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李隆基,在铲除韦后家族、粉碎太平公主的变乱阴谋之后,登上皇帝宝座,庙号玄宗。新登基的李隆基,凭借武则天时期生产发展的经济实力,依靠贤相姚崇、宋璟的鼎力辅佐,加上本人的聪明睿智和政治军事才干及魄力,事必躬亲,从谏如流,励精图治,塞外风清万里,民间粟贱三钱,开创出大唐四十年间经济文化全面高涨的黄金时代。
事业上名垂青史的一代明主唐玄宗,在家庭生活与婚姻上,却是一个世间罕有的、极大的不幸者。
开元二十四年专宠的武惠妃病故,这是继弘农杨氏皇后去世后第三位皇后与自己永诀了!在事业顶峰上的李隆基,沉湎在深痛的对爱妃的伤悼之中。
朝廷大臣、内侍见皇上自从武惠妃薨后便无心上朝,终日恹恹,也探得其心病一二,知道后宫佳丽三千无人可替代惠妃,于是四处寻访,遍征窈窕。
内侍高力士,深得玄宗宠信。他想到一人定合皇上心意,那便是玄真观的女道士杨太真。此女年方二十,长得姿色冠代,风神绰约,宛若真仙子。她乃蜀州司户杨元琰四女儿,名玉环,小字太真。少孤,为叔父代养。四年前作为玄宗太子的妃子选入宫中,谁知换庚帖时发现二人命相不合,星象法师又道寿王近年内不能妻娶。此事告知玉环,她哭了整整三晚,恨自己命蹇事乖,发誓不另嫁,出家到玄真观当了女冠。那时太子年纪尚幼,斗鸡走马,不谙床笫之乐,也并未再提选妃之事。
高力士带上几个内侍小儿去道观亲自打探,发现四年后的玉环更是出挑得玉柳琼花一般,艳丽照人。并听老道说她六根未净,凡心未泯,前番“不嫁”之誓,已不再提。高力士回宫后派人与观中道长交涉,征得太真同意,遂让其还俗,接入宫中,暂充玄宗宫嫔。
杨玉环进宫已有月余,退去道服,换上宫装,更拾掇得像带露桃花般妩媚娇娆。高力士深谙玄宗脾性,不将杨玉环径献皇上,而要让皇上亲自发现他身旁的这位天姿国色。杨玉环早起梳妆,忽睹镜中白嫩的月腮上飞上两朵红云,直觉得心儿“突突”乱跳。她长叹一声,放下玉钗,无心妆扮,立起身来,徘徊到窗前,眼望室外贴地争飞的双燕和蜂翻蝶舞的宫苑,心想:自己在深闺时,得到家中亲人多少爱怜!学诗习画,鼓筝弹琴,精文艺,博经史,聪敏绝世;加上天生的美容,丰腴的体态,西施、王嫱、丽华、飞燕,谁人可比?隐身道观时,也常于打坐静心的时刻,悬想自己并非俗身凡骨,他日定能亲近龙体……如今进得宫来,仍是面对青灯,与在道观打坐,有何两样!
杨玉环斜卧榻上,在室内闷想了一天。夜幕垂空,也不叫侍女掌灯。此时,皓皓明月儿从绮窗外窥进半个脸来,照在她素绢双心连环潜花蝉翼裙衫上。望着月儿,她喃喃念道:“不知江月待何人,空见长江送流水……”她猛地翻身起来,这月、这诗触响了她的心弦,遂急步走到古筝旁坐下,轻抚琴弦,将满腹心事付诸于《春江花月夜》的清曲……
流走的音调,扣响夜空的银辉,奔涌的春情,摇落宫槐的枯叶,如泣如诉,似怨似慕……
玄宗用过晚膳,高力士迎了上来:“万岁爷,今日天气清和,是否宫苑中散散心去?
“也好。”玄宗迟疑片刻,随意答道,信步迈出大明宫。
七月中的夜色融进灰暗的宫苑,忽闪忽闪的流萤在草丛花间穿游,夜蝉吟着单调的怨曲,虽没有白天噪耳,却也并不动听。“这哀蝉,据说是齐王宫女怨魂所化,听它的鸣声,也甚是可怜。”高力士见玄宗沉默不语,想打破沉默。“天生万物,草长百虫,虫之鸣者,或为饮食饥渴,或为雌雄交媾,何哀之有?于人何涉?于宫女何干?”玄宗知道所谓齐女化蝉的传说,由于心中烦闷,闻着蝉鸣更增燥热,没好气地顶回高力士的话头。
主奴二人在朦胧月夜里已来到龙首山蓬莱池畔。池水澄碧,月光泛银,仿佛将夜声凝住,静得出奇。玄宗似乎听到缕缕琴音飘萦耳际,便问:“高力士,何方传来琴音?”
高力士眼睛一转溜,想:莫不是杨玉环在弹筝?于是道:“不准是新进宫嫔杨玉环在鼓筝哩,万岁爷,要不要去瞧瞧?”不等玄宗开口,他拽住玄宗就走。
玄宗问:“哪个杨玉环?看你个奴才,却又作怪!”
“就是蜀州司户杨元琰的四闺女,万岁爷去看看便知晓了。”高力士那急切的神情,就像死囚获大赦却害怕赦书过期作废一般。
两人来到宫室左侧,乐曲已近尾声。突然,透过琴音,渐起一柔美圆润的女儿歌喉在合乐吟唱“……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好一个江水流春!好一轮江潭落月啊!妙!妙曲!妙词!妙音!”妙解音律的玄宗如闻仙乐,一路嚷着,趋进庭院。
筝声与歌声同时冻结。陶醉在词、曲中的杨玉环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醒,圆睁水汪汪的杏眼,惆怅莫名地瞅着眼前这位伟岸英俊的不速之客。
这抬起的圆脸,似突然破开浓云的皎月,照得满室生辉。玄宗被眼前的神姿惊呆了:“这不分明是月里嫦娥么?为何来到寡人宫邸?”他暗自寻思,顿觉四周云霞缭绕,身体失重,悬游、飘举在五里雾中……
“万岁爷,这便是新进宫嫔杨玉环。”高力士的介绍,将玄宗丢失的魂魄唤了转来。“还不快快拜见皇上!”高力士又提醒木讷着的玉环。
杨玉环舒直身体,缓移莲步,面部却无表情地趋前拜道:“贱妾不知万岁爷驾临,有失恭迎,万望恕罪。”
玄宗双手轻轻扶住,接触到杨玉环的手臂,玄宗心跳得厉害,隔着薄薄的素娟蝉翼裙袖,里面透出一种撩人的触觉使他神魂摇荡。“哎呀,歹带人如此娇娜,哪里像肉身凡体!”正惊叹间,又闻一股香馥馥的气息扑鼻而来。心想,朕登基近三十年,大食、暹罗诸国每年进贡龙脑、麝香无数,并未闻过此种奇香,这异香又是发自何处?
杨玉环见皇上久久不吭声又不动弹,悄悄抬起眼皮,眼光刚好与玄宗和善痴呆的目光相遇,身体一热,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去,道:“万岁爷上坐,贱妾为皇上看茶。”说罢抽身欲走。玄宗顺势拽紧玉环手臂,拉近身旁:“由侍女张罗,让朕好生端详端详这枝带雨梨花。”杨玉环弹筝时激出的泪滴,尚挂在睫毛。杨玉环娇羞地任玄宗牵着手,在身旁黑釉梨木圆桌旁的雕花扶手椅上坐了。玄宗抚弄着她那白腻嫩圆的纤纤手指,微笑着直是盯住她上下打量。
“皇上就在此歇息,奴才先回宫了。”高力士见万岁爷已是乐不思蜀,遂高兴地告退。
翌日晨,玄宗被一阵蝉噪闹醒,见已是卯时三刻,早朝时辰已过,干脆侧卧香榻,凝视着尚在沉睡的玉人杨玉环,并细细品嚼着这一晚颠鸾倒凤的销魂细节。好个夺魂馆娃!玄宗心下叹怜道:难怪当年吴王夫差迷醉于钱塘西施,身死国灭而不悔!难怪盖世英雄西楚霸王项羽拜倒在虞姬石榴裙下,临死惟唱“虞兮虞兮奈若何”,对江山倒不十分在意!……这时睡美人翻了一个身,懒洋洋地将玉臂搭在玄宗身上,玄宗下意识地摸着那玉腕,陷入更深的情爱之欲海。这一夜,使他真正懂得了异性的魅力。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人生除权力、社稷、朝廷、苍生,还有更令人陶醉和着迷的事情。他叹自己,数十年间,忙碌于权力争斗,治国安邦,任人委职,察奸挫私,竟没有与前面几位皇后尽情度过一个良宵……幸时光之未晚,喜来者之可追。看今朝我皇唐一统,端冕中天,版图万里,山河永固,何不趁此升平盛世,韶华时光,及时行乐,终老温柔!想到这里,他张开双臂,想紧紧搂抱眼前这团白香玉,一转念又怕惊残佳人美梦,于是俯下身去,在玉环未着脂粉的白净脸颊上,轻轻一吻。
杨玉环自从那晚与龙体亲近,她也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做女人的乐趣。皇上对自己是那么温柔体贴,又是那样强悍壮猛,那暴风雨般的袭击,使她周身透彻地陶醉。杨玉环坐在梳妆台旁,顾影自怜,想起经常忘记早朝的皇上对自己的恩爱,不禁笑出声来。
转眼两年过去了,杨玉环几乎日日与玄宗为伴,夜夜与玄宗共枕。杨玉环内心里却渐渐蒙上阴影,此身虽属皇上,但身份尚未分明。他日自己人老珠黄,天子见异思迁,自己怎么办?思前想后,胸气堵塞,纳闷烦躁,无心妆扮,刚才笑容,全让阴云锁了。
“万岁爷驾到!”门外内侍一声吆喝,惊得她胡乱插上玉钗、步摇,迎出门去。
“臣妾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
玄宗拉住玉环的手细观面上:“玉环,是不是朕哪里有疏忽,惹卿烦愁啊?”玄宗见玉环今日乱服蓬头,不无诧异。
“启禀万岁爷,臣妾早起梳头,突感眩晕,复卧息一刻,已觉缓解。”以杨玉环的聪颖乖巧,找个掩饰的借口,倒还自然。
“这就便了,快快坐下梳栉,朕有喜事告卿。”
杨玉环听说“喜事”,只当后宫赐宴之类热闹,也不经意,移步至菱花宝镜前坐下,摘下刚才胡乱插上的宫花、钗簪,右手握西域贡进的象牙嵌玉佛手梳,左手慢拢青亮柔细流瀑似的长发,妆扮起来。
她从镜中看到皇上已款步走近身旁,一只大手从自己右肩头伸过来,在奁盒内拾起一支镶蓝田翠玉金步摇,慢慢举起,插在自己方才绾好的高高发髻右角。那手,又轻轻拂着光洁的秀发,往下摩挲,步摇上两排下垂的串珠,颤颤悠悠地直晃荡。她知道,那珠串晃动的节奏,正是自己加深了的呼吸节拍……
“爱卿,寡人将步摇插在此处,不知中意耶否?”镜中已看不到玄宗的面孔,那起伏、宽厚的胸脯,占住了镜中余下的空间。
“皇上恩礼有加,臣妾万幸。圣上着春妙手,点铁成金,贱妾粗头,哪配布施春风?”玉环从容答对,使玄宗更生怜爱:看玉环外表,丰姿秀丽,谁道她内怀,亦秉性温和,知礼持重,不负寡人厚爱也!于是拾起宫花、玉簪、凤翘、象牙篦等插戴到她头上,俯下身来,笑对镜中的玉环道:“朕已传旨内宫,今秋八月甲辰册封爱卿为贵妃,在华清池赐浴。”
“皇上万万岁!”杨玉环惊喜地回头,依偎在玄宗怀里。她突然感到,这个世界都是为她而存在了。
天宝四载秋八月甲辰在册封杨玉环的酒宴上,被琼浆兴奋起来的玄宗,打量着新册封的贵妃娘娘,果然在三千粉黛中独领风标。看看舒袖旋舞的天仙般的群伎,更觉得玉环凤翔鸡群,领袖嫔嫱。遂意、满足及雄性的冲动与酒性一道向上翻涌着:“娘娘,今日盛会,能为寡人献舞一曲否?”目光里流露出爱怜,低声恳求着。
杨玉环沉吟着,起身,向玄宗施礼道:“蒙皇上错爱,臣妾献一曲《凤求凰》,不知若何?”
