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名突然被撤销,由第二名顶上。
一时间,议论纷纷,但无人敢将矛头直指安东侯府。
包间里的洛谦,疯似的冲下来。奈何安绍卿早已带着苏瑾坐上马车,他只看到远去的马车,却没能在苏瑾最无助的时候站出来。
“洛谦?”安绍芸正要坐上马车,见洛谦冲到马场门口,急忙下车相迎,“洛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方才为何没有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没来。”
洛谦越过安绍芸,视线远远落在马车消失的方向。
安绍芸一怔,“连你都知道,苏敬就是苏瑾?”
“那又如何?结局既定,终究半点不由人。”洛谦冷笑,甚至不屑去看安绍芸一眼。
“你们为何要这么做?就为了救那个江洋大盗?”安绍芸不明白。
苏信背负着江洋大盗的罪名,是断不可能从大牢里走出来的。只待刑部一声令下,苏信就会被斩首示众。这样一个罪恶滔天的人,值得洛谦去救吗?
洛谦骤然回眸,怒视安绍芸,惊得安绍芸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
“父母之恩大如天,安大小姐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苏伯父再不是,那也是小瑾的父亲,亲生父亲。如果安大小姐的心当真凉薄自此,那洛谦也无话可说。”洛谦转过头不去看她,神情黯然,“小瑾为了等这场马会,等安东侯的一个承诺,费了多少心思,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安绍芸不明白洛谦为何会突然这么生气。
她不会知道,当洛谦看着苏瑾一次次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浑身是伤,几次险些危及性命,他的心就如同被刀子剜割,早已疼得鲜血淋漓。
四宝轻叹,“苏小姐为了马会,夜夜都练习马术,摔得浑身是伤。好几次摔晕过去,差点丢了性命。侯爷一句话,苏小姐的努力都白费了。”
安绍芸的眉睫颤了颤,“苏瑾……”
她是真的没有想过,苏瑾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那次见了苏瑾手上的淤青,还以为她与花颜又闹了一场。谁知,竟是拼命练习马术的缘故。
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夜夜搏命般练习,为的是救父亲出大牢。安绍芸神色微恙,这需要怎样的毅力?
说实话,安绍芸是钦佩苏瑾的。虽然她一直瞧不起苏瑾罪女的身份,但现在她觉得很感动。不是为了苏瑾这个人,而是为她这份孝心。
“苏伯父与小瑾的父女之情,你永远都不会懂。”洛谦拂袖而去。
“你!”安绍芸跺脚,奈何洛谦头也不回。
“小姐莫要生气,还是快些回去吧。再不回去,侯爷怕是要动用家法了。”笑儿忙道。
安绍芸这才想起苏瑾已经被安绍卿带回,罢了,还是先看看苏瑾要紧,可别再出什么乱子。说到底,苏瑾并无恶意。
快速上了马车,安绍芸直奔安东侯府。
到了门口,安绍芸已然察觉了异样,急忙问道,“侯爷可曾回来?”
门口家丁忙答,“是,侯爷带着一名男子回来。”
“坏了,人呢?”安绍芸追问。
门卫道,“说是去书房。”
安绍芸一怔,书房?没去祠堂。
那就证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二话不说,安绍芸直奔书房。
及至门口,安绍芸忽然停住脚步,犹豫着该不该进去。伸出去的手几次三番的缩回来,细思之下,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若是哥哥真的生气,她再进去也不迟。
一转头,却见如风怀抱冷剑靠在廊柱后头。
“苏瑾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安绍芸质问。
如风面无表情,无温的敛眸道,“随你。”
“你!”安绍芸最看不惯的就是如风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都跟他无关。
“如风,别以为仗着我哥惯着你,你就可以这样对我说话,好歹我也是安家大小姐。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你敢参与,小心我哥扒了你的皮。”安绍芸咬牙切齿。
闻言,如风轻哼一声,“好。”
“你!”安绍芸恨不能过去打如风一拳,无奈如风的武功太高,一般人都近不得他的身。
按捺住内心的愤怒,安绍芸淡了口吻,“如风,不管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我哥那边你必须帮苏瑾一把。”
此言既出,如风狐疑的打量着安绍芸,“你不是一直看夫人不顺眼吗?”
