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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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梭罗古勃和巴理蒙德,是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二十年间的俄国新诗坛的先进。当这时代,在俄国文学是从那题材上,从那技巧上,都很成为复杂多样了。从中,由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所代表的新罗曼主义的一派,即所谓Modernist(晚近派)的一派,在那思想的倾向上,是大抵超现实底的,从俄国文学所总不能不顾而去的政治底,社会底生活的现实,有筑成了全然离开的特异的世界之势。为了许多人们而做的社会革命的运动,和只高唱自己赞仰的巴理蒙德的心境,是相去很远的。为正义公道而战的社会运动,和赞美恶魔之力的梭罗古勃的心境,也大有距离。这些诗人,是都站在善恶的彼岸,信奉无悲无忧的惟美的宗教的。那最显明的色调,是个人主义底的自我之色,于是也就取着超道德底,超政治底,乃至超社会底的态度。

    也可以称之为宣说惟美的福音的纯艺术派的这些人们的心境,是在十九世纪末的不安的社会底的空气里,自然地萌发出来的。千八百九十年代的俄国,见了急速的生活的变化了。生活的中心,已从田园的懒惰的地主们,移到近代底的都市的劳动者那面去。和生活的中心从农村移向都市一同,职业底的,事务底的,纷繁的忙迫,便随而增加,生活即大体智力底地紧张起来。于是机械之力,压倒人类之力的生活开始了。生活的步调,日见其速,个人的经验也迅速地变化,成为复杂。疲劳和借着强烈的刺戟的慰安,互相错综,使神经底的心情更加深。别一面,则向新时代而进的感情,也仍然在被压迫。以向新时代为“恶化”的压抑,使这些人们碰了“黑的硬壁”。由此便发生了回避那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心情。而艺术乃成为超越于现实的斗争之上而存在的世界。为了憎恶,竭其灵魂者,是人类的生命的滥费。魂的世界应该守护。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这一面,还有相隔的诗的魔术的圈,倘不然,就只好在那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内部,寻出些什么善和美。靠着这,而生活这才可能。要之,真的价值,只存在于思想或空想的世界里。这是新罗曼主义一派的共通的主张。

    四

    还有一派,是虽然和新罗曼主义的一派几乎同时,却凭着大胆的现实的观察,而开拓了新天地的写实主义者。例如戈理基(Maxim Gorky),即是其一。戈理基的许多作品中,例如有叫作《廿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饼干工厂的廿六个工人,在地下室里从早做到夜。每天到这二层楼上的绣花工厂来的女工,有一个叫名泰妮的姑娘。

    一切人类,是不会不爱,不会不管的。凡是美的,虽在粗暴的人们之间,也令其起敬。自己们的囚人似的生活,将自己们弄成笨牛一般了,但自己们却还不失其为人类。所以也如一切别的人们一样,不能不有所崇拜。自己们——即廿六个工人们,除了叫作泰妮的姑娘而外,再没有更好的了。也除了那姑娘而外,实在再没有谁来顾及住在地窖子里的自己们了。——这是那工人们的心情。于是他们就样样地照管那姑娘。给她注意。忠告她衣服要多穿呀,扶梯不要跑得太快呀之类。但姑娘也并不照办。然而他们也并不气忿。他们样样地去帮助她。以此自夸,而争着去帮助。其实,正如戈理基之所说,人类这东西,是不会不常是爱着谁的,虽然也许为了所爱的重量,将对手压碎,或使对手沦亡。

    廿六个工人在作工的地窖似的饼干工厂的隔壁,另有一间白面包制造所,主人是两面相同的,但那边做工的人是四个。那四个人,自以为本领大,总是冷冷的。工场也明亮,又宽阔,而他们却常常在偷懒。廿六个这一面,因为在日光很坏的屋子里做着工,所以脸上是通黄的,血色也不好。其中的三个是肺病或什么,一个是关节痛风,因此模样也就很不成样了。四个工人,那面的工头,酗了酒,就被开除,另外雇来了一个当过军人的汉子,穿着漂亮的背心,挂着金索子,样子颇不坏,是以善于勾引女人自夸似的人。廿六个人在暗暗地想,单是泰妮,不要上这畜生的当才好。大家还因此辩论起来。终于是说大家都来留意。一个月过去了。那退伍军人跑到廿六个人的处所来,讲些勾引女人的大话。廿六个中的一个说,拔一株小小的柏儿,夸不了力,因为弄倒大透了的松树,是另外一回事。退伍军人语塞了,便说,那么,在两星期之内,弄泰妮到手给你看。两星期的日子已尽了。泰妮照旧的来做工。大家都默默地,以较平常更为吃紧的心情去迎她。泰妮惊得失了色,硬装着镇静,故意莽撞地说道,快拿饼干来罢。仿佛觉到了什么似的,慌忙跑上梯子去了。廿六个人料到那退伍军人是得了胜。不知怎地都有些胆寒。到十二点,那退伍军人装饰得比平常更漂亮,跑来了;对大家说,到仓库里去偷看着罢。在板壁缝中窥探着时,先是泰妮担心地走过院子去;接着来了那退伍军人,还在吹口笛。是到幽会的处所去的。是湿湿的灰色的一天,正在下小雨。雪还留在屋顶上,地上也处处残留着。屋上的雪,都盖满了煤烟了。廿六个人不知怎地都怨恨了泰妮。不久泰妮回去了。为了幸福和欢喜,眼睛在发光。嘴唇上含着微笑。用了不稳的脚步,恍恍忽忽地在走。已经忍不住了,廿六个男人们便忽然从门口涌到院子里,痛骂起泰妮来。那姑娘发了抖,痴立在雪泥里。满脸发青,瞪目向空,胸脯起伏,嘴唇在颤抖。简直象是被猎的野兽。抖着全体,用了粗暴的眼光,凝视着廿六个人这一面。

