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文艺与批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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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作为观念形态的艺术

    就如我已经论述过,在革命,是豫期着作为观念形态的艺术的发达的。说起这话的意思,是指什么来,那么,就是直接地,是将作者的观念和感情,间接地,是经由作为居民的表示者的那作者,而将居民的观念和感情,表现出来的艺术底作品。假使我们自问,为什么我们这里,几乎全没有观念形态底无产阶级艺术的呢?(例外是有的,后来论及。)那回答,大概是颇为简单而且明了的。当有产阶级做了有产者革命的那时,在文化底关系上,在实生活底关系上,比起现在的无产阶级来,都远在福气的境遇上,有产阶级能够毫不感到什么困难,而使自己们的艺术家辈出了。不但这个,知识阶级——即事实上掌握着一切艺术,而且向来使那艺术贡献于旧制度的知识阶级,和有产阶级是骨肉的关系。(从Watteau起,Molière和Ruskin是有产者。)在这一端,和无产阶级自然毫没有什么共通点。无产阶级,是作为仅有薄弱的文化的阶级,作为虽是知识阶级,也还至于发生或种憎恶的阶级(唉!我们的革命就十分证明着这事,)而勃兴于不可名状的困难的境遇之中的。在这样的条件之下的知识阶级,从自己们的一伙里,只能出了极少的几个会对于得了胜利的无产阶级,以诚实而完全地歌唱赞歌的艺术家。从无产阶级的一伙里也一样,仅能够辈出了少数的人们。

    我已经指出过,在这里,也有例外。我想,这就是文学。作为艺术的文学,是要求真挚的豫备的。但是,虽在不完全的准备的状态上,或者竟未曾做这准备,只要作家有什么话要说,他深刻地感动着,而且他又有文才,那么,从他的笔尖,也能够写出有趣而意义多的什么东西来的罢。然而这样的事,在音乐的领域,在雕刻、绘画、建筑以及别的领域,却全然不能想的。我在这里所要说的,其实大抵就是关于这等事。对于艺术底观念形态底文学(玛亚珂夫斯基及其团体的作品,我的戏曲和无产者诗人们的特长底地丰富的一切的诗……,)也许有提出疑义来的。但无论如何,虽是最严格的批评家,可能将这些一切作品,从那数目中简略地抛掉与否,也还是一个疑问。何况是在这些作品,已在欧洲惹起着认真的注意的今日呢。

    于这现象,造形艺术能够使什么来对立呢?还有音乐?

    同志泰忒林(Tatlin)制作了一座反常(Paradox)底纪念塔。在全俄劳动组合的屋子的一间客厅里,现在也可以见到。莫泊桑曾经写过,只因为不愿意看铁的妖怪爱茀勒(Eiffel)塔,想要逃出巴黎。许是我的主观底谬误也说不定的,我想,和泰忒林的这纽纽曲曲的纪念塔比较起来的时候,爱茀勒塔乃是真真的美人了。假使墨斯科或彼得堡,用了有名的左倾艺术家之一的他的创作品,装饰起来,那么,这恐怕并非单是我一个人的真实的悲叹罢。

    就如我已经讲过,左倾艺术家象哑的一般,不说革命底言语之间,则他们观念形态底地造出革命艺术来的事,在事实上,大约仍旧很少的。他们原则底地,排斥着绘画和雕刻等类的观念底及画象底内容。这样,他们就从以自然为材料而赋以形象的原来的自己的任务,脱轨到歧路里去了。国家不可不着想,致力,将有观念形态底性质的一流的作品,加以帮助,使它行世,是办得到的。无论谁,不能人工底地,生出天才或大的才能来。但能办的惟一的事,是倘有这样的天才或才能出现了,国家对于他,就应该给以一切方面的维持。国家也当然应该取这样的手段。所以倘若有谁出现,画了虽是和伊凡诺夫(Ivanov)的“基督的出现”或式里珂夫(Srikov)的“穆罗梭瓦夫人”的内容比较起来,不过那五分之一的价值的绘画,——但是适应于新时代的新内容的——那么,由我想来,这将怎样地成为一般的欢喜呵,而且我党和苏维埃主权,对于这样的事件,将怎样地高兴着来对付呵。