“讨厌归讨厌,在与这件事上,我不觉得苏瑾做错了。至少我是佩服她的,一个女子有如此勇气,堪称巾帼。”安绍芸撇了撇嘴,“我是对事不对人,并不代表我接纳她。这点,你最好搞清楚。”
如风不说话,只是别有深意的嗤笑一声。
安绍芸快步走到门外,附耳听着。
里头,传来安绍卿冰冷的声音,“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
苏瑾抬头,目光清冷,“侯爷高高在上,生死尚在侯爷的一念之间。苏瑾一介女流,无力为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倒不怕。”安绍卿端坐着,眸色深邃莫测。
苏瑾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心寒,“怕有何用,苏瑾若是害怕,侯爷便会放过我,放过我爹吗?”
“不会。”他回答得很干脆。
深吸一口气,苏瑾昂起头,直视安绍卿俊美无比的脸颊,“既然如此,苏瑾无话可说。父亲年迈,还望侯爷能允准,让苏瑾替父坐牢。苏瑾愿用此生华年,去换父亲的自由,就算来日被斩首,也是心甘情愿。”
那一刻,安绍卿是错愕的。
她说什么?替父坐牢?苏瑾是疯了吗?
在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时候,她为何还要如此执着?豪门之间,哪有情深可言?
是他太无情,还是她故意为之?欲擒故纵,想要博取怜悯和同情?
安绍卿眯起危险的眸子,这是他第一次,犹豫不决。心头某根弦被人轻轻拨动,而不自知。
起身,安绍卿一步一顿走到苏瑾跟前。
她依旧倔强得像只骄傲的孔雀,不肯俯首认输。
安绍卿突然捏起她精致的下颚,注视着她璀璨的明眸。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让人心生怜惜,仿若只要看一眼,便会被深深迷住,此生沉沦。
“知道吗,只要我上禀天听,苏信就会死,而且会死得很快。”安绍卿不带一丝表情,敛了所有的目光对视。
“不要!”苏瑾惶恐,“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求你,不要伤害我爹。”
“他是江洋大盗,他该死。”安绍卿无温。
“是,他或许该死,可他是我爹。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他都是我爹,世上无人可以替代。”苏瑾噙着泪。
“也许他真的杀过人,真的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可是对我,他从未待错。娘亲早逝,爹爹怕后娘会对我不好,一直不肯续弦。这个世上,唯有我才是爹爹的命根。所以现在,爹也成了我的命根。”说到最后,她已声线哽咽。
“别跟我说这些。”安绍卿像是愤怒,又像是勾起了他痛苦的回忆。
他爹是安东侯,活着的时候有过多少女人。他曾亲眼看着母亲,因为父亲的不专而偷偷的哭泣。可是谁都无法改变,因为那是安绍卿的父亲,是安东侯。
母亲去世,父亲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只是日渐消瘦。
后来,父亲也随母亲去了。
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刻,他才告诉自己的儿女,不是不喜欢他们的母亲,只是人在高位便心有旁骛,无法专心的喜欢一个人。外界的诱惑太多,他所能做的,就是不让其他的女人生下孩子,免得累及心爱之人生下的骨肉。
所以,他的父母是彼此相爱的,只是错了地方,不该是凉薄的高墙大院。
“既然侯爷不肯释放我爹,那么让我们父女见上一面总该应允吧?”苏瑾已然到了绝境。
她何尝不知道安绍卿的冷漠,可是她不得不去求他。
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不知父亲在牢里过得好不好,又没人打他,虐待他?年迈的父亲,还能吃上一顿饱饭热饭吗?父亲,有没有受寒受冻?
“休想!”安绍卿冷冷的扫了她一眼,“这辈子,你们休想再见面。”
“侯爷!”苏瑾扑通跪下,顷刻间泪如雨下,“求你让我见我爹一面,只要见到爹爹安好,我便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会乖乖做你的侯府夫人,哪怕你要我做猪做狗,我都愿意。我只想见见我爹!”
安绍卿怒然,“那你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什么。我不知道你跟爹有什么交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苏瑾哭着摇头。
安绍卿几近切齿,“拿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苏信这辈子都别想从牢里走出来。而你,休想重获自由。”
苏瑾何尝不明白,若是父亲手里真的握着安绍卿想要的东西,按照父亲的性子,他是断不会交出来的。
父亲老谋深算了一辈子,也为她操心了一辈子,即便不为他自己的性命,为了他的女儿,他就算死也不会把东西给安绍卿。
因为交出了东西,就等于交出了命。否则她嫁入侯府,父亲不会无动于衷。
既然父亲宁愿将她嫁给安绍卿也不肯把东西交出来,苏瑾便已经知道,这东西对于父亲而言,是父女两最后的保命符。
“我求你!”苏瑾朝着安绍卿重重磕头,沉闷的声音磕在地上,发出震慑灵魂的响音。“砰!”“砰!”