    廿六人中的一个拉了泰妮的袖子。姑娘的眼睛发光了。她将两手慢慢地擎到头上去,掠好了散开的头发,眼睛紧钉着这边。于是用了响亮的镇静的声音,骂道,讨厌的囚犯们,而且橐橐地走过来了。好象并没有那廿六个人塞住去路似的,轻松地走过来了。廿六个人也不能阻当住。她绝不反顾,大声骂着流氓无赖等类的话,走掉了。

    廿六个男人们,站在灰色的天空下,雨和泥的积溜里。默着,回到灰色的石的地窖去。太阳仍照先前一样,从不来一窥廿六个人所在之处的窗。而泰妮是已经不在那里了。

    五

    在戈理基的现实描写中,表现着民众——浮浪人和劳动者之所有的潜力。暗示着民众的生命力。他们也怀着对于生活的无穷的欲望的。虽遭压抑,而求生的意志,却壮盛地在活动。在《廿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里,那生命力,是活动于非用纯粹的心情,真爱一个谁不可之处的;是表现于自己们爱以纯粹的心情的人,而竟容易地惨遭玷污,乃对于这丑恶和凉薄而发生愤慨和悲哀之中的。戈理基常所描写的饥饿的大胆的人,虽是世间的废物,然而大胆,不以奴隶那样的心情,却以人生的主人似的心情活着的人,为一切文明的欺骗之手所不及的自由人,既大胆,又尖刻,傲然的褴褛的超人,例如,说是倘对人毫不做一点好事,就是做着坏事(《绝底里》第二幕),说是应该自己尊敬自己,说是撒谎是奴隶和君主的宗教,真实是自由的人们的神明(《绝底里》第四幕)的《绝底里》的萨丁——在那些人们的心里,即正如萨丁之所说,都有着人是包含一切的,凡有一切,是因人而存在的,真是存在者只有人,人以外都是人之所作,大可尊敬者是人,人并非可轻侮可同情的东西,怕人间者将一无所有之类,大胆而深刻的人间的肯定的。在这里,有着相信生之胜利的深的肯定,同时也有着非将一切改造为正当的组织不可的革命的意志。由这一端,遂给人以与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的世界,全然各别之感。群集的侮蔑,在这里,竟至于成了对于在群集中的胎孕未来者的赞美了。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藏在自己的世界中,看去好象要贯彻贵族底的个人的心境。而戈理基,则将潜藏于一切人类中而还未出现的生命之力,在廿六个工人里,在住在“绝底里”的废物里,都发现了。

    这出现于同时代的两种倾向,一看简直象是几乎反对的一般。一是写实主义,是革命底。一是新罗曼主义,是超革命底。一是反贵族底,一是贵族底。然而,在这里看好象相对立的两倾向之间,也有一贯他们而深深地横亘着的共通的精神在。戈理基的人类赞美,人类的潜力的高唱,生之力的胜利的确信,凡这些,和巴理蒙德的恰如太阳的心愿,如火焰如风暴的情热,和梭罗古勃的恶魔的赞美,合了起来,就都是对于向来的固定停滞的生活的反抗。都是对于凡庸的安定的挑战,都是对于灰色的,干结了似的现实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气分的否定。要之,都发动着为了一些正的,善的,强的,美的未现的生活,而向什么固定的无生气的暴虐在挑战的,热烈不安的精神。对于现前的固定停滞的现实的否定,对于凡庸而满足的现实的叛逆,就都是正在寻求较之停滞和满足的现实,生命可以更高,更远,乃至更深地飞腾并且沉潜之处的心的表现。纵使在个个的表现上,大有差异,但在这里,都有新的写实主义的精神在,即想在更其深邃地观察现实之处,寻出真的生命之力来。在这里,也有新罗曼主义的精神在,即想在超越了现实之处,感到真的生命之力。那都是异常的要求。是要在拔本底的异常之中,寻出生命之力来的要求。凡有象是空想,象是不能实现的一切事物,在站在这要求的心境里者,渐觉得未必不能实现,并非空想了,也正是自然的事。