    苏维埃主权出现的当初,符拉迪弥尔·伊力支(列宁)就已经对我提议,要用伟大的思想家的半身像,来装饰墨斯科和彼得堡。在彼得堡,那是已经收了相当的成效的。在那地方,大约还剩有这些半身像的大部分。大半是用石膏所做,但自然,那一部分,是应该雕成石像,或者改铸铜像的东西。在墨斯科的这尝试,却全归失败了。我不知道其中能有一个可以满足的纪念像。马克斯、安格勒或巴枯宁的半身像,都失败的,尤其是,如巴枯宁的半身像,则恰如无政府主义者是革命底的一样地,是形式底地,革命底的。于是以为这样的纪念像是在对于自己们的战将的记忆上,给以历然的嘲弄的东西,要将这打碎了。这一类的东西,正不知有多少。然而同志安特来夫(Andreev)所制作的纪念像(在墨斯科苏维埃的对面,)却质朴而且轻快的。但是,归根结蒂,便是这,也不是报告真的春天的莺儿。

    那么,在音乐方面又怎样呢?——纵使怎样地留心探访,还是字面照样的绝无。将参加革命底全事件的全大众,反映出几分来的音乐底作品,一种也没有。然而,在听到,而且看见对于苏维埃的不愉快的时代,藏着不满的艺术家诸君的耶稣新教底私语的时候,却不禁于不知不觉中,从心的深处叫叹道,“真是死鬼们呀!”

    但是,在本来的意义上的艺术底作品之外,观念形态底艺术中,在那全意义上还有别方面的自己的艺术。艺术底宣传事业就是,和这有关系的,是传单,革命底的什么小唱,或者朗诵底的文章,以及煽动用戏曲等。在这关系上,我们也做过一些事了。传单印刷了许多,大部分固然是粗拙的,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颇好的。煽动戏剧团遍赴各地,并非全是不好的东西。也有革命底外题,具有相当动目的技俩的也还有。但是,可惜的是,正发生着要中止第二流的移动艺术——虽然第二流,总还是艺术(没有这,在大众中,是什么活动也不能够的。)——这一个颇为重大的问题。我怕这事会实现。政治教育局和那艺术部,所有的维持这些机关的经费太少了。

    我党和苏维埃政府,虽一分时,能够疑心那具有正确的基础的艺术底运动,有着怎样伟大的运动力的事么?我党虽一分时,能够疑心因新经济政策,而我们采用了小资产者底精神的今日,运动和宣传,比先前更加必要起来了的事么?

    三 Proletcult

    从革命的一直先前起,无产者艺术的拥护者和那反对者之间,就开始斗着特种的议论。在反对者那面,有大家分明互异其流派的两个的倾向。其中之一,是直到现在,立脚于所谓“全人类底”艺术的见地的,但和这的不一致,是原理底。言其实,有时也偶见很有教养的反对者们,然而这种反对者们所有的皮相底考察,要除掉它,大约也不见得有多么难。但是,事实上,在地球上有了位置的一切艺术的一定的,而又颇是相对底的单一的事,于埃及艺术或法兰西艺术的存在的事实,是相矛盾的么?或者,于在同一的法兰西,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之初有宫廷的御用底的封建底中世艺术,而十八世纪后半和以后则有有产者底艺术的事实,是相矛盾的么?全人类底艺术,和全人类底文化同样地在发展,而且也和文化同样,被分类为种种的层次,细别——泰纳(Taine)说,那原因,是气候、人种、时机等的关系——的,倘要不看这事实,只好成为全然的盲目。文化史的社会底研究愈加深化,动力或历史底情况对于文化有着决定的意义的事,也愈加显得明白。而这动力的马克斯底的解剖,则在教给我们以下面的事实之不可疑。就是,动力者,由各时代的经济底发展和阶级的斗争而被决定的。

    倘用单单的一瞥,就能够知道意识底有产阶级艺术,从迪兑罗(Diderot)和大辟特(David)起,怎样地虐待了汲那流派的典型底地皇室的御用底艺术,那么,何况和一切等级的有产阶级全然彻底底地不同的无产阶级——正如社会革命的时代,在人类的历史上,到底是现出惟一的局面一样,在全人类底艺术史上,也能够容许不将可以成为新局面的自己独特的艺术,加以分割的思想的。

