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界牌走罢”,毕理契珂夫就决计在左边走。
中队长曾嘱咐他数步数。毕理契珂夫数是数的。但数到七十,就一混,是出了八十步呢,还是九十步呢,一点也不清楚了。一面数步数,一面侦敌人,分心到这边来,自然也是万万办不到的花样,只好弯着身子,耸起耳朵向前走。并且寻出界牌来。道路忽然成了急坂,走进洼地了,界牌就在那洼地的尽头。潮湿的空气,从下面喷起,这里的草润着露水,是湿的。
因为湿气,还是别的原因呢,毕理契珂夫骤然颤抖起来了。脊梁上森森的发冷,牙齿打得格格地响。心脏是仿佛上面放了冰块似的,停住了。毕理契珂夫在心里,觉得了自己现在完全是一个人,在全世界,只一个人,在这星夜之下,在这昏暗之前,完全只是一个人。即使此刻被杀了,谁也不知道……
恐怖使他毛发直竖了。
黑暗忽而变了沉闷的东西,似乎准备着向他扑来,将他撕碎的敌人,就满满地充塞在这些处所。
毕理契珂夫骤然之间,就挫了锐气。
他仿佛被从下面推翻,软软的坐在地面上。周围很寂静,黑暗毫不想动弹。树林里面,还有禽鸟在叫。远处的天空中,已不见火灾的微红了。略一镇静,毕理契珂夫便竖起一膝,脱下帽子,侧着耳朵听。从不知道那里的远处,听到有钝重的轰声。
毕理契珂夫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
这是向来的农夫的习惯。
夜里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用耳朵贴着地面听起来。说是凡有路上是否有人,是远是近,并且连那数目,也可以知道的。
现在呢,地面是平稳地,钝重地在作响。
他这样地听了许多时。于是仿佛觉得远远的什么处所,散布着呻吟声,故意按捺下去似的呼吸的声音。
呜,呜,呜……
毕理契珂夫发抖了,拚命紧靠着地面。
兵卒们说过,地面是每夜要哭的。
他从一直先前起,就想听一听地面的哭声,但还没有这机会。然而现在,如果静静地屏住呼吸,便分明听到那奇怪的呻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也许远处正在放大炮罢……但他不能决定一定是这样。他相信地面真在啼哭了。况且地面也怎能不哭呢?每打一回仗,基督的仆人不是总要死几千么?地面——是一切人类的生身母亲……自然觉得大家可怜相……
呜,呜,呜……
“嗡,哭着呀。”
毕理契珂夫直起上身来。
“母亲在哭哩。地面在哭哩。”
他感动了,亲热地向暗中看进去。有母亲在,有大地在,自己并非只是一个人。这又怕什么呢?有爱怜自己者在,有自己的生身母亲在,有大地在。
他即刻勇壮起来,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如希哈努易一样的亲热的东西,无论是地面,是草气息,是天空的星星。
心脏跳得很利害,使毕理契珂夫想要用手来按住它。触着灰色的外套,触着扣子,触着那得到以后,从未离身的小小的若耳治勋章。
但是,辗转之间,这也平静了。于是在黑昏中,浮出中队长的脸来。
“要检查那丘冈上可有敌人的呵。”
黑暗便又成了包藏敌意的东西。尼启孚尔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没有一些帮助。他忍住呼吸,缩了身子,并且将中队长的命令放在心上,再往前面走。恐怖又一点一点来动他的心。他两手捏着枪,沿着界牌,走下洼地去,是想从这里,暗暗走近丘边去的。他现在分明知道,友在那里,敌在那里了。周围的幽静,也可怕起来了。静到连心跳也可以听到。靴子作响,野草气恼地嚷。为了疲劳和紧张,眼睛里时时有黄金色的火星飞起。
忽而听到异样的声音。好象在那里的远地里,转动着机器一般的声音。那声音,每隔了一定的时光,规则整然的一作一辍。是什么曾经听得惯熟了的那样的声音。在尼启孚尔,是极其亲热的声响,只是猜不出是什么,他便一面侧着耳朵,一面向前走。声音逐渐清楚起来了。似乎就从这丘的斜坡上的草里面发出来的。
“是什么呢?”毕理契珂夫十分留心地侧着耳朵想。
平常是一定知道的声音——但是,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忽而出惊,就在那里蹲下了。
“阿阿,有谁在打鼾呵!”
全身骚扰起来。
“逃罢!”
