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是夜呵!用短刀砍蓑衣树去——烧起火来呀,立刻就是夜呵!……”
他左往右来地在为难。他的红脸上现出恐怖来,对于我们的无关心,则显示了愤懑。
到底,我们也懂得了怕夜近来的那德的心情,开手去搜集取暖的材料。那德在蓑衣树枝密处之下选定了位置,在柴薪上点起火来。
戴雪的岭,是褪色了,青苍了。就从那里吹送过寒气来。黄昏渐见其浓,夜如幻灯似的已经来到。旅客们围住柴火,准备着茶和食物。我在那德的指挥之下,用小刀砍下带着大叶的小枝条来,做了床铺。
夜使我们愈加挨近柴火去。女人们来通知,一切都已完全整备了,我们便坐下,去用晚餐。那德是摩哈默德的忠仆,不违背《可兰经》的。——他不喝酒,不吃火腿,只喝茶,吃小羊的香肠。
夜将我们围在穿不通的四面的岩壁里了。从那静寂之中,传来了奇秘的低语和声响。
只有深蓝色的天鹅绒的太空,雕着大的星点,盖在我们上面。夜就如躺在围绕着我们四面的大象的背上似的。……蓑衣树的绿叶,在柴薪的焰中战栗,见得灰色。我们近旁的马得到饲养,——它们嘘嘘地嘶着,啮食多汁的草,索索有声。夜鸟在我们的头上飞翔,因柴烟而回转,叫了一声,便没入丛树里去了。奇秘的低语声,酝酿,而且创造了喘不出气来似的气分。我们紧靠了柴薪这面,竭力要不看暗的,围绕我们的深渊。忽然,有什么沙沙地发声,格格地,拍拍地响,发了炮似的,轰然落在秋乌列克川里,山峡都大声响应了。我们发着抖,默然四顾。
“地崩呀!”那德坦然地说明。“是山崩了呀!”
秋乌列克川不作声了。那好象是在沉思,要去慰问不时的灾难。
黑暗,篝火,不分明的低语声,逼我们想起各样可怕的故事来。那是其中充满着死人,强盗,妖人和凶神之类的。而且这故事愈可怕,我们便愈挨近火的旁边,想不去看背后——漆黑的,墨汁似的夜的深渊……。
“这里有野兽么,那德?”
“猴子,熊,野牛是到秋乌列克川来喝水的……。”
于是一切都寂然了。
那德盖着外套,向我们道了晚安。
“你,听见么?有谁走来了呀……。”
大家都转脸向那一面去。从那一面,听到了一种什么脚步声和不分明的喃喃声。大家都提防着。
“唉,哗,哗!”在暗中哼着,好象有什么东西用三只脚走近我们这边来了。
“那德!那德!起来一下!”
然而那德却仿佛一切都已办妥了似的,早已昏昏酣睡了。
我们终于将他摇醒,告诉了我们的恐怖。将那三只脚的东西近来了的事……。
那德却不过吐了一口唾沫。
“那是滔皮(山里的侯爵)呵。是爱喝酒的老爵爷,在这里养羊的。”
我们不相信那德说侯爵——滔皮自己会在养羊的话。
步声近来了。在黑暗中,先显出灰色的胡子来,接着是一个带皮帽的高大身材的老人模样出现。侯爷带着跛脚,拄着粗粗的拐杖,走近柴火旁边来。
“好东西,好东西,康健哪!客人。”侯爵说。
我们回答了他的欢迎,请他坐在一起。
侯爵脱了帽子,坐下了。
“来游玩的罢,客人?”他并不一定问谁地,问。
“是的,我们是来看看湖水,秋乌列克川,山,巴尔凯尔路的。”
“哼!”老人在唇齿间说,用了黑的,透视似的眼,狂妄地注视我们。我们也注视侯爷,他的用通红的胡子装饰起来的鹰嘴鼻,以及尖尖的指甲。但是,竟想不出从什么地方说起,来谈天。
“你脚痛么?滔皮。”一个医生说。
“给你们的兵打坏的!”山里侯爷回答了,但他的脸上,闪过了愤怒的影子。
“滔皮,吃点东西,怎样?”医生亲切地改了话,说。侯爷点一点头,表示允诺的意思。酒是将瓶子,茶杯,和香肠这些,给了他。山里侯爷便排着两个杯子,和食物一同喝起来,只是咳嗽。
他的眼睛有些亮汪汪了。不知怎地,好象忽然没了力气似的。
“晚安,客人!”他说着,摊开了外套。
我们也在树枝上准备就寝。一面听着谷川的响亮的音响,用睡眼仰望着黑暗的天空。觉得天空象是弯曲了挂在巨岩的群山的上面,天花板似的,用那两头搁在岩上……。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奔流》二卷五期所载。)
恶魔 苏联 高尔基
当凋零和死灭的悲哀时节的秋季,人们辛辛苦苦地苟延着他的生存:
