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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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现主义虽排斥自然主义的技巧,但在反抗现在的国家组织,和社会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之点,却和自然主义相同。假如以用了冷静的同情的眼睛,观察穷人的不幸者,为自然主义,则盛传社会主义底政治思想者,是表现主义。表现主义大抵是极端的倾向艺术,不是为艺术的艺术。例如哈然克莱伐,就将剧本《安谛戈纳》和世界大战相联结,以克莱洪拟前德皇威廉二世,而使为战争成了寡妇、孤儿、废人的,向王诉说饥饿和伤痍。此外,作者向看客和读者宣传之处也颇不少。自然主义时代的冷静的客观底态度,是全然失掉了。

    四

    首先攻击表现主义的,是支配着革命以前的德国的国家主义:军国主义,对于将腕力看作旧德意志帝国的真髓,而缺少这样的精神底要素者,要使精神来对峙起来。表现主义的第一人者亨利曼(Heinrich Mann)这样地说着。国家是应该脱离技术底,经济底结合的领域,而成为精神的领土的。他在战前所作的两三种小说,就已经贯串着这精神。他的小说《臣民》即描写着作为极端的权力意志和经济底弱者迫害的时代的,威廉二世治下的德国。

    自然主义的社会诗人,虽然对于贫者,倾注同情;但大抵是站在有产者的立脚地上的。然而表现派的诗人,却公然信奉社会主义,打破现存的经济组织。亨利曼的《穷人》,即归一切罪祸于二场主。世界的大战,恰如在俄国促成了波雪维克的胜利一样,也助长了在德国的革命思想。在青年诗人,劳农俄国实在宛如意大利之于瞿提(Goethe)一般,是成着憧憬的国土的。因为马克斯的经济学说,在他们,是太错杂了,所以想用共产主义似的便捷的手段,来医治旧社会的弊病,也正是不足诧异的事。

    因为他们尊便捷,所以在作品中,往往鼓吹着直接行动。这运动的开创者名那机关杂志曰《行动》(Action),也非偶然的。此外,这一派的杂志和丛书,又有名为《暴风雨》,《奋起》,《末日》,《赤鸡》等,而神往于革命者。

    他们的理想,是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无产阶级的政权获得。要建设新的国家,应该恰如俄国一般,先来破坏既存的事物的一切。凯撒的《瓦斯》,即是指摘世界的灭亡,以及文明和自然的矛盾的。对于国权的代表者的憎恶;因此也炽烈起来了。这些诗人之屡屡运用暴动和革命,也正无足怪。况且表现派的诗人中,也竟有如蔼思纳尔(Kurt Eisner)和托勒垒尔(Ernst Toller)似地,自己就参加了革命运动的。

    而世界大战所招致的不幸,又助长了极左倾底激烈思想,也有力于革命的促进的。然而诗人决非战场的勇士,所以憎恶战争的思想,明显地出沉于表现派的作品中。而国民间的和解,战争和国民区别的废止,世界同胞主义等,则成为他们的标语了。惠尔茀勒在许多短诗里,反抗着战争。温卢(Fritz von Unruh)又在《一个时代》中,使母亲悲叹着因战争而失掉的孩子。他们视有产者犹如蛇蝎,以为是支持现存的国家,代表资本主义的东西。斯台伦哈谟的喜剧,即都是讽刺富有的有产者的。

    五

    轻侮现存的国家社会的倾向,遂涉及一切事物了。恰如在先前,惠兑庚特到处发见了嘲笑,轻蔑,怜悯的对象一样,表现派的诗人也到处发见这些。向来的讽刺作家,在所嘲笑的一面,是使较好者对立起来的,而表现派的诗人决不如此。例如亨利曼的《没分晓先生》,是有产者之敌,而比有产者却卑劣得多。

    在这一端,惠兑庚特之外,斯忒林培克(August Strindberg)也给以影响。他指摘了现实生活的不正和不合理,怀疑了没有利己心的行为的可能性。受了那影响的表现派的诗人,则将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情,夫妇之间的关系,也看作利己心的变形。因此并妓女也和良家女子一律看待,有时还加以赞美。在表现派的作品中,多有娼妓出现,是不足怪的。

    表现派的诗人虽取极端的否定底态度,如上所言,但亦或在别一面,取着要将社会道德,根本底地加以改造的积极底态度。那时候,则对于物质主义,即对峙以道德底理想主义,对于尼采的超人主义,利己主义和资本主义,对峙以利他主义和博爱主义。自然主义非知悉了一切事物之后,是不下批评的,而表现主义却开首便断定善恶。这派的诗人,虽然还年青,但不在利益和享乐,而以博爱,服务,忍耐为理想。他们又相信人类的性善。在这一端,是和启蒙主义,人道主义有共通之处的。陀勃莱尔连弄死一个蚂蚁也不忍。

