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十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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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家的窗户都被破坏,倒塌,那正面是弄得一榻胡涂。步道上散乱着碎玻璃和油灰块,堆得如小山一样。伊凡并不躲闪,在枪声中挺身前行。从炸裂的榴霰弹升腾上去的白烟,好象小船,浮在克莱谟林的空中,铁雨时时注在近旁,将浓的沙烟击起。然而伊凡已经漠不关心了。在麻木的无感觉状态中了。在现在,就是看了倒在路上的战死者,看了连战五日五夜还是点着的街灯,也都无所动于中了。……

    有水从一家的大门口涌出,瀑布似的,但他也并不留神或介意。

    在马术练习所的附近,恰在驻扎古达菲耶对面之处的一团可萨克兵那里,落下榴霰弹来。大约五分钟后,伊凡经过那地方来一看,只见步道上有负了伤的马在挣扎,一边躺着两具可萨克的死尸。别的可萨克兵们用缰绳勒住了嘶鸣的马,愀然紧靠在马术练习所的墙壁上。

    “打死它罢,何必使它吃苦呢?”一个可萨克兵用了焦灼的沙声说,大踏步走向那正在发抖喘气的马去,从肩上卸下枪;将枪弹打进两匹马的眉心。马就全身一颤,伸开四脚倒下了。

    这光景,不知道为什么很惹了伊凡的注意。

    伊凡在尼启德门附近的广庭里,用刺刀刺了躲在尘芥箱后的工人的时候,那工人也一样地全身起了抽搐的。

    人,圣物,市街,这些马匹,都消灭了。然而为了什么呢?

    在士官学校里,竟毫无所得,伊凡便在傍晚回到墨斯克伏莱吉基桥来了。斯理文听到了不成功,就许多工夫,乱骂着一个人,而伊凡却咬了牙关倾听着。

    “我打了他,看怎样?”他的脑里闪出离奇的思想来。

    于是莫名其妙的恶意,忽然冲胸而起,头发直竖,背筋发冷了。然而伊凡按住了感情,几乎是飞跑似的到了街头,站在桥上,将所剩的几颗子弹向布尔塞维克放完了。

    “这样……给你这样!哼,鬼东西!就这样子!吓,哪!”

    “在做什么呀?你兴奋着罢?”从旁看见了这情形的一个又长又瘦,戴着眼镜的士官候补生,问他说。

    伊凡并不回答,只将手一挥。

    到夜里,传来了命令,说因为讲和已成,可撤去哨位,在士官学校集合。

    大家都大高兴了。连斯理文,也不禁在大家面前说道:

    “好不容易呀!”

    但在伊凡,却觉得仿佛受了欺骗,受了嘲笑似的。

    “你说,同志,好不容易呀,”他向斯理文道。“那么为什么防战了的呢?”

    斯理文有些慌张了,红了脸,但立即镇静,用了发怒的调子回答道: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办法?洁白的战死呵!在战败者,可走的惟一的路,是——死。懂么?”

    “那又为了什么呢?”

    “就为了即使说是射击了流氓,究竟也还是成了射击了我们的兄弟了……”

    “我可不懂,同志。”

    “唔,不懂,那就是了!”

    斯理文脸色发青,捏起拳头来,但又忍耐了下去。

    听着这些问答的士官候补生们,都面面相觑,凝视着昂奋得仰了脸的伊凡。

    “是发了疯了,”在他的背后,有谁低声说。

    “不,我没有发疯。将战争弄开头,却不去打到底的那些东西,这才发着疯哩!”伊凡忍无可忍了,大声叱咤说。

    谁也不来回答他。从此以后,谁也不再和他交谈,当作并无他这一个人似的远避了。

    议和的通知,传到了各哨位。

    于是发生了情绪的兴奋。布尔塞维克知道就要停战,便拚命猛射起来,全市都是炮声和步枪射击的声音,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

    同时白军也知道了已无爱惜枪弹的必要,就聊以泄愤地来射击胜利者。最激烈的战斗,即在和议成后的这可怕的夜里开始了。

    将校们将自己的武器毁坏,自行除去了肩章。最富于热血的人们,则誓言当俟良机,以图再举。

    第二天的早晨,义勇兵们就在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缴械了。

    怎么办呢?

    这几天,华西理·彼得略也夫前途失了希望,意气沮丧,好象在大雾里过活一般。

    在三月革命终结之春的有一天,母亲威吓似的说道:

    “等着罢,等着罢,魔鬼们。一定还要同志们互相残杀的。”

    阿,华西理那时笑得多么厉害呵?

    “妈妈,你没有明白……到了现在,那里还会分裂成两面呢?”

