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传奇-督建应天府烟雨叹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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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在闻听张士诚自缢于舟中的消息后,朱元璋曾兴奋地问刘伯温:“伯温先生,如今二狼已除,江南离平定之日已不远矣,若为日后着想,我还有什么未做之事?”刘伯温思索了片刻,答道:“应天府的建筑破旧,需另兴土木。”

    “好吧,我令你督建此工程。”朱元璋非常爽快地说。

    这样为开国皇帝营建新都的重任便落到自己的肩上。刘伯温一回想起那一幕,便不禁要自我埋怨一番,都怪自己当时多嘴,揽了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更让他感到后悔的是,有几件建国所必需的事自己没有提。首当其冲的便是构建官属。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简直就像个马蜂窝,自己不提也不能提,他有难言之隐。自至正二十年辅佐朱元璋以来,他一直淡泊名利,尽量远避权位,尽管他千小心、万小心,但仍引起了一人的不满,那便是朱元璋手下谋臣中资历最老的李善长。

    当初百官劝进时,自己就竭力避免与李善长争权,仅在西吴王朝中任一个太史令,那一次他便深切感到李善长这个人心地不纯,贪恋权位,眼看着朱元璋就要登基做皇上,丞相这把交椅恐早已被李善长盯上。

    自己无心去争坐这把交椅,因而时时处处谨小慎微,可就是这样,仍被李善长猜忌,自己本是“无意苦争春”,不料却被“群芳妒”,真乃时也、命也、运也,身处在这个权力的旋涡,稍有不慎便意味着被卷入水底,永世难再浮出水面。

    刘伯温心中的愁和苦,无处倾诉,自己一向韬光养晦,力求全身远客敌,对权位敬而远之,可有的人却恰恰相反,譬如李善长,他愿做就让他做去吧。

    对于督造宫殿,他是尽心尽力的,事无巨细,他都要过问,又要处理军务、政务,又要督造宫殿,刘伯温终日里像只永转不歇的陀螺,时间一长,人更加清瘦了,这让朱珠很是心疼,屡次劝他少操些心,对此刘伯温只能报以苦笑,说:“就是这鞠躬尽瘁的命!”

    这天,朱元璋忽然来了兴致,要去看看尚未建好的宫殿,刘伯温便陪同朱元璋到宫殿工地上巡视。

    宫殿的主体建筑已基本完成,但其竣工还要花费些时日,工地上一片忙碌的景象,朱元璋东瞧瞧,西看看,对宫殿的制式、规模不时向刘伯温询问。

    刘伯温便将宫殿的制式、规模以及建成后的景象向朱元璋做了介绍和描绘,刘伯温娓娓道来,好似这一切都在他的脑中。

    “主公,宫殿的制式是参照前朝宫殿的法度,取其气魄宏大,迎面而来是三座大殿,依次名为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在殿后建有乾清宫、坤宁宫。两座宫殿的两边是东六宫、西六宫,整个皇城建有四门,南为午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北为玄武门。”

    朱元璋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不住地点头。刘伯温继续介绍:“宫内有座御花园,建有亭、台、楼、阁,种植奇花异草,皇宫呈正方形,四角皆筑有角楼。城墙高峻,上铺琉璃瓦,其厚五尺有余,由砖石构筑,并在墙外抹上紫泥。”

    朱元璋听得都有些心花怒放了,自己当年不过是个放牛娃,住在茅草屋里,那茅草屋冬天冷夏天热,雨天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何曾想过有一日会住进金碧辉煌、气魄宏大的皇宫里?

    朱元璋满意地称赞道:“好一座雄伟气魄的皇城,不仅美观大方,而且实用,真可称得上固若金汤,伯温啊,你可费了心了。”朱元璋走到一截已砌好的外墙边,用力推了推,又向上望了望,呵呵笑道:“真是铜墙铁壁,高不可逾。”他笑着转过身来问众侍卫,“你们谁能一跃而过?”

