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夜》里的主角亚历舍·彼得罗微支,是厌弃了生活和人间,想自杀以脱掉自己的烦闷的,然而为冲破深夜的寂寞的钟声所警悟,记得人类世界了。就是,他想到了群集,记起了大集团和现实的生活,发见了自己应走的路和死而后已的处所,了解了非为“自我”,却应该为共通的真理而爱了。他又记得了后来所目睹的人类的悲哀和懊恼,但相信独自抱膝含愁,是无益的,应该进而将那悲哀的一头,分担在自己的肩上,当此之际,这才能将慰安送给自己的精神。这是迦尔洵的自己的省悟。
迦尔洵于十二岁时候,从人烟稀少的南部草原,到了往来如织的繁华的彼得堡。在草原时,他已读雩俄的《不幸的人们》和斯土活的《黑奴吁天录》等,并且借杂志《现代》养成读书之力,学习了应该爱人。在彼得堡,他又知道人世的哀乐和俗事的纷繁,使心底经验愈加丰富,常嫌孤独生活,和群集相融合,自称群集之一人,在军事小说上,绘画论(关于苏里珂夫和波莱夫的作品)上,他都喜欢描出群集。
烦闷着的集团和自己,在密切的关系上这一种观念,是迦尔洵的最大特色。
他于一八七九年作短篇小说《艺术家》,将无关心的读者,领进工厂中,示以机器,锅炉,被束缚着的劳动者的悲惨的境遇。
他本身的不幸,是目睹了元气沮丧,既不能抗议,也不能斗争,只在烦闷懊恼的八十年代的民众。他又在工厂里,看见了囚徒底劳动,看见了扩大的恶弊,但不能认知发达的创造力。
迦尔洵不能属于或一党或一派,并非所谓纯然的斗士,然而同情于一切人类的痛苦,有着能为减轻别人的烦恼,除去一切的恶弊,则死而无憾的觉悟。他即以这样的心绪和感情,从事创作,观察文学,而且解释了艺术家的任务。
从这样的见地来判断,他也是在最上的意义上的民主主义者的文人。
有人向着迦尔洵的短篇《艺术家》的主角略比宁,讲了工厂里修缮锅炉的情形,第二天,略比宁便到工厂的锅炉房去,走进锅炉里,约半点钟,看着一个工人用钳子挟住铰钉,当着打下来的铁锤的力。他于是显着苍白脸色,以激昂的状态,爬出锅炉,默默地走向家里去,一进画室,便画起锅炉房的工人来,写出可怕的光景,将自己的神经自行搅乱了。略比宁所愿意的,是用自己的绘画,来打动人们的心。就是,他要观者同情于被虐的工人,工人则以自己的可怕的模样,来使身穿华服的公众吃惊,将仿佛喊道“我是疮痍的团块呀”一般之感,给与观者。
略比宁在画布上的工人的苦恼的眼里,藏了“号泣”之影,而这号泣之声,却撕掉他自己的心了。
略比宁于是不能堪,生了热病……。这不是绘画,是烂熟了的时代病的表现。略比宁自己化为工人,战缩于铁锤的每一击,病中至于说昏话道:“住手呀,为什么那样地?”
略比宁就是苻舍服罗特·密哈罗微支·迦尔洵。他是为生活的沉重的铁锤所击的人们的拥护者。他是在自己爱写的人物的眼中,描出略比宁式号泣的影,使各个人物向残酷的人们叫喊道,“住手呀,为什么那样地?”的。这叫喊,是将“人”和“艺术家”萃于一身的迦尔洵,一直叫到进了坟墓的言语。
十二岁的少年之际,看见叔父批了一个农夫的嘴巴,便哭起来的他,就使一短篇中的主角伊凡诺夫,按住了要打兵丁的温采理的手。于一八七五年抛弃一切,将代同胞而死于战场的他所描写的《四日》和《孱头》的主角们,就都是愿意代别人而将自己来做牺牲者。又在一八八〇年,他面会了墨斯科警察总监凯司罗夫,诉说妓院的可怕的内情,且为被虐待被凌辱的不幸的妇女们辩护,而他的小说《邂逅》的主角伊凡·伊凡诺微支以及短篇《那及什陀·尼古拉夫那》中的人物罗派丁,也一样地成着不幸的妇女的拥护者。到最后,迦尔洵曾于暮夜潜入罗里斯·美利珂夫的邸宅,想为革命家谟罗兑兹基的死刑求免,而事不成,执行死刑了,于是他虽在病中,却巡行于土拉县者七星期,宣传共同底幸福之必要,怂恿和社会的恶弊相抗争,而《红花》的主角,也抱着相同的感慨,在关于被砍倒的棕榈的童话里,迦尔洵也写着这感情的。
先于契呵夫,迦尔洵创作了所谓“比麻雀鼻子还短的”短篇小说。然而这文体并非豫有计画,因而创造了的,乃是恰如在现代的喧嚣的都市中,有时听到惊心动魄的短短的号泣之声一般,从迦尔洵的心,无意中发生了的文体。