“《凤求凰》哦?好!好!”玄宗回头暗示立在身后的高力士,“令梨园弟子改奏舞曲《凤求凰》。”
杨玉环在中庭旋舞,头上凤冠颤袅,珠翠喧哗;脚下如登祥云,飘然欲举;身边缭绫广袖,呼呼生风……高超的舞技,叫周围的舞女咋舌;优美的身段,令全场的看客眩目。玄宗眼不眨地欣赏着,左手捻着下巴颏上的美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拗过去,拗过去……
杨玉环舞罢,玄宗双手握住她略被汗渍的手,抚摩着道:“娘娘果然才调绝伦,当推宫中第一。想那飞燕纵能做掌上舞,焉能比拟朕家妃子于万一!”
杨玉环羞笑道:“万岁爷过誉了,愿妾此身,永持彤管侍君旁……”
撤宴之后,殿内银烛高烧,宫灯通明,玄宗携起玉环的手道:“朕与妃子同步阶前,玩月一回……”双双步出大殿,众尾随而散。
中秋明月,将清辉遍洒人间。融融夜色,更添一种缱绻神奇的氛围。月下这对情侣,轻偎低傍,喁喁耳语,极尽绸缪缠绵之态。
玄宗借月色仔细端详着玉环的鬓影衣光,抚摩着她的丰盈体肤,恨不得溶化在怀中佳人的玉体上。
玉环想,少时读《高唐赋》,羡那巫山神女,有幸为楚王亲荐枕席,今笑她只不过阳台一梦!我玉环此夕欢娱,擅宠瑶宫,褒封玉册,天颜喜对新妆,眨眼间人间天上判若两人,古今谁人能比?只是愿天长地久,皇恩不负有情人。
星汉斜倾,北斗柄移,月影照过宫墙。玄宗仰面看看明月,再看看怀中妃子,无限依恋地道:“时候不早,且回西宫罢。”玉环凝视皇上月光下那对眼眸,深情地点点头。
回到宫中杨玉环一边品茗,一边回味今天新承恩泽的余兴。玄宗此时仍兴致不减,情绪亢奋,他手持一对金钗、一袭钿盒,笑吟吟来到玉环身边,道:“朕与妃子偕老之盟,今夕伊始。特携得金钗、钿盒在此,与卿定情。”
玉环见那金钗凤翥龙蟠,双头各一只春燕展翅欲飞;钿盒两扇团圆,百宝翠花攒簇,皆为价值连城的珍奇,惊愕无语。
玄宗又道:“今天将这钗斜插爱妃双鬟,这盒早晚深藏爱妃锦袖,让咱俩并翅高飞,牢扣同心结,生死永相恋!”
玉环感激地起身,接过钿盒金钗:“谢皇上深恩!只恐寒姿,消受不起天家雨露,惟愿今生今世,情似金坚,钗不单分,钿盒永固!”
玄宗册封杨玉环为贵妃,更疏于朝政,每日里花间樽前,歌舞自娱。日子一长,连奏折也懒于批阅。玄宗却将杨玉环的哥哥杨国忠封为御史大夫,将杨氏三姐妹,敕封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
一天,杨国忠在府邸无事闲坐,忽见干办张千匆匆进来禀报:“大夫老爷,外有边将安禄山求见。”
“哪个安禄山?见我做甚?”杨国忠心想:我初至京城,并未结识什么边将,为何要求见我?
“老爷,这安禄山是我的结拜弟兄,现在张守珪麾下充任讨击使。只因前番奉命征讨契丹,一时恃勇轻进,被杀得大败逃回。张节度念其前功,宽恩不杀,解京请旨。现已下在御史台,听候发落。他担心遭斧钺之劫,故昨日买通解官,暂时放松,今日找到奴才,欲求大夫老爷开恩。”张千倒地跪下,继续道:“我这兄弟,现备下一份薄礼,还请老爷收纳!”说罢,递过礼单,只见上列:黄金百锭,白银千两,缭绫十匹,西域夜明珠一颗,高丽人参五对……还有麝香、鹿茸、珠宝、古玩一应珍奇罗列了一长串。
杨国忠看过礼单,转身去翻阅昨日刑部转来的军机卷宗,翻到“犯弁安禄山”卷,匆匆阅过。知道这安禄山,只因临阵失机,解京正法。想:胜败乃兵家常事,偶然失利,情有可原,就将他免死,也是为朝廷爱惜人才。便微微一笑,道:“让安禄山进来。”
张千一直注视着杨国忠的表情,见他发笑,以为要砸锅。谁料礼单果然赛过圣谕,赶忙出去引安禄山进见。
安禄山穿箭衣,戴毡帽双膝双手着地,从门外一直跪拜爬行到堂前。这肥胖大汉乃营州柳城人氏,出身番籍,母亲阿史德求子轧荦山中,归家生下一子,因名禄山。后随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此人胸藏异志,悍气千寻,深蓄不露,权谋机诈。此刻落魄谦恭的卑贱形状,又容易引起旁人的怜悯恻隐之心。
只见他向杨国忠连连叩首道:“犯弁安禄山,叩见御史大夫。”
“起来。”杨国忠见他如此狼狈,不禁心软。
“犯弁是应死囚犯,理当跪禀。”安禄山跪着不起。
“你的来意,张千已道过,且把犯罪情由,细说一番。”杨国忠审问罪犯,已越出职权范围,可他却摆出一副在御史台审判钦犯的架式,煞有介事,语调威严。
“御史大老爷听禀,犯弁遵奉军令,去征讨奚契丹……”又将如何轻敌冒进,如何深陷重围,全军覆灭,只身单骑突围幸免的经过复述一遍。
杨国忠捻着山羊须,边听边“嗯”,完了沉思片刻,道:“按失律丧师之罪论处,你已触犯巨典,军法当斩,恐难变更。”安禄山听出此言,号啕大哭。
“御史大夫老爷,若肯救援,犯弁就得生了。”
杨国忠笑道:“即令当今皇上对我言从计听,怎奈就里机关不易明言,人言可畏呀!”安禄山贼眼珠一转,从话里听出别有弦音,又叩头道:“全仗国舅大老爷做主,救犯弁一命。”
杨国忠道:“也罢,待我明日进朝,相机而行便了。如方便从事,便可保你生全。”
安禄山叩首不迭:“蒙老爷大恩,容犯弁犬马图报,就此告辞。”
张千引安禄山去后,杨国忠还在寻思:“我想安禄山乃边防小将,从未着有劳绩,今日犯了死罪,我若特地救他,必动圣上之疑。”于是反剪双手,在厅中踱步。笑想:有了,那案犯卷宗内张节度曾提及安禄山通晓六番言语,精熟诸般武艺,可当边将之任。我就授意兵部,以此为辞,奏请圣上,召他御前试验,于中乘机取旨,岂不甚好!想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
一日晌午后,玄宗与玉环在西宫前殿闲步消遣。忽然高力士来到跟前,启道:“万岁爷,国舅御史台杨大夫,遵旨试验安禄山,在宫门外回奏。”
“宣他们上来。”
杨国忠走进来禀道:“启禀陛下,蒙委试验安禄山,果系人才壮健,弓马娴熟,特此复旨。”
玄宗微笑:“朕昨见兵部奏称:禄山通晓六番言语,精熟诸般武艺,可当边将之任。今失机当斩,所以委卿验之。既然所奏不诬,卿可传旨禄山,赦其前罪,明日早朝引见,授职在京,以观后效。”
杨国忠领旨后退下,心喜。
天宝十一年杨国忠任右丞相,翌年开春,玄宗降诏:“三月三日,朕与贵妃娘娘游幸曲江,丞相杨国忠并韩、虢、秦三国夫人,一同随驾。”
这天风和日丽,从清早起男女老少倾城而出,把城南朱雀桥堵个水泄不通。南起紫云楼、芙蓉苑,西至杏园、慈恩寺,香尘满路,金翠耀目,岸边万头攒动,水里浮花散绮……
安禄山骑着胡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自从他获罪请托权门得解,又受到玄宗礼遇,适逢契丹犯境,他奉命出征,大获全胜,诏赐实封及铁券,位同诸王。
那日玄宗见他大肚皮直垂过膝,笑问:“此中装的何物?”
安禄山对曰:“有一片忠心!”
玄宗听了,十分高兴,自此愈加亲信,还答应以后要封他为王。今天,安禄山听说玄宗与杨贵妃游幸曲江,三位国夫人也要随驾,就想好好地去饱一下眼福,于是这日早起,换了便服,单骑前来。他坐在马上,看到一路上如花美眷,肉腻骨匀;闻到满街上脂粉异香,撩人肺腑,心下叹道:“不羡煞人也!”
倏忽前面人群骚动,人唤马嘶,路人纷纷闪过一旁,一彪锦衣卫前导吆喝:“闪开!闪开!”禄山立马道旁,翘首看时,原来花枝招展的钗环簇拥着一队车儿,款款移来。有人呼喊:“看,快看!三国夫人来了。”
禄山听唤急忙忙揉揉双眼,引颈探望:嗬!果然三乘宫辇,雕轩绣幕,珠绕翠围,朱轮轧轧,珥佩叮当,兰麝氲氤,争夺斗妍。第一辆车韩国夫人,第二辆车虢国夫人,第三辆车秦国夫人。因是游春,车帘一律高挂,黛娥蝉鬓,各呈姿态,游人看得真真切切。马上的安禄山,张着大嘴,瞪着眼前的绝代丰神、国色天姿,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那手,把马缰勒的过紧,马打了一个响鼻,他才猛然醒过魂来。他频频挥鞭,撵着香尘,馋涎欲滴。
忽地,一群武士拦住他的马头:“丞相爷在此,什么人这等乱撞?”
安禄山哪里理会,只顾眼盯着前面的油壁香车,策马前行。武士们跟着在后面吵嚷着追了一阵,两腿赶不上四只马蹄,只得停下。
三辆彩车在曲江临水曲榭旁停下,这时高力士引一内侍骑马赶来,下马向三夫人一揖,道:“上口敕,韩、秦二国夫人,赐宴别殿。令虢国夫人到望春宫来,陪贵妃饮宴。”
高力士对虢夫人道:“请夫人上马。”
夫人看看姐姐,对高力士道:“内官家,为何催得这等紧急?”
韩夫人道:“是万岁爷有招,还不快去!”
秦夫人也道:“今日姐姐淡扫蛾眉朝至尊,也是我们姐妹的福分哪!”
虢国夫人来不及细品妹妹话中的弦外音,已被高力士扶上马,向望春宫而去。
二夫人望着虢国夫人远逝的背影,怅然若失。
虢国夫人在杨家姊妹中排行第二,比贵妃年龄大些,曾嫁给裴家,不幸丈夫早逝。她不爱化妆打扮,却保持了一种出水芙蓉般的清纯和美丽,别具一种柔而不媚、清傲不俗的神韵。杨贵妃经常在皇帝面前赞美自己的这个姐姐。
今日遇此机会,皇帝亲眼目睹了虢国夫人的芳容,怦然心动,饮酒把盏,多次细细端详,面露爱慕之色。
这意外降临的恩宠,使虢国夫人倍感突然,内心难以平静:皇上对我关怀备至,毫不掩饰,势必要引起妹妹的嫉妒;妹妹素来骄纵任性,得势不饶人,她绝不容皇上的眼里再有其他女人,所以我还是谨小慎微得好。
果然,杨贵妃察颜观色,看出了门道,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妒火,一脸的怒色使娇美的面容变得很难看。
一时间,宴席上的气氛十分尴尬。
皇帝感到很扫兴,心中大为不快,拂袖而去。
夜晚,杨贵妃守候在西宫,盼着皇帝前来,可一直到第二天天明,皇帝连个影子也没有,却等来了内臣高力士。
“贵妃娘娘,皇上有旨,令我送娘娘回丞相府。”
虢国夫人侍宴后,又被玄宗挽留宿了。虢国夫人推辞了万岁爷接她进大内的要求,回到自己府邸。想到两日来忽蒙天眷、瑶池承宠的幸福,久久不能平息心情的激动。
天刚蒙蒙亮,杨国忠便被侍从叫醒,原来高力士着宫车已将妹妹贵妃娘娘送到门来。这一吓,如落地惊雷,炸得他懵头转向。他丢魂失魄般扑出门去,急匆匆将玉环迎进后堂安歇,回过头才记起请高力士在厅堂坐了,还未上茶,慌忙奔出,便道:“敢问高公公,不知此事因何而起?”