    众侍卫皆摇头,刘伯温则说:“大概只有燕子才能飞过吧。”

    朱元璋听完,哈哈大笑:“也许只有长翅膀的才能飞过。”可刘伯温心中暗道:再高再坚固的墙,也挡不住人,你的儿子朱棣便可一跃而过,只不过你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倘若你亲眼所见,恐怕你就笑不出来了。但这事是刘伯温在“天地神人镜”中观到的,乃是天机,朱元璋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朱元璋巡视即将完毕的时候,很是深情地望着这座皇城,也不知他心中是何感想,看了许久,他才一挥手,吩咐道:“走吧!”

    刘伯温随朱元璋回到了王府,朱元璋把刘伯温请进了书房,显然是有要事相商。

    “主公,还有何吩咐?”

    朱元璋在座位上坐稳了,一手让座,问道:“伯温先生,你即日占卜一卦,看何时登基建元最为合适。”

    “主公,此时还不宜操心此事。”

    “什么?先生曾对我所言的三大障碍,我已一一搬去了,是否因宫殿尚未建好?”朱元璋皱眉问道。

    “宫殿建成指日可待,但主公有一件要务还须办理。”

    朱元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心道:刘伯温呀刘伯温,早就问你登基之前须办妥哪些事,你说只有三件:张士诚我灭了,韩林儿被溺死在瓜步,宫殿马上就要建成,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件事。

    可朱元璋的满腹怒火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说:“请先生讲来。”

    刘伯温淡淡一笑,说:“故元尚在北方苟延残喘,虽然旦夕之间便会咽气,但主公要居安思危啊,因而这件要务便是立即北伐。”

    朱元璋一听可犯了愁,自己戎马征战十几载,眼看着便可登上九五至尊,却又要亲征中原,这一去又不知要几年。

    刘伯温瞧出他心中所虑之事,便说:“北伐虽然干系重大,但顺帝朝廷已如一间即将倒塌的破房子,只须轻轻一推它便会轰然倒塌,因而主公无须亲征。况且江南刚刚平定,地面上还不甚太平,偏僻之处仍有一些负隅顽抗之徒,主公只须坐镇江南便可。至于北伐,委派徐、常二位将军领兵前往便可。”“徐、常二人能行吗?我们莫要轻敌。”朱元璋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军对故元已成摧枯拉朽之势,徐、常二人定能胜任。”

    “那先生写一篇北伐的战斗檄文吧。”

    “主公,有潜溪先生这样的大手笔在,我岂敢班门弄斧,这篇文章还是由潜溪先生来起草吧。”

    朱元璋欣然应允。

    在北伐军出征前,宋濂的北伐檄文草就,草稿呈览朱元璋。朱元璋读过之后,大为赞赏,立即将这篇檄文发布天下。

    宋濂不愧为“天下文章第一人”。这篇檄文如下: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自宋祚倾移,元以北夷入主中国,四海以内,罔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彼时君明臣良,足以纲维天下,然达人志士,尚有冠履倒置之叹。

    自是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训,废坏纲常,有如大德废长立幼,泰定以臣弑君,天历以弟鸩兄,至于弟收兄妻,子征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根本,礼仪者,御世之大防,其所为如彼,岂可为训于天下后世哉!

    及其后世嗣沉荒,失君臣之道,又加以宰相专权,宪台报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虽因人事所致,实乃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

    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今一纪于兹,未闻有治世安民者,徒使尔等战战兢兢,处于朝秦暮楚之地,诚可矜闵。

    方今河、洛、关、陕,虽有数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假元号以济私,恃有众以要君,凭陵跋扈,遥制朝权,此河洛之徒也;或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二者其始,皆以捕妖人为名,乃得兵权。及妖人已灭,兵权已得,志骄气盈,无复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为生民之巨害,皆非华夏之主也。

    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率师渡江,居金陵形势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湖、湘、汉、沔,两淮、徐、邳,皆入版图,奄及南方,尽为我有。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目视我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用疚心。子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遂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虑民人未知,反为我仇,絮家北走,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至,民人勿避。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等其体之。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此文一出,华夏为之震动,蒙古、色目人惶惶不可终日,中原汉族则顿感精神振奋,人心所向江南的朱元璋。

    这篇檄文其实是由刘伯温、宋濂二人合作完成的。当刘伯温按朱元璋的指示去找宋濂,宋濂问明后,面露难色,说:“伯温老兄,我的文风你又不是不晓得,让我记事叙情、描景状物尚可,像这般旗帜鲜明的战斗檄文,我实在无能为力,还是待会儿让我面见主公,恳请他另觅高人吧。”

    “潜溪老弟,你这文曲星都写不出,天下还有谁人能写呢?你也过于谦逊了。”

    “伯温兄,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另请高明行不行?”