然而,好容易又站住了,好象周身浇了冷水。他紧张着全身,侧着耳朵,是的,的确是有谁在打鼾。健康的鼾声,真正老牌的农夫的鼾声。毕理契珂夫野兽似的将全身紧张起来,爬近打鼾的处所去。进一步,又停一回,上两步,又住一次,一面爬,一面抖。他准备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开枪,以及用刺刀打击。两只手象铁钳一样,紧紧地捏着枪。
黑暗中微微有一些白,就从这里,发出粗大的,喇叭似的鼾声来。是睡得熟透的人的,舒服的,引得连这边也想睡觉的鼾声。
毕理契珂夫又放了心。他一直接近那睡着的人的旁边去。
是这小子。是这小子。这小子就是了。撒开了两条臂膊,仰着,歪了头。但是,究竟是什么人呢?也许是俄国兵呀。毕理契珂夫的鼻子,嗅到了不惯的气味。
“是奥太利呵。我们,是没有那样的气味的。”
他蹲在那里,开始向各处摸索。
旁边抛着枪枝和革制的背囊。
枪上是上着枪刺——开了刃的家伙——的。在夜眼里,也闪得可以看见。毕理契珂夫拖过枪枝来。这么一来,就是敌人已经解除武装了。
“哼,好睡呀。有趣呵……”毕理契珂夫想着,凝视那睡着的人。
是一个壮健的奥太利兵。生着大鼻子。嘴大开着,喉咙里是简直好象在跑马车。这打鼾中,就蕴蓄着一种使毕理契珂夫怜爱到微笑起来,发生了非常的同情的声响。
“乏了呀。也还是,一样的事情。”
他决不定怎么办才好,便暂时坐在睡着的人的身旁,忍住呼吸,耸着耳朵听。除远远的枪声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他于是慢慢地背了背囊,右手拿了奥太利兵的枪,左手捏着自己的枪,很小心的,退回旧来的路上,走掉了。自己十分满足,狡猾地微笑着——但敌人还是在打鼾。
当站在中队长的面前时,尼启孚尔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有脚没有了。吓!也许又要得一个勋章哩。因为夺了奥太利的步哨的军器来,实在也并不很容易呀……
但是,在中队长的面前笑,是不行的,于是紧紧地闭了嘴,一直线几乎要到耳朵边。脸上呢,却象斋戒日的煎饼一般发亮。
“查过了么?”
“唔,查了,队长,查过了。队长说的那丘上呵……”
“唔?”
“那丘上呵,是有奥太利的小子们的。”
他的脸,是狡猾地在发亮。他挨次讲述,怎样地自己偷偷的走过去,猫头鹰怎样地叫,在什么地方遇见了敌人。
“将枪和背囊收来了。”
中队长取起枪枝来,周身看了一遍。收拾得很好,还装着子弹。
“嗡,办得好。背囊里面,查了没有。”
“不。还没有看呀。”
打开背囊来看。装着小衫裤,食料,还有小小的书。
“唔——”中队长拉长了声音说。
“但是,将那奥太利兵,竟不能活捉了来么?”
“那是,到底,近旁就有听音呀。虽然悉悉索索,可是听得出的。要是打醒了拖他来呢,杂种,就要叫喊……”
“那倒也是。好,办得不错。”
“办妥了公事,多么高兴呵,队长。”
“但是,那小子怎么了?”
“唔?”
“又‘唔’什么呢?”军官皱了眉。“我问的是,将那小子,那敌人,怎样处置了。”
“将枪和背囊收来了。”
那我知道。我说,是将那敌人怎样办了?”
“那小子是还在那地方呵。”
“还在那地方,是知道的,问的是,你怎样地结果了那小子。”
毕理契珂夫圆睁了吃惊的眼睛,凝视着军官的脸。他是微麻的顽健的汉子,而浮在脸上的幸福的光辉,是忽然淡下去了。微微地张着嘴。
“你,将他结果了的罢。”
“不。”
“什么?竟没有下手么!?”
“因为他睡着呀,队长。”
“睡着,就怎样呢,蠢才!”
军官从椅子站起,大声吆喝了。“你应该杀掉他的。看得不能捉,就应该即刻杀掉的。那小子究竟是你的什么?是亲兄弟,还是你的老子么?”
“不,那并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敌人不是?”
“是呀。”
“那么,为什么不将那小子结果的?”
“所以我说过了的……那小子是睡着的,队长。”
军官显出恨恨的暗的眼色,凝视着尼启孚尔的脸。
“这样的木头人,没有见过……。唔?我将你交给军法会议去。”
军官从桌子上取了纸张,暂时拿在手里,但又将这抛掉了。他满脸通红。“队长还没有懂——倘不解释解释……”毕理契珂夫想。
“队长,奥太利的小子,是睡着的。打着鼾。一定是乏了的。如果没有睡着,那一定不是活捉,就是杀掉。但是,那小子睡着,还打鼾哩。好大的鼾。只要想想自己,就明白。我们乏极了,不知道有脚没有的时候,一伙的小子们在营盘里,也是这么说的。尼启希加,不要打鼾哪。”
军官牢牢地注视着毕理契珂夫的脸。看眼睛,便知其人的。
操典上也这样地写着。
灰色眼珠的壮士,什么事也能做成似的脸相,在胸膛上,是闪着若耳治勋章。
忽然之间,军官的唇上浮出微笑来。并不想笑,但自然而然地笑起来了。
“唉唉,你是怎样的一个呆子呢!蠢才!你也算是兵么?你是乡下人罢了。好了,去罢!”