高力士道:“此事我也未知内情,素来万岁爷对娘娘宠爱最深,昨日无端逆忤圣心,骤然间被谪出宫掖。丞相不要怪咱家多口,娘娘生性也忒娇痴了些,竟然猜嫌自家姐姐,唉!”
杨国忠听出此言,知道与前日诏敕虢国夫人侍宴有关,原本一家人的事,折腾得豕突兔奔,也不好多言,便对高力士道:“如今谪遣出来,怎生是好?还请公公拿个主意。”
高力士道:“丞相且到朝谢罪,相机而行便了。”
杨国忠央求道:“公公,全仗你进规箴,开导开导圣上了。”
“这个自然,就此告别。”高力士正待转身,杨国忠一把拽住,吩咐家人捧出黄金百两,道:“下官与公公同行。”命家人一道上了高力士的车。在晨光熙微中,宫车离了丞相府,穿过章台路,辚辚驰向大明宫。
杨玉环乍出宫门,惊魂未定,只知掩面泣哭。她想:只道君心可托,百岁为欢,谁想芳容薄命,一朝逢怒,遂致促驾宫车,放归私第。唉!重门一出,如隔九天哪!越想越懊恼,愈想愈伤心。到了黄昏时刻,她的贴身丫环梅香再也看不过意,上前劝道:“娘娘,先别伤心了,这丞相府你我也许久未来,后苑正开了许多牡丹,出去散散心吧。”
玉环抬起泪眼:“我哪里还有心思看牡丹?梅香,此间可有何处望得见宫中?”
梅香:“不知道。”
她这“牡丹”二字使玉环想起早些年在太液池旁、沉香亭栏杆边与皇上同观牡丹的游赏,心下愈发渴念大内,思念皇上。想起宫中的皇上,此刻还在生气,不禁又是一阵鼻酸,泪珠“吧嗒吧嗒”地落下,心中叹道:目下九重宫阙,咫尺如隔红云。怎知昨宵还是凤帏人,今天转眼成了断肠人!欲回心转意,又怕皇上太忍心,早已绝恩情!欲不去想吧,这昨日的爱,尚留余温;眼前的景,更纠缠着相思的离魂!皇上啊,皇上!我恨无彩凤双飞翼,你那里是否也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杨玉环正在悲切之时,高力士骑马飞奔而来。
高力士走进屋里,说:“高力士叩见娘娘。”
“高公公,你又来干什么?”玉环问。
“奴婢恰才复旨,万岁爷细问娘娘回府光景,似有悔心,现今独坐宫中,长吁短叹,一定是思想娘娘,因此特来报知。”
杨玉环听说皇上并无召己之意,叹道:“皇上哪里还想着我?只是你高公公的好意罢了。”
高力士着急道:“奴婢愚不谏贤,娘娘未可太执意了。倘有什么东西,付于奴婢,乘间进上,或者感动圣心,也未可知。”杨玉环沉吟稍顷,认为高力士此话倒真有些道理,以商量的口气询问道:
“高公公,你教我进什么东西去好?”说罢陷入沉思:我除了肉体之躯是父母所生,身上哪一件东西不是皇上所赐?算来只有这愁泪千行,像珍珠般乱滚,还是自家之物,又可惜不能穿上金线供于雕盘献给皇上。她站起身,在屏风左右徘徊,目睹屏风中映出的身影,忽有所悟。她抚摸着一头乌发,道:
“这一缕香润的青丝,曾与皇上共枕相偎,也曾对皇上镜里撩云,皇上亲手在上面插上过凤翘、步摇……梅香,取镜台、金剪过来。”梅香立即捧上妆奁、剪刀,置于桌上。玉环对镜解开发髻,玉指轻捻慢拢着油亮的乌丝,心潮翻涌着:头发呀,头发!可惜你伴我芳年,剪去未忍,为向皇上表我衷肠,剪去也心甘情愿了!她举起剪刀,一咬牙,“咔嚓”一声,一绺青发已握在手中。
她眼眶噙着泪花,盯着手中头发,暗自祷祝:“头发呀,头发!全仗你寄我的殷勤,表我的情愫了。”祷罢,“扑”地双膝跪地,手捧青丝,边哭边拜:“我那圣上啊!奴身只有这鬖鬖乌发数根,呈献你面前,愿你能看到我的残丝断魂!”又转向高力士哽咽道,“高公公,你拿去与我转奏圣上……”说到此又自语塞,泣咽稍顷,继续道,“说妾罪该万死,此生此世,不能再睹天颜,谨献此发,以表依恋。”
高力士立即跪下,接过头发搭在背上,安慰道:“娘娘请免愁烦,就等我的好消息吧!”然后离开丞相府,回转皇宫去了。
自从将杨玉环遣出后宫,玄宗成天便像一只呆鸟在笼里受罪一般,那身子不知往何处安置。玉环平日调养熟了的鹦鹉,整天叫“玉环娘娘,玉环娘娘”啼唤不休,更惹得玄宗欲打不忍,欲罢不能。往窗外瞧瞧,对景无非惹恨;在西宫内走走,触物思人,更难消遣。此时他怪罪杨妃娇妒的忿恨已尽冰蚀雪消,悔恨不已。
一早杨国忠入朝谢罪,玄宗惭愧得无颜面见他而回避了。让杨国忠心里揣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怏怏地离了宫掖,以为是皇上反目,株连九族了哩。玄宗几次想召取玉环回宫,又转念堂堂天子,朝令夕改,如何启齿?若是不召她进宫,这白天还不知如何得黑,晚上更难打熬将息啊!他感到这一天日影老不见移动,叶间黄鹂在笑自己孤独,栏杆边盛开的芍药、牡丹、玫瑰又仿佛玉环的芳容在向他泣诉垂泪……“好不悔煞人也!”他这一腔苦水,满怀忧闷,真不知向哪里发泄。
一御厨内监上前禀道:“请万岁爷用膳。”玄宗独自想心思,没有听到。
“请万岁爷用膳。”内监复请一遍,玄宗转过脸,满脸怒气,盯住内监厉声道:“谁教你进来的?”
“万岁爷自清晨不曾进膳,后宫传催排膳侍候。”
“大胆!什么后宫?叫内侍!”二内侍应声而出。玄宗道:“揣这厮去打一百,发入净军所去。”那内监被推下,玄宗怒想:“在此想念妃子,却被这厮来搅乱一番。眼前纵有天上琼浆,海外珍馐,我也不会知道是何滋味!除非可意人立向眼前,方能慰调我的饥渴。”这时,又一内监上殿禀道:
“请万岁爷沉香亭上饮宴,听赏梨园新乐。”
“嘟!说什么沉香亭不沉香亭,朕想你又讨打来也。”
内监叩首道:“非干奴婢的事,是太子诸王,说万岁爷心绪不快,特请消遣。”
“混账!朕心绪有何不快?叫内侍!”二内侍闻声进殿。玄宗怒道:“把这厮拉下去打一百,发入惜薪司去。”这位宫人莫名其妙地又被拿下,玄宗怕还不妥,又叫道:“内侍,过来。”又进来二人。玄宗道:“派你二人看守宫门,不许一人擅入,违者重打。”见二人退下,玄宗才松了一口气。此刻他哪有心思听歌饮酒,户外玉栏杆依旧,却无人同倚,纵教坊谱出新声,朱弦已经绝响。知音人杳,玉笛蒙尘,此番孤独,唯有天知。
高力士肩搭秀发,兴冲冲往内宫闯,被二内侍一把揪住。高力士没好气地嗔问:“你怎么拦阻咱家?”
内侍道:“万岁爷十分着恼,把进膳的连打了两个,特派我俩看守宫门,不许一人擅入。”毫无办法的高力士只有坐在玉阶上打盹儿等着。
玄宗在宫内好生无聊,踱来踱去,不觉来到宫门,遥望宫外芳草摇绿,不觉又动了怜香惜玉之情。忽瞥见玉阶上坐着一人正打盹儿呢,细看时,却是高力士。便想:寡人在此思念妃子,不知妃子又怎生思念寡人哩!早间问高力士,他道妃子出宫,泪眼未干,教朕寸心如割。这半日间,无从再知消息,没想高力士这厮,此刻竟在宫外睡起觉来。“内侍!”玄宗怒道,“将这厮打醒。”
内侍过去一顿拳脚,将高力士打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揉开惺忪的双眼看时,见万岁爷立在一旁,又惊又喜,忙将那一绺长发捧上,献到玄宗面前。
“你这手中拿的什么?”玄宗没好气地问。
“启禀万岁爷,是杨娘娘的头发。”高力士躬着身,头发在他手中直哆嗦,不知是因挨了打的缘故还是由于过度兴奋所致。
玄宗笑道:“畜牲又来赚我。”
高力士正色道:“万岁爷不知,娘娘说,自恨愚昧,上忤圣心,罪应万死。今生今世,不能够再睹天颜,特剪下这头发,着奴婢献万岁爷,以表依恋之意。”说着又将头发献上。
玄宗接过青丝,眼睛直勾勾看了半晌。“哎哟”一声哭了出来。他自语道:“记得几天前还在枕边闻到这乌发的香气,又谁知今朝却剪下和愁寄将与朕。寡人与妃子,恩情中断,也就如同这头发一般啊。”他捧着手中之物,看一回,哭一回,念一回,愁肠寸断,神散魂迷。
高力士在一旁实在看不过意,上前劝道:“万岁爷,请休如此伤心,将息龙体要紧啊!奴婢想,杨娘娘既蒙恩幸,万岁爷何惜宫中片席之地,乃使沦落外边?只要春风肯教天上回,名花也便能从苑外移向宫内栽啊。”
玄宗听出高力士话中之话,道:“是寡人已经放出,怎好召还?”
高力士献策道:“有罪放出,悔过召还,正是圣主明鉴,如日月经天哪。”玄宗点头。
高力士又道:“今早单车送出,才是黎明,此时天色已暮,开了安庆坊,从太华宅而入,外人谁得知之?还请万岁爷鉴原,召赐迎回娘娘,别再犹疑淹滞了!只要稳情取一笑,愁城自可破呀。”
玄宗见高力士摸透了自己满腹心思,甚是高兴,便吩咐道:“高力士,就着你迎取贵妃回宫便了。”
一顿茶的工夫,高力士伙同内侍、宫女,由纱灯导引,将杨玉环送到宫中。
杨玉环缓趋殿前,禀道:“臣妾杨氏见驾,死罪!死罪!”说罢热泪双流,俯伏在地。
玄宗道:“平身。”高力士见状,悄悄退下。
杨玉环跪着未起,道:“臣妾无状,上干天谴。今得重睹圣颜,死亦瞑目。”说到这里,哽咽着啼泣起来。
玄宗忍不住心酸,泪涌出来,离座走近玉环,将她搀起,道:“妃子何出此言?”
杨玉环抬起迷蒙的泪眼,看着面前的玄宗,道:“念臣妾如山罪累,荷皇恩如天容庇,从今往后,不敢忤旨。”
玄宗看着眼前的泪美人,又是心疼又是爱怜,哪还顾得许多,握着那玉腕道:“寡人一时错见,从前的话,不必提了。”说着,掏出自己的丝手帕儿,为她边拭泪痕边道:“今日识破愁滋味,这恩情更添。妃子,朕且把这一日的相思说给你听。”
这一日,长安市上走来一位腰佩宝剑、气宇轩昂的汉子,姓郭名子仪,是华州郑县人氏,如今中了武举人。
郭子仪无事信步走在街头,见一酒楼,矗于通衢十字街口,绿杨掩映,清雅高华,门外高挑“新丰馆”青旗一面,迎风抖擞。登了上去,决定买醉一回。
上楼四顾,明晃晃的宽敞窗户,时有阵阵好风吹来,顿觉身轻气爽。周遭粉墙上,都画满了醉仙图,使人宠辱皆忘。
郭子仪临窗坐了,叫酒保取来三盅好酒,端上几碟菜肴,独斟独饮起来。楼下又一阵喧闹,他往窗外望去,只见一位肥胖大汉,身着王服,骑着大胡马,被一群武士簇拥前行。
郭子仪叫来酒保,问:“那是何人?”