    “潜溪老弟,这是主公交代让你写的。”

    “算了吧,我敢打赌,这战斗檄文一定是主公先叫你写,你又推到我身上,是也不是?”宋濂不肯就范。

    “好,好,咱俩是一根绳上挂俩蚂蚱,爬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这样吧,我出意思,你执笔,交差时就算你一人写成的。”刘伯温寻到一个变通之法。

    “好吧,算你厉害。”宋濂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刘伯温先在心中想好构思,方对已准备就绪多时的宋濂说:“开篇点明夷夏有别,夷狄制中夏乃是逆天循环;其次,陈说夷狄废坏纲常,扰乱根本;再次,汉民举义起事乃迫于无奈,事出有因;又次,扩廓帖木儿与李思齐之争,祸乱百姓;最后点明主公乃应运而生的圣人,以布衣投身义兵,实乃恭承天命,其统帅王师,乃为拯生灵于涂炭,救万众于水火,复汉宫之威仪。

    宋濂著文有绝活,他从起笔写下第一个字到收笔写完最后一个字,一气呵成,绝无冥思苦想之态。另外,他还能一心数用,因而刘伯温讲完文中应有之意后不久,他便将这篇战斗檄文完成了。

    刘伯温读罢,忙说:“果然是大手笔,出手不凡,当年江淹得到的那支神笔是不是传到了你手上?”

    宋濂腼腆地一笑,没说什么。

    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即吴元年,这一年的十月甲子,已金秋时节,秋高气爽、碧空万里无云,秋风将校兵场上竖立的数百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马铃之声也不绝于耳,二十五万大军列队成行,鸦雀无声,只待出征炮鸣响,主帅的一声令下。

    点将台上,朱元璋双手执着徐达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自从元朝失政以来,万民陷于涂炭之境地。我和诸位仗义起事,希望能安民平乱,先平了陈友谅,又灭了张士诚,闽、广等地不日也将平定,但想到中原大地还处在一片扰乱之中,山东被反复无常的王宣父子占据,河南被王保保(扩廓帖木儿)所占据,上疑下叛,关陕则为李思齐、张思道,互相猜疑,内讧不止,灭元的时机便在此时,今日我命令你等北伐中原,有何谋划?”

    常遇春答道:“如今南方已定,我军兵力雄厚,以百万雄师直捣大都,已成摧枯拉朽之势,主公不必过虑,只待捷报就行了。”

    朱元璋对常遇春的回答不大满意,忧心忡忡地说:“元朝建国已有百年,城防坚固,决非像爱卿所言北伐易如反掌,倘若大军受挫于坚城之下,既无援军,粮草又难以供给,爱卿又当如何应对?”他未待常遇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之意见,应当先攻取山东,撤去元朝的屏障,随后进军河南,剪断元朝的羽翼,最后进攻潼关,占据元朝的门户,倘若这三步完成,则一切尽在掌握。此战略乃是我与伯温先生研究后议定的,你等一定要牢记。”

    徐达、常遇春等点头称是。

    朱元璋又再三叮嘱:“一定要严肃军纪,大军每到一处,不可烧杀抢掠,不可奸淫妇女,不可强征民兵,不可扰民。”

    说完这些,朱元璋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刘伯温向他使眼色,示意天色已不早了,莫要错过吉时,朱元璋用力拍了拍徐、常二人的肩膀说:“重担就托付你二人了!”