    “对的,我不明白,”母亲说。“母亲早已老发昏,什么也不明白了。只有你们,却聪明的了不得。……但是,看着罢,看着就是了。……”

    现在母亲的话说中了……大家开始互相杀戮。伊凡进了白军,而旧友的工人——例如亚庚——却加入红军去。合同一致是破裂了。一样精神,一样境遇的兄弟们,都分离了去参加战斗。这是奇怪的不会有的事;这恐怖,还没有力量够来懂得它。……

    伊凡去了。

    那一天,送了他去的华西理便伫立在街头很长久,听着远远的射击的声音。从地上弥漫开来的雾气,烟似的浓重地爬在地面上,沁入身子里,令人打起寒噤来。工人们集成队伍,肩着枪,腰挂弹药囊,足音响亮地前去了,但都穿着肮脏的破烂的衣服。恐怕是因为免得徒然弄坏了衣服,所以故意穿了顶坏的罢。

    他觉得这些破落汉的乌合之众,在武装着去破坏市街和文化了。他们大声谈天,任意骂詈。

    一个高大的,留着带红色的疏疏的胡须的,两颊陷下的工人,夹在第一团里走过了。华西理认识他。他诨名卢邦提哈,在普列思那都知道,是酒鬼,又会偷,所以到处碰钉子,连工人们一伙里也都轻蔑他。然而现在卢邦提哈肩着枪,傲然走过去了。华西理不禁起了嘲笑之念。

    “连这样的都去……”

    然而和卢邦提哈一起去的,还有别的工人们——米罗诺夫和锡夫珂夫,他们是诚实的,可靠的,世评很好的正经的人们。米罗诺夫走近了华西理。

    “同志彼得略也夫,为什么不和我们一道儿去的?打布尔乔亚去罢。”

    两手捏着枪,精神旺盛的他,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了。

    “不,我不去,”华西理用了无精打采的声音,回答说。

    “不赞成么?那也没有什么,各有各的意见的。”米罗诺夫调和底地说,又静静地接下去道:

    “但你可有新的报纸没有?……要不是我们的,不是布尔塞维克的,而是你们的……有么?给我罢。”

    华西理默着从衣袋里掏出昨天的报纸《劳动》来,将这递给了米罗诺夫。

    “多谢多谢。我们的报纸上登着各样的事情,可是真相总是不明白。看不明白……”

    他接了报章,塞进衣袋里面去。

    华西理留神看时,他的大而粗糙的手,却在很快地揉掉那报章。

    “那么,再见。将来真不知道怎样,”他笑着,又露一露雪白的牙齿,追着伙伴跑去了。

    工人们接连着过去。他们时时唱歌,高声说话,乱嚷乱叫。好象以为国内战争的结果,是成为自由放肆,无论说了怎样长的难听的话,也就毫无妨碍似的。

    连十六七岁的学徒工人也去了,而且那人数多,尤其是惹人注目样子。

    智慧的人们和愚蠢的人们,卢邦提哈之辈和米罗诺夫之辈,都去了。

    战斗正剧烈,枪声不住地在响。

    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角角落落上,聚集着许多人。店铺前面,来买粮食的人们排得成串,红军的一伙,便在这些人们里面消失了。

    华西理回了家。

    母亲到门边来迎接他,但在生气,沉着脸。

    “走掉了?”她声气不相接地问。

    “走掉了。”

    母亲垂下头,仿佛看着脚边的东西似的,不说什么。

    “哦,”他于是拉长了语尾,默默地驼了背,就这样地离开门边,顿然成为渺小凄凉的模样了。

    “今天又要哭一整天了罢,”华西理叹息着想。“玉亦有瑕。……”[24]

    华尔华拉跑到门边来了。她用了一夜之间便已陷了下去的,发热的,试探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华西理的脸。

    “没有看见亚庚么?”

    “我没有走开去。单是送一送哥哥……”

    “那么,就是,他也去了?”

    “去了。……”

    华尔华拉站起身,望一望街道。

    “我就去,”她坚决地说。

    “那里去呀?”华西理问道。

    “寻亚庚去。我将他,拉到家里,剥他的脸皮。要进什么红军。该死的小鬼。害得我夜里睡不着。要发疯……他……他……他的模样总是映在我眼里……”

    华尔华拉呜咽起来,用袖子掩了脸。

    “亚克……亚庚谟式加,可怜的……唉唉,上帝呵……他在那里呢?”

    “但你先不要哭罢,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华西理安慰说:“想是歇宿在什么地方了。”

    然而是无力的安慰,连自己也豫感着不祥。

    “寻去罢,”华尔华拉说,拭着眼睛,“库慈玛·华西理支肯同我去的。寻得着的罢。”

    华西理要安慰这机织女工,也答应同她去寻觅了。

    一个钟头之后,三个人——和不放他出外的老婆吵了嘴,因而不高兴了的耶司排司,机织女工和华西理——便由普列思那往沙陀伐耶街去了。街上虽然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但比起昨天来,已经减少。抱着或背着包裹,箱箧,以及哭喊的孩子们的无路可走的人们,接连不断地从市街的中央走来。

    射击的声音,起于尼启德门的附近,勃隆那耶街,德威尔斯克列树路,波瓦尔司卡耶街这些处所,也听到在各处房屋的很远的那边。耶司排司看见到处有兵士和武装了的工人的队伍,便安慰机织女工道:

    “一定会寻着的,人不是小针儿……你用不着那么躁急就是。”

    机织女工高兴起来,将精神一提,一瞥耶司排司,拖长了声音道:

    “上帝呵,你……”

    她一个一个,遍跑了武装的工人的群,问他们看见红军兵士亚庚·罗卓夫没有。

    “是的,十六岁孩子呵。穿发红的外套,戴灰色帽子的……可有那一位看见么?”