酒保笑道:“你不见他那个大肚皮么?这人姓安名禄山。万岁爷十分宠爱他,把御座的金鸡步障,都赐与过他,今日又封他做东平郡王。方才谢恩出朝,赐归东华门外新第,打从这里。”
“呀!这就是安禄山么?”郭子仪不待酒保说完,便吼出声来,“他有何功劳,被封王爵?唉!我看这厮,面有反相,乱天下者,必此人也。”
郭子仪紧蹙双眉回到客馆,思潮汹涌,不可遏抑。忽听门外家将道:“禀爷,朝报到来。”郭子仪连忙起身,接过朝报,念道:“兵部一本,为除授官员事,奉圣旨,郭子仪授为天德军使,钦此。”
郭子仪仔细将朝报收了,吩咐家将,收拾行李,明日一早起程赴任。
杨玉环一觉醒来,回想梦中情形:梦中见自己来到月宫,见桂树之下,仙女数人,白羽为衣,红霓作裳,璎络飘拂,瑶佩叮当,奏乐甚美……此时她静心默想一回,音节宛然。遂命侍女永新收拾荷亭,只待细配宫商,谱成新曲。
水面清圆,荷风送香。玉环轻拿犀管,慢展鸾笺,细谱月里清曲。她一边制谱,一边琢磨:梦里声调虽出月宫,可曲中却应吐我心上灵芽,细微曲折处,须加细审,做到安插的一字字要调停如法,一段段须融和入化。只见她停下玉笔,紧蹙蛾眉,十分踌躇,原来是有几声尚欠调匀。忽然,柳萌深处传来几声莺啼,她倾耳细听,兀地蕴开笑容,便迅速将这数声莺啭谱入曲中,恰好与节拍吻合,心下好不舒畅。
谱已制成,竟不知是何时辰。玉环起身,伸个懒腰,问:“万岁爷可曾退朝?”
侍女答道:“尚未下朝。”
玉环想:待皇上退朝下来,我再与他一道定夺,岂不甚好。于是对侍女道:“我去更衣去,你在此守候,万岁爷到时告诉我一声。”
玉环前脚走,这边玄宗就一路觅来了。看到荷亭香案上摆满纸墨笔砚,不免犯疑,便问侍女:“你娘娘在此玩些什么新花样?呵呵。”
“娘娘在此制谱,方才更衣去了。”
玄宗会心一笑,自语道:“妃子!妃子!美人韵事,被你都占尽也。但不知制甚曲谱,待寡人看来。”看了半晌,心下暗惊:“好奇怪!这谱连寡人也不知道。细按音节,不是人间所有,好像是从天上下凡的,果然曲高和寡。妃子,不要说你婷婷绝世,只这一点灵心,有谁能望你项背呵!”正在这时,忽听一声银铃:“臣妾见驾。”
玄宗立即回身,着双手将玉环扶起:“妃子坐了。”待玉环坐下,玄宗又道:“爱妃,看你晚妆新试,妩媚益增。似迎风袅袅杨枝,又像那凌波弱步的宓妃。”
玉环柔声道:“陛下今日退朝,因何如此之晚?”
“妃子不知,只为灵武太守缺员,地方紧要,与廷臣议了半日,难得其人。朕特擢郭子仪,补授此缺,因此退朝迟了。”
“妾候陛下不至,独坐荷亭,闲学谱新声奏雅。”
“寡人适见此谱,真乃千古奇音,梅记《惊鸿》一曲,安可同日而语!”竟谁知玄宗正讲在玉环心尖上。她心头一热:好皇上,平素认你为知己,果真是个知己!我今生托君恩,死其何憾!但口中却道:“妾凭臆见,草草创成。其中错误,还望陛下更定。”
玄宗听罢,乐不可支,遂道:“让寡人再同爱妃,细细点勘一番。”两人倚肩并袖,坐在几案旁斟酌起来,稍顷,玉环灵机一现:“妾于昨夜梦入月宫,见一群仙女奏乐,尽着霓裳羽衣,意欲取此四字,以名此曲,不知可否?”
玄宗一抚掌:“好个《霓裳羽衣》!非虚假,果然天香桂花才配如此妙曲。”说罢,他盯住玉环上下打量,心想:看她这仙姿月容,只怕前身原是月中天仙吧!又道:“此谱即当宣付梨园,只怕俗手伶工,未谙其妙。朕欲令永新、念奴,先抄图谱,妃子亲自指授。然后传与李龟年等,教习梨园子弟,不知爱妃意下如何?”杨玉环嫣然一笑:“臣妾领旨。”
玄宗携起杨玉环的纤纤玉指,边走边说:“天已薄暮,我们进宫去吧!”
晚风中,川上一勾新月,似金。人声过处,惊起双眠于荷花池中的一对鸳鸯,扑棱两地分飞……
杨国忠官至右相,满朝文武无不奉迎巴结,亦步亦趋。偏偏有个安禄山,外表假装愚痴,内心暗藏狡诈。因骗得皇上信任,加封王爵,气焰日高,现在见了杨丞相傲慢无礼,出言顶撞,引起了杨国忠的恼恨。杨丞相多次面奏皇上说安禄山有反心,恐怕酿出祸端,让皇帝罢黜他。今日杨国忠再次到朝中上奏,忽然从中传出前呼后拥之声,定眼一看,正是冤家安禄山从朝中出来。
“啊,我当谁呢,原来是安禄山。在这九重禁地,你怎敢这么大声吆喝呢?”
“老杨,我这做郡王的大喊一声恐怕也没什么!”
“安禄山,你什么时候起大模大样了,可别忘了来见我的时候跪在台阶下苦苦哀求的样子,是我上奏皇上,救了你这个刀下鬼。”
“哎,杨国忠你不要仗势欺人,装得道貌岸然,其实你卖官鬻爵,贪财好利,搜刮民脂民膏,论罪行你该有千条不止,别以为我都不知道。”
几句话一下子刺痛了杨国忠,他跳起来一把扯住了安禄山的领子:“你胡说,造谣诬陷,我要与你面见皇上!”
二人拉拉扯扯来到朝殿。
“臣杨国忠启奏皇上。安禄山口蜜腹剑,包藏祸心,对储君骜傲无礼,难容朝廷,望皇上罢斥凶恶,铲除祸根。”
安禄山也跪下上奏:“臣安禄山受恩于皇上,终生不忘。不过得罪了权要,恐怕孤立无托,早晚会落入他的圈套,难保性命。求皇上容我到边镇效劳,以守卫江山社稷之安全。”
皇上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将相不容,难以同朝共事,传我旨意,命安禄山出任范阳节度使,按期赴镇。”
出了朝门,安禄山哈哈大笑,他冷冷地说:“老丞相,自今日起你再休怪我大模大样了。朝门内任你张牙舞爪,边镇上我要尽情逍遥了。哼,等着瞧吧!”扬长而去。
气得杨国忠半天说不出话来。本想杀杀他的傲气,不料他趁机抓了兵权,气焰更加嚣张。皇上,皇上,我早说安禄山有反心,你不肯听,等他这一去,做出什么事来,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安禄山当上范阳等三镇节度使后趁机做大,反心日炽。不过他还念着当朝皇上对他宠幸无双,自己亦富贵已极,不想立即谋反。谁知杨国忠嫉妒他的宠荣,老是与他作对,人家又是当朝丞相、国舅老爷,胳膊怎能扭得过大腿!
到了范阳后他便有计划地任用亲信,扩充实力,奏请三十二路将官一概俱用番将,玄宗竟也准了他的奏。如今大小将领,皆属安氏部落,他任意所为,全无顾忌了。
郭子仪自拜灵武太守,更其忧心国事,他想:此间灵武,乃是朝廷股肱之地,防守宜严。前次在长安,见到安禄山以后,他便常耿耿于怀,其人面有反相,包藏祸心,不想圣上竟命他出镇范阳,分明纵虎归山。
近来听说安禄山奏准许易番将,一发添其爪牙,他所辖三十二路部将朝夕厉兵秣马,习武演猎,似有异图。
炎天暑热,叫人好生烦躁!杨玉环早起就站在绮窗前,远望骊山前驿道,盼着道上扬起尘土,好早早吃到新贡荔枝,消暑解渴。
这鲜荔枝,原来玉环小时候就爱吃。自从册封贵妃,玄宗见她有此嗜好,便每年派西川道使臣专程进贡涪州荔枝。
一次,海南道亦贡上鲜荔枝,玉环吃后,觉得味儿甘胜涪州所产。她说与玄宗听,玄宗立即诏敕海南与涪州并进。
这荔枝偏生娇贵,存放三天,其味大减。驿使只得星夜兼程,逢驿站便换马换人,一路上还得拣便道狂奔,不知跑死了多少马匹。
夏季五六月份,天气炎热不堪,田野几乎被太阳晒成了一片焦土。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汉蹒跚来到田间地头,他是金城东乡一个普通的庄稼人,一家八口种着几亩薄地,全家把这点地看成命根子一样。听说近日有给贵妃娘娘进鲜荔枝的使臣经过,为赶时间他们到处抄近路,踏坏了不少庄稼禾苗。老汉不放心自家的几亩地,特来田边看守。
有两个算命瞎子,一男一女,像是母子二人,听到有人过来,便问道:“大哥,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金城东乡与渭城西乡交界。”
“这么说,快到长安城了,我们有钱可挣了。”
“娘,到前面,我租头驴子给你骑。”
“儿子,先歇歇吧,我的脚走疼了,实在挣扎不动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直奔庄稼地而去。老汉慌忙大喊:“长官,往大路上走,不要踏坏了禾苗!天啊,你看一片田禾都被踏乱了,眼看着没用了,不要说一家性命难保,官粮紧急,到时让我拿什么交差啊?”老汉大哭起来,泪水濡湿了一大把胡子。
“哎呀,儿子,你在哪儿?怎么不说话,是被踏伤了吗?”女瞎子大叫道,“啊,不好了,我的儿,头上湿漉漉的,是踏出脑浆来了。救命啊,救命!”她一把抓住了过路行人,“求求你,叫那骑马的人来偿命。”
“唉,那人是进贡鲜荔枝给杨娘娘的,一路上不知踏坏了多少人,都不敢让他偿命,何况一个瞎子呢!”
“难道人就这样白白死了吗?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天哪,我好命苦。”围观的人也落下泪来。
再说那两匹马相跟着一前一后进了前面的驿站。“驿子,快快换马,别耽误我们赶路。”
驿子慌忙迎出来,结结巴巴地说:“二位长官,马……只有一匹。”
“怎么回事,驿马都哪里去了?”
“回长官,驿马连年都被进鲜荔枝的骑死了,驿官怕打,逃走了。现在驿中钱粮没有半分,瘦马只有一匹,不如二位同骑这匹马去吧。”
“打死你个臭东西,敢耍奸放刁,耽误娘娘的事拿你偿命!”
那驿子跪下叩头说:“打死我也没用,只有一匹马。我把衣裳脱下来与你们当杯酒吃吧!”
“谁要你的衣裳,赶路要紧,以后再找你算账,走!”两匹马风风火火赶往华清宫去。
唐玄宗携杨玉环在骊山避暑,六月十五日正好是玉妃生日,玄宗下诏在长生殿中设宴。
杨玉环盛妆艳抹,凤冠霞帔,婷婷袅袅,出现在廊沿。她款步踏上玉墀,再也没有了初次上殿的窘迫感和怯生感。你看她,双唇微抿,步态均匀,眼光含睇,神色从容:
“臣妾杨氏见驾。愿陛下万岁,万万岁!”
玄宗温柔地回道:“与妃子同之。”
玉环立起身来,坐在一旁,玄宗发话道:“今日妃子初度,寡人特设长生之宴,同为竟日之欢。”杨玉环微启樱唇,轻声柔语道:“薄命生辰,荷蒙天宠。愿为陛下进千秋万岁之觞。”
高力士出现在阶前:“酒到。”杨玉环从宫嫔所捧金盘中接过酒,向玄宗跪拜后,献上。玄宗一饮而尽。旋即从身旁内侍所捧金盘中接过酒,递与玉环。玉环跪下,双手接酒,一饮而尽。饮完叩头呼“万岁”!起身,坐在玄宗身边。
一个内监捧竹篮上:“启万岁爷,涪州、海南进贡鲜荔枝在此。”杨玉环顿时双颊泛开两朵笑窝,樱唇也湿润了起来。
玄宗亦笑逐颜开:“快取上来。”
高力士接过荔枝篮,揭开黄色封皮,双手捧到玄宗面前,玄宗挑出一对并蒂果,递给玉环,道:“妃子,朕因你爱食此果,特敕地方飞驰进贡。今日寿宴初开,佳果适至,当为妃子再进一觞。”
杨玉环立即跪下,双手接过荔枝:“谢万岁!”玄宗扶她起来,扭身道:“宫娥,进酒。”一队天仙般的宫娥飘然上殿,各持酒盘,上前进酒,金鼓喧阗,磐声悠扬。
酒过三巡,玄宗微有醉意,吩咐道:
“高力士,传旨李龟年,押领梨园弟子上殿承应。”高力士早已令李龟年等候在殿下,领旨后径去殿下引进李龟年等。
“乐工李龟年,押领梨园子弟,叩见万岁爷、娘娘。”这李龟年不过二十七八年龄,生得眉目清秀,却胸宽腰圆。他上前见过礼,立在一旁听旨。
玄宗道:“李龟年,《霓裳》散序昨已奏过,《羽衣》第二叠可曾演熟?”