    使爱和无私臻于完全者,是牺牲底行为。所以伟大的牺牲底行为,屡屡成着表现主义的对象。《加莱的市民》,就是运用着为故乡的牺牲底行为的东西。

    唯美主义,是疲劳而冷静的,反之,表现主义的理想,则是感情的最大限度,感情的陶醉。尤其是表现派的戏剧,往往流于感情的抒情底发扬。因此主角便当然多是忏悔者,忍从者,真理的探究者。如梭尔该(Reinhard Sorge)的《乞丐》,是几乎全篇都用独白的。而并无事迹或纠葛者,也往往而有。也有作者本身从各种要素之点,加以分解,作成比喻底的各种姿态,在作品中出现的。

    因此,用语也颇高亢,有时竟是连续着感激之极,痉挛底地所发的绝叫,而并非文章。哈然克莱伐的剧本《人间》,尤其是这倾向之趋于极端者。

    表现主义之喜欢夸张和最大级的表现,在本质上原是当然的事。加以受了政治底现象的影响,惟用心于耸动世人的耳目。因为现在是诗人也作为宣传者,站在街头了,不将声音提高,是听不见的。

    题材也颇奇拔,而且是挑拨底,既以耸动耳目为目的,即自然无需加以绵密的注意了。在这一点,表现主义是和自然主义正相反对的。又从收得夸张底效验的必要上,则常用冒险小说底的手段和题目。在这一点,电影是很给与了影响的。

    表现派的戏曲作家中,惟凯撒专留心于舞台效果。他将看客的注意,从这幕到那幕,巧妙地牵惹下去。《加莱的市民》作为戏曲,事迹是贫弱的,然而含着小小的舞台效果很不少。

    惯于写实主义的人们,要公平地评定表现主义,并不是容易事。走了极端的物质主义和自然主义,固然非救以反对的思潮不可,然而现在的表现主义,却是过于极端的反动底运动。连当初指导了这运动的人们,也说表现主义已经碰壁了,从忽而辈出的多数的表现派作家之中,崭然露了头角者,不过是仅少数。而这些少数者的成功,岂不是也并非因为开初信奉了表现主义,却大抵是靠了由过去的文艺所练就的本领的么?

    (由《从印象到表现》译。)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朝花旬刊》第一卷第三期所载。)

    人性的天才——迦尔洵 俄国Lvov-Rogachevski作

    —“近代俄国文学史梗概”之一篇

    我们里面,虽然未必有不看那在铁捷克画廊里的莱宾的有名的历史画《伊凡四世杀皇太子》的,然而将由父皇的铁棍,受了致命伤的皇太子的那惨伤的容颜,加以审视者却很少。这是画伯莱宾,临摹了迦尔洵(V.M.Garshin)的相貌的。

    遭了致命底伤害的驯鹿的柔顺的眼睛,是迦尔洵的眼睛。

    迦尔洵的心,就是温柔,但在这富于优婉的同情的心中,却跃动着对于人类的同情,愿意来分担人间苦的希望,为同胞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和这一同,无力和进退维谷的苦恼的观念,又压着他的胸口。

    他一生中,常常感到别人的苦痛,渴望将社会一切的恶德,即行扑灭,但竟寻不到解决之道而烦闷了。而沉郁的八十年代的氛围气,则惟徒然加深了他的烦闷。

    迦尔洵的柔顺的眼里,常是闪着同情,浮着对于人类的残酷性的羞耻之念。

    有着这样眼睛的人,是生活在我们俄国那样的残酷的风习的国度里了的。所以他就如温和的天使,从天界降到烈焰打着旋子的俄罗斯的社会里一样。而这残酷的乡土,则恰如伊凡四世,挥了铁棍,来打可怜的文人的露出的神经,又用沉重的铁锤,打他的胸口,毫不宽容地打而又打,终于使他昏厥了。

    迦尔洵在这沉重的铁锤之下,狂乱和失常了好几回。一八七二年,他进医院,一八八〇年再进精神病疗养院,一八八八年三月十九日又觉着发狂的征候,走出楼上的寓居,正下楼梯之际,便投身于楼下了。对于“不痛么”之问,气息奄奄的他说,“比起这里的痛楚来,就毫不算什么”而指着自己的心脏。

    说迦尔洵的发狂,是遗传性,那是太简单而且不对的。死在精神病院里的格莱普·乌司班斯基在《迦尔洵之死》这篇文章中,曾经特地叙述,说文人迦尔洵的遗传底病患,是因了由实生活所受的感印,更加厉害起来。

