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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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襄也没有法,便讲了那黄色的大狗的事。他说,那动物嗅了他的气味之后,就跑掉了。三个男人异口同音的叫道,

    ——一定是“那家伙”。“那家伙”怕着了。

    三个人热心倾听了留襄所说,那动物逃去的方向之后,似乎就要追上去。但留襄现在却碰了险道了。到他家里,路还很不少。他的路上,委实是危险之极的。就在先前,他已经拾了一条命,实在是天惠。狮子没有咬了他,这是无比的运气。他如果又遇见狮子,怎么办才好呢?他问道,

    ——你们的狮子不咬人么?

    走在一伙的两人之前的一个,只听得留襄的这话的声音,却不懂得意思,于是问道,

    ——说什么?

    ——是在问呀:狮子可会咬人?一个回答说。

    三个人都失声大笑了,并且用了开玩笑似的调子道,

    ——如果害怕,那就只好和我们一同走了。因为狮子和我们熟,只要我们在,是决不会闹什么乱子的。

    似乎还是依了这忠告,要算最简单。于是开手捕狮子。四个人在一起,向着狮子的去向前行。他们运气好。就在左近一条路的深处,远看也知道,发见了载在四条腿上的黑块,向他们这面走来了。

    一个男人说,

    ——一看见我们,“那家伙”一定要逃的,还是躲在这门影子里罢。

    别一个却想出了更好的计策,

    ——谁一个和我一同来罢。从小路绕过去,到这大路的那头,去攻“那家伙”的背后去。只留两个在这里,守着狮子的前面。

    立刻决定了施行这计策。猎人分成两班。于是狮子便被夹攻了。实在是惴惴的数分钟。两旁的门都关着,是不愁狮子横冲的。狮子无论前进,无论后退,都遇到了猎人。它或是挨着墙,或是钻着人缝,还想逃出去。但每一回,一个男人便发出打嚏一般的声音,叫道,

    ——嚄咻。

    狮子害怕,就退走,它无处存身了。无论向那里,这“嚄咻”的声音便侵袭它。

    两班猎人渐渐地逼紧。猛兽完全受了包围。驯兽者将鬃毛抓住了。留襄也大放心,要趁这围猎未完之前,便也叫了一声“嚄咻!”来试试。但驯兽者生气了,

    ——狮子不要骇得闹起来的么!

    最烦难的,是将狮子带到安笼的地方去。狮子十分不听话。幸而狮子的侍者想出一条妙计来。当觉得狮子逃走了的时候,侍者是正在吃面包和小牛肉的。他将这些塞在衣袋里,便跑来了。他说道,

    ——且慢,我给它看着食物,在前面走。那么,就会跟来的罢。

    驯兽者为注意起见,还说,

    ——给看牛肉是不行的呵!这狮子是极厌恶肉类的!

    侍者策略居然奏了功。人们的扰弄狮子,就如扰弄发脾气的驴子一样。一个人拿着面包,走在前头,狮子便大踏步跟着走。狮子是想吃,便走了。狮子还走得太快。要它走得慢一点,还要从背后拉住了鬃毛。

    狮子的回家,很简单地完结了。巡警是一回也没有遇见。倘遇见,巡警也大吃一惊了罢!大家含着笑,到了动物安置场的入口。四人都走进去。亚非利加产的山狗和白熊都睡着。狮子笼的门是开着。侍者将面包摔进笼里去。狮子便以惊人的威势,扑向面包去了,攫在伟大的爪间,在将吃之前,发出可怕的声音来怒吼。

    最费事的是守犬。它不认识留襄,便猛烈地叫了起来不肯歇。幸而狗是锁住的。男人们中的一个说道,

    ——逃出的不是“这家伙”是运气的。如果逃出的是“这家伙”,那是一定咬了人了的。

    查理路易·腓立普(Charles-Louis Philippe 1874—1909)是一个木鞋匠的儿子,好容易受了一点教育,做到巴黎市政厅的一个小官,一直到死。他的文学生活,不过十三四年。

    他爱读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夫斯基的著作;自己的住房的墙上,写着一句陀思妥夫斯基的句子道:

    “得到许多苦恼者,是因为有能堪许多苦恼的力量。”

    但又自己加以说明云:

    “这话其实是不确的,虽然知道不确,却是大可作为安慰的话。”

    即此一端,说明他的性行和思想就很分明。

    《捕狮》和《食人人种的话》都从日本堀口大学的《腓立普短篇集》里译出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食人人种的话 法国 腓立普