“演熟了。”李龟年俯首答道。
玄宗正待发话,杨玉环插话道:“妾启陛下,此曲散序六奏,止有歇拍而无流拍。中序六奏,有流拍而无促拍,其时未有舞态。”
李龟年道:“昨晚我等演习至夜半,至《羽衣》三叠,名曰‘饰奏’,一声一字,都将舞态含藏。”
杨玉环听此,欣慰地一笑道:“其间有慢声,有缠声,有衮声,应清圆,骊珠一串;有入破,有摊破,有出破,合袅娜氍毹千状;还有花犯,有道和,有傍拍,有间拍,有催拍,有偷拍,多音响,皆与慢舞相生。你等都记住了?”
李龟年点头道:“记住了。”玄宗便令李龟年:“用心去奏。”一面转过头对杨玉环说,“妃子方才一言,曲尽歌舞之蕴呐!”杨玉环嫣然一笑,道:“妾制有翠盘一面,请试舞其中,以博天颜一笑。”玄宗听罢大喜:“妃子妙舞,寡人已领教,今日得再睹仙姿,幸哉幸哉!”杨玉环于是告退更衣。玄宗对高力士道:“传旨李龟年,领梨园子弟按谱奏乐,朕亲击羯鼓节之。”高力士领旨退下。
殿中已设好翠盘。京都一流舞伎郑观音、谢阿蛮与宫中舞女等各轻縠细纱绯红舞衣、白袍,执五彩霓旌、孔雀云扇,簇拥着身着花冠、白绣袍、璎珞、锦云肩、翠袖、大红舞裙的杨玉环云也似的飘进翠盘。音乐戛然停止,殿内寂然无声,仿佛檐前一万只吵嚷嚷的麻雀突然停止喧哗,静得令人心跳。只见旌扇徐徐散开,露出独立盘中的玉环。玄宗高扬鼓锤,“咚”一声,击在跪着的高力士捧执的鼓上,顿时乐声复起,随着“咚、咚、咚……”这有节奏的鼓点,玉环在盘中,缓舒柳腰,轻展玉臂,风似的旋舞起来。她时而腾跳,时而侧卧,时而劈腿,时而翻腰……璎珞在身旁闪动,翠袖在空中慢卷,白袖旋似一朵轻云,红舞裙绽开一朵石榴……丰腴的玉体在半透明的衣裙下颤动,高高隆起的胸脯向宇宙展示着不可抗拒的原始的诱惑……周遭罗绮花光,乱人眼目;霓旌回绕,乱落天香。盘中的玉环,像一朵红云,像一枝梨花,像雨后晴空一道虹霓,像瑶台天仙自月中飞降人间,更像一枝带露荷花在田田荷叶上开放。
玄宗鼓一停,万籁俱寂,宛如大海凝清光。杨玉环舞住敛霞裳,慢慢移出翠盘,来到玄宗座前,跪下:“臣妾献丑,有污圣目,还请恕罪。”玄宗立即身扶起玉环,携着她的手道:
“妙哉,舞也!逸态横生,妙姿百出。宛若环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真独擅千秋矣。宫娥,看酒来!待朕与妃子把杯。”宫娥捧上酒盘,玄宗擎一杯,微笑着递给玉环,道:“请启檀口轻尝,休得留残,酬谢你舞怯腰肢,累坏筋骨。”
杨玉环纤手接过酒盅,道:“谢万岁!”一饮而尽。玄宗动情地看着她拿酒盅的模样,想:到底天生丽质风标,只这持杯的姿势,便有万种风流教人神魂摇荡啊!
又笑玉环道:“朕有鸳鸯万金锦十匹,丽水紫磨金步摇一事,聊做缠头。”又从怀中取出香囊,递给玉环道,“还有自佩瑞龙脑八宝锦囊一枚,解来助卿舞佩。”玉环接过香囊:“谢万岁!”玄宗携起玉环的手,一同步出大殿,心里还在想:这一曲霓裳妙舞,真是千秋佳赏啊!
农历七月七日,是天上织女、牛郎渡河相见之日。佳期如梦,柔情似水,织女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一天。她梳妆打扮好后来到宫外,只见银河无浪,喜鹊已架起长桥。星空中新月纤纤,秋凉阵阵。
织女渡过桥来等待与牛郎相会。星河之下,隐隐有香烟一簇,飘扬腾空。织女非常奇怪,问身旁仙女,这是何处?回答说是唐天子的贵妃到宫中乞巧来了。织女想,难得她一片诚心,待牛郎来了,一起到此一看。
杨玉环在宫中乞巧,长生殿里香烟缭绕,烛光掩映,香案上已摆好巧筵,永新、念奴将捧的瓶花、化生盒设置桌上。杨玉环到香盒里拈了七根香,跪拜在香案前,细声祈祷:“妾身杨玉环,虔爇心香,拜告双星,伏祈鉴佑。愿钗、盒情缘长久订,莫使做秋风团扇遭屏弃……”
玄宗此时已悄悄来到她背后,见她拜倒在瑶阶,暗祝声声,却听不甚真。永新见玄宗独自来到,十分惊讶,道:“呀!万岁爷到了。”
玉环急忙转过身,向玄宗施礼。玄宗扶起她,问:“妃子在此,作何勾当?”
玉环答道:“今乃七夕之期,陈设瓜果,特向天孙乞巧!”
玄宗笑道:“妃子巧夺天工,何须更乞!”
玉环低头羞笑,玄宗牵过玉环的手,一同坐下,道:“妃子,朕想牵牛、织女隔断银河,一年才会得一度,这相思真非容易也。天上云寒露冷,又加上经年孤零零地,难为他们了!”
玉环道:“陛下言及双星别恨,使妾凄然。只可惜人间不知天上的事,如打听,肯定会为了相思而成病呐!”说到此,玉环又是一阵心酸,眼泪径自流了下来。玄宗见状,着急地抚着她的手问:“哎呀,妃子为何又掉下泪来?”
玉环哽咽着道:“妾想牛郎织女,虽则一年一见,却是地久天长。只恐陛下与妾的恩情,不能够似他们长远!”
玄宗自己也惘然,但仍安慰道:“妃子说哪里话?不信你去问问双星,朝朝暮暮,怎似我与卿的恩爱亲呵!”
玉环沉吟片刻,道:“臣妾受恩深重,今夜有句话儿……”说到这里,又自咽住。
玄宗见今夕她忧心忡忡,刚才说话又吞下,好不奇怪,便道:“妃子有话,但说不妨。”
玉环变饮泣为呜咽,哭着对玄宗道:“妾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头之叹!”说到此,她扶住玄宗的手腕,将头埋在他怀中,泣道,“论恩情,若得一个长久时,妾死也应得;若得一个到头时,纵死也瞑目了!”
玄宗也被她感染,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润了,举袖为玉环拭泪,并道:“妃子,休要伤感!朕与你的恩情,怎是等闲可比!”说到此,他抓住玉环的手,放在胸前,道,“我俩做酥儿拌蜜胶粘定,再不离开须臾!”
玉环扬起眉,看着玄宗的眼睛道:“既蒙陛下如此情浓,趁此双星之下,乞赐盟约,以坚终始!”
玄宗道:“朕这就和你设香盟誓去。”
一片明河,当殿横斜。玄宗与玉环香肩斜靠,手牵着手,下阶而行。此时,玉环穿的单薄的罗衣,已不能抵御秋夜的凉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玄宗燃着四炷香,递给玉环两炷,两人并排站定,玄宗向天一揖,拜道:“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玉环的声音掺进道:“……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谕此盟,双星鉴之。”
玄宗又一揖道:“在天愿为比翼鸟。”
玉环拜道:“在地愿为连理枝。”
两人同拜合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拜罢双星,玉环起身向玄宗复拜道:“深感陛下情重,今夕之盟,妾死生守之矣。”
玄宗扶起玉环,道:“长生殿里你我私下定盟立誓,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可以作证。”
玄宗与杨玉环相互依偎着,竟没有一条缝儿。织女、牛郎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织女说:“牛郎,你看唐天子与杨玉环香肩偎依,好不恩爱!我与你既然掌管恋爱之事,何不保护他们?”
“娘娘说得对。只是他们二人劫难将至,免不了生离死别。如果他们以后不背盟约,我们可以为之挽合。”
“牛郎说得有理。夜色已深,我们回宫去吧。”
安禄山的叛军一路杀来,潼关告急,一封封羽檄飞报西京。安禄山叛军已临潼关城下。
安禄山当上范阳节度使后私结塞上诸番,招降纳叛,已屯集精兵百万,自认大事可举。只因唐玄宗待他不薄,思量等他身后方才起兵。谁知杨国忠逢人便说安禄山反形大着,请皇上急加诛戮。玄宗虽没听,但这安禄山想:我在边关,杨在朝内,若不早图,终恐遭其暗算。于是他假造敕书,说奉密旨,召禄山入朝诛戮国忠,乘机打破西京,夺取唐室江山。攻下潼关后,安禄山亲自披挂上马,命令三军趁热打铁以“破竹之势”杀奔西京长安。
一叶飘落,天下皆秋。这日天淡云闲,玄宗见御园中秋色斑斓,桂花初绽,便与贵妃娘娘同来游赏。
突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杨国忠远远见了玄宗,便道:“陛下,不好了!安禄山起兵造反,杀过潼关,不日就到长安了!”
玄宗大惊失色:“守关将士何在?”
“守将兵败,已降贼了!”
“啊!这……这……这如何是好?”又对杨国忠道,“卿有何策,可退贼兵?”杨国忠沉吟稍顷,道:“当日臣曾再三启奏,禄山必反,陛下不听,今日果应臣言,事起仓猝,怎生抵敌?不若权时幸蜀,以待天下勤王。”
玄宗道:“依卿所奏,快传旨,诸王百官,即时随驾幸蜀便了。”
杨国忠领旨匆匆离去,玄宗又对高力士道:“快些整备军马,传旨令右龙武将军陈元礼,统领羽林军士三千护驾前行。”高力士也领旨急忙退下。
天还未亮,一彪人马,护送着皇辇凤车出了长安西城门。陈元礼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着三千羽林军西行。行了一程,队伍在马嵬驿停下,高力士走近銮舆,道:“来此已是马嵬驿了,请万岁爷暂驻銮驾。”
玄宗搀扶玉环下得车来进了驿亭,三千禁卫军此时围住陈元礼砸开了锅:“禄山造反,圣驾播迁,都是杨国忠弄权,激成变乱,若不斩此贼臣,我等死不护驾。”
陈元礼急忙道:“众军不必鼓噪,暂且安营。待我奏过圣上,自有定夺。”
此时激怒的军士哪里听劝,大家齐声喊叫:“杨国忠专权误国,今又交通吐蕃,我等誓不与此贼俱生!”
另一个声音又起:“要杀杨国忠的,快随我等前去……”只见一大群军士,提刀拽棍,去追杀杨国忠。杨国忠拔腿便往驿亭跑,没出十步,被一大汉赶上,一枪搠倒,又追上几个人,将他乱刀砍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驿亭中的玄宗听到外面喊杀震天,大惊,问高力士:“外面为何喧嚷?快宣陈元礼进来。”高力士出去片刻,与陈元礼一道来到驿亭,陈元礼叩首道:“臣陈元礼见驾。”
玄宗:“众军为何呐喊?”
陈元礼:“臣启陛下,杨国忠专权召乱,又与吐蕃私通,激怒六军,竟将杨国忠杀死了。”玄宗大惊:“竟有这等事?”
杨玉环听罢,立即扭过头去,悄悄痛哭起来。玄宗沉吟稍顷,道:“这也罢了,传旨起驾。”他是怕耽误久了,又有变故,顾不得休息,只盼早到蜀州。
陈元礼出去,对乱糟糟的人群喊:“圣旨道来,赦汝等擅杀之罪,作速起行。”
众军又高呼:“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护驾!”