安绍卿看着她,心,猛的揪了一下。
洁白的额头磕破了皮,渗出血,谁都无法阻止苏瑾救父的心。
安绍芸忽然推门而入,泪眼迷离。苏瑾的话刺痛了她的心,也刺痛了她的记忆。安绍芸哭着抬起头去看安绍卿冰冷的面色,一把将苏瑾从地上拽起来。
深吸一口气,安绍芸狠狠瞪着安绍卿,“就算你磕死在这里,他也不会答应你的。”
苏瑾低头苦笑,冰凉的手一点点抹去脸上的泪,“是啊,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说完,苏瑾抬头望着安绍卿,眼底的黯然让人心疼,也让人不忍。
“哥!”安绍芸重重的喊了一声。
“没我的命令,十日内不许踏出房门半步。”安绍卿背过身,不看任何人一眼。
“好。”苏瑾头也不回。
“哎你……苏瑾?”安绍芸跺脚,“哥,你太无情了。”
安绍卿骤然转身,冷冷的注视安绍芸焦灼的脸,美丽的脸颊还残留着哭过的泪痕,“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若再敢插手,别怪我不客气。”
安绍芸愤然,“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要苏信手中的护心丹吗?你不就是惦记着那个女人吗?她有什么好?一个贱婢罢了,也配得到你如此不择手段的垂怜吗?”
“住口!”着着实实的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安绍卿的手,微微颤了颤,他打了他心爱的妹妹。
安绍芸捂着刺辣辣的脸颊,眼中的泪快速滚落。她不敢置信的盯着眼前冷漠无情的安绍卿,泪如雨下,“你打我?为了她,你竟然打我!”
“不许诋毁芷若!”安绍卿的愤怒和疼痛悉数写在脸上,那个名字是他毕生的痛,绝对不能触及。
“芷若、芷若、韩芷若!她为什么不去死?我巴不得她死。”安绍芸的性子与安绍卿如出一辙,一样的执着,甚至偏激。
安绍芸不会像安绍卿这般隐忍,她要说的要做的,从不会藏在心里。
“安绍芸!”安绍卿怒不可遏,狠戾的眼神似要吃人。
“怎么,哥还要再打我吗?”安绍芸泪流满面,“我不喜欢苏瑾,可我更讨厌韩芷若。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还是这么说。”
大步跑向门口,安绍芸狠狠抹去脸上的泪,回首凄惶,“哥,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语罢,安绍芸头也不回的跑出去。
如风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睑。
他变了?真的变了吗?
曾经那个洒脱不羁的男子真的消失了?
曾几何时,他也快意人生,畅所欲为。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昔年青涩的少年,他是高不可及的安东侯。整个辽州城都在他的脚下,一句话,断人生死,杀伐在握。
“是你帮了她?”安绍卿斜睨门口的如风一眼。
鼻间哼了一声,如风点头,“是。”
在他面前,如风从不说谎。
“为何?”他凌然,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属下竟会帮着苏瑾。他明知自己的真实目的,为何还要这么做?安绍卿心头的愤怒可想而知。
“她只是个需要父亲的女儿,不是你的仇人。”如风看向他,眸色平静。
安绍卿从不会因为无关之人、无关之事生气动怒,可现在,他却在安绍卿的眼底看到一丝痛楚。不是因为韩芷若,只是因为她是苏瑾,他是安绍卿。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安绍卿瞳仁霎时缩了一下。
需要父亲的——女儿?
如风长长吐出一口气,“如风任凭处置。”
他依旧站在门口,岿然不动。
如风来自江湖,一身的侠骨柔肠。当年因为一场武林浩劫,他被人追杀,幸得安绍卿的父亲相救。为了报答安绍卿的父亲,如风才答应留下来,代价是保护安绍卿一辈子。
如风是个言出必践之人,是故对于如风,安绍卿一直都是放心的。
若如风要走,他相信,整个辽州城没人能拦得住。
安绍卿背过身去,静静的望着房内悬挂着的“静而致远”四个字,目光深沉而黯淡。
见状,如风悄然离开。
这是当年他亲笔所写,只是如今,他已然忘记当时是怀着怎样的气度去写这四个苍虬有劲的字。许是,真的都变了。
殊不知再多的执着,历经岁月洗礼,都会慢慢淡去,只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多年后记起来,是否会痛彻心扉,抱憾终身呢?