    这话,是食人人种的话。关于吃人的人,一向就写得很不少了,但我相信,这些记录和故事,都未必怎样确实。果然,最近我所实现了的中部亚非利加内地的旅行,竟教给我了别人所说的闲话之类,是决不可信的。无论怎样的败德的人的心底里,也总剩着一点神圣之处。为要竭力表明这事实,所以我在这故事里,就专着重于人类的本性,勉力隐去了和事实相连的地方色彩,用我自己所得的材料,将食人黑种的生活的一面,照样叙出来。

    称为“谟泰拉司”的一个黑人部落,所以成为好战的部落的理由,并不因为这部落的喜欢战争;这不过是不喜欢劳动的结果。要去战斗,原也须费去许多劳力和勇气的,然而当战争时,发大叫喊,跳过沟渠,砰砰的放枪,凡这些事,虽在本不喜欢战斗的人们,也觉得好象在玩一种什么户外运动。以运动而论,自然也未免有多少过激之处,但倘若看作一种手段,借此来达体育保健等类体面的目的的,那就当然成为应该的事了。

    在谟泰拉司部落中,一定也有奸细的,因为最近他们向邻接的部落去远征之际,他们不过发见了住民逃走之后的空部落。那是一定有谁去通知了他们的来袭,所以敌人便逃跑了。黑人是决不加害于自己们的一伙的。这个谟泰拉司的勇士们,也没有在敌人的村子上放火。而他们向故乡凯旋的时候,只将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作为俘虏,合计带了两个人。这在他们,也并非有什么另外的恶意,不过要表示他们所化费的时光之正当的理由罢了。

    谟泰拉司的勇士们当凯旋之际,从本部落的女人和老人们受了非常的薄待。无论那里的老人,是都象法国的千八百四十八年的共和党的。他们看着我们造成的共和国,显着几乎要说“现在的人们是做不出一件满足的事了呀”的脸相。至于女人呢,她们是,无论在什么时代,总向男人这样说,

    ——你还是在家里看看孩子的好,因为你的事情,我能更好的给你办的。

    他们还被嘲骂为败北者,因为他们寻不出可战的对手,所以也没有背了战胜来。勇士们对于这辱骂,恰如对于不名誉似的,辩解了一场。他们这时候记起了一件事。就是在白人渡来以前,他们曾经吃过敌人的肉。他们以为提起这传统来,一定能博父老的欢心的;况且讲到吃,也该可以给贪嘴的妇女们的感情高兴。他们自己,原也并非乐于做食人人种的,然而事出于不得不然。

    他们的回答,是这样说,

    ——我们虽然只捉了两个俘虏来,但这是为了将两个都吃掉的。

    看起来,俘虏来的女人是出色的女人。她二十岁。她是胖胖的。她的肉色,是带紫的黑色,腰的周围尤其肥。她为大家所中意了。人们说,

    ——是的,她该是很好吃的。

    然而,那孩子呢,(她不过上了七岁,)就是骨头粗,手脚却又小又细。因为先前的食料太不好了罢。恰如专吃不消化东西的人们的肚子一样,她的肚子鼓起着。仅有的一点肉,也很宽松,不坚紧。

    多数的人们嚷起来,

    ——这样的孩子,那里有可吃的地方呢!

    谟泰拉司的勇士们,决不是残忍的人们,他们还在专心避开纷争的,所以用了调停的口气回答,

    ——没有法子,留着吧。好好的养起来,会肥也难说。

    他们对于决计吃掉的孩子的母亲,他们也决不蛮来的。不用屠牛者,却使一个巫女来杀。这巫女,同时也是一位神官。他们决不将这俘虏的女子,来做野蛮的本能的牺牲,是用她来报复爱秩序和正义而强有力的诸神的。所以吃这受难者的肉的祝祭,特地不在平常日子举行,却选定了宗教上的祭日。

    黑人是信仰很深的人。没有一个迟到的。祝日的早晨,便聚集在村的广场上的面包树荫下,老幼男女,和酋长的家眷一起,等候时间的到来。

    规定的时间一到,执事人便分送了各人的份儿。

    大家吃了。

    然而这祝典,却没有大家所高兴地豫料着那样的快活。

    虽是会众中最残酷的人们,一听到那做了牺牲的女子的遗体的女孩的哭喊声,也不禁有一些不舒服,好好的祭日,给一个不做美的女小孩弄糟了。愤怒的私语,从各处发出,

    ——那贱种,也得放了血才好!