陈元礼又回到驿亭,禀道:“众军道: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肯起行,望陛下割恩正法。”
玄宗不听则已,听时,早吓得面如白纸,倒在椅上,两眼发怔。半晌,嘘出一口气来,道:“这话如何说起?”
杨玉环听到堂兄的凶讯惊魂尚未定,又听此言,不觉真的害怕起来。她走近玄宗,牵住他的衣服,像是孩子在暗夜行走紧靠着大人,又像小雏鸡当老鹰临空时躲在母鸡翼下寻求庇护一般。怯生生的眼珠,一时也停止了转动。
玄宗镇定一下自己,正声对陈元礼道:“将军,国忠纵有罪当处置,如今已被劫杀。妃子在深宫,整天随驾行止,有何事引起六军猜疑?”
陈元礼道:“圣谕极明,只是军心已变,如之奈何?”
玄宗正色道:“卿家,你还是得去劝劝大家,这么闹下去成何王法?”只听得亭外又是一阵阵狂吼乱叫。
陈元礼道:“陛下啊,听军中凭地喧哗,教微臣怎么弹压啊?”
杨玉环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仿佛突然明了许多事情。她听着皇上与陈元礼的对话,又听到驿亭外近于疯狂的军士的吼叫声,反倒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她已想到以一死来了此残局,想到死,她又害怕起来,因为她向天孙起过誓:要与万岁爷长久到头,死才甘心,死才瞑目。我这一死时如何“长久”?如何“到头”啊?想到这里,她又伤心痛哭。
玄宗、陈元礼都沉默不语。亭外喊叫声,一阵阵地,像大海的急浪有节奏地起伏,拍打着杨玉环心灵的长堤。她咬咬牙,哭着对玄宗道:“陛下啊,事出非常,如此变故,臣妾实惊诧万分!已痛兄遭杀戮,奈臣妾也获罪衍,只怕是薄命应受折罚。望吾皇且让奴一人先去,只有一句伤心话要说与万岁……”
玄宗摇手打断她的话道:“妃子且自消停。”
外面喊声又起:“不杀贵妃,死不护驾!”
陈元礼又上前道:“臣启陛下,贵妃虽则无罪,国忠实其亲兄,今在陛下左右,军心不安;若军心安,陛下安矣,愿乞三思。”
玄宗沉吟无语,意乱如麻。
玉环牵住玄宗衣服哭道:“叫妾怎生割舍官家啊?”
外面喊叫声一阵高似一阵,杨玉环心惊肉跳,不知所归。玄宗忽地紧紧搂住玉环,哭道:“贵妃!好教我为难煞也!”
高力士匆匆进来禀报:“万岁爷,外厢军士已把驿亭围了,若再迟延,恐有他变,你看如何处置?”
玄宗对陈元礼道:“你快去安抚三军,朕自有道理。”
陈元礼立即奔出驿亭。玄宗与玉环抱头痛哭,他想:“我堂堂天子,今日竟庇护不了一个女人,这天子还不及莫愁的男人啊!”
玉环忽地跪在玄宗面前,泣道:“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看来除非臣妾一死,是不能平息这军中的哗变的。”说罢失声痛哭地扑倒在玄宗怀里。
玄宗也泣道:“妃子说哪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做甚!朕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啊!任他们闹去,我这里装聋哑,若再闹进驿亭,朕拼代你殒黄沙。”
玉环却道:“陛下虽则深恩,但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庙社稷。”
高力士听玉环出此言,也涕下沾襟,跪在玄宗面前,道:“娘娘既慷慨捐生,望万岁爷以社稷为重,勉强割恩吧。”说完哽咽着在一旁涕泣。
此时,驿亭外呼声大作,似有穿墙裂顶之势。玄宗顿足捶胸痛哭道:“罢!罢!妃子既执意如此,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但……但凭娘娘罢。”他哽咽着退到一旁。
玉环“扑通”跪地,向玄宗一揖道:“万岁爷!保重!”便泣不成声了。
高力士立即奔到门外,高喊:“众军听着,万岁爷已有旨,赐杨娘娘自尽了。”
高力士返回驿亭,扶起倒地痛哭的杨玉环:“娘娘,请到后边去!”他们来到驿亭后一座佛堂,杨玉环走到佛爷座前,虔诚地拜了三拜。
高力士道:“娘娘,有甚话儿,吩咐奴婢几句?”
玉环道:“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要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说罢又啜泣起来。
高力士哭道:“奴婢记住了!”
玉环取出金钗、钿盒,道:“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所赐。你可拿它与我殉葬,万万不可遗忘!”
高力士双手接过钗、盒,道:“奴婢晓得。”
陈元礼领军士拥进佛堂,厉声道:“杨贵妃既奉旨赐死,何得停留,稽迟圣驾?”
一军士喊:“交给我们吧。”一伙人就要拥上。
高力士上前拦阻道:“众军士不得近前,杨娘娘即刻归天了。”
这边杨玉环徘徊庭院,见一株梨树,枝叶婆娑,想: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于是从腰间解下白练,北向再拜道:“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蓦地,她脑中闪过初次上天子朝堂,受皇上册封那天的情景,她一步步向玉墀登上去,好艰难的行程啊。这下好了,不怕孤单了,不怕寂寞了。她慢慢站起,将白练搭在最粗那根横斜的枝桠上。她想到六十四位宫嫔簇拥着她,飘进翠盘,在《霓裳羽衣》曲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她舞得那么自如,那么专注,那么传神。那白色的绸袍,变成一朵白云,变成一条白练,她将它换成一个活结,将那有一张绝世美丽脸蛋的头,放进圈内,她笑了……
高力士哭泣着,双手捧着那条白练,来到玄宗跟前:“启万岁爷,杨娘娘归天了!”
玄宗呆坐在那儿,像并没听到有谁说话。高力士又上前几步,跪在玄宗面前,双手将白练高举,道:“杨娘娘归天了,自缢的白练在此。”玄宗看到白练,忽然失声痛哭:“哎哟,我的妃子,兀的不痛杀寡人也!”
高力士献上金钗、钿盒:“这金钗、钿盒,是杨娘娘吩咐殉葬的。”
玄宗看到钗、盒,哭得更伤心,却不去接。高力士心想:我也伤心,可却没像万岁爷这般剜心割肺,这滋味,我这辈子是无法消受了。
玄宗哭着,脑子里却想着前些日子两人在长生殿发的誓言,谁知须臾成永诀,今生今世再也别想见到她了。
高力士究竟想得周到,问:“这仓猝之间,怎生整备棺椁?”
玄宗止住啼哭,道:“权将锦褥包裹,须要埋好记明,以待日后改葬。这钗、盒就系娘娘身上吧!”
陈元礼进得驿亭,跪禀道:“请陛下起驾。”
玄宗咬牙顿足道:“哼!我便不去西川,又将如何?”
高力士已牵马到门外候着,内侍扶玄宗坐上马,玄宗行几步一回头,走走停停,离了马嵬坡。
玄宗骑在马上,行进在西风古道,草木凋零,万象萧索,远处枝头寒鸦,全不是旧时颜色。他想起王昌龄“玉颜不及寒鸦色”的诗句,不禁又想起贵妃的惨死,叹道:“恨朕之不明,纵国忠构衅,禄山谋反,空教我噬脐莫及,悔塞饥肠!可怜我那冤死的妃子啊,她的魂魄怎得安宁?”
马嵬驿土地神近奉西岳帝君之命,道贵妃玉环原系蓬莱仙子,今死在马嵬地界,特令将她肉身保护,魂魄安顿,以候玉旨。
杨玉环度寒烟,穿蔓草,在乱葬岗子里寻找自己的肉身。只见一株秃了枝叶的半截杨树上刮白了树皮处写有一行字,走近一看,念道:“贵妃杨娘娘葬此。”
她悲哀地想:原来把我就埋在此处了。她扶住树干,望着新垒的土堆,怔怔地发呆。想当日是如何的娉婷袅娜,今日却落来这么个好窠巢!又想:我临死之时,曾吩咐高力士,将金钗、细盒与我殉葬,不知曾埋下否?如旧物向尘埃遗失,则俺这真情将何托?就是果然埋下了,还只怕这残尸败蜕,是否会浸蚀分开同心并朵呀!想到这里“呜呜”地啼哭起来。
土地神听到哭声,走上来问道:“那啼哭的可是贵妃杨玉环鬼魂么?”
杨玉环吃了一惊,敛泪哽咽地答道:“奴家正是。你是哪位尊神?乞恕冒犯。”
土地道:“我是马嵬坡的土地。你本是蓬莱仙子,因微过谪落凡尘。今虽是浮生限满,可旧仙山红云隔断。吾神奉岳帝敕旨,先为你解下冤结。”说完在玉环颈上取下那根无形的绳索。
玉环拜道:“多谢尊神!只不知奴与皇上,还有相见之日么?”
土地答道:“此事非我所晓。”
玉环不禁又低头悲泣,土地见状,告辞道:“贵妃,且在马嵬驿暂住幽魂,我走了。”不见了土地,玉环更感寂寞,只得姗姗步入佛堂,暂且栖息。
安禄山起兵范阳,长驱西入。皇帝逃到川中去了,锦绣江山落到了他的手里。安禄山做梦都盼着这一天。
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听着众臣山呼万岁,安禄山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他下令大设宴席,与百官在凝碧池上庆贺胜利。
为贪图高官厚禄,许多官僚苟且偷生,主子换了,他们也摇身一变,个个拍马溜须,阿谀奉迎,极力讨好安禄山。
安禄山端坐在御椅上,挺着大肚子,大口喝酒吃肉,吩咐梨园弟子奏乐供奉。一曲完毕,博得满堂喝彩。有一个官员献媚说:“想当初唐天子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教成此曲,现在却留与主上受用了,这真是您老的福气啊!”
安禄山听了得意地哈哈大笑,又连干了两杯。
乐工雷海青也被召来弹奏。他虽然出身低微,从未读过书,却有一副硬骨头。为了出口恶气,当场痛骂安禄山的罪行,他边弹边唱,哭着走上殿来:“幽州鼙鼓喧,万户蓬蒿,四野风烟,叶落空宫,忽惊闻奇变,真个是天翻地覆,真个是人愁鬼冤。”
安禄山生气地一拍桌子:“你是什么人?敢在此擅自啼哭,搅乱我太平盛宴。”
“哼!安禄山,你本来是失关边将,罪该斩首,皇上免你死罪让你报效朝廷,你却忘恩负义,兴兵作乱,这滔天罪行,罄竹难书。什么太平盛宴,恐怕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说着挥琵琶向安禄山砸去。
安禄山气得哇哇乱叫:“拉下去,斩首!”
兵士一拥而上,夺下了琵琶。雷海青奋力挣扎指着安禄山的鼻子骂道:“上天有眼,罪恶多端的人不得好死。”他被兵士连拉带拖推出帐外。
“主上息怒,乐工无知,胡言乱语,不足介意。”下人安慰道。
安禄山脸色铁青,牙关紧咬。他恼恨地说:“一个小小乐工,竟胆大包天,这些人都该通通杀戮。”
玄宗到成都后让位于太子肃宗,成为太上皇。肃宗登基后整饬军队,廓清朝纲,发扬韬励,甚有作为。特拜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领兵讨贼。
郭子仪出兵不几日,大挫叛军气焰,捷报频传金阶。消息传到成都,整天紧锁愁眉的玄宗也舒展开眉头,喜郭子仪兵威大振,指日可荡平叛乱。眼下他只有一事常萦怀抱,就是妃子自缢马嵬,玄宗认为非但是寡人昧了她的誓盟,负了她的恩情;她的死,也是以社稷安危为重,为国捐躯,当以国殇祭之。可如何表白,却颇费踌躇。思想数日,遂决定特敕成都府建庙一座,又选高手匠人,将旃檀香雕成妃子生像,入庙供奉。
眨眼数月过去,这一日高力士出现在门口,禀道:“启万岁爷,杨娘娘宝像迎到了。”
坐在窗下发呆的玄宗惊醒,他忙起身道:“快迎进来。”
二宫女、二内侍捧香炉、花瓶,引着四个工匠抬杨妃像进屋,后面鼓乐喧阗。杨妃像在玄宗面前放稳后,二宫女跪下,扶木像向前略倾,道:“杨娘娘见驾。”
玄宗道:“平身。”二宫女站过一旁。
玄宗泪眼蒙眬,迎上去哭道:“我那妃子啊!别离数月,忽得再睹娇样,待我与你叙冤情,说惊魂,话愁肠……”他双手在摸木像的脸颊,哭道,“怎不见你的笑脸?”