毕理契珂夫就向右转,满心不平的走到外面去。一出小屋,便是一向的老脾气,不一定向谁,只是大声的说。
“因为那小子是睡着呀。大半就为此呀。是睡着,还在打鼾的。……”
雅各武莱夫(Alexandr Iakovlev)是在苏维埃文坛上,被称为“同路人”的群中的一人。他之所以是“同路人”,则译在这里的《农夫》,说得比什么都明白。
从毕业于彼得堡大学这一端说,他是智识分子,但他的本质,却纯是农民底,宗教底。他是禀有天分的诚实的作家。他的艺术的基调,是博爱和良心。他的作品中的农民,和毕力涅克作品中的农民的区别之处,是在那宗教底精神,直到了教会崇拜。他认农民为人类正义和良心的保持者,而且以为惟有农民,是真将全世界联结于友爱的精神的。将这见解,加以具体化者,是《农夫》。这里叙述着“人类的良心”的胜利。但要附加一句,就是他还有中篇《十月》,是显示着较前进的观念形态的。
日本的《世界社会主义文学丛书》第四篇,便是这《十月》,曾经翻了一观,所写的游移和后悔,没有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在内,用中国现在时行的批评式眼睛来看,还是不对的。至于这一篇《农夫》,那自然更甚,不但没有革命气,而且还带着十足的宗教气,托尔斯泰气,连用我那种“落伍”眼看去也很以苏维埃政权之下,竟还会容留这样的作者为奇。但我们由这短短的一篇,也可以领悟苏联所以要排斥人道主义之故,因为如此厚道,是无论在革命,在反革命,总要失败无疑,别人并不如此厚道,肯当你熟睡时,就不奉赠一枪刺。所以“非人道主义”的高唱起来,正是必然之势。但这“非人道主义”,是也如大炮一样,大家都会用的,今年上半年“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和“遵命文学”的新月社,都向“浅薄的人道主义”进攻,即明明白白证明着这事的真实。再想一想,是颇有趣味的。
A.Lunacharsky说过大略如此的话:你们要做革命文学,须先在革命的血管里流两年;但也有例外,如“绥拉比翁的兄弟们”,就虽然流过了,却仍然显着白痴的微笑。这“绥拉比翁的兄弟们”,是十月革命后墨斯科的文学者团体的名目,作者正是其中的主要的一人。试看他所写的毕理契珂夫,善良,简单,坚执,厚重,蠢笨,然而诚实,象一匹象,或一个熊,令人生气,而无可奈何。确也无怪Lunacharsky要看得顶上冒火。但我想,要“克服”这一类,也只要克服者一样诚实,也如象,也如熊,这就够了。倘只满口“战略”“战略”,弄些狐狸似的小狡狯,那却不行,因为文艺究竟不同政治,小政客手腕是无用的。
(一九二九年九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2)
《在沙漠上及其他》所载。)
坦波林之歌 日本 蕗谷虹儿
作者原是一个少年少女杂志的插画的画家,但只是少年少女的读者,却又非他所满足,曾说:“我是爱画美的事物的画家,描写成人的男女,到现在为止,并不很喜欢。因此我在少女杂志上,画了许多画。那是因为心里想,读者的纯真,以及对于画,对于美的理解力,都较别种杂志的读者锐敏的缘故。”但到一九二五年,他为想脱离那时为止的境界,往欧洲游学去了。印行的作品有《虹儿画谱》五辑,《我的画集》二本,《我的诗画集》一本,《梦迹》一本,这一篇,即出画谱第二辑《悲凉的微笑》中。
坦波林(Tambourine)是轮上蒙革,周围加上铃铛似的东西,可打可摇的乐器,在西班牙和南法,用于跳舞的伴奏的。
敲起来罢 坦波林
还是还是 春天呀……
跳舞的 跳舞儿
还是还是 春天呀……
抛掉了的 坦波林
怎么一下 踏破了……
跳舞的 跳舞儿
怎么一下 踏破了……
破掉罢 坦波林
泪珠儿的 跳舞呀……
抛掉了的 坦波林
泪珠儿的 跳舞呀……
拾起来罢 坦波林
还是还是 春天呀……
跳舞的 跳舞儿
还是还是 春天呀……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第六期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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