    随后,响起了十八声出征炮。二十五万大军像一条蜒蜒数里的巨龙,向北方挺进了。

    在北伐大军出征前一个月,朱元璋已命参政朱亮祖征讨方国珍,刘伯温几次请求随同朱亮祖一同出征,朱元璋不许,因为身边确实离不开刘伯温。

    朱元璋安慰刘伯温道:“伯温先生,我知你与方国珍素有旧怨,方国珍其人狡诈奸猾,首鼠两端,反复无常,我对其也素无好感,现已派亮祖前去征讨,灭他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主公,伯温与他的个人恩怨算不了什么,我只恐亮祖年轻气盛,被方国珍的奸计所迷惑住。”

    “不碍事,我等在后方观战便可,亮祖处置若有不妥之处,飞马快报纠之便可以了,伯温先生,对付这个狡黠之徒,有何高招?”

    “先打后讲,让他吃些苦头后他才会明白与我们作对没有好下场,倘若他能醒悟过来,愿做个本分的臣子,我们便招安他,若不,则全歼之而不必手软。”

    “好,就依先生之计。伯温先生,就劳你动笔写封书信,也算我军在用兵之前给他提个醒可好?”

    “谨遵王命。”

    让刘伯温写这样的书信,真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刘伯温当场写了一封措辞严厉又不无讥讽的信。

    方国珍读罢这封书信,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将书信撕了个粉碎,怒骂道:“爷爷我举兵起事时,你还在庙中当小和尚呢!你历数我四条罪状,真是血口喷人!我方国珍也不是孬种,与你在海上决一死战,死和尚,我等着你……”

    待他骂累了,火气也消歇下去,头脑也稍稍冷静下来。自从张士诚死后,真是“兔死狐悲”,由张士诚的悲惨下场想到自己身上,他心中也是一阵阵的发慌,毕竟今非昔比,实力相差悬殊,好汉不吃眼前亏,寻一条稳妥的法子才好。想来想去,只想出把妻儿老小、金银珠宝运到远离大陆的海岛上,以防不测。

    朱亮祖的大军初抵台州,方国珍之弟方国瑛便欲弃城而逃,恰逢方国珍回庆元整顿军务,一再严令方国瑛坚守城池,方国瑛这才未能成行。主帅尚且如此贪生怕死,下面的士卒则更怕打仗把命送掉。因而方国瑛未坚守多久,便弃城逃窜到海上,台州遂被朱亮祖占领。

    刘伯温在后方对朱元璋建议道:“朱亮祖那一支虽然进展顺利,但我军宜再出一支人马,成两面夹击之势。”

    朱元璋应允,命令汤和为征南将军,吴校为副将军,率领常州、长兴、宜兴等地的兵马杀向庆元。不久庆元被攻克,俘获方国珍三千兵车、战船六十艘、马二百余匹、银六千九百余锭、粮三十五万四千六百石。方国珍则逃到了海上。

    朱亮祖则率部攻打温州,方国珍之侄方明善坚守。方明善不敌朱亮祖,逃走了。

    后来,朱元璋又令廖永忠为征南副将军,率领水师会同汤和、朱亮祖继续追剿方国珍。逃到海岛之上的方国珍,见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丧失殆尽,痛心不已,原打算据海岛负隅顽抗,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势已去的方国珍只好命弟弟方国瑛、其侄方明善到汤和营中请降,并奉上金银财宝。

    当朱亮祖兵至黄岩时,方国珍率一家老小投降,并派遣儿子方关去应天府奉表谢罪。

    朱元璋对方国珍的反复无常十分恼火,并未打算放过方国珍,但方国珍的降书请罪表写得十分可怜,让朱元璋已生怜悯,便不打算为难方国珍了。

    这封措辞巧妙贴切的降书,救了方国珍一家老小的性命。

    朱元璋连夜将这封“降书请罪表”让刘伯温看,刘伯温看罢,仰面长叹,一时之间,感慨万千,思绪翻滚。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好友泰不华的惨死,自己被谗被贬、几次遭险,都系方国珍所为。

    当年,两人都是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其势可谓“不共戴天”,转眼之间,斗转星移三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仇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自己完全可以割、可以剁,可这封“降书请罪表”真是能揣摩人的心思,甭说朱元璋起了怜悯之心,即便自己,也不愿再施杀手。