苏瑾双眸空洞的走进房间,只觉得自己的天都已崩塌。
“小姐?”无双迎上来,心中的不安让她意识到坏事了,“被侯爷发现了吗?小姐?小姐你怎样?侯爷有没有对你怎样?”
“他没对我怎样。”苏瑾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眼眶红了,“可是爹……”
“小姐,我们还有机会的。来日方长啊!”无双看着苏瑾神情呆滞的模样,反倒先哭了。
苏瑾不说话,眼底的光逐渐暗下去,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整整十日,苏瑾闭门不出,门窗紧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安绍卿站在高高的假山之上,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许久没有动静的房子。
十日,花颜的病都好了,苏瑾却没了动静。就连安绍芸,近日也是神神秘秘的,不知是刻意躲着他或是还在生气。
他甚至觉得,整个安东侯府都安静了下来,若冰窖般冷寂。
“侯爷,昨儿从西域进了一批马,您是不是要亲自验看?”管事上来,打断了安绍卿的思绪。
“成色如何?”安绍卿敛神。
管事道,“相当不错,可以作为这次的上贡马匹。”
闻言,安绍卿挑眉,“现落脚何处?”
“城郊马场。”管事俯首。
安绍卿微微凝眉,“随我去看看。”
去城郊马场,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来回的行程便需要一两天,但今年的岁贡即将来临,马匹是朝廷指定的贡品,自然少不得。
如风颔首,随了安绍卿而去。
笑儿从假山后头急速撤了身子就跑,却被眼尖的如风看得一清二楚。眸色微沉,仿佛想到什么。然则,见安绍卿没有察觉,如风也不说话,权当没有看到。
有些事,有时候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姐小姐。”笑儿飞速窜入房内。
恰好安绍芸正以手撑额的沉思,猛然竖起头来,唰的起身。
“小姐,侯爷出门了。”笑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果真?去了哪里?”安绍芸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久。
笑儿忙道,“好似城郊马场。”
“很好。”安绍芸深知,去城郊马场,没有一两天是绝对回不来的。思及此处,安绍芸立时起身,“上次让你办的事情可都办好了?”
“小姐放心,皆已办妥。”笑儿颔首。
安绍芸一愣,“何大人没说什么吗?”
笑儿道,“何大人甚是奇怪,为什么侯爷的意思会如此反复。但他也不敢多问,毕竟咱安东侯府的事,谁也不敢插手。何大人收了钱,答应可以让人进去探视。”
“这就好。”安绍芸如释重负。
闻言,笑儿娇眉微蹙,不解道,“小姐不是讨厌她吗?可是现在,为何又要帮她?”
“讨厌是一回事,帮不帮又是一回事。”安绍芸生性耿直,“我是成全她的孝心,跟她本人无关。苏瑾还是苏瑾,还是一样的讨厌,这并不影响我帮她见苏信的初衷。”
说到底,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只为苏瑾书房跪求的悲凉,安绍芸决定施以援手。倒不是对苏瑾改观,只是看不惯哥哥的冷漠无情。天地间,凉薄的人太多了,安绍芸不想让自己也变成凉薄之人。
“何大人那边你不许提半个字,只当是侯爷的意思,明白吗?”安绍芸冷声叮嘱。
只是进牢里看一眼,应该不会出大事,反正不能让安绍卿知道就对了。
笑儿点头,“明白。”
“那个……”安绍芸走出房门,“她还是闭门不出?”
“都整整十日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带着无双都不见人影。”笑儿撇撇嘴,“大抵还在生侯爷的气。”
“许是生自己的气。”安绍芸不冷不热的说着,眼神极为嘲讽,“只是禁了足,又不至于丢了命,怎的这般矫情?”