    她睁了含着希望的眼,凝视着他们,然而无论那里,回答是一样的:

    “怎么会知道呢?因为人多得很。……”

    有时也有人回问道:

    “但你寻他干什么呀?”

    于是机织女工便忍住眼泪,讲述起来:

    “是我的儿子呵,我只有这一个,因为真还是一个小娃娃,所以我在担心的,生怕他会送了命。”

    “哦!但是,寻是不中用的,一定会回去。”

    没心肝地开玩笑的人,有时也有:

    “如果活着,那就回来……”

    机织女工因为不平,流着泪一段一段只是向前走,沉闷了的不中用的耶司排司一面走,一面慌慌张张回顾着周围,华西理跟在那后面。

    两三处断绝交通区域内,没有放进他们去。

    “喂,那里去?回转!”兵士们向她喊道。“在这里走不得,要给打死的!”

    三个人便都默然站住,等着能够通行的机会。站住的处所,大抵是在街的转角和角落里,这些地方,好象池中涌出的水一般,过路的和看热闹的成了群,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不以为然似的看着兵士和红军的人们。

    站在诺文斯基列树路上时,有人用了尖利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大叫道:

    “擎起手来!”

    机织女工吃了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短小的,麻脸的兵士在叫着:

    “统统擎起手来!”

    群众动摇着,擎了手。母亲带着要往什么地方去的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子,便裂帛似的大哭起来。

    “这里来,同志们!”那兵士横捏着枪,叫道。“这里,这里这里……”

    兵士和红军的人们,便从各方面跑到。

    “怎了?什么?”

    他们一面跑,一面捏好着枪,准备随时可开放。群众悚然,脸色变成青白了。

    “有一个将校在这里,瞧罢!”

    兵士说着,用枪柄指点了混在群众里面的一个人。别的兵士们便将一个穿厚外套,戴灰色帽,苍白色脸的汉子,拖到车路上。耶司排司看时,只见那穿外套的人脸色变成铁青,努着嘴。

    麻脸的兵士来剥掉他的外套。

    “这是什么?瞧罢!”

    外套底下,是将校用外套,挂着长剑和手枪。

    “唔?他到那里去呀?”兵士愤愤地问道。“先生,您到那里去呢?”将校显出不自然的笑来。

    “慢一慢罢,您不要这么着急。我是回家去的。”

    “哼?回家?正要捉拿你们哩,却回家!到克莱谟林去,到白军去的呵。我们知道。拿出证明书来瞧罢。”

    将校取出一张纸片来,那麻子兵士就更加暴躁了:

    “除下手枪!交出剑来!”

    “且慢,这是什么理由呢?”

    “唔,理由?除下来!狗入的!……打死你!”兵士红得象茱萸一样,大喝道。

    将校变了颜色,神经底地勃然愤激起来,但围在他四面的兵士们,却突然抓住了他的两手。

    “吓,要反抗么?同志们,走开!”

    麻脸的兵士退了一步,同时也用枪抵住了将官的头……在谁——群众,兵士们,连将校自己——都来不及动弹之际,枪声一响,将校便向前一跄踉,又向后一退,即刻倒在地上,抖也不抖,动也不动了。从头上滚滚地流出鲜血来。

    “唉唉,天哪!”群众里有谁发了尖利的声音,大家便如受了指挥一般,一齐拔步跑走了。最前面跑着长条子的耶司排司,在后面还响了几发的枪声。兵士们大声叫喊,想阻止逃走的群众,然而群众还是走。机织女工叹着气,喘着气,和华西理一直跑到了动物园。

    “阿呀,我要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呻吟道。“没有理由就杀人。无缘无故!……”

    耶司排司等在动物园的附近。他脸色青白,神经底地捻着髭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不骇死人么?”他说。

    “真的,上帝呵,随便杀人。在那里还讲什么!”她清楚地回答说,但突然歇斯迭里地哭了起来,将头靠在路旁的围墙上了。

    耶司排司慨叹道:

    “唉唉!……”

    只有华西理不开口。但这杀人的光景,没有离开过他的眼中。机织女工不哭了,拭了眼睛,在普列思那街上,向着街尾,影子似的静静地走过去。三个人就这样地沉默着走。将到家里的时候,耶司排司宁静了一些,仰望着低的灰色的天空,并且用了静静的诚恳的声音说道:

    “现在,是上帝在怒目看着地上哩。”

    于是就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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