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死不足惜。可是无论如何，这一次她算是把命还给她了。事发之前，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的命，暂留几日也好。
既然打定主意不想活了。殷宁想也该准备好身后之事。她本来就已经是孤身一人在人世。无牵无挂。只是曾经许诺过带领剑坊众人走上复兴道路，可如今她要食言了。这剑坊之事，她也知道的不多。少她一人，也无所谓。
这些天，这么闲。她也想了很多事。终究是找不到一个理由让她存活于世。一直以来，如果继续这样活下去，如行尸走肉一般。她这一生，也许就是缺少一个一直支撑她走下去的理由。
她也不知道，为何她会变成这样。也许锦儿师父去世的同时，带走了她年少的天真。留下一份前人的恨。可是她内心里真的是不恨。爱了一生的人，如何才能恨？她不想爱了，亦无恨。这么多年以来，习惯了爱他。这么多年来的幻梦被打破。与她而言，这是一种无奈。那与她没有母子情分的孩子离世。梦碎的声音很清脆。她没有力气去收拾那碎了一地的心。没有心的人，存活于世是不被允许的。她这么以为。
所以这一次，她选择帮他最后一次。也选择一力承当。只当是还他最后一点痴念。如果离开之前，不做这件事，不成全这一生的痴念。她怕来生，还要遇见他。
信步走到流水阙。雪正在崖边练剑。她缓步走来，坐在石桌边。他收剑朝着她走来。不露声色地坐到了她对面。
“雪，好久没有听你弹琴了。能不能给我奏一曲？”
他回首错愕看了她一眼。命人取来了古琴。他拨弄着琴弦，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许久不碰这把琴了。有些生疏。琴声不堪入目。”
“还记得那一日，你的一曲动人肠。我能否舞一曲？”她站起身，想要拿剑。最终却只是笑了笑。此生还他一曲独属于他的舞。她缓缓搁下了剑，笑道：“让我为你舞一曲。”
寻常的衣裳，寻常的舞姿。可在她舞来分外的妖娆，惹人注目。只因为她脸上的笑容。五指从鬓边滑落，从容回眸一笑。她舞自灵巧，从容回眸的瞬间轻轻抛了一个媚眼。
雪渐渐不再弹琴了。她旋转的身影越来越快。她的长袖在空中翻飞。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雪抬头看着，明明就是美眸皓齿，可是这笑容中满是绝望。绝望里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
一舞终，她缓缓放下了手，垂手而立，淡笑着问，“为何不弹了。难得听一曲。”终究是要她没有了机会。
“昨夜你不是才听过。如何有这般想念？”他的声音低低的。殷宁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你知道？”
“你是我们的门主。你的一举一动，我们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那么我杀了人了。你们也知道，是不是？”
“对……”他轻轻笑着，“你本来就不想活下去了。于你而言，被陛下赐死，是毕生不可求的心愿。”
她轻声笑，“我不希望你知道的。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知道。我以为就算我死的那一刻。你也不会知道。至少你不需要面对我这个将死之人。徒惹伤心。”
“你还笑得出来？”他真的动气了。她活着，如行尸走肉。他心里明白，却骗自己没有事。可时当事实摆在眼前，见她这样子的没心没肺。他的心里依旧是难受得紧。他低下头不再看她。
“我知道你觉得生无可恋。这些日子，我见你所作所为，无一不是我们觉得你该怎么做好，你就去做。而没有一件是你自己想要做的。这一次，是你自己选择要去做的。如果真是为了他，又何必呢？”
“为了他吗？”她笑着摇头，“为了我自己。好有个解脱。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做了这么多事，能有什么意义？我的心麻木了。不会痛了，好像也忘了怎么去让自己享受生命。好像这个世界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留下来，好像别无所依。”
“所以借此让自己受死？你要死为何不自己了断？”他站起身，背对着她，隐忍着怒气，声音依旧淡淡的，却刺到了她的心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连累飞舞阁。更甚者会连累了一直信任着你的剑坊众人。”
“我也想，可是我怕。”她伸手扶着石桌，不敢置信地开口，“飞舞阁怎么了吗？怎么会受牵连。我……我要杀的人，只是凑巧在飞舞阁而已。我并没有想过飞舞阁会怎样？”
“你杀人一事飞舞阁里，并没有一个人看见。”他转过身看着她，声音坚定。殷宁紧张地揪住了前襟，“不，不……你们知道的。只要告诉官兵是我就可以了。就算你们不说他们也查得出来。左右不过是我的事，你们不需要……”
“不需要为你隐瞒是不是？”
“不……”她摇着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告诉我，你们要做什么？这件事，与你们无关。虽然我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融入你们。做你们的首领。我无德无能，担当不起。可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拖你们下水。你们……”