说完,安绍芸大步流星朝苏瑾的屋门走去。
身后,笑儿恨恨的翻了白眼。
苏瑾房门紧闭,安绍芸一脚便踹开了房门,阔步走进去。
扫一眼极为简单的房间,这是安绍芸头一回进来。顿时有种来错地方的错觉,仿若深处异境。
简单素雅的桌椅静静摆放着,随处可见盆栽花草,都是些不知名的苗木,有些还绽放着美丽而精致的花朵。四处绿葱葱的,一股幽香在房内飘荡,给人一种极度心安的感觉。
望着桌案上被修剪得极好的花卉,安绍芸一怔,陡然瞥见一抹淡蓝色的身影,孤独的伫立窗下。
幽静清雅,蕙质兰心,说的大抵就是这样的。
苏瑾痴痴的望着窗户,窗户是关着的,并未打开,她却可以凝神许久,保持这样一个动作。
“为何不打开看看?”安绍芸的声音在苏瑾身后响起。
苏瑾本在沉思,谁知来了不速之客,当即一怔,“是你?”
安绍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苏瑾身前,伸手便将窗户推开。外头刺眼的阳光让苏瑾的美眸霎时眯起,极不自然的别过头去。
“外头的阳光那么好,为何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安绍芸不喜啰嗦。只是看着苏瑾消瘦到极点的面孔,竟有种打心底的愤怒。
“走不出去,那便不用再走出去。”苏瑾说着便要关窗。
安绍芸按住了她的手,执意不肯让窗户重新合上,“如果我说可以呢?”
十天的期限是过了,但安绍卿是断断不会释放自己的父亲的。既然如此,她做再多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把自己关起来。
不生出希望,才不会有更多的绝望,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安绍芸看着苏瑾,额头上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只是黯然的眸子再不似十日前的明亮。
苏瑾盯着安绍芸的脸,冷冽的笑了笑,“谢谢大小姐,可是你也该明白,我要的并不仅仅是走出去。”
“你觉得待在这里就能想到办法救你爹吗?”安绍芸动怒,“如果可以,那你又何必苦练马术,不是自讨苦吃吗?”
“那我又能怎么办?我不是你,也不再是苏家大小姐。我一无所有,我拿什么去救我爹?我拿什么去跟你们安东侯府抗争?那个阻止我救人的是你哥,是高高在上的安东侯爷。在辽州城的地面上,只要你们安东侯府跺一跺脚,那就是天崩地裂。”苏瑾噙着泪。
“我想救我爹,我此生唯有他一个亲人。可是你知道那种软弱无力吗?你又岂会知道什么是绝望?那一日我分明可以救他,可是我失败了,我拼了命的结果还是输。试问安大小姐,如今这样一个我,还有什么资格走出去,还有什么资格去谈希望?”敛眸之时,已面如死灰。
安绍芸愣住,她不知道,一个女子该有怎样的隐忍和坚持,才会换来今日的绝望?想必那日哥哥真的毁了苏瑾的希望,对苏瑾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吧!
这一番话,让安绍芸觉得问心有愧,好似做贼一般的心虚。
眼泪沿着苏瑾的消瘦的脸颊滑落,无声无息。
“我帮你。”安绍芸忽然开口。
苏瑾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安绍芸敛了眉,“我可以答应你,让你见你爹一面。”
“此话当真?”苏瑾不敢置信,快速抹去脸上的泪。
“我安绍芸说话,向来算数。”安绍芸斩钉截铁。
苏瑾顷刻间泪如雨下,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快速给安绍芸跪下,重重磕个头,泣声连道,“谢谢!谢谢!谢谢大小姐。”
“你无需如此,我的话还没说完。”安绍芸并不急着带苏瑾去见苏信,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有些难言之隐,“你先起来。”
“你……?”苏瑾当下明白,安绍芸是有条件的。神情有恙的站起来,苏瑾目不转睛的盯着安绍芸。不管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交换,只要能见爹一面。
安绍芸迟疑了一下,“此事哥哥不知情,唯我擅作主张。不过你放心,何大人那边我都已经打点过了,你现下便能见到苏信。但是,你必得答应我两件事。”
两件事?
苏瑾郑重其事的点头,“无论什么事情,我都答应你。”哪怕要她以命相付,她都在所不惜。
“我、我喜欢洛谦,这你该知道。”安绍芸是藏不住心事的人,但她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有错,也不必藏着掖着,“我帮你去见你爹,而你跟洛谦必须彻底了断。不管洛谦是不是还爱着你,我只要你的绝情。”
那一刻,苏瑾的心是疼着的。
即便不是为了爱,也会疼。
从小的青梅竹马,他们一起哭过笑过,甚至形影不离,险些成为了夫妻。
对于洛谦,苏瑾不是不喜欢,只是因为太熟悉,反倒没有爱的感觉。可是要突然斩断他们的怜惜,她的心会疼。因为那是多少年的记忆垒砌成的城堡,却要她在顷刻间崩塌。
她咬着牙,狠狠的道了一句,“好!”