    “鸟之将亡,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伯温愣了许久之后,从嘴中蹦出这么一句话。

    “伯温先生还欲报当年之仇吗?”朱元璋笑着问。

    “恩恩怨怨,仇仇杀杀,原本就没有尽时,我放手不管,将旧日恩仇揭过去吧。”

    “好,真是大度。”

    方国珍被恩赦了,赐第建康,其儿子被授予官职,方国珍也得已全身养老而终。

    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年末,宫殿已建造完毕,朱元璋开国登基的各项筹备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丞相一职由谁出任成了文臣武将们心中的一个大大的问号,人们把目光都集中到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李善长,另一个则是刘伯温。虽然李善长现任中书右相国,而刘伯温只是太史令,但两人无论功勋、威望都相差无几。

    朱元璋也在为丞相的人选而头疼,他的选择也在李善长、刘伯温两人之间徘徊,选哪一个会更好?上一次李善长运用伎俩,如愿获封中书右相国,当时自己也被迷惑了,但不久便觉察了这一点,只因军务繁忙因而未对此事予以追究。眼下就要开启朱家皇朝的基业,而且不光自己要坐稳这个皇帝之位,以后还要传于二世三世以至万世,自己有责任奠定朱家万世一系帝位的基础。因为事关子孙万代,所以在择取开国丞相这件事上,朱元璋不能不慎之又慎。丞相,既为百官之首,又是帝王之师,权倾朝野,其权势仅在皇帝一人之下。选一良相则可以兴国安邦,如伊尹、周公、魏征;选一奸相则乱政败国,如李林甫、杨国忠、蔡京、秦桧。比较李、刘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李善长自至正十四年从定远跟随自己后,着实提了不少妙计良策,如“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统筹谋划,调度兵食,其功劳非同一般,但总觉得李善长虽忠心尽力,可办事情没有远略,比刘伯温要逊色许多。提起功劳来,刘伯温虽到军中要晚些,但“灭陈除张”的大计是他制订的,几次关键时刻全是倚仗他才扭转了乾坤,然而刘伯温其人擅术数,亦妖亦神,让人难以把握,不如李善长那么容易驾驭。

    朱元璋思来想去,决定再对这二人考察考察。

    这一日,朱元璋召见李善长、刘伯温,令二人在烟雨楼守候。

    这烟雨楼位于应天西郊,地点虽僻远,然而风光却极其绚丽多姿,素有“应天之秀首”的美誉。

    只见它傍湖而建,共有六层,廊檐飞壁,雕梁画栋,造得极其工巧。烟雨楼下便是著名的“莫愁湖”。此湖有个美丽的传说,据闻在南朝宋、齐年间,这幽静的湖畔曾经有个美丽善良的少女,谁也不知她的名姓。这个少女聪明而能干,当地老百姓把她当成仙姑下凡一样敬爱着。后来,少女嫁到石城(应天)的卢家,夫妻感情甚笃。谁知后来,好景不常,丈夫应官府兵役入伍,远走他乡,这个美丽的妇人思夫心切,天天站在湖边掉眼泪。她的泪水融入湖水中,使湖水变得更加碧澄可爱,人们既同情她又怜惜她,便对她说——“莫愁啊,莫愁”,从此妇人被叫作“莫愁女”,这座湖也应运而生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莫愁湖”。

    莫愁湖水清澈见底,湖底的卵石历历可见。可惜现在是严冬,若是盛夏,定然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刘伯温信步走上楼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清癯而瘦削的背影,此人青布衣衫打扮,极其朴素无华。刘伯温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真像李善长!

    听得脚步声响起,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笑脸——让刘伯温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正是李善长!

    李善长还是惯常的笑容,殷勤道:“伯温先生,在下抢了先,早到一步了,哈哈……”

    刘伯温也顺着他打了个哈哈道:“在下一路上贪恋风景,却让百室先生你捷足先至!”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刘伯温在楼上落座,对着满湖风光心里却很烦闷。说实话,他十分不喜欢也不习惯单独与李善长接触,这个人脾性与蛇一般无二,总是张着一双敏锐的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在打量、比较、窥探,无论你何时抬起眼睛,总能与他那双眼睛相遇。在那种眼神的包围之下,没有人会觉得轻松舒畅。可是,偏偏今天在这里遇上他,而且是在朱元璋不在场的情况下。

    于是,刘伯温决定多沉默少开口。

    然而,李善长却不依不饶,兴趣盎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伯温先生,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吗?一晃十几年,唉,咱们都老了,不知道那个酒店如今还在不在?真想再去老地方看一看哪!”

