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处女作,是细叙伤寒症的流行的小说《伤寒》,登在一九二二年的《赤色新地》一月号上。其次发表的是《战争道上》,第三种是写明是日记小说的《饥饿》,这是登在年报《我们的时代》一月号上的。这小说,忽然在读书界——尤其是共产党员之间,引起了颇大的兴味。而这兴味,说是对于作品本身呢,似乎倒是对于工人出身的作者为较多。但是作品,毕究是被指为绥蒙诺夫的代表作的,已经翻成英文和布喀维亚文,听说还翻成了捷克文,或正在翻译——
《饥饿》也如《伤寒》一样,是生活记录的小说。借了十六岁的少女菲亚的日记的形式,来记录一九一九年的饥馑年间,在彼得堡的一个工人的家族的生活的。
一九一九年——这是施行新经济政策的大前年,苏维埃俄罗斯于政治革命是成功了,但接着是国内战争和反动,所以很疲乏;而经济方面,尤当重大的危机,又加以可怕的饥馑袭来了的“艰苦的时期”。在这时期中,俄国的劳动者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共产党员是怎样地,市民是怎样地——那生活的一部分——是有限得很的一部分,但这却恳切地在这小说里面描写着。
然而,当描写这艰苦的生活之际,作者却并不深求那生活的不幸的原因,那《饥饿》的悲剧的缘起。而对于那原因的批判之类,自然就更不做了。这小说,在这一点,实在是无意志,无批判似的。有工人(——菲亚的父亲),有少女菲亚的哥哥叫作亚历山大的利己主义底小资产阶级的职员,有叫作舍尔该的哥哥的共产党员。但他们全不表明那意志,那意识。而作者对于他们的存在,也实在很寡言。他们的行为,是恳切地(并且干练地,以颇为艺术底完成)描写着的。然而他们的魂灵,的情绪,的观念形态,却并不以强大的力,来肉薄读者。——这对于生活的现实的无意志性——这,是我们常在“同路人”那里会看见的,而且岂不是正为此,所以我们难于就将他们看作真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么?绥蒙诺夫呢,正是工人出身,赤军出身的作家。然而要从他那里看出那特异性和优越性来,却似乎不容易。
但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是错的。他是自然主义者,他的作品,应该作为自然主义的作品看,——如果说得过去——那时候,便自然只得说——是了,对的,他是自然主义者——了。然而对于他的我们的不满,岂不是委实也就在此么?
绥蒙诺夫是不消说,不象有产者作家那样,受过组织底的文学教育的。表现——这事情,似乎很辛苦了他。他说过———
“象出现于现代的许多无产者作家们一样,我在三年前走进俄国文坛的时候,是并无一点作家所必需的修养的暗示,也全不知道想想艺术作品上的形式的意义;精勤地来写作品的事,是全不知道,也并不愿意的。在短的时期之间,我投身于Proletcult(无产者教育处)了,然而那地方什么也没有教给我。我先前是学习于俄国的古典作家们(并含戈理基在内),现在也还在学习着。但较之这些,从革命以后的俄国的现代作家们(但那作家们之中,我们是也将‘同路人’的不正当而不必要的书籍放在里面的)学习,以及正在学习之处,却更其多。”
他大约是太过于“学习”了——在这一端,他大约也是体验了过渡期的无产者作家的不幸之一罢。
《饥饿》的梗概——要讲这个,是烦难的。这是日记,是生活记录。其中并无一贯的,小说的线索似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简单地讲起这小说的内容来,那么——一个少女菲亚,怀着对于修学的憧憬,到彼得堡去。但在那里等候她的,却并非实现这憧憬的幸福,而是利己主义和饥饿的黑暗的现实。可怜的少女的幻影,在一到彼得堡的第一天,便被破坏了。于是环绕着这少女,而展开了由父母、兄弟所形成的家庭生活,展开了这少女在办事的邮政局的生活。然而一贯这一切生活,投给不幸和悲惨的阴影者,是“饥饿”。为了“饥饿”,父亲和亲生的孩子和妻隔离,变成冷酷,于是为了“饥饿”死下去。为了“饥饿”,女儿憎恶父亲,妻憎恶夫。为了“饥饿”,幼儿的心也被可怕的悲惨所扭曲。——一切为了“饥饿”,为了“饥饿”而人的生活悲惨,偏向,堕落,衰亡。这便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这战时共产时代的心理生活,便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在这里,有可怕的现实。有虽然狭,然而恳切地描写出来的生活。而这作品的艺术底价值,大约也就应该在这一点上论定的了。