“我们能做什么？你带人将白虎门上上下下都打点妥当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你……”
“不……”她猛地站起了身，“我不要你们救我。我欠不起——”
“你这条命，你不要，我们要。”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你说你找不到留在世上的理由。那么我们这些朋友呢？你一点都不在乎，是吧？”
“不……不是的……”她不是不在乎。她只是不想为难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你如果不在乎，我们在乎。可好？”面纱遮住了他的容颜，他的声音温柔悦耳。仿佛咀嚼，觉出了淡淡的苦涩。殷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急道：“雪，算我求你。不要为我做什么……”
“殷宁姐外头来了好些带刀的内侍。殷宁姐……”小云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惊动了相对而站的两个人。殷宁回过头，看见了那群提刀前来的内侍。小云心里害怕躲在了她的身后，殷宁看着他们，蓦地一笑。
“有劳各位公公了。奴婢不需要你们请。奴婢这就回去。”
她说着，低头推开了小云的手，低声安抚，“我没事。你忙自己的去吧。”
“殷宁姐你确定没事吗？我看他们可不是闹着玩的。”
殷宁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真的没事。我向你保证。”
小云收了手，目送她离去，讷讷地开口问，“真的不会有事吗？雪大人……”
没听见回答，小云回头看去。惊觉，雪已经不在。
“雪大人？”她喊了一声，可是怎么喊都没有人应。然后她找遍了整个流水阙都没有找到人。秦公公也不见了。这雪大人不能出流水阙，他这是去哪里了？
殷宁在前走着，带刀内侍在后头跟着。这一路走来，难免会有人看见。人还没到太和殿，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等到她踏入书房的时候。二殿下和雪都已经来了。殷宁错愕地看着两人。刚刚她才在流水阙别过雪。他又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二殿下呢？急着来推脱干净？
“大胆贱婢，还不快快跪下？”李天的声音传来犹如那雷声轰隆隆的。殷宁也顾不上去看他一眼。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奴婢给陛下请安。”
“李天，不必吓唬她。起来好好说话。赐坐。”
“陛下，这奴婢真的是太让人可恨了。你真要奴才给她赐坐？”
“李天——”云主的声音隐隐压低。李天不再多说，搬了圆凳。殷宁站起身，端坐。她的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膝上。“陛下，奴婢已经坐好了。一定会仔细聆听陛下的教训。”
“这里有一本奏折，你看看。”李天颤抖着双手将奏折递给了她。殷宁柔柔一笑，接了过来。她淡然的模样，让李天有些吃惊。
雪和刘墨漓坐在一旁的椅上，看着她。殷宁打开了奏折一看，脸色很是平静。奏折上明明白白写明了她杀了人。而杀的人正是云主最近正在追查的白虎门。等到看完，她合上了奏折。“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对殷宁这么好？奴婢这样的人直接拖出去打死也不为过？”
闻言，雪和刘墨漓隐隐有些吃惊，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你还知道？”从云主的神色根本就看不见任何的情绪。殷宁也不敢抬头看他。两只手交握着，指尖不停地拨弄着奏折。心绪不宁，可见一斑。
“陛下，殷宁知道。什么都知道，可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就算知道陛下知道后，我一定会被处死。可就算是这样，奴婢还是做了。请陛下仁慈，赐奴婢全尸。”
“这就是你最后的心愿？”云主的声音微微有些提高。殷宁轻叹了口气，笑着回答：“于愿足矣。”
声音淡淡的，仿佛还是初见那一日。她一支舞，像极了当年的她。也因为这缘故，所以她犯下了滔天大祸，竟然不生气，而是极力为她辩护。
“是什么缘故，非要逼得自己去做这件事？你说——只要你说出原因来，朕可以饶你不死。”
“陛下，没有任何原因。奴婢恨毒了白虎门的门主。”
“恨他？还是因为他们灭了王尚书满门？”
“他灭不灭王尚书满门与奴婢没有关系。奴婢只是恨他。”
“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殷宁不想说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垂下头，轻声道：“奴婢无话可说。”
“你求死之心，如此之切。究竟是何故？”云主怒不可遏，手上的御笔向她扔去。朱红的笔尖砸在了她的脸颊。然后坠落在地，染污了她的裙摆。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色，让她双眼有些酸涩。
“陛下，没有任何缘故，奴婢甘愿领死。”
她说着站起身，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下头。“请陛下成全。”