    “怎么?”

    刘伯温脸上笑着,心里却十分厌烦,他第一次见到李善长时就觉得此人绝非善类,偏偏那时李善长受朱元璋暗托来寻访高人,对他纠缠不休,让刘伯温十分恼火。现在一提及往事,刘伯温眼前还能浮现出李善长喋喋不休的样子。刘伯温也佯装叹口气,道:“先生还对那地方记忆犹新吗?只可惜,物是人非,今日非昨……”

    李善长又道:“令在下难忘的是当年阁下豪放雄肆、无拘无束的气概啊!伯温或有耳闻,在下当年受主公之托,到绍兴访寻旷世奇人,一眼便认准了阁下,料定阁下不是俗流中人。可是当年先生孤傲得很哩,对我这个闯荡江湖的算命人不屑一顾,哈哈……你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如果那时你随我去见主公,或许主公还可以早一些荡平群贼、安定天下呢!”

    刘伯温不疾不徐地应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就比如现在的百室先生与我刘伯温,这无法强求,是不是啊,百室先生?伯温的话还有些道理吧?”

    刘伯温的话绵里藏针,着实刺痛了李善长,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牙缝儿里挤出一丝笑,道:“伯温先生……说的也是……”

    笑容极其尴尬。

    李善长话锋一转,脸上堆满笑容道:“伯温先生,在下先向您道一喜了……”

    “喜从何来?”刘伯温十分惊诧地问。

    “哦……伯温先生明知故问嘛。现在朝中上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先生您就要官拜丞相之位了,先生又何必卖关子?”

    刘伯温一脸的无辜,转瞬之间他便明白李善长的用意了,他这招叫做“投石问路”,是看看自己有没有对高官厚禄、位重权高动心。显而易见,李善长野心不小,他对丞相之职垂涎已久,又怕自己给他造成威胁……刘伯温在心头暗笑不已,随口道:“俱是无稽之谈!若论资历与功劳,刘伯温怎么也不敢与百室先生争,自惭形秽,避犹不及,又怎么敢鸠占鹊巢呢?”

    这几句话让李善长听来很受用,他讳莫如深地笑了。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大喊:“二位久候多时了吧?”

    “主公……”

    二人赶忙躬身施礼。

    朱元璋笑容满面地摆摆手,令二人坐下,他也坐在位子上,又回身冲随行的卫士挥挥手,让他们退到五十步之外,听候吩咐。

    寒暄已毕。

    朱元璋眼望无尽的莫愁湖水,幽幽地对李、刘二人道:“二位先生随我征战多年,既是我的师长、兄弟,又是我的谋臣策士,我对二位的依赖很深……近来有个问题一直困扰心头,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想让二位帮我破解一番。”

    李善长抢先道:“愿闻其详。”

    刘伯温缄口不语。

    朱元璋又望了一眼莫愁湖,略有些伤感地说:“这美丽妖娆的莫愁湖原本属于大元朝,再往前属于宋,再往前是五代十国,再往前还有无数……现在它属于我,以后也不知将归属于谁……它几易其主的症结何在?敞开窗子说亮话——我在思考元朝之失在何处?为何好端端的天下说乱就乱了,说亡就亡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刘伯温心里一震,朱元璋想得这么深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看来这曾经出家剃度过的小和尚、这曾经浪迹天涯的小匪徒着实不简单哩,起码,他有居安思危的忧患感,这一点比那身处累卵之危尚不自知的元顺帝不知要强过多少倍呢。有这样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一统天下,对老百姓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刘伯温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容。这点微薄的笑容马上被朱元璋牢牢地抓住了,他不由分说便点刘伯温来答。