三
临末,就将他的著作,顺便列举出来罢———
1单行本
《家政妇玛希加》一九二二年
《百万人中的一个女人》(小说集)一九二二年
《饥饿》(小说)一九二二年
《兵丁和小队长》(手记)一九二四年
《裸体的人》(小说集)一九二四年
《是的,有罪》(小说集)一九二五年
小说集二卷(集印着绝版的作品的)一九二五年
2载在杂志上的
《阶前》—“Mor Gvardja” 一九二二年,四—五号
《顺着旧路》—“Nash Dni” 一九二三年,三号
《萨克莱对我说了什么?》—“Zvezda” 一九二四年,一号
《同一的包的轮索》—“Kovsh” 一九二五年,一号
《饥饿》这一部书,中国已有两种译本,一由北新书局印行,一载《东方杂志》。并且《小说月报》上又还有很长的批评了,这一篇是见于日本《新兴文学全集》附录第五号里的,虽然字数不多,却简洁明白,这才可以知道一点要领,恰有余暇,便译以饷曾见《饥饿》的读者们。
十月二日,译者识。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日《北新》第二卷第二十三号所载。)
农夫 苏联 雅各武莱夫
辛苦的行军生活开头了。在早晨,是什么地方用早膳,什么地方过夜,一点也不知道的。市街,人民,虚空,联队,中队,丛莽,大小行李,桥梁,尘埃,寺院,射击,大炮(依兵卒的说法,是太炮),篝火,叫唤,血,剧烈的汗气——这些一切,都云一般变幻,压着人的头。也疑心是在做梦。
有时也挨饿。以为要挨饿罢,有时也吃得要满出来,从小河里直接喝水。这四近的水——小河——非常之好,简直是眼泪似的发闪。身子一乏,任凭喝多少,也不觉得够。
互相开炮的事情是少有的。单是继续着行军。
一到晚上,兵卒因为疲劳了,就有些不高兴——大家都去寻对手,发发自己的牢骚。
“奥太利的小子们,遇见了试试罢,咬他……”
但这也大抵因为行军的疲劳而起的。
休息到早晨,便又有了元气了。玩笑和哄笑又开头——青铜色的脸上,只有牙齿象火一般闪烁。
“毕理契珂夫,喂,你,晚上做什么梦了?”
就在周围的人们,便全部——半中队全部——全都微笑着,去看毕理契珂夫。但那本人,却站在篝火旁边,正做着事。从穿了没有带的绿色小衫,解着衣扣看起来,好象是一个壮健的汉子。拿了人臂膊般粗细的树枝来,喝一声“一,二呀,三!”抵着膝盖一折,便掷入火里去。这人最以为快活的,就是烧篝火。
“昨夜呵,兄弟,我呀,是梦到希哈努易去了。就是带着儿子,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那小畜生偷眼看着我呀。那眼睛是蓝得吓人,险些要脱出来的——这究竟是什么兆头呢?”
毕理契珂夫暂时住了口,蹙着脸吹火去了——火花聚着飞起,柱子似的。
“那是,一定又要得勋章了。”有人愚弄似的说。
“唔,那样的梦,有时也做的。但是,得到勋章的时候,我觉得好象是讨老婆……”
“阿唷,阿唷……要撇了现在的老婆,另讨新的了么?”
“不是呀,我自己也着了慌的。我说,我已经有老婆的。可是大家都说,不,你再讨一个罢。一个老婆固然也好,但有两个,是好到无比。这时我说了。我们是不能这么办的。我有一个老婆就尽够。因为是俄罗斯人,不是鞑靼人呀……这么说着,硬不听……他们也说着先前那些话,硬不听。可是到底给逼住了。早上,醒过来,我呀,自己也好笑,心里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但不久,中队的命令书来到了,是给毕理契珂夫勋记的。不过这些事由它去罢……无论什么,好不有趣呵。”
兵卒们嘲笑他。但已经没有疲劳,也没有牢骚了。
于是集合喇叭响了起来。
——准备!
于是又是行军,新的地土,再是道路,市街,大炮,尘埃,叫唤,射击——疲劳。
然而——毕理契珂夫是不怕的。他这人就是顽健。总是很恳切,爱帮忙,一面走,一面纳罕地看着四处的丛林,园圃,房屋,而且总将自己的高兴的言语,拉得曼曼长。
“有趣,呀——”
并不是说给谁的,就是发了声,长长地这么说。
但是,忽而,又讲起想到的事来,别人听着没有,是一向不管的。
“喂,兄弟,怪不怪?瞧呀,——寺院也同俄国一样;便是脸相,不也和我们一样么?只有讲话,却象满嘴含着粥或是什么似的,不大能够懂。不过,那寺院呵。——这几天,我独自去看过了,都象我们那里一样,画着十字;圣像也一样的,便是描在圆房顶上的萨拉孚神,也是白头发,大胡子哩。
“‘开尔尼谟天使’也和我们那里一样的。这样子了,大家却打仗……真奇怪呵!”
