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丛补(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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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宇的围墙忽然消失了。或者倒是屋宇的围墙成了透明,好象玻璃了,著作家能够看见了体面的屋子的内部——屋子里面,非常明亮,优雅宜人……。

    “多么出色的屋子呵!倘使我这样地住起来,恐怕至今还不会死掉……”

    “我也中意了,”恶魔笑着说。“这屋子,并不化掉许多钱——大约三千……”

    “呵……委实还不贵么?……我记起来了。我的庞大的著作,弄到了八百十五卢布……而这是几乎做了一整年……但住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就是你的太太。”恶魔回答说。

    “多么……呵……多么体面……说是她的东西……而且这位太太……那就是我的女人么?”

    “是的啊……你瞧,她的丈夫也在着哩。”

    “她漂亮了……阿阿,穿的是多么出色的衣服。是她的丈夫么?是很庸碌的丑相的小胖子,但看来倒仿佛是一个好好先生……实在好象是什么也不懂的汉子似的!况且平平常常……然而那样的脸,是为女人们所心爱的哪……”

    “倘若你愿意,为你浩叹一声罢!”恶魔说,并且恶意地看着著作家那边。但著作家却神往于这情景了。

    “他们多么畅快,多么活泼!他们俩彼此玩乐着生活……她爱那男人不爱呢,你大约知道的罢?”

    “唔唔,很……”

    “那个男人是做什么的?”

    “时行杂志的贩卖人……”

    “时行杂志的贩卖人……”著作家慢腾腾地复述了一回。于是暂时之间,不说一句话。恶魔看着他,满足地笑起来了。

    “喂,这些事,可中你的意呢?”他问。

    “我有孩子……他们……是活着的。我知道。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那时候,我想过了的——男孩子长大起来,是会成一个切实的人的罢……”

    “切实的人,世上多得很——世上所想望的,是完全的人。”恶魔冷冷地说。于是唱起勇壮的进行曲来了。

    “我想——商人这东西,一定是看透了一切的教育家。而我的儿子……”

    著作家的空虚的头骨,悲哀地摇了一摇。

    “看一看那男人紧抱着她的样子罢!他们正显着称心满意之处哩。”恶魔大声说。

    “实在……他……那商人,是有钱的么?”

    “比我还穷。但那女人,是有钱的……”

    “我的女人么?她怎样赚了钱的?”

    “卖了你的著作呵。”

    “阿阿,”著作家说。于是用了他露出的空虚的头骨,慢慢地点了几点。“阿阿,原来!可见我大半也还在给一个什么商人作工哩。”

    “的确,那是真的。”恶魔满足地加添说。

    著作家望着地土,对恶魔道———

    “领我回到坟里去罢。”

    周围都昏暗,在下雨。空中罩着沉重的云。著作家格格地摇着骨胳,开快步跑向他的坟地里去了,恶魔随在后面,吹着嘹亮的好调子……。

    自然,读者大概是不会满足的。读者已经餍足于文学。连单为满足读者而写的人们,也很难合读者的趣味了。在此刻,因为我毫没有讲到关于地狱的事,读者也许要觉得不满。读者真相信死后要赴地狱,所以要在生前听一听那里的详情。但可惜我关于地狱,却一点有趣的事也不能说。为什么呢,就因为地狱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人们所容易地想起,描写的火焰地狱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但倘是充满着恐怖的别样的事情,我却能够讲……。

    医生对诸君一说“他死了。”便立刻地……诸君跨进了无限的晃耀的领域。这就是诸君的错误的意识的领域。

    诸君躺在坟里,狭小的棺里。可怜的人生,就如车轮的旋转一般,在诸君的面前展开去。从意识到的第一步,到诸君的人生的最后的瞬间,人生动得太慢,于是人们绝望了。诸君将知道在生前暗暗地挂在自己之前的一切,便是诸君生前的虚伪和迷谬的罢。对于一切思想,诸君将另行详审,注目于各各错误的步武的罢——诸君的全生活,将在一切个体里从新复活的罢——诸君一知道诸君所曾经走过的道上,别人也在行走,焦躁地相挤,相欺,则诸君的苦恼,也还要加添的罢。而且诸君还将懂得,明见,即使做了这些一切事,结局他不过和时光一同,经验到度了这样空虚的没有灵魂的生活,是怎样地有害的罢。

    即使诸君看见了别人的疾趋于他们的衰灭,诸君也不能训戒他们——诸君自己不能开一句口,也不能有什么法——援救他们的愿望,将在诸君的精神里,毫无结果而消掉的……。

    诸君的生活,这样地经过于诸君之前。而人生一到终局之际,那经过便又从新开始。诸君将常常看见……诸君的认识的劳作,将没有穷期……决没有穷期。……而诸君的可怕的苦恼,是万万没有终局的。