迦尔洵有时也想做长篇,但终无成就,于是常竭力压榨内容,使色彩浓厚,载在来阿尼特·安特来夫(Leonid Andreev)的《红笑》上那样的许多人物出现的长篇,是决不做的,他不取材于尸山血河,极简素地描写了伤兵伊凡诺夫躺了四天的一小地点的光景,但这一小地点,则和全部战争和全部生活组织相连结,伊凡诺夫一人的苦闷,是将至大的感动,给与全体的读者的。
迦尔洵给人更深的感动,使觉得战争的惨苦的,不是战场,而是将因脱疽而死的大学生库什玛的房里的情形。“然而这不过是许多人们所经验的悲哀和苦痛之海的一滴”者,是躺在死床上的库什玛的好友所说的话。
迦尔洵就在满以号泣的凄惨的短篇里,显示出这一滴来。而他之表现号泣,则不用叫声,愈在想要呕血似的心中叫喊,他的钢笔便动得愈是踌躇不决。然而这踌躇不决的写法,却愈是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
迦尔洵的小说,是使人们起互助的观念,发生拥护被虐者之心的。
真的人迦尔洵,对于我们,是比别的许多艺术家更贵的人物。他并非大天才,但那丰姿,却美如为燃于殉教者底情热的不灭之火所照耀。他是可以自唱“十字架下我的坟,十字架上我的爱”的热情者的文人。
迦尔洵的作品的文学底评论,由凯罗连珂(V.G.Korolenko)详述在《十九世纪的文学》这书本里。
凯罗连珂者,其精神之美,是近于迦尔洵的,但他却作为勇敢的侠客,而出现于社会。倘若以迦尔洵为拚自己的生命,和社会恶相抗争,而终死于反动的打击之下者,则凯罗连珂乃是常常获得实际底结果的。
Lvov-Rogachevski的《俄国文学史梗概》的写法,每篇常有些不同,如这一篇,真不过是一幅Sketch,然而非常简明扼要。
这回先译这一篇,也并无深意。无非因为其中所提起的迦尔洵的作品,有些是廿余年前已经绍介(《四日》,《邂逅》),有的是五六年前已经绍介(《红花》),读者可以更易了然,不至于但有评论而无译出的作品以资参观,只在暗中摸索。
然而不消说,迦尔洵也只是文学史上一个环,不观全局,还是不能十分明白的,——这缺憾,是待将来再弥补罢。
一九二九年八月三十日,译者附记。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五日《春潮》月刊第一卷第九期所载。)
VI.G.理定自传
一八九四年二月三日生于墨斯科。到七岁,被送进拉萨来夫斯基东方语学院去,在那里学习了十年。父亲早已去世了,那时我是十四岁。于是便入了独立生活。确是从这些时候起,开手写了小短篇和短文——在契珂夫的强有力的感化之下。然而将这些都烧掉了。第五年级学生的一群,在故人干理赫·泰斯退文(他那时做着“黄金之群”的秘书)的主宰之下,组织了油印的——学生杂志《尝试》(Pervie Optü)。在那上面登载了短篇小说《夜间》和中学生式的——关于现代的批评的文章,但杂志在学生之间并不以为好。其次的短篇是不署姓名登在“Wesna”上,《夜之光》这短篇,是在“Moskovskaia Gazeta”上。一九一一年在学院卒业,几年间(夏和秋)生活于Kurskaia县(Lvovski郡)的森林中。自己之作,真排了活字,是始于一九一五年,在“Russkaia Misl”,“Sovremennik”,“Sovremennü Mir”,“Novaia Zhizni”,米罗留皤夫的“Edemeshachinü Jurnal”,以及《年鉴》上。一九一七年,最初的短篇小说集《小事》出版了。在战争时中,卒业了墨斯科大学,赴西部战线,往来其间。在赤军的队中,东部西伯利亚和墨斯科,经过了革命。一九二二年到海外去——访了德国——是第三回。
著作
《小事》 一九一七年,墨斯科的“Sovrenie Dni”书店印行。
《涨潮》 一九一八年,墨斯科的“Sovrenie Dni”书店印行。
《关于许多日子的故事》 一九二二年,柏林的“Ogoniki”书店印行。
《海流》 一九二三年,墨斯科的“L.Frenkel”书店印行;一九二五年再版。
《鼷鼠的工作日》 一九二三年,墨斯科的“L.Frenkel”书店印行;一九二五年,柏林的“Gelikon”书店再版。
《大陆》 一九二五年,“Lengiz”印行;一九二八年,“Giz”再版。
《北方》 一九二五年,“Lengiz”印行。
《地之燃烧》 一九二五年,墨斯科的“Prozhektor”印行。