好字刚出口,已是泪流满面。
安绍芸深吸一口气,“不管你能不能救你爹,一个月后你必须离开侯府。”
“侯爷不会答应。”苏瑾倔强的抹去泪,不是她不走,是她走不了,也不敢走。
“不管我哥答不答应,你都必须离开。侯府清誉,断不能毁在你这样的罪女手中。”安绍芸耿耿于怀的,还是苏瑾的身份。在这个极重名位的年代,苏瑾的身份便如同瘟疫一般可怕。
“我不会答应你。”苏瑾毅然决然的回答。
没有救出苏信,她是绝对不会离开侯府的。因为除了安东侯府,她亦无处可去,求助无门。唯有在这里,还有一线希望。
“你!”安绍芸愠色,“难道你不想救你爹了吗?”
“正因为我要救我爹,所以我更不能走。”苏瑾全部的希望都在安东侯府,又岂会轻易离开。
安绍芸没有料到苏瑾的倔强,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许久道,“好,我帮你救你爹,但是事成之后你必须离开,有多远走多远,永远都别再出现。”
苏瑾的羽睫轻颤,“你……你愿意帮我?”
“我不能让侯府的夫人,永远背负着罪女之名。”安绍芸重视侯府的声誉,胜过一切。这是父母临终前的教导,名誉总要放在地位之前。
罪女两字,让苏瑾有种打心底的悲凉。
什么是罪女?苏家荣耀时,一个个都只记得她是风光无限的苏家大小姐,如今她却只配与罪女为伍。是世态炎凉,还是世风日下?谁能说得清楚。
“好。”苏瑾的眼底泛着黯淡,“只要救出我爹,我即刻就走,绝不会停留片刻。”像是一种窒息的感觉,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不知道为何,在安绍芸说要她离开侯府的瞬间,苏瑾忽然好想哭一场。一场交易,将所有的尊严都践踏在脚下。
那一刻,在安绍芸的面前,苏瑾觉得自己卑微到尘土里,却不得不继续卑微。
“希望你别让我失望。”安绍芸走向门口。
苏瑾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的跟上去。前方已无路,退后是深崖,她该如何自处?跟着安绍芸,苏瑾没有一丝的快意,反而有种极度的压抑。
她相信安绍芸会说到做到,虽然苏瑾不明白,为何安绍芸会有这样的举动。但只要能见到爹,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也许,爹爹很快会重见天日;也许,她就快原封不动的走出侯府。也许……也许一切都即将结束。可为什么心会隐隐作痛,宛若即将失去最珍贵的东西。
“进去吧!”狱卒看了苏瑾一眼,却不认得这便是曾经的苏家大小姐,如今的侯府夫人,“都是阶下囚了,还有人来看他。这江洋大盗,早死早超生,也算是给那些个冤死鬼报了仇。”
苏瑾的眼眶红了一下,抬头,已经到了死牢。
冰冷的石壁,冰冷的铁栅栏,冰冷的铁锁,以及被冰冷的铁索牢牢锁住的父亲。
狱卒打开门,“快点!要不是看在安东侯府的面上,你哪里进得来。快点快点,早点说完早点出去。”
说完,狱卒极度厌烦的走出去。
轻轻推开铁牢门,别人坐牢,是木栅栏,她的爹是死刑犯,所以要用铁栅栏。别人可以探监,她不可以,因为她爹是重犯,即将面临极刑。
苏瑾一步一颤的走进去,眼泪止不住滚落。
苏信侧躺在草垛里,破烂的囚服随处可见血迹斑斑。
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一道道烙印,刻骨疼痛。因为长期被铁锁铐着,手腕上,脚踝上,被生生磨掉了半层皮。结痂的伤疤泛着血色,状况惨不忍睹。
那个躺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就是她的父亲,曾经的辽州城首富?