    这一篇,是从日本译《戈理基全集》第七本里川本正良的译文重译的。比起常见的译文来,笔致较为生硬;重译之际,又因为时间匆促和不爱用功之故,所以就更不行。记得 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的同作者短篇集里,也有这一篇,和《鹰之歌》(有韦素园君译文,在《黄花集》中),《堤》同包括于一个总题之下,可见是寓言一流,但这小本子,现在不见了,他日寻到,当再加修改,以补草率从事之过。

    创作的年代,我不知道;中国有一篇戈理基的《创作年表》,上面大约也未必有罢。但从本文推想起来,当在二十世纪初头,自然是社会主义信者了,而尼采色还很浓厚的时候。至于寓意之所在,则首尾两段上,作者自己就说得很明白的。

    这回是枝叶之谈了——译完这篇,觉得俄国人真无怪被人比之为“熊”,连著作家死了也还是笨鬼。倘如我们这里的有些著作家那样,自开书店,自印著作,自办流行杂志,自做流行杂志贩卖人,商人抱着著作家的太太,就是著作家抱着自己的太太,也就是资本家抱着“革命文学家”的太太,而又就是“革命文学家”抱着资本家的太太,即使“周围都昏暗,在下雨。空中罩着沉重的云”罢,戈理基的《恶魔》也无从玩这把戏,只好死心塌地去苦熬他的“倦怠”罢了。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初版《恶魔》所载。)

    契诃夫与新文艺 俄国 Lvov-Rogachevski

    迦尔洵(Garshin)临死的几星期之前,读完了登在杂志“Russkaia Mysl”上的契呵夫的短篇“Stepi”(草原),欢喜雀跃,为新出现的天才的文藻之力,鲜活,新颖所蛊惑了。

    他带着这短篇到处走,庆贺俄国文学界生了新作家,说道“觉得我心中的疡肿,好象破掉了。”

    契呵夫的笔力,和那文体和手法的新颖,是杰出到这样,但那手法,却于亘契呵夫以前的文学上的两期,已加准备,在都介涅夫(Turgeniev)的“散文诗”里,在迦尔洵的作品里,在凯拉连珂(Korolenko)的作品里,都显现着的。

    然而,都人士契呵夫,是最近俄国文学的富于才能的表白者。普式庚(Pushkin)专服事艺术,乌司班斯基(Uspenski)专服事真理,契诃夫则能使真理和艺术,融合起来。而政治底倦怠的氛围气和都会生活的新倾向,都在他的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上,刻了深的阴影。

    真理与艺术的融合,是最近俄国文学的特色。

    我大讽刺家而且是果戈理(Gogol)的继承者的萨尔替珂夫(Saltikov即Shchedrin),做完《斑斓的信札》,于一八八九年瞑目了,而契呵夫的《斑斓的故事》,则以一八八六年出世,分明地表示了是果戈理和萨尔替珂夫的继承者。

    关于一八八九年萨尔替珂夫之死,他寄信给普列锡且耶夫云,“我哀悼萨尔替珂夫之死。他是强固而有威权的人物。精神底奴隶而卑劣的中性的智识者们,由他之死而失掉顽强执拗的敌手了。谁也能摘发他们的罪过。但会公然侮蔑他们者,只有萨尔替珂夫而已。”

    契呵夫自己,对于带着奴隶性和诈伪底精神的中性的智识者的丑污的行为,也曾加以抗争。但契呵夫的态度,并非雪且特林的“侮蔑之力”,也非果戈理的“苦笑”,是将哀愁和对于西欧的文化生活的憧憬之念,作为要素的。而在他的哀愁的底里,则有优婉的玩笑,燃着对于疲备而苦恼的人们和尽力于社会底事业的优秀的智识者,例如乡下医生和村校教员等的柔和的同情之念。

    最初,他是写着没有把握的短篇的,但在一八八七年,作“Panihida”,印许多小篇,名曰《黄昏》,在一八八八年,著戏曲“Ivanov”,一八九〇年,《忧郁的人们》这创作集出版了。在这些作品中,他所比较对照了的人物,是疲于生活,陷于神经过敏,被无路可走的黑暗的时代所抓住了的人们,以及自以为是的半通,装着安闲的假人和空想天雨粟式幸福的市人等。

    如《或人的话》里的恐怖主义者,精神上负了伤,为非文化底俄国生活所苦恼的亚斯德罗夫和伊凡诺夫式人物的描写,是契呵夫得意的胜场。

    契呵夫虽轻视了自己的处女作,以为恰如“蜻蜒”的生活上,缺少不得的“苍蝇和蚊子”似的东西,但渐渐也觉到自己的特色,一八八五年寄给朋友拉扎来克·格鲁辛斯基的一封信里,写道,“我迄今所写的东西,经过五年至十年,便被忘却的罢,但我所开拓了的路,却怕要完全遗留的。这一点,是我的惟一的功绩。”