    刘伯温不假思索地道:“我主能思考这个问题,为天下百姓之福啊!在下以为,元之大失在于元帝荒淫无道,失尽天下民心,激起众怒而反。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反之,丧失民心者,天下必不久矣。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大唐皇帝李世民有句名言——君为舟,民为水,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由此观之,民心才是治国之根本。元顺帝荒废朝政、滥收税赋,诸侯混战,天下百姓无以聊生,这才有大厦一日倾覆的下场。”

    “说得好,精彩极了!伯温先生果然有真知灼见。”

    朱元璋扬眉而笑。

    李善长狡黠地一笑,未置可否。

    朱元璋将脸转向李善长,笑容可掬地对他言道:“善长可有异议?”

    李善长不动声色,娓娓道来:“主公,依在下愚见,朝代皆有气数,也就是天命。天命所归,必然是暴君死、新君立,气数将尽,纵然是有力挽狂澜之力也无法回天,无法扭转乾坤。在下酷爱读史,历朝历代的更迭无不说明了这一点。如今元朝气数已尽,是天不保,真龙天子出现,自然大元要唱挽歌喽!我主以为如何?”

    刘伯温猛地打个激灵,心道:这李善长真是厉害,明明在奉承朱元璋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严丝合缝,让人听来十分受用。这也是天赋与本事哪,刘伯温在心中自叹弗如。

    朱元璋听了这话,不仅没表现出受用的样子反而沉默不语了。空气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似乎三个人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晰地听到。李善长心里也纳闷,平常惯使的挠人痒处的招儿怎么到了这时不管用了,难道朱元璋话里有话?而朱元璋心里揣摩的却是刘伯温的话肯切,句句是箴言,然而他把世间的道理看得太透了,他长着一双慧眼,没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集天地万物灵气于一身、汇日月精华于一体的眼睛。这双眼睛太敏锐了,朱元璋固然欣赏,需要那一双眼睛,然而却令人恐怖,人至察则无徒啊。陡然之间,朱元璋觉得他自己在刘伯温面前变得赤裸裸的。

    李善长尽管花言巧语讨他欢心,但是朱元璋听得出来他说的都不是真心话,他故意让朱觉得他蠢笨不堪,比刘伯温逊色许多,然而这正是李善长比刘伯温高明的地方。毕竟李善长在朱元璋身边的时间要长一些,对他了解得入木三分。李善长明白,越是聪明人越让主子起厌烦之心,功高盖主的人没什么好下场,自古使然。朱元璋也十分了解李善长,对他打的这个小九九焉能不知?

    像刘伯温这样一个集智慧、灵气、天命、人心、术数于一身的人物,是个多么可怕的角色啊!他有呼风唤雨的超能——这在鄱阳湖大战时已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有未卜先知的能耐——朱元璋也早已领教过。

    朱元璋心事重得犹如落雨天气的铅云,一朵朵地压着他的躯体,令他无法言语、无法呼吸。当他昏昏沉沉地走回内院时,混乱的思绪突然被一把剑劈空斩断,他的心也随之明朗起来。

    新年很快来临。

    一元复始的欢欣使人们忘却了种种的不快和困扰心头的愁绪。新春过后第四日,是朱元璋荣登大宝的吉日。这是刘伯温戒斋七日、焚香三天为朱元璋求取的,可算是个黄道吉日。

    在这之前,在朱元璋的授意之下,李善长亲笔起草劝进表,请吴国公登基、进皇位,朱元璋拒不接受,李善长率文武百官长跪不起,朱元璋才以不忍拒众之意为由接受下来。

    众人心中明白,大明朝开国宰相是李善长无疑了。

    接着,李善长被任命为登基大典总司仪,主持所有仪式、庆典。

    登基大典举行之地设在应天府紫金山的南面,面北靠南,依山傍水,造了一座九尺高的祭台。祭台共分三层,每层插九九八十一杆旌旗,由守旗官护卫。每层祭台上都用红毯铺就,极尽富贵奢华,让人眼花缭乱。