    在这样的意义上,新罗曼主义和新写实主义,是有共通的精神的。从一面说起来,这是锐敏的天才的心的深处,深深地对于当来的新时代所觉到的豫感。是对于新时代的精神的,生命的豫感。新罗曼主义的复杂的个性的表现,和新写实主义的大胆的多方面的现实的探求,凡这些,虽然粗粗一看,仿佛见得是并无中心的混沌似的,但在那一切的动摇和不安,反抗和破坏的种种形相之间,却分明可以觉察出贯串着这些的白金的一线。这便是,竟象最大胆的空想模样了的最切实的现实的豫感。是作为非将未现者实现,便不干休的意志的表白的,新时代的豫感。

    这一篇,还是一九二四年一月里做的,后来收在《文学评论》中。原不过很简单浅近的文章,我译了出来的意思,是只在文中所举的三个作家——巴理蒙德、梭罗古勃、戈理基——中国都比较地知道,现在就借此来看看他们的时代的背景,和他们各个的差异的——据作者说,则也是共通的——精神。又可以借此知道超现实底的唯美主义,在俄国的文坛上根柢原是如此之深,所以革命底的批评家如卢那卡尔斯基等,委实也不得不竭力加以排击。又可以借此知道中国的创造社之流先前鼓吹“为艺术的艺术”而现在大谈革命文学,是怎样的永是看不见现实而本身又并无理想的空嚷嚷。

    其实,超现实底的文艺家,虽然回避现实,或也憎恶现实,甚至于反抗现实,但和革命底的文学者,我以为是大不相同的。作者当然也知道,而偏说有共通的精神者,恐怕别有用意,也许以为其时的他们的国度里,在不满于现实这一点,是还可以同路的罢。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译讫并记。)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五日,《春潮》月刊第一卷第六期所载。)

    波兰姑娘 苏联 淑雪兼珂

    美洲那边,咱们也还没有去走过。所以那边的事,老实说,是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外国之中,如果是波兰呢,可是知道着。岂但知道,便是剥掉那国度的假面,也做得到的。

    德国战争(世界大战——译者)的时候,咱们在波兰地方就满跑了三整年……不行!咱们是最讨厌波兰的小子们的。

    一说到他们的性质,咱们统统明白,是充满着一切谲诈奸计的。

    还是先前的事,女人呀。

    那边的女人,是在手上接吻的。

    一进他们的家去,

    “Niet nema,Pan.”(什么也没有,老爷——的意思。)

    便说些这样的事,自己想在手上接吻,滥货!

    在俄国人,这样的事是到底受不住的。

    一说到那边的乡下人,可真是老牌的滑头哩。整年穿得干干净净,胡子刮得精光,积上一点钱。小子们的根性,现在就被曝露着呀。虽然还是先前的事,就是那上部希莱甲的问题呀……。

    究竟为什么波兰人一定要上部希莱甲的呢,为什么要愚弄德国的国民的呢?我要请教。

    成为独立国了,要决定本国的单位货币了,那自然也很好,但还要有那么不通气的要求,又是怎的呀?

    哼,咱们不喜欢波兰的小子们……。

    但是,怎么样?岂不是遇见一个波兰姑娘之后,便成了波兰的死党,以为没有人们能比这国度里的人们再好了么?

    然而这是一个大错。

    索性说完罢,是咱们的身上现了非常的神变,可怕的烟雾罩满了头了——只要是那个漂亮的美人儿所说的事,什么都奉行了。

    还是先前的事,杀人,咱们是不赞成的——手就发抖。可是那时是杀了人了。自然并没有亲自去动手,可是死在自己的奸计里的。

    现在一想起也就不适意,咱们竟轻率到以新郎自居,在那波兰姑娘的身边转来转去。还要将胡子剪短,在那贱手上接吻哩……。

    那是一个波兰的小村落,叫作克莱孚。

    一边的尽头,有一点小小的土冈——德国兵在挖洞,这一面的尽头也有一个土冈——我们在掘壕。这波兰的小村落,就成了在两壕之间的谷里了。

    波兰的居民,自然决计告辞。只有身为家长,舍不得家财的先生们还留着。

    说到他们的生活——想的也就古怪了。枪弹是特别呜呜,呜呜地在叫,但他们却毫不为奇,还是在过活。

    我们是常到他们的家里去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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