    然而许多女人们,和尝过了人生的苦辛的经验的几个男人们,却回答道,

    ——不要说那样的话,那娃儿,就给这样静静地放着罢。

    大家都被这女孩子分了心。惯于抚慰小儿的母亲们,从自己的碟子里挟出煮透了的美味似的肉片来,送给那孩子,一面说,

    ——瞧这个哪,很好吃的,来,好孩子,吃罢。

    可怜的孩子却谁的话都不听。她将小小的自己的指头插在眼睛里,只是哭,仿佛她要取出更多的眼泪,撒在四方上下似的。当啜泣中,她间或叫喊。她说,

    ——要母亲呀!给我母亲!

    ——对你说过,你的母亲是死掉了的。好不懂事的孩子呀。女人们回答说。

    因为太不听话了,谁都生气,想呵斥她一通。无论怎么说,她总不吃。大家恼怒起来了。将一声不响的别的小孩给她看,

    ——看那个男孩罢,他不哭,在和大家一同吃哩。你也莫哭了,来吃呀,呵,吃起来有那么好味儿呢。

    但这说谕也无益,那愚蠢的女孩只说着,

    ——要母亲呀!还我母亲来呀!哭得不肯歇。

    一个男人来摇着女孩的肩膀,指教道,

    ——喂,不要和肚子闹脾气,吃罢,吃罢。

    就是这样,从宴会的开头到煞尾,她总是哭。因为她发了非常的大声,到后来,竟至于大家的耳朵也痛起来了。但是虽然如此,看她哭着专慕母亲到这样,便是平日不很喜欢孤寂人物的人们,也不禁渐渐发生感动。母亲们告诉自己的孩子,说那是很好的女孩。诚然,在这女孩的悲痛里,是有着很美的一面的。

    ——看那女孩罢,不哭着么。那是因为她的母亲,遭了不幸的事呵。

    向着不孝顺的孩子,便是

    ——即使我死掉了,你也不见得那么哭罢。

    有些人流着泪哭了,那从小便是孤儿的男女,和经了不幸的少年时代的人们。他们说,

    ——我很懂得那孩子的悲痛。真的,在那孩子,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肉亲了,当那么幼小时候,当然,那是凄惨的。

    其中竟还有了向部落的勇士们说出不平来的人们。

    ——你们为什么不就将这可怜的两个人,留在她们的故乡的呢!

    多话的女人们即刻说,

    ——疯话呵!即使我们遭了杀掉的那个女人似的殃,你们是也以为不要紧的哩。

    勇士们知道对于他们的诘责是重要的,竭力辩解道,

    ——这不是我们的罪过呀。今天的祝祭,是因为我们从远征回来时,大家都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实在也不能不开这样的罪过的筵宴了。原来是想讨大家的欢喜的,但到现在,便是我们,也象你们一样的在后悔。

    的确,这筵宴,是凄凉的筵宴。一个孩子的眼泪,就够在国民全体的心里,唤起道德之念来。酋长站起身,说,

    ——不要为这女孩哭泣了罢,因为我感于她的诚心,要收她为义女了。可怜,死了的母亲,是已经迟了,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因为她的死,弄出来的这悲哀的事,但愿作为我们的规诫。我们永远不要忘却,人肉的筵宴是悲哀的,而不给一点高兴的事罢。

    会众都垂了头,而在心底里,是各在责备自己,竟犯了那么可耻的口腹的罪过。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关于绥蒙诺夫及其代表作“饥饿”日本 黑田辰男

    一

    小说《饥饿》的作者绥蒙诺夫(Sergei Alexandrovitch Semionov),据他的自传,是在一八九三年的十月,生为彼得堡的旋盘工人的次男。兄弟姊妹很多,连死掉的也算上去,说是竟有十三个。他的父亲,是在一个工厂里,连做了四十年的工人,但于一九一九年“为了饥饿”死掉了。

    绥蒙诺夫是在喧嚷的,湫隘的家庭中,和兄弟们争闹,受着母亲的打扑,过了那少年时代的。他从孩子时候以来,似乎就很活泼,爱吵闹,出了初级学校,四年制的高等科一毕业,他便在喀筏尼大野上,闹了一场人数在五百人以上的大争吵。这十年之后,喜欢争闹的他,便跳在“国家战争”这真的争闹里了。争闹了三年,因为负伤——打击伤,就被送到克隆司泰特的冰浴场去。复籍于赤军的时候,右眼是坏了的。十月革命之于他,说是“向炫耀轰动的生活去的不可制驭的飞跃。”是“空间开辟了”——而且“在那空间中,是闪烁着饥饿和人们和工作的奇怪的几年。”冰浴以后,生了很重的肋膜炎。既经医好,则被任命在彼得堡的地方委员会里,做改良工人生活的工作;但几个月后,旧病复发了,被送入萨契来尼的疗养院。在这里,他的作为著作家的生活开头了。其时是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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