灰色的昼,呜咽的没有太阳的天,暗黑的夜,咆哮的风,秋的阴影——非常之浓的黑的阴影!——这些一切,将人们包进了沉郁的思想的云雾,在人类的灵魂里,惹起对于人生的隐秘的忧闷来,在这人生上,绝无什么常住不变的东西,只有生成和死灭,以及对于目的的永远的追求的不绝的交替罢了。
当暮秋时,人们往往不感到向着拘禁灵魂的那沉思的黑暗,加以抗争的力……所以凡是能够迅速地征服那思想的辛辣的人们,是都应该和它抵抗下去的。惟这沉思,乃是将人们从憧憬和怀疑的混沌中,带到自觉的确固的地盘上去的惟一的道路。
然而那是艰难的道路……那道路,是要走过将诸君的热烈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的荆棘的。而且在这道路上,恶魔常在等候你们。他正是伟人瞿提(Goethe)所通知我们的,和我们最为亲近的恶魔……
我来谈一谈这恶魔吧———
恶魔觉得倦怠了。
恶魔是聪明的,所以并不总只是嘲笑。他知道着连恶魔也不能嗤笑的事象,在世上发生。例如,他是决不用他锋利的嘲笑的刀子,去碰一碰他的存在这俨然的事实的。仔细地查考起来,就知道这样受宠的恶魔,与其说是聪明,其实原是厚脸,留心一看,他也虚度了最盛的年华,正如我们一样。但我们是未必去责备的。——我们虽然决不是孩子了,然而也不愿意拆掉我们的很美的玩具,来看一看藏在那里面的东西。
当昏暗的秋夜,恶魔在有坟的寺院界内彷徨。他觉得倦怠,低声吹着口笛,并且顾盼周围,看能寻到什么散闷的东西不能。他唱起吾父所爱诵的听惯的歌来了———
素秋一来到,
木叶亦辞枝,
火速而喜欢,
如当风动时。
风萧萧地刮着,在坟地上,在黑的十字架之间咆哮。空中渐渐绷上了沉重的阴云,用冷露来润湿死人的狭隘的住宅。界内的可怜的群树呻吟着,将精光的枝柯伸向沉默的云中,枝柯摩抚着十字架。于是在全界内,都听到了隐忍的悲泣,和按住似的呻吟——听到了阴惨的沉闷的交响乐。
恶魔吹着口笛,这样地想了———
“倘知道这样天气的日子,死是觉得怎样,倒也是有趣的。死人总浸透着湿气……即使死于痛风之后,得了魔力,……一定总是不舒服的罢……叫起一个死人来,和他谈谈天,不知道怎样?一定可以散闷罢……恐怕他也高兴罢……总之,叫他起来罢!唔,记得我有一个认识的文学家,埋在不知那里的地里……活的时候,是常常去访问他的……使一个认识的人活过来,算什么坏事呢。这种职业的人们,要求大概是非常之多的。我们真想看一看坟地可能很给他们满足。但是,他在那里呢?”
连以无所不知出名的恶魔,到寻出文学家的坟为止,也来来往往:徘徊了好些时……。
“喂,先生!”他喊着,敲了他认识的人睡在那下面的沉重的石头。“先生,起来罢!”
“为什么呢?”从地里发出了被按住着似的声音。
“有事呵。……”
“我不起来……”
“为什么不起来的?”
“你究竟是谁呀?”
“你知道我的……”
“检查官么?”
“哈哈哈哈!不是的!”
“一定……是警官罢?”
“不是不是!”
“也不是批评家罢?”
“我——是恶魔呵……”
“哦!就来……”
石头从坟里面推起,大地一开口,骸骨便上来了,完全是平常的骸骨,和学生解剖骨胳时的骸骨,看去几乎是一样的。不过这有些肮脏,关节上没有铁丝的结串。眼窝里是闪烁着青色的磷光。骸骨从地里爬了上来,拂掉了粘在骨上的泥土,于是使骨胳格格地响着,仰起头骨,用了青的冷的眼色,凝眺着遮着灰色云的天空。
“日安!你好呵!”恶魔说。
“不见得好呀,”著作家简单地回答了。他用低声说话。响得好象两块骨头,互相摩擦,微微有些声音一般……
“请宽恕我的客套罢。”恶魔亲密地说。
“一点不要紧的……但是你为什么叫我起来的呢?”
“我想来邀邀你,一同散步去,就为了这一点。”
“阿,阿!很愿意……虽然天气坏得很……”
“我以为你是毫不怕冷的人。”恶魔说。
“那里,我在还是活着的时候,是很恼着重伤风的。”
“不错。我记起来了,你死了的时候,是完全冰冷了的。”
“冷,是当然的!……我一生中,就总是很受着冷遇……”
他们并排走着坟和十字架之间的狭路。从著作家的眼里,有两道青光落在地上,给恶魔照出道路来……细雨濡湿着他们,风自由地吹着著作家的露出的肋骨,吹进那早已没有心脏的胸中。
“到街上去么?”他向恶魔问。
“街上有什么趣味呢?”