他仔细辨认,上下抚摸,恍然大悟:“呀,原来是刻香檀做成的一尊神像哟。”又不禁号啕起来。边哭边数落道:“羞杀咱掩面悲啼,恨当初救不得月貌花庞,怪只怪朕当时全无主张。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乱兵,未必陈元礼他敢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倒好让咱俩双双赴泉台,也省得如今独自虽存,余生有何风光?妃子啊,我那苦命的妃子,这人间天上,绵绵此恨怎能偿呀?”
玄宗跪在像前哭得死去活来,高力士、宫女、内侍,一齐失声痛哭。忽然,一宫女惊叫道:“呀!万岁爷,你看娘娘的脸上,真的流出泪来了。”大家一齐抬头细看,神像之上果然满面泪痕,正串珠似的向下涌流。
玄宗用衣袖为神像拭泪,哽咽道:“这纷纷点点,分明是牵衣请死愁容貌,回顾吞声惨面庞。想那时情状,休说是木人堕泪,便叫那金铜仙人也铅泪如洗啊!”
天边,山抹残霞,水泛青光。杜宇声里,半壁残阳如血。
这天织女带上仙女、仙官各二人,就近日织成的天锦,进呈上帝。凤舆在天街轧过,冰轮闪辉,瑶佩叮当,银河一缕,碧落映空。行路中间,只见一道怨气,直冲霄汉。织女好不惊怪,问仙官道:“你看这非烟非雾,怨气模糊,不知下界是何地面?”
仙官俯视稍顷,禀道:“启娘娘,下界是马嵬坡地方。”
织女道:“吩咐暂驻云车,即宣马嵬坡土地前来。”
仙女让织女在天街驿亭坐了,眨眼间,仙官已将土地引上天来。这土地一路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问仙官道:“你天上宣差,有俺甚地头事务?”
仙官冷冷答道:“织女娘娘呼唤你哩。”
听说是天孙织女唤自己,他更奇怪了:“我又不曾在银河边掌渡司桥,难道她要到我坡前去觅路寻途找牛郎?或者是她为云中驾过时,怪我接待不周,要将我卑职勾除?”
土地见了织女,一头栽倒便拜:“马嵬坡土地叩见,愿娘娘圣寿无疆。”
织女道:“土地,我在此经过见你界上有怨气一道直冲霄汉,是何缘故?”
土地拂拂双膝站起来禀道:“娘娘听启,这是唐天子的贵妃杨玉环,痛咽咽幽魂不散,和着怨屈飘上了天际。”
织女“哦”了一声,道:“原来就是杨玉环,记得天宝十载渡河之夕,见她与唐天子在长生殿上,誓愿世世为夫妻。如今已成怨鬼,甚是可怜。”
土地又将玉环那日死状细说一遍,并说若不是她慷慨赴难,大唐中兴难睹。
织女却愤然道:“只是以天下为主,不能庇一妇人,长生殿中之誓安在?李三郎好薄情也!”
土地道:“娘娘,那杨妃倒并不怨她官家违情忤义,只痛情意两断不再续,常日里悲忆当初。”
织女问:“她可说了些什么?”
土地道:“她道是恩成空,爱成空,只是那长生殿里的誓非空;情可辜,意可辜,那金钗、钿盒的信难辜。”
织女道:“她既已悔恨从前的罪过,还记得长生殿中之誓,有此真情,殊堪鉴怜!”
土地又道:“再启娘娘,杨妃近来,更自痛悔前愆。”
织女道:“何以见得?”
土地道:“她夜夜向星前扪心泣诉,对明月叩首悲啼,自悔愆尤深重,要祈求罪孽消除。”
织女沉思道:“原来如此,既悔前非,诸愆可释。务当保奏天庭,令她复归仙位便了。”
土地心下暗喜,却又道:“娘娘,虽保奏她再居仙班,她却还有万缕痴情,只恐到仙宫后又伤孤独,还愿帮他们永证前盟夫妇。”
织女叹道:“此儿好情痴啊!你且回本境,吾自有道理。”
土地拜过织女,被仙官送回地面。织女吩咐起驾,凤舆辗过云头,向璇玑宫而去。
安禄山当上皇帝不久就想到要立太子,由于宠着段夫人,遂决定立她的儿子庆恩为太子。他的长子庆绪得知消息,怒不打一处起,恶却向胆边生,他与安禄山的义子李猪儿商定,今夜入宫行刺。
李猪儿短小身材,能飞檐走壁,从小在安禄山帐下行走,禄山见他人材俊俏,性格聪明,就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一日禄山醉后,忽然现出猪首龙身,自道是个猪龙,必有天子之分。因此众人便将其义子顺口唤作“猪儿”。李猪儿不想其义父如今果然做了皇帝,只叹自己命浅,为何竟是义子,不是长子。谁知太子定下,却是比自己小得多的庆恩,心头这股妒气不知往哪里喷吐才快。适逢大将军安庆绪与他商定行刺其父的事,他想:这大将军平素待我却真如亲兄弟一般,问寒嘘暖不提,行军打仗亦百般照顾关照。想这安禄山,受了唐天子那样大恩,尚且兴兵反叛,休怪俺李猪儿今日反面无情也。此时已是二更天,李猪儿怀藏匕首,乘夜深人静悄悄摸着宫墙往里窜。
李猪儿溜过御桥,直奔后殿,后殿正门侧门均已上锁,他找个僻静处,翻身跳过苑墙。后进得后宫,尽皆熟路,他径自摸到禄山安歇的便殿旁藏匿起来。蹲了片刻,只听得脚步杂乱,宫灯亮光一路照来,几个宫女、内侍扶着醉醺醺的安禄山东倒西歪地进了便殿,安禄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李猪儿侧身进了便殿,见看守的宫女、内侍也各自沉睡,李猪儿更放心了。他走上去将银灯剔亮一些,蹑手蹑脚走近龙床,揭起鲛绡帐……忽听禄山一句梦呓,吓得他赶紧趴在床下。外面打更的正报四更,他趁这更声,紧握尖刀往安禄山心窝狠命刺去,只听那胖汉大叫一声,跌滚在地,手脚乱跳一阵,再无动静。
在安禄山死后,郭子仪一举收复西京,玄宗离蜀东归长安。驻跸扶风凤仪宫时,他便传旨令马嵬地方官建造妃子新坟,并派高力士星夜前往,催督工程。待龙驭抵达马嵬坡时,诸事已准备停当,玄宗遂传旨另备珠襦玉匣,亲临迁葬。
玄宗先来到佛堂,在梨树下伫立流泪。看着这江山如故,人事全非,好不凄惨人也!他憔悴的脸上,枯泪阑珊,枯瘦的手像太祖殿供奉的肉身菩萨,皮包着骨头,那套龙袍罩在身上,空空荡荡,风一起,像会把那袍连人一道吹上九天云头。
马嵬驿丞带上四百名女工,扛锄头、铁锹、畚箕等物列队来到。高力士禀道:“启禀万岁爷,女工们到齐了。”
玄宗哽咽道:“传旨,军士回避。高力士,你去监督女工,小心开掘。”大家七手八脚,锄舞锹扬,掘下去三四尺,并不见尸骨踪影,众人惊愕不已。
一位细心女工道:“大家别挖,看那是何物?”她弯腰拾起,道:“呀,好香!是一个香囊。”
高力士立即抓过一看:“是娘娘的!”哭哭啼啼地将香囊捧去交给玄宗,“启万岁爷,墓已启开,却是空穴,连裹身的锦褥和殉葬的金钗、钿盒都不见了,只有一个香囊在此。”
玄宗接过香囊,大哭:“呵呀!这香囊乃当日妃子生辰,在长生殿上试舞《霓裳》时赐予她的。我那妃子,你如今却在何处也?”转念又想:那身体便与锦褥一道化尘,怎那硬撑撑钗、盒也无寻处呢?便问道:“高力士,你可能是记错了吧?”
高力士道:“奴婢当日曾削杨树半边,题字为记,如何得差!”
玄宗道:“莫非是被人发掘了?”
高力士道:“若经发掘,怎得留下香囊?”
玄宗沉默了,只是发呆。高力士道:“奴婢想来,自古神仙多有尸解之事,或者娘娘尸解仙去,也未可知。即如桥山陵寝,只葬黄帝衣冠。这香囊原是娘娘临终所佩,将来葬入新坟之内,也是一般了。”
玄宗沉吟片刻,道:“说得有理!高力士,就将这香囊裹以珠襦,盛以玉匣,依礼安葬便了。”
高力士接过香囊,匆匆去张罗下葬的事。玄宗回到佛堂,感叹唏嘘,坐立不安。
玄宗自返还西安后退居南内,每日只是思想妃子。在马嵬改葬时,指望一睹遗容,不想变为空穴,只剩香囊一个。深居南宫,大殿空寂,宫草萧瑟,倍添孤独。听窗外冷风掠雨,点点滴滴,敲打在阶前梧桐叶上,面对半壁愁灯,一阵阵凄凉袭来,好不酸楚。
玄宗瞑想无聊,数着帘外萧萧飒飒的梧桐雨,一声儿慢袅,一声儿紧摇,疏还密,高复低,数出凄凉万种,挑逗出愁绪无限。渐渐地,他曲肘假寐于几案,竟昏然入梦:
二内侍佩剑进前禀道:“启禀万岁爷,奴婢奉杨娘娘之命,来请万岁爷。”
玄宗惊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内侍道:“当日乱军起衅时,娘娘悄悄换妆向人丛里隐逃了,因此流落在蓬蒿。”
玄宗惊喜道:“原来杨娘娘不曾死!如今却在哪里?”
内侍道:“她整日里思念陛下,便在驿亭充个扫地的杂工。”
玄宗挥泪道:“朕百般思念妃子,哪晓得却在驿中。你二人快随朕前去,连夜迎回。”
二内侍将玄宗引出内殿,却被一将军拦住,道:“陛下久已安居南内,因何深夜微行?”玄宗一惊,道:“何处泼官僚,竟敢挡驾?”
那人道:“臣乃陈元礼,陛下快请回宫。”
玄宗怒道:“嘟!陈元礼,你当日在马嵬驿中,暗激军士逼死贵妃,罪不容诛!今日又待来犯驾么?”
陈元礼答道:“陛下若不回宫,只怕六军又将生变。”
玄宗怒喝:“嘟!陈元礼,你欺朕没了权柄,退朝闲居不是?来呀,内侍,快把这乱臣贼子首级给枭了。”
两内侍抽剑上前斩下陈元礼的首级,三人飞奔至马嵬驿。
玄宗问:“内侍,娘娘在哪里?”却无人回答,他左顾右盼,荒郊清冷,寒蛩悲吟,阴风飒飒,并不见人影。忽听得一声锣响,一霎时驿亭也不见了,却来到曲江池上。好一片汪洋大水,惊涛汹涌,浊浪排空。忽见大水中,浮出一头怪物,猪首龙身,张牙舞爪,奔突而来。那项带铁链的怪物跳上岸来,直扑玄宗。忽又是一阵锣响,二金甲神手执铜锤急匆匆赶来,喝道:“嘟,孽畜,休得无礼!”说话间几铜锤已落在怪物脑门,怪物大叫一声,扑地跪下,呼嗤呼嗤,翻眼珠望着二神。二神牵过怪物颈项铁链,怒道:“你这孽畜,何时逃出,到此惊犯圣驾,还不快去!”
一神牵猪龙,一神在后面赶打着离开了曲江池。
玄宗惊叫:“哎呀,唬杀我也!”
高力士慌忙跑来,扶住他道:“万岁爷,为何梦中大叫?”