    将在俄国社会的黄昏时,静静地扬了声音的这诗人,俄国自然是决不忘记的。他特记了自己所开拓的路,也是至当之事,是俄国的生活,引他到这新路上去的。

    到一八八〇年为止,自由人文士的作品,为时代思潮所拘,作品的内容,带着一定的党派的倾向,大抵中间是填凑,而装饰外面的体裁,作家所首先焦虑者,只在所将表现的问题,而不在将内容怎样地表现。

    然而契呵夫,据戈理基之说,则是内面底自由的文士,既注意于表现法,那内容也并不单纯,且有意义。他在所作的《半楼人家》里,笑那显有偏倚底倾向丽达(小说的女主角),又在《鸥》里,描写颓废派的德烈普莱夫和民众主义者的德里戈林,而对比了各自不同的倾向和特色。

    契呵夫自己虽然是医生,是科学者,但以可惊的自由,讲了圣夜的美观,且述圣语之美。

    “我怕那些在我所写的辞句之间,寻特殊的倾向,而定我为自由主义者,或保守主义者的人们。我不是自由主义者,也不是保守主义者,也不是渐进论者,也不是教士,也不是不问世事者,我只想做一个自由作家,但所恨是没有做那样作家的才能。”

    这是他自己的话,但他却比谁都积极地主张了内面底自由。

    倘若以格来勃·乌司班斯基(Gleb Uspenski)为对于美景,闭了眼睛,以抑制自己的文艺欲,将自己的情操,表现于窘促的形式,如密哈罗夫斯基之言,不衣合于艺术家的华美的色彩之衣,仅以粗服自足,则契呵夫是将马毛织成之衣和铁锁解除脱卸,而热爱了色彩鲜秾音声嘹亮的艺术的。

    在六十年代的作品中,留在“事业”的痕迹,他们的艺术、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表现的样式,则是达到目的的工具,但契呵夫的作品中,却有思索的痕迹。他所要的,不是艺术的分离主义(Separatism),即从实生活的分离,而只在脱掉了一定的束缚的艺术的自由独立。他以为文艺的要素,是在“个人的自由观念”的。

    对于艺术的这新的态度,和无路可走的八十年代的氛围气,是有密接的关系的,当时的社会解体,人们个个分立,敦厚的人情,是扫地一空的状态了。

    契呵夫式观念,即酿成于这样的氛围气里,他是脱掉一切思想底倾向的束缚,解放了自己的才能的作家。

    对于这新艺术观,旧时代的评论家一齐攻击契呵夫了。受这攻击之间,都人契呵夫便极猛烈地痛击都会的恶习,以白眼来看世事的他,却觉醒了冷淡于社会现象者的眼,切望美和光明的生活的到来,不带什么一定的倾向的他,又将俄国实社会的倾向,比谁都说明得更锋利,暴露出国家的基础的丑态和空虚,描写了外省的都市中,所以连两个正直的人也没有之故。“俄罗斯的国基,是纪元八六二年奠定了的,但真的文化底生活,却还未曾开始”者,是从契呵夫的一切作品中所发的声音。

    契呵夫决不为要动读者之心,故意写些异常的事。托尔斯泰批评安特来夫(Leonid Andreev)道,“他想吓我,然而并不怕”,但关于契诃夫,我们却想说,“他不吓我们,然而很怕人。”

    为探求创作上的新路径,契呵夫所作为参考资料者,是摩泊桑(Maupassant)的作品。“摩泊桑早说过,旧式的写法已经不行了。只要试去读我古典文学家中的毕闪斯基(Pisemski)或阿思德罗夫斯基(Ostrovski)的作品就好。一读,那就会知道只是多么陈腐而常套的文句的罢。”这是契呵夫常常对人说起的。

    都介涅夫、凯拉连珂、迦尔洵,都时时写了散文诗似的最小短篇,至于契诃夫,却以那短篇为主要的东西。

    “我开了创作最短篇的路,但最初,将原稿送到编辑所去,往往连原稿也不看,简直当作傻子。”这是契呵夫的述怀。

    在创作的初期,契呵夫之文,那简洁和速成,尤为显著。

    在急遽的创作和有暇时候的创作,是全不相象的。处女作时代的他,于创作短篇,从未曾费过一昼夜以上,如格里戈罗微支(Grigorovitch)所推奖了的“Egel”,是在浴场里写的。

    然而他的文体的简洁,在单句中把握要点的能力,表现刹那之感的巧妙等,在他一生涯中没有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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