于是沉默了。用了灰色的,好事的眼,环顾着四近。忽然又象被撒上了盐一样,慢慢深思起来。
“有趣,呀……”
有一回,枝队因为追赶那退却的敌人,整天的行军。
敌人,依兵卒的用语来说,是“小子们”,似乎还在四近。他们烧过的篝火,还没有烧完。道路的灰尘上,还分明看见带钉的鞋子的印迹。有时还仿佛觉得有奥太利兵所留下的东西的焦气味和汗气,从空中飘来。
“瞧呀,瞧呀,是小子们呀。”
到晚上,知道了“小子们”的驻处了。大约天一亮,就要开仗。
中队和联队,便如堰中之水似的集合起来;开始作成战线,好象墙壁。
毕理契珂夫的中队,分布在一丛树林的近旁,这林,是用夹着白的石柱子的木栅围绕起来的。一面,有一所有着高栋的颇干净的小屋子——在这里,是中队长自己占了位置。疲劳了的兵卒们,因为可以休息了,高兴得活泼地来做事,到树林里拖了干草和小树枝来,发火是将木栅拗倒,生了火。但在并不很远,似乎是树林的那一面的处所,听得有枪声。然而在惯透了的他们,却还比不上山林看守人的听到蚊子叫。那样的事,是谁也不放在心里的。
毕理契珂夫正在用锅子热粥。
在渐渐昏暗下去的静穆的空气中,弥漫着烟气。从兵卒们前去采薪的树林里,清清楚楚地传来折断小枝的声音。
远处的树林上,带绿的落日余红的天际的颜色,已经烧尽,天空昏黯——色如青玉一般。在那上面,星星已经怯怯地闪起来了。兵卒们吃完晚餐,便从小屋里,走出那联队里绰号“鲤鱼”的浓胡子的曹长来。
“喂,有谁肯放哨去么?”大家都愕然了。
“此刻不是休息时候么?况且在这样的行军之后,还要去放哨!?不行呀。脚要断哩。”
谁也不动,装着苦脸。笑影一时消失了。但总得有一个人去,是大家都很明白的。
因为很明白,所以难当的寒噤打得皮肤发冷。
曹长从这篝火走到那篝火边,就将这句话,三翻四复地问。
“有谁肯放哨去么?”
“有了,叫毕理契珂夫去!”有谁低笑着,说。
“毕理契珂夫?”曹长回问。“但是,毕理契珂夫在那里呢?”
“叫毕理契珂夫,叫毕理契珂夫去!”兵卒们都嚷了起来。因为寻到推上责任去的人了,个个高兴着。
已经如此,是无论愿否,总得去的。
“毕理契珂夫,在那里呀?”
“在这里呀。”
“你,去么?”
“去呀……”
“好,那么,赶快准备罢。”
不多久,一切都准备了。毕理契珂夫出了树林;在平野中,从警戒线又前进了半俄里,于是渐渐没在远的昏黄中了。
右手,有一座现在已为昏暗所罩,看不见了的略高的丘。中队长就命令他前去调查,看敌军是否占据着这处所的。
毕理契珂夫慢慢地前进了大约三百步,便伏在栅旁的草中。栅边有烂东西似的气味。有旧篝火的留遗的气息。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非镇静不可了。已经全然是夜——一切都包在漆黑的柔软的毯子里了。
树林早已在后面。在树林中,有被篝火和群集所惊的,既不是猫头鹰,也不是角鹰,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夜鸟,不安地叫着。
左手的什么地方,在远处有枪声。那边的天,是微见得帽子般的样子上,带一点红色——起火罢。毕理契珂夫放开了鼻孔。有泥土和草的气息——惯熟的气息。和在故乡希哈努易,出去守夜的时候,是一样的。
在前面,远的丘冈的那边,浮着落日的临终的余光,四近是静静的,单是漆黑。“小子们”就在这些地方。也许还远。或者一不凑巧,也会就在旁边,和自己并排,象毕理契珂夫一样的伏着,也说不定的。专等候和自己相遇,要来杀,装着恨恨的脸,躲在那里,也说不定的。
“记着罢,如果遇见敌人,万万不要失手呵!”中队长命令说。“一失手,不但你死,我们也要吃大亏的。”
尼启孚尔·毕理契珂夫自己也知道,失手,是不行的,不是杀敌,便是被杀于敌的。
旁边的什么地方,有猫头鹰在叫,黑暗似乎更浓重了。心脏跳得沉垫垫地,砰,砰,砰。
毕理契珂夫几乎屏了呼吸,再往前走。木栅完了,此后是宽广的路。路的那边,堆着谷类,如墙壁一般。毕理契珂夫用指头揉一揉穗子看。
“是小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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