刘墨漓看这眼前的形式，心里知道父皇是舍不得将她处死的。父皇在意的是她为何要去冒这个险？她究竟是在替谁做事的？而她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说。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父皇……”刘墨漓站起身。听见他的声音，殷宁猛地抬起了头，看着他。
“陛下，奴婢没有任何可以辩驳。大错已经铸成。说出一切之后，就算陛下能够饶恕奴婢。奴婢也没有脸苟活于世。”她重重地磕头。这句话不是说给云主听的。是说给二殿下听的。
她的话音才落。刘墨漓噎了一下，伸手捂着嘴，背过身无声地咳着。云主斜眼瞟了他一眼。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紧紧抓着扶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她没来之前，雪已经来了。雪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她就已经跟了进来。云主便道：“雪，你来此，是有什么事要同朕说？”
“陛下，你说过废奴之后。我们这群奴隶，凡事都是与云国子民一样的。既然如此，那么就请陛下去查。查到了什么，再做定论。才能服众。”
“你跑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些？”
雪沉默颔首。“奴才只是希望陛下能够亲自去查一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殷宁究竟是为何才被扯进此事的。”
“你当真以为朕一无所知吗？”云主说着一把拽起了地上的殷宁。猛力一甩，她整个人踉跄跌向墨漓。他伸手接过，防止她摔倒。另一只手揽过她在怀，护在怀里。
“刘墨漓，朕问你。这白虎门与你有何渊源？别说没有事情。朕问你。你身边的那一只白虎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他伸手按住了她的唇。示意她不要出声。殷宁心下没了底，伸手扯住他的前襟。见她如此反应，他松了口气。“当年殷宁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为儿臣赢来的战利品。”
“那么这一次，灭了白虎门，不过就是为了遮掩他们的罪行。是不是？”
“父皇，如果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罪行。大可以让父皇将白虎门查个彻底。为何要动用殷宁去剿灭他们。”殷宁心情忐忑。他这是要将他们昔年情分一一说给陛下听吗？这不是在给他自己挖一个坑吗？他就这样跳下去，是为了保全她吗？他口口声声在为她辩驳。
云主眼见着刘墨漓拥着她，将她护在怀里。这架势，是打定主意要力保她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就真的非死不可了。
这么想着，他厉声问：“那她又是为何要去白虎门？”
“是儿臣要她去查一下这些年来，虽然为我所用却独立行事的白虎。都在做些什么？京城中流言太多，儿臣不得不顾忌。”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是谁指使白虎门去灭门的？”
“如若父皇不信，可以去查，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殷宁她不过是替儿臣办事。罪不在她。”此时此刻，他一力承当，最多不过是被罚闭门思过。反正此时此刻，太子也不好过。以退为进，更能让他露出破绽。再者，殷宁也不会受牵连。
“此事暂且不谈。朕只问你，这一次私自处决重要的证人。这件事由你一力承当？”
“儿臣愿意一力承当。”
“好！”云主大呵一声，拿起了笔在勾画，“二殿下刘墨漓，滥用职权，屠戮无辜。责其暂免一切职权，禁与离落宫三月。非召不得外出。”
“儿臣遵旨。”
殷宁愣愣地看着他接旨。那白纸黑字被李天一点一点卷起。他能没事，她稍稍放了心。她本意不是要拖他入水。她一力承当，他只要推说不知。陛下这里就能交代。而今他非要将自己扯进来，不过是为她寻一条活路。
终究他还是给了她一丝渺茫的希望。只是这希望，真的来得太迟。
“宫婢殷宁，勾结皇子，私自出宫。有违宫规。即日起囚禁于天牢。待明年秋后处斩。”
“父皇——”
“陛下——”
云主转过身，看着他们，冷声道：“你们两个什么都不要说了。朕意已决。”
根本不给机会。殷宁却是一脸平静，缓缓下跪。“奴婢接旨。”
身陷囹圄是她预料中的事。只是不知道就连二殿下一力袒护也无济于事。她以为陛下至少会顾念父子之情。明知她是二殿下的党羽也不会赶尽杀绝。可如今事实证明一件事。她和二殿下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本身就是致命的。
这一日，如果二殿下没有为她说话。他们也不至于会如此。
聪明如他，当时为何没有想到。情急之下说出了那么些话？
而蠢笨如她，当下居然默认了。她记得陛下曾经说过，无论她之前跟哪位主子。跟了他之后，只求一个忠心。
此番是彻底被疑心了。那么死是她唯一，也是最好的路。
这本来是她一早就打算好的。真的落到了这境地，她也坦然接受。唯一不能风淡云轻的是，二殿下竟然为她求情了。这完全出乎意料。她百思不得其解。却怎么也没有将这事往好处想。
身处困境，却一直在想他究竟是在算计些什么？
她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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