    而这感印,是痛苦的。青年时代的迦尔洵,或则读俄土战争的新闻记事,知道了每日死伤者数目之多,慨然决计和民众同死而赴战场;或则在路上看见对于不幸的妓女的凌辱,愤然即往警署,为被虐者辩护;或则听到了一八八〇年二月二十二日图谋暗杀罗里斯·美利珂夫的谟罗兑兹基已判死刑,要为他乞赦,待到知道不可能,情不能堪,竟发了狂病了。

    就如此,迦尔洵是对于别人的烦闷苦痛,寄以同情,而将因此而生的自己的苦恼,描写在短篇小说里的。所以在他的单纯而节省的小说中,会听到激动人心的热情人的号泣。

    他的创作《红花》的主角,便是他自己。他发着狂,在病院的院子里,摘了聚集着世界一切罪恶的红花。

    将《四日》[12]之间,躺在战场上的兵丁的苦痛,作为苦痛而体验了的,也是他。

    在寄给亚芬那绥夫的信里,他说,是一字用一滴血来创作的。

    有一个有识的女子,曾将迦尔洵描写妓女生活的一节的时候的情形,讲给保罗夫斯基听,那是这样的。

    有一天,迦尔洵去访一个相识的女学生,那女学生正在豫备着试验,迦尔洵便说:———

    “你请用功,我来写东西罢。”

    女学生到邻室去了,迦尔洵就取出杂记簿,开手写起什么来。过了些时,正在专心于准备试验的女学生,忽然被啜泣的声音大吃一吓,那是迦尔洵一面在写小说的主人公的烦闷,一面哭起来了。

    凡读迦尔洵的作品的人,即感于这泪,这血,这苦恼的号泣,和他一同伤心,和他一同憎恶罪恶,和他一同烧起愿意扶助别人的希望来,和他一同苦于无法可想。

    迦尔洵的才能,是在将非常的感动,给与读者的心;使无关心者,燃起了情热。

    契呵夫深爱迦尔洵的作品,迦尔洵也爱读契呵夫的《草原》。

    契呵夫的描写短篇《普力派铎克》中的学生华西理耶夫,是作为迦尔洵的样子的,所以叙述华西理耶夫的下文那些话,毕竟便是叙述迦尔洵———

    “有文笔的天才,舞台上的天才,艺术上的天才等各色各样,但华西理耶夫所具的特别的才能,却是人性的天才。这人,有着直觉别人的苦痛的非常的敏感性,恰如巧妙的演员,照样演出别人的动作和声音一般,华西理耶夫将别人的苦痛,照样反映在自己的心里。”

    然而迦尔洵是兼备着艺术上的天才和人性的天才的,而他却将这稀有的天才,委弃在粗野的残酷的国土里了。

    敏感的迦尔洵描写出技师克陀略孚哲夫,艺术家台陀威和别的来,以显示市人气质,叙他们的物欲之旺盛。就是,使克陀略孚哲夫向着旧友华西理·彼得罗微支这样说———

    “只有我,竭力圆滑地说起来,并不是所谓获得呵。四面的人们,连空气也大家都在想往自己那面拉过去……”“感伤底的思想,是停止的时候了。”“钱是一切的力。因为我有钱,想做,便什么都可以。倘要买你,就买过来给你看。”

    以上,是在自己所有的村中,建筑了大的水族馆的技师的论法。

    在那水族馆里,大的鱼吞食着小的,技师便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东西。和人类不同,它们很坦白,所以好。大家互相吞噬,并不怕羞。”“吃了之后,毫不觉得不道德。我是好容易,现在总算和什么道德这无聊东西断绝关系了。”

    这水族馆,恰如表示着新社会,在这社会里,贪婪者并不受良心的苛责,而在使清节之士和出色的人们吃苦,做牺牲。

    迦尔洵觉到了在这水族馆似的社会里得意的市人的欲望,为牺牲者的运命哀伤。他又憎恶那些在惠列希却庚(Veresichagin)的绘画展览会里,议论着伤兵所穿的便衣可曾画出,研究着海岸的白沙,云的延伫之类逼真的风景,而闲却了描在画上的悲哀的精神的,庸俗的利己底的自满自足的市人们。

    他在青年时代,就已经在惠列希却庚的画上,发见死亡,听到被虐杀的人们的号泣,于一八七四年写了关于这的自己的感想了。

    后来,在一八七七年负伤了的他,在野战病院中,这才做好那拟在杂志上发表的《四日》,接着又想定了许多的短篇。而由他一切的创作,表现得特为显著者,是主张和集团、民众、劳动者们作共同生活之必要的精神。

    在做采矿冶金学校的学生的迦尔洵,因为憎恶人类的相杀,竭力反抗了战争的结果,竟不受试验,上战场去了。然而这并非为了杀敌,乃是代同胞而牺牲自己,和民众共尝惨苦,当必要之际,则干净地死亡。

    如据他的书信就明白,他的精神之成为安静状态,是以公众的悲哀为悲哀,自己也得体验了公众的窘乏艰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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