    别的反对论,是出于马克斯主义者们的,那是较为深刻。他们对于得了胜利的无产阶级,将以全然新的相貌,给与文化和艺术的事,并不怀疑。他们之所指摘之处,只在作为隶属阶级乃至被榨取阶级的无产阶级,在那准备底革命或为着进行那组织化的争斗时代,是没有从下面来展开艺术的余力的,这处所。

    而这些反对论者之说,是以为无产阶级的势力,都用到政治底活动去,因此之故,那势力又生出力以上的劳力和担当不住的生活条件来。有产阶级是在得到自己的胜利的很以前,将那观念形态,不但在理论底样式上,而且在艺术底样式上,也使它发达了的。而这事实,为有产阶级计,是非常合适的条件,和无产阶级的运命,是完全两样的。

    我和这些反对者论争关于无产阶级艺术的精神的时候,曾经这样地指摘了。就是:倘若无产阶级在那斗争的初期,不但将那思想,也能将那感情,以艺术底作品为中心,构成起来,那么,真不知道于无产阶级怎样地有益。而将那论证,我却在先是《国际歌》以及别的无产阶级底唱歌等,那样的较为质朴,而且不很特别的现象之中发见了。依着这样的艺术底战斗武器的特状,我豫想了豫备底的无产阶级艺术,还能够作为例证,无数地引用这样的艺术的萌芽。

    自然,当此之际,我并非专举纯无产阶级样式和纯无产阶级出身者的作品。正如在别的时地一样,在这里,也有过渡期在,而惠德惠(Whitman)和曼尔哈伦(Verhaeren)的许多诗,自然是成着无产阶级诗的先驱的。和这一样,绵尼(Meunier)的雕刻,或是较为温和,然而颇是典型底的荷勒司德(Holst)的壁画,也前导了无产阶级底造形艺术。

    然而纯无产阶级底作品也出现着了,就是在文学方面。

    我想,获了胜利的无产阶级,将创造自己的艺术,是没有论争的余地的。全人类底艺术,将成为怎样的罢这一种论驳,并不是论驳。自然,无产阶级的阶级战,成为社会的阶级底差别撤废战,无产阶级的胜利,成为全阶级的消灭的事,是真实。然而,无产阶级得到完全的胜利之后——他们从新地施行人类的教育,并且撤去曾为过渡期所必要的无产阶级独裁,而将人类的真实的一切前卫力,纠合于自己的周围,于是手中掌握着文化底霸权——到那时候为止,大概要有比较地长的中间期的罢,这事,我们是相信的。

    我是将这看作并无论争的余地的,而且对于这,我们的同人之中,大概也不会行认真的论驳。但是,在无产阶级的胜利期和对有产阶级支配的斗争期的中间,却横亘着在俄国已经到来的无产阶级独裁期了。于是也发生一个疑问,就是,无产阶级可能发展自己的艺术呢?

    理论底地,是好象无论谁,于此也并无反驳的余地似的。阶级——大众底的,在生活和劳动状态上,是分明地独特的,内部底地,是为世界底观念所照耀,所暖热,一面又在大斗争中,度着那生活,而在空间上,在时间上,都赋着应该凝视最远的地平线的运命的——阶级,负着完成第一等职掌的使命的实务底的阶级,在诗的领域,绘画、音乐等的领域上,却将哑吧似的一声不响,这怎么能够这样想呢?

    于最有光辉的生活,已经觉醒了的大众之中,竟没有禀着艺术底嗜好和才能的人们从中出现,这怎么能够容认呢?

    这是不能想通的事。再说一遍罢,理论底地,这是完全明明白白的。所以在十月革命前的Proletcult[8]的胎生和其后的发展上,从我们的党这方面,是没有遇到理论底反驳,也没有遇到实际底障害。自然,有产阶级底和半有产阶级底艺术家们,是唠叨些无产阶级艺术这东西,并不存在,存在着者,只有全人类底艺术而已等等,鸣了不平了。但是,那样的无聊事,并不是值得算作问题的事情。

    然而,这作为实际底的工作,却决非那么单纯的。在实际上,我们能够看见了Proletcult的活动的实际底的旺盛么?我们可以是认大的数量底成功。Preletcult在一时统一了五十万无产者(现在也大体上是统一着)这巨大的数字。那数目,虽是和我们的党员数,也有相比较的价值。这数字,是给在文化底事业上,要独立底地显现自己的倾向,有怎样地强做证据的。但是,Proletcult可曾出了什么足使怀疑论者完全沉默的大作品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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