显得十分压抑,年夜饭也吃得索然无味。
吃罢饭,秦小姐回房中看书,燕小姐又上屋顶看风景,下人们不知这两位小姐是怎么了,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刘伯温喟然长叹,心道:这个年又要过得好没意思,这样枯坐守岁真是无聊至极,不如我抚琴一曲,遣散心怀。
他将春桃唤来,焚香捧琴,刘伯温从琴囊中取出琴来,调弦转轸,先抚了一曲《高山流水》,清奇幽雅、悲壮绵长的琴声飞出了书房,让人心神随之飘荡。刘伯温抚起一首《渔舟唱晚》来,不料刚起了个头便听到有洞箫之声相和,仔细辨听,知道是燕飞霞从屋脊上吹奏相伴,琴声与箫声融为一体,将夕阳西下,渔夫在舟上信嘴而歌的意境勾染得淋漓畅快,毫无生涩之感。一曲《渔舟唱晚》不由使人思发千古,感怀人世。
两人虽是初次同操一曲,却宛若多年的搭档。
一曲将终之时,却有一腔短笛骤然响起,欢快、激越,似是《山中访友》,但腔调转化很快,突然变得哀婉、凄凉,有如《无枝可依》,洞箫试着合奏。
那短笛的腔调又是一变,化作一曲《百鸟朝凤》。
刘伯温不失时机地抚琴跟奏,燕飞霞的洞箫也加入进来,刘伯温辨那短笛的出处,料想是秦小姐所为,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只听过燕飞霞吹洞箫,却不曾闻听秦凤梧吹过短笛,此时听来,顿感其功底深厚。《百鸟朝凤》吹奏完毕,洞箫吹起一曲《诉衷情》来。短笛也不甘示弱,奏起《蝶恋花》来。刘伯温是何等聪明之人,从二女所奏曲子便推知二女今日为何反目。白乐天云:“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曲为心声,两女皆是发了情思,所恋之人便是自己了。自己一向将她俩视作侄女,从未动过什么非分之想。刘伯温趁二女“斗法”的间隙,奏起了一曲《鹊桥仙》。
这曲子是据秦少游《鹊桥仙·七夕》所编而成,原词为: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刘伯温特意将它编为琴曲,以示对朱珠永不忘怀,铭刻在心,要一直盼下去。秦、燕二女都明了此曲的深意,待刘伯温抚起此曲,洞箫、短笛都哑了声。
燕飞霞、秦凤梧来到府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刘伯温的那段情事早就有所了解,知道刘伯温对朱珠一往情深,抚此曲即是遥寄相思。
过了良久,短笛先是吹起一曲《将相和》,曲中之意便是要与燕飞霞和好如初,洞箫声马上鸣响,与短笛配合得天衣无缝。
刘伯温长吁了一口气,两女相争之风波渐歇,他拂拨抹勾,来上一曲欢快、奔放的《乐洋洋》,二女也跟奏。
弹奏到半截之时,夜空里响起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声,家家户户用燃放爆竹来恭贺新春。
刘伯温遂不再抚琴,亲自来到院中,带头燃起鞭炮,不一会儿,燕、秦二女俱站在他的身后,彼此的脸上已不再有仇敌般的神情,而是和好如初。
火树银花将黑漆漆的夜照亮,整个绍兴城好似沸腾起来了。
刘伯温立在院当中,喃喃自语:“又是一年来到!”
燕飞霞、秦凤梧、春桃、刘安等人呼啦地给刘伯温跪下了,口中喊:“恭祝老爷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刘伯温欣然微笑,招呼大家起来,从怀中取出早就封好的纸包,一人一个,并冲大家拜了三拜:“新春吉祥,各位跟着我受苦了!”
这一夜,许多人都不肯睡去,那是为了守岁,刘伯温无眠却是另有心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