花白的头发,佝偻着腰缩成一团,浑身上下青紫斑斑。
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滚落在地,及至苏信身后,他还尚未察觉。
曾经,父亲是个多么谨慎的人,但凡靠近他,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反应。如今,是麻木了?还是,父亲真的老了?老得,都已经无法再保护自己的女儿……甚至于都忘了该如何保护他自己……
“怎么,今天是鞭子还是板子?”苏信没有转身,依旧躺着,背对着门口。
沙哑的喉咙仿佛受了伤,说话都极为困难。偏偏他这骄傲的性子,所以她的女儿才会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倔强。
膝盖重重落地,苏瑾跪在苏信身后,喉间除了酸涩,吐不出一个字来。她只想叫一声爹,却成了心里的伤,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察觉身后的哽咽,苏信突然坐起身来,只是一个回首,骤然老泪纵横。
原本光亮的胡子此刻乱作一团,原本凌厉的双目,如今只剩黯淡的灰芒。凄婉的沧桑悉数爬上苏信的脸颊,那一滴泪滑落,碎了多少爱恨离别。
“瑾儿……”沙哑的喉,化作一声刻骨的轻唤。
那是他的女儿,是他日思夜想,拼了命也想保护的女儿。
苏瑾的唇止不住颤抖,她死死盯着父亲,浑身是血的模样。
苏信想站起来,却因为身体的虚弱,受不住铁索的重量,狠狠摔倒在地,最后匍匐着爬向她。
“爹!”一声凄厉的叫唤,她已泪流满面,再也无法抑制。
双膝跪爬到父亲跟前,苏瑾抱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父亲,顷刻间泪如雨下,“爹?爹,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你?为什么?是瑾儿没有用,救不了你,是瑾儿没用,让你受此大难。”
“爹……我好想回家,好想回到从前。瑾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爹,可是瑾儿什么都做不了。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让爹离开这里……”
苏信泪落,即便遭受大刑,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是面对自己哀戚的女儿,他无能为力。
他疼这宝贝女儿疼了一辈子,都不舍得她掉一滴泪。可是现在,他每日都在疼,都在想,自己的女儿会有怎样的境况。
安绍卿的诅咒是一种梦魇,也算是对他前世造孽的惩罚。
“爹做的孽,爹自己偿还,瑾儿什么都不用做。”苏信想要拂去女儿脸上的泪,反倒让自己哭得更凶。
一个血色斑驳,一个身形消瘦。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瑾儿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换爹自由。”苏瑾泣不成声,死死抱着苏信不松手。
她好怕,好怕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爹了,“瑾儿什么都没了,不能再没有爹。”
苏信满是污血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女儿熟悉的面庞,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年过半百的老人,却在风光一世之后,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当安绍卿说出要娶苏瑾时,他便料到女儿的日子断然不会好过,可是他没办法。他真的没办法!交出护心丹,他会死,他的女儿也会死!
“就算没有爹,也要好好活着。”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大的乞求。
苏瑾握住苏信冰凉的手,满是伤痕,满是鲜血,何曾有一丝一毫原本的模样。苏瑾不断摇着头,滚烫的泪落在父亲的手背上,苏信的手不自觉的缩了一下。
女儿的泪,滚烫得灼手。
苏瑾抬眼看他,泪如雨下,“爹一定很疼……”
“不疼。”苏信笑了笑,却更让苏瑾揪心。
“瑾儿不哭,爹喜欢瑾儿笑,可不可以笑给爹看看。只怕过了今日,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苏信笑得比哭还难看,因为寒冷和激动,整个人不断的颤抖。
苏瑾想笑,极力去牵唇角,却抵不过眼泪的流速。手,任性的抚去脸上的泪,不想愈发哭得凶了。到了最后,只剩下无言的啜泣,“爹,瑾儿真的笑不出来。我好想笑着给爹看,可是……可是为什么笑不出来?爹……”
苏信的眼底透着暖暖的慈爱,看着苏瑾的手颤抖着,拂过自己流血的脚踝,而后捧着他的脸,放肆的大哭一场。
“以后要忘了疼,忘了伤,好好活着。”苏信说得很轻。剔骨般的疼,却夹杂了多少的无可奈何。
“还记得你娘留给你的遗物吗?”苏信的眼睛里泛着流光,仿佛依稀看见当年的结发妻子,“你长得跟你娘好像,真的好像。”
“爹?”苏瑾拔出发髻上的一枚嵌着黑珍珠的镂空合欢花花纹银簪,“娘的遗物,瑾儿一直随身带着。爹说过,只要瑾儿带在身边,就好像娘还在,娘从未离开。”
苏信含笑着接过,眼底划过一丝黯淡的光。将簪子重新插回苏瑾的发髻,仿佛看见很久很久以前那张笑靥明媚的脸,“除非遇见你深爱的男子,否则永远都不要取下来。明白吗?”