“是人生呵,阁下。”著作家镇静着说。
“哼!对于你,人生还是有着价值么?”
“为什么会未必有呢?”
“什么缘故?”
“怎样地来说明才好呢?人们,是总依照了劳力多少,来估计东西的……假如人们从亚拉洛忒山的顶上,拿了一片石来,那么,这石片之于人们,大约便成为贵重品了……”
“实在是可怜的东西呵!”恶魔笑了。
“然而,也是……幸福者呀!”著作家冷然地答道。
恶魔默默地耸一耸肩。
他们已经走出界内,到得两边排着房屋,其间有深的暗黑的一条路上了。微弱的街灯,分明地在作地上缺少光明的证据。
“喂,先生!”暂时之后,恶魔开始说。“你在坟里,是在做什么的?”
“住惯了坟的现在,倒也很耐得下去了……但在最初,却真是讨厌得毛骨悚然呵。将棺盖钉起来的粗人们,竟将钉打进我的头骨里去。自然,那不过是小事……然而总是不舒服的。仗了我的头的力量,虽然,常常在人们之间流了些毒害,但对于要加害于我的脑髓的欲望,我却只看作怀挟恶意的象征主义罢了。后来,是虫豸们光降了。畜生!虫豸们就慢慢地吃起我来。”
“那是毫不作怪的!”恶魔说。“那不能当作恶意,——因为在湿地里浸过的身子,决不是可口的东西呵……”
“我究竟有多少肉啊!那是不足道的!”著作家说。
“总之,非吃完这些不可,与其说满足,倒是不舒服的命运哩……老话里就有,说是烂东西会招苍蝇呀。”
“它们明明吃得很可口的……”
“在秋天,坟地可潮湿么?”恶魔问。
“是的。颇潮湿……但这也惯了……比起这来,倒是对于走过界内,还来注目于我的坟墓的各色各样的人们相,却令人气愤。土里面,躺着的不知有多少……我自己……我的周围的一切东西,是都不动弹的——我毫没有时间的观念……”
“你在泥土里,躺了四年了,不,不久,就要五年了哩。”恶魔说。
“是么?那么……这之间,有三个人跑到我的坟前来过了……是使我烦乱的访问。该死的东西!他们里面的一个,竟简单地否定了我的存在,他跑来了,读过墓碑铭,便断然地说道,‘这人死掉了……这人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看过……但是谁都知道的名字呵——我的年青时候有一个同姓的人,在我的街上玩着犯禁的赌博的。’就是你,也不见得高兴罢。我是十六年间,接连地印在销路很旺的杂志上,而且活着的时候,就发表了三种著作的。”
“你死后,还出了第三版了哩。”恶魔说。
“请你听罢!……其次,是来了两个人,一个说,‘唉唉!这就是那人么?’别一个便回答道,‘是那人呀。’‘那人活着的时候,实在也是很时行的——他们都时行的……’‘不错,我记起来了。’……‘躺在这土里的,真不知多少人呵……俄罗斯的大地,实在是富于才干呀……”这样地胡说着,蠢才们就走了……温言不能增加坟地的热度,我是知道的。也并不愿意听温言……无论那一种,都令人难受。多么想骂一通小子们啊!”
“想是痛骂一场了罢。”恶魔笑了。
“不,那不行……二十一世纪一开头,便连死人们也非忽然喜欢论争不可……那是不成样子的。就是对于唯物论者,也太厉害呀。”
恶魔又觉无聊,想了———
“这著作家,当活着的时候,总是高高兴兴,去参与新郎的婚礼和死人的葬礼的罢。在一切全都死掉了的现在,他的名誉心却还活在他里面。在人生,人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只有他的精神,是有意义的。而且惟有这意义,值得赏赞和服从……唉唉,人类,是多么无聊呵!”……
恶魔正要劝著作家回到他的坟里去的时候,他的头里又闪出一种意见了。他们走到四面围着长列的屋宇的开朗的广场。天气低低地靠在广场上,看去好象天就休息在屋脊上一样,而且用了阴沉的眼,俯视着污浊的地面似的。
“喂,先生,”恶魔开口了,并且高兴似的将身子弯到著作家那边去。“你不想会一会你的夫人:看她什么情形么?”
“能会不能,自己是决不定的。”著作家缓缓地回答道。
“唉唉,你是从头到底死掉了呀!”恶魔要使他激昂起来,大声说。
“唔,为什么呢?”著作家一面说,一面夸耀似的使他的骨胳格格地作声。“并不是我愿意……是说,恐怕我的女人,不来会我了罢……即使会见我——也未必认识哩!”
“那是一定的!”恶魔断定说。
“因为我离家很久的时候,我的女人就不爱我了,所以这么说的。”著作家说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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