《航行》 一九二六年,墨斯科及列宁格勒的“Giz”印行,一九二八年,同店再版。
《道路与里程》(旅行杂记与日记之一页。) 一九二七年,列宁格勒的“Priboi”印行;一九二八年,“Giz”再版。
《人类之子的故事》 一九二七年,墨斯科及列宁格勒的“Giz”印行,同年,同店再版。
《叛徒》 一九二八年,墨斯科及列宁格勒的“Gi”印行。
《著作集》五卷 一九二八至二九年,“Giz”印(正在印行)。
这一篇短短的自传,是从一九二六年,日本尾濑敬止编译的《文艺战线》译出的;他的根据,就是作者——理定所编的《文学的俄国》。但去年出版的“Pisateli”中的那自传,和这篇详略却又有些不同,著作也增加了。我不懂原文,倘若勉强译出,定多错误,所以《自传》只好仍译这一篇;但著作目录,却依照新版本的,由了两位朋友的帮助。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八夜,译者附识。)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奔流》第二卷第五期所载。)
青湖记游(遗稿)俄国 尼古拉·确木努易
十二点钟后,从无涯的地平线的广阔的路,在运货马车上颠簸着,我何到了青湖的溪谷了。是丰丽的溪谷。半俄里(译者注:一俄里约三千五百尺)广,一俄里长的这谷,三面为屹立的岩石所包围,盖以鲜艳夺目的花卉的斑斓的天鹅绒,看去好象深坑的底。这天鹅绒上,展开着多年的蓑衣树,成着如画的岛屿,斑条杜鹃开得正盛,在全溪谷里放着芳香。那香气,夹在硫黄的气味中,使湖水的周围很气闷。
我们震惊于造化的丰饶之美,立着在看得入迷。左——是耸立的石壁,白到恰如昨天才刷上白垩的一般。——大得出奇,生在那顶上的大树,好象是谁布置在岩头的窗户。正面——是成着三层的露台,为种种植物所遮蔽,下接谷间。巴尔凯尔的峡谷环在右隅,从那里迸出秋乌列克川来,滔滔作响。浑浊的奔流杀到岩间,从谷的右侧扛起磐石,激流搬着巨石,到处轰轰然仿佛铁路的火车。俯临秋乌列克川上的危岩,蔽以草莽,葱葱茏茏宛如为藤萝所缠绕。在巨岩上,则覆盖山巅的雪,溶化而成小川,银的飘带一般纠缠着。
我们默默然站着,在眺望这些环抱我们的岩石的群山。但是,没有地平线,却令人不高兴。
“湖水在那里呀?”有谁在问引路人那德。他是我们旅行过了的那烈契克的凯巴尔达人。
“进口是那边!”那德说。并且激烈地动着手,指点那遮住了湖的风景的蓑衣树丛。
我们环行过丛树去一看,失望了。湖水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的东西。那仅是三十赛旬(译者注:一赛旬约七尺)的四方的池,满着水晶似的透明的水。水很清澈,被暴风吹倒的蓑衣树的大树,根还牢牢地钉在石岸上,但连那树梢的最后的一枝,在水里也看得很分明。
“那怎么是青的呢?这是遭了骗了!……”
“抛下白的东西去——就明白罢!”被侮辱了似的,那德说。
有谁从提篮里取出热鸡蛋来,将这抛在湖的约略中央了。睡着的水面,便一抖而生波纹。鸡蛋消失在微波之下了。我们哄然大笑,呆头呆脑,恰如渔人的凝视浮子一般,定睛看着湖的微波上。
“阿,阿!看那边呀!”那德发疯似的叫喊,指着静了的水面。我们专心致志,注视水中。
“阿,阿呀,鸡子——青了呀!”女人们看着滚滚地流向我们脚边来的全然青玉一般的鸡蛋,狂喜得大叫。整一分钟,是欢喜和感叹和狂呼,但鸡蛋也就在我们的岸下消失了。
“确是深的!”有谁这样说。“喂,再来一个罢!”
鸡蛋又飞进湖中去了。聪明的那德便盖上提篮,将这挟在腋下。
“豫备吃什么呀?”他说,不以为然似的摇摇头。
我们是孩子一般愉快。我们大佩服那德的聪明,不再抛鸡蛋了,将这改为石子。
“呀,呀!看那,那边。夜了!”那德忽然狂叫起来,指着山顶。
我们反顾,要用眼在岩头看出夜来。但那里并没有夜。……在雪岭上,燃着落日的红莲的光辉,显着一切珍珠色的迁色在晃耀。这闪闪地颤动,消溶,仿佛再过一分钟,就要使花卉盛开的山谷,喷出红莲的川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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