    吉日吉时,朱元璋乘坐龙辇,在浩大的仪仗队簇拥下,众星捧月一般缓缓行至祭台之下。那仪仗队甚为光鲜威武,所乘坐的马匹全是清一色的枣红马,衣甲在阳光下夺人二目。

    朱元璋缓缓下辇,行至祭台之下,双膝跪倒,行三叩九拜大礼,一步一拜,直到祭坛之顶。上设香案,供养着五谷牲畜。朱元璋焚香已毕,便祷告上苍道:“大明开国皇帝祭告天神……”

    接着,朱元璋展开祭文,朗声读出来,祭坛方圆数里可闻。

    然后,朱元璋起驾奔太庙,祭拜列祖列宗,并封谥朱氏四代祖先。

    分别是:

    尊高祖考曰玄皇帝,庙号德祖。

    曾祖考曰恒皇帝,庙号懿祖。

    祖考曰裕皇帝,庙号熙祖。

    皇考曰淳皇帝,庙号仁祖。

    封盘完毕,朱元璋想起了双亡的父母,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内心里大喊道:“爹,娘,你们睁睁眼,在九泉之下看看孩儿……孩儿重八如今做了皇帝了,爹娘,你们死得好惨。”

    众人赶忙连扶带劝,才让皇帝止住悲声,他依依不舍地出了太庙,直奔社稷坛祭扫,祈求江山长治久安。

    朱元璋终于行完了这一系列繁冗的礼节,最后坐龙辇回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

    李善长率文武官员按序次排班迎接。

    朱元璋宣读即位册书,其文如下:

    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起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海内土疆,豪杰分争。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凡两淮、两浙、江东、江西、湖湘、汉沔、闽广、山东及西南诸部蛮夷,各处寇攘,屡命大将军与诸将校奋扬威武,已皆戡定,民安田里。

    今文武大臣,有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勉徇舆情,于吴二年正月四日告祭天地于钟山之阳,即皇帝位于南郊,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以是年为洪武元年。追尊四代考、妣为皇帝、皇后。建大社、大稷于京师。册封马氏为皇后,立世子标为皇太子。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一下,文武百官欢呼雀跃,李善长率众人行三叩九拜大礼,三呼万岁,其势如排山倒海一般。

    李善长捧上金册与皇帝玉玺,封马王后为正室皇后,世子朱标进位为太子。

    而后,众人伏地听封。大明朝开国,必要大封功臣,安天下人之心。只听朱元璋款款言道:“封李善长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录军国重事、中书左丞相、宣国公。”

    “封徐达为中书右丞相,兼任太子少傅、信国公。”

    “封常遇春为中书平章、军国重事、鄂国公。”

    文武官员,依次加官进爵。

    总体说来,分封还算公允,唯有对刘伯温似乎吝啬刻薄了些,只封他为太史令兼御史台御史中丞。

    这其中大有文章在。

    依朱元璋的性格,他多疑而又知人善任,何尝不知道刘伯温对于社稷是多么重要。然而,权衡再三,朱元璋还是狠了心不封刘伯温为公侯,却让他做御史大夫。

    即便是这么一个品阶不甚高的官职,刘伯温也不愿担任,他闻讯后,马上去见朱元璋,欲辞去御史大夫一职。朱元璋起先以为刘伯温嫌官小,但刘伯温却诚恳地道:“陛下,御史大夫乃御史之长,重同相国,不可轻视,伯温自以为才疏力薄,不能尽其责,还望陛下另择人选。”

    朱元璋再三规劝,刘伯温执意不从,无奈只好委以御史中丞之职。

    刘伯温知道历代帝王都可以与臣下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所以才有勾践灭吴之后文忠被赐死,聪明一些的臣子唯有功成身退,方可保得老于林泉之下,安度余生。刘伯温一直十分羡慕汉时重臣张良,他洞察世事,最后抛却世间一切名利,回归家乡,不知强过韩信之流多少倍呢!

    刘伯温早已打算好了,待大明国扫清贼寇那一日,他便要学张良,将高官厚禄抛于脑后,隐退山林,过他那神仙般的日子。所以朱元璋对他的种种猜忌与试探,恰好成全了他,他十分满意朱元璋对他的冷落。

    刘伯温只等时机成熟便向朱元璋递上辞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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