瑾儿,这个也许是爹留给你的最后一份嫁妆。
爹已一无所有,所幸还有你。
只是……
“爹,我去求安绍卿,去求他让他放了你。”苏瑾绝望的注视父亲逐渐恢复平静的脸,父亲眼底的灰色是她最深的痛。
“傻丫头。”苏信捧起她的脸,“记着,不许求他。爹就算死,也要死得有骨气,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像狗一样去求他。瑾儿,如果你不听爹的话,那你我的父女缘分就到此为止。”
苏瑾垂泪,紧抿的唇微微颤抖,面色煞白,“爹,我不要你死!我真的不想让你死!瑾儿此生唯你一个亲人,爹不能不要我!”
“瑾儿,不许求他,就当是给爹留下最后的尊严。”苏信知道,他的女儿一定会求安绍卿,但是他更清楚,那只会让安绍卿得寸进尺的侮辱自己的女儿。他宁愿死,也不要自己的女儿匍匐在别人脚下。
苏瑾泪流满面,望着自己苍老的父亲,重重点头。
狱卒从外头走来,极度不屑瞟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出去!免得累及旁人,到时候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走吧。”苏信轻轻将女儿推出去,“走。”
“爹?”苏瑾不肯,死死拽着父亲的手,止不住摇头,“爹……我不走!爹!”
苏信勃然大怒,大吼着,“走!”
苏瑾哭着跪地,朝着苏信狠狠磕了个头,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去。心,犹如万箭穿心,疼得鲜血淋漓,却不能教人看见。
出了大牢,苏瑾直接坐上马车被带回安东侯府。
仿若放下了最后的心事,又好似此生心愿已了,整个人如释重负。沉重的锁链拖在地上,于冰冷阴暗的地牢里,发出清脆而惊悚的声响。咣当咣当,恰似生命的休止符。
他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他也做了。如今女儿见了,心愿已了,该交代的他也都交代完毕。那剩下的……安绍卿,只怕由不得你了。
苏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侯府,怎么回到房间的,麻木的走,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毫无生气,整个人如同去了半条命。
“小姐,见到老爷了吗?”无双急忙迎上来。
苏瑾不说话,只是看着无双,身子颤了颤,一下子瘫软在地。
“小姐?”无双惊呼,急忙将苏瑾搀起坐下,快速递上一杯水,“小姐你怎么样?”
苏瑾喝了几口水,这才顺过神来,“爹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无双,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他。爹老了,再也经不起这样的严刑拷打。”
无双颔首,“小姐莫急,既然已经见到了老爷,那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小姐累了吧,还是先休息一下。否则还不得老爷出来,小姐自己倒是熬不住了。”
苏瑾没有说话,睁着眼睛躺在床榻上,心里疼得厉害。
无双给苏瑾扯好被子,轻叹一声陪在床边。外头忽然一阵吵闹声,苏瑾嗖的一声坐起来,神思警觉,“去看看。”
不多时,无双急匆匆的跑进来,小脸煞白,“小姐,侯爷回来了。”
羽睫不经意的颤了一下,苏瑾的心咯噔漏跳一拍,“什么?怎么会那么快?按安绍芸的说法,没有一两日,他是断断不会回来的。怎的……”
无双险些叫出声来,“小姐,莫不是你去见老爷的事情,被发现了吧?”
苏瑾顿时翻身下床,糟糕!
必然如此,否则安绍卿何必匆匆忙忙的就赶回来?如果不是,那也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心里这样想着,手心已然濡湿。
但安绍卿没有找上门,她就不能自己去承认,不能给安绍卿留任何的把柄。
心砰砰乱跳,苏瑾强迫自己镇定,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跟安绍卿杠上,否则吃亏的是自己还有爹!
哪知,安绍卿直接翻身落马,与如风两人火急火燎的回到侯府,直接进了书房。这一举动,着实惊了不少人,至少安绍卿从未像现在这样表情阴暗过。那眼神,狠得可以吃人。
愤然落座,安绍卿的一掌拍在桌案上,“该死!消息准确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