玄宗定了定神,把刚才梦中所见的说了一遍。高力士说:“万岁爷,那是梧桐树叶上的雨声。”
玄宗叹一口长气,道:“只道是谁惊我残梦,原来是乱雨萧萧。”
高力士:“明天把那梧桐树锯倒。”
“高力士,朕方才梦见两个内侍,说杨娘娘在马嵬驿中来请朕去,多应芳魂未散。朕想昔时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有李少君为之招魂相见,今日岂无其人?你待天明,可即传旨,遍觅方士来为杨娘娘招魂。”
临邛有位道士姓杨名通幽,籍隶丹台,能呼风掣电,御气天门,摄鬼招魂,游神地府。一日在街头看到官府榜文,道是太上皇帝思念杨妃,遍访异人招魂相见,他于是揭了榜文。应诏来到长安,玄宗见他后大喜,特敕于东华门内,依科行法,三天内法坛已结就今晚登坛宣召。
杨通幽带上两个道童,一童持剑,一童捧水,登上法坛。这法坛半空绕鸾吟凤风啸,两壁厢列虎伏龙眠,涵太极,攒阴阳,一尘不染,巍峨峥嵘,气象萧森;坛下磬钟齐鸣,法鼓频敲,仙乐婉转,道士双引着鸾旌,高蹈阔步,升上坛顶。道童献上香,道士拈香念念有词,香烟缭绕,结祥云,腾宝雾,直冲霄汉。
道童献上鲜花,道士接过,散向空中,口中念道:“俺特地采蘅芜,踏穿阆苑,显神奇,要将她残英再接相思树;施伎俩,管教她落花重放并头莲……”
道童献上灯,道士接灯念道:“这灯呵!烂辉辉灵光常向千秋照,灿荧荧心灯只为一情传。他要续痴情,接上这残灯焰……”
道童献上法盏,道:“请吾师咒水。”
道士双手捧水,念道:“这水呵!曾游比目,曾泛双鸳。你漫道当日如鱼得水,难逆料幻泡浮沤浪易掀,他只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怎如俺这一滴杨枝彻九泉……”
供膳已毕,道士吩咐道童帮自己穿上招魂衣,悬上遗照图,扫净龙墀,高褰凤幄。此刻高力士来到坛下,跪禀道:“高力士奉太上皇之命,谨送专词到此。”
道童接过专词,递与道士,道士挥动拂尘,转动法器,口中念念有词。稍顷,空中来一骑马符官,问:“仙师,有何法旨?”
道士将符章递去,道:“有烦使者,将此符命,速召贵妃杨氏阴魂到坛上来。”
符官道:“领法旨……”便一阵风似的消逝了。等了半晌,符官单骑回马来报:“复仙师,小圣人间遍觅杨氏阴魂,无从召取。”
道士迟疑片刻,道:“也罢。小童,你去禀高公公,贫道即在坛上,飞出元神,不论上天入地,好歹寻着娘娘。不出三日,定有消息回报。”
道童帮他穿上鹤氅,只见他在坛上打坐毕,闭目叩齿俄顷,那元神已出窍,到处遍求玉妃魂魄去了。
杨通幽元神先来到酆都城,他敲开森罗殿的大门,道:“判官在么?”
判官蓦地跳出,跟了几个小鬼,判官问:“仙师何事?”
通幽道:“贫道特来寻觅大唐贵妃杨玉环鬼魂。”
判官道:“这个好办,凡是宫嫔妃后,地府另有文册。仙师请坐,且待呈簿查看。”小鬼送上簿册,判官递与道士:“自家看吧。”
杨通幽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却并无杨太真的名字。杨通幽道:“地府既无,贫道去了,不免向天上寻觅一遭也。”
道士飞到天上,在天门刚巧碰上织女。他上前施礼道:“织女娘娘,小道杨通幽叩首。”
织女道:“通幽免礼,到此何事?”
道士道:“小道奉大唐太上皇之命,寻访玉环杨氏之魂。适从地府求之不得,特来天上找寻,还请天孙指点。”
织女听罢,冷冷地道:“通幽,那玉环之魂,原不在地下,不在天上也。”
道士惊道:“那就怪了!”
织女道:“通幽,杨妃既无觅处,你索自去复旨便了。”
道士为难道:“娘娘,复旨不难,只是我已夸下海口,说三日内保准找到,那太上皇一心盼着我的回音呐!”
织女道:“那李三郎马嵬坡下已教玉碎香揉,还讨甚情是?”
通幽道:“娘娘,休冤屈了人呵!想当日乱纷纷鸾舆播迁,羽林军恶狠狠哗变,那时刻将骄兵顽,哪里由得天子主张呵!事过之后,皇上后悔不迭,至今念及,常是涕泪交并,那伤心悲泪真个要把沧海填哪!”
织女道:“如今死生久隔,岁月频更,只怕此情也渐淡了。”
通幽道:“天孙哪里话来?那上皇每日里像鹦鹉,将玉妃芳名在口里念叨,坐着时呆想,睡梦里惊觉,痴心一点没变。这不,他使我上穷碧落下黄泉,盼重觅芳魂,好了此一生的心愿。”
织女沉吟道:“前夜我与牛郎在斗牛宫相会,谈了一宿玉环与李三郎七夕盟誓的恩怨,牛郎曾为李三郎辩白,今他说来,果如此情真!煞亦可怜人也!”
通幽见状,进言道:“天孙娘娘呵,小道生怜上皇灵心一点,真情一片,因此不辞往返,甘肩辛苦为他觅芳魂。谁知她做长风吹断鸢,莽桃源寻不出花一片。若不找到贵妃娘娘时,怎教俺黄冠独自还呢?”
织女听情辞恳切,也动了怜悯之心,遂道:“通幽,你若必要见她,待我指一个所在,与你去访寻。”
她叫道士过来,附耳低语如此如此。通幽听罢笑拜道:“多谢娘娘指引!”说罢起身,御着天风往东海蓬莱仙山飞去……
这边道士刚走,织女即着人召取太真来到璇玑宫,她要细探其衷曲,好加点拨指引。
太真驾香车,强驱愁绪来天上,愁眉紧锁拜谒织女道:“娘娘在上,杨玉环叩见。”
“太真免礼,请坐了。”
“适蒙娘娘呼唤,不知有何法旨?”
“一向不曾问你,可把生前与唐天子两下恩情,细说一遍与我知道。”
杨玉环听说“唐天子”三字,那眼泪就不自觉涌了出来,道:“娘娘听启……”玉环将生前与玄宗的往事如数家珍般细说了一遍。
织女问道:“你们七月七日长殿发的山盟海誓我是听到的,怎生他陡地心如铁,马嵬坡便忍心将你抛撒了呢?”
玉环痛哭流涕道:“岂是他情薄劣呵!那兵刃纵横,社稷阽危,蒙难君王,怎护臣妾?妾甘就死,死而无怨!与皇上毫无干系!”说罢热泪纵横,哀痛欲绝。
织女道:“如今你已证仙班,情缘宜断,若一念牵缠,怕天端又令从此堕尘劫。”
玉环上前再拜,禀道:“娘娘在上,倘得情丝再续,情愿谪下仙班,又何惜人间自受折罚?”
织女感动得眼眶里泪珠直转,双手扶起玉环道:“太真,坐了,我久思为你重续前缘,只因为马嵬之事,恨唐帝情薄负盟,难为作合。方才见道士杨通幽,说你遭难之后,唐帝痛念不衰,特令通幽升天入地,各处寻觅芳魂。我念他如此钟情,已指引通幽到蓬莱山了,还怕你不无遗憾,故此召问。今知两下真情,合是一对。我当上奏天庭,使你两人,永远成双,以补从前离别之恨。”
玉环感激涕零,拜谢道:“多蒙娘娘怜念,只求与上皇一见,于愿足矣。”
织女道:“也罢,闻得中秋之夕,月中奏你新谱《霓裳》,必然邀你,恰好此夕正是唐帝飞升之候,你可回去,令通幽届期径引上皇,到月宫一见,何如?”
玉环道:“只恐月宫之内,不便私会。”
织女道:“不妨,待我先与姮娥说明。你等相见之时,我就奏请玉帝到来,使你情缘永证便了。”
玉环再拜道:“多谢娘娘!就此告辞。”
杨通幽穿山越海,来到蓬莱山上,见彩云明灭处,一座参差巍峨的宫殿宝光四射,璀璨辉煌。门洞正上方,银榜飞草“玉妃太真之院”六字,他知道便是这儿了,取出琼簪轻叩洞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美丽绝伦的仙女头,问道:“你是何人?”
道士拜道:“贫道杨通幽稽首。”
“到此何事?”
“大唐太上皇帝,特遣贫道问候玉妃。”
“娘到璇玑宫去了,请仙师少待。”
“原来如此,我且在这瑶阶上伫立一会儿。”
须臾,风吹佩环“叮当”作响,玉环香车已来到殿前,见了道士,玉环问仙女道:“道士何来?”
杨通幽正要上前搭话,被仙女拦在了后面,仙女道:“禀知娘娘,他是唐家天子派来的使者,衔专词来此山的。”
玉环道:“既是上皇使者,快请相见。”说着径自先进了宫,在殿上坐了,仙女引杨通幽进殿。
通幽拜道:“贫道杨通幽稽首。”
玉环道:“仙师请坐。”杨通幽坐在一旁,玉环问:“上皇安否?”
“上皇朝夕思念娘娘,春风秋雨,无非即景伤心,因而成疾。”
玉环“呵”了一声,哭道:“谢君王钟情如此!漫自将咱一点旧情,也请你回示于上皇。”
通幽道:“贫道领命,只求娘娘再将一物,寄去为信。”
玉环道:“当年承宠之时,上皇赐有金钗、钿盒,奴家生生死死,未曾暂离,如今就分钗一股,劈盒一扇,烦仙师代奏上皇,只要两意能坚,自可前盟不负。”说着将分开金钗、劈开钿盒拈出一扇交给仙女,道:“侍儿,将这钗、盒送于仙师。”
杨通幽慎重地双手接过,认真收藏起来,玉环道:“请仙师受我一拜。”
杨通幽赶紧回拜道:“不敢!”又道,“贫道还有一说,钗、盒乃人间所有之物,献与皇上,恐未深信,须得当年一事,他人不知者,传去取验,才见贫道所言不谬。”
玉环心想:这也说得有理。低头沉思片刻,道:“哦,有了!记得天宝十载,七月初七日,上与妾并肩立于长生殿阶下,因感牛女之事,密盟誓道,愿世世生生永为夫妇。”
杨通幽道:“有此一事,贫道可复上皇了,就此告辞。”
玉环道:“且住,还有一言,今年八月十五日夜,月中大会,亦是皇上飞升之候,我在那里专等一会儿,敢烦仙师届期,指引上皇到彼,失此机会,便永无再见之期了。”
杨通幽领命辞拜了玉环,元神立即回到神坛,他将钗、盒交给高力士手中,叮嘱了一番。高力士道:“你来得正好,上皇自你去后,相思透骨,病体越重,让他盼得好苦也。”于是匆匆赶进南宫,将钗、盒捧与上皇,告诉他贵妃娘娘在蓬莱山太真仙院,日日牵记君恩,下望尘寰热泪双流。
玄宗接过钗、盒摸了又摸,看了又看,道:“这钗、盒乃人间之物,怎到得天上?前日墓中不见,朕正疑心,今日如何却在她手中?”
高力士道:“万岁爷休疑!那仙师早有虑及,向娘娘问得当年一件密事在此。”
玄宗急道:“是哪一件?你可说来。”
高力士道:“娘娘把天宝年间长生殿里的事从头说了一遍。”
玄宗道:“此事果然有之。”于是捧着那一股金钗、一扇钿盒,不住流泪叹息。
高力士道:“万岁爷,且省愁烦,娘娘说,今年中秋之夕,教仙师引着万岁爷,到月宫里与娘娘相会。”
玄宗喜道:“既有此话,何不早说,如今是几时了?”
高力士答道:“如今七月将尽,中秋之期只有半月了,请万岁爷将息龙体。”
玄宗道:“妃子既许重逢,我病体一些也没有了。”
这年中秋之夕,碧天如洗,银汉无尘,一轮金黄的圆月,将宇宙照得通体透明。
玄宗等了整整半月,这十五天好像比他一生中度过的日子还长。好不容易熬到黄昏,他一直眼睁睁盯着东山,终于看到山阙处泛出朦朦黄光,露出金黄月芽,那月芽慢慢浮升,最后一个圆球终于跳上了暗蓝色天穹,他嘘了一口气,急忙唤内侍更衣。
出了宫门,杨通幽迎面赶来,向玄宗拜道:“上皇,贫道稽首。”
玄宗道:“仙师少礼,你看这碧澄澄天淡云闲,光皎皎月明星稀,好不爱煞人也!”
通幽道:“上皇趁此月色,就此同行。”
玄宗担心道:“仙师,天路迢遥,怎生飞渡?”
通幽道:“上皇,不必忧心。待贫道将手中拂子,掷作仙桥,引到月宫便了。”说罢将拂子望空中一掷,倏忽一道天桥从空出现。道士却忽然不见了。玄宗唤了几声,不见回答,只得独自上桥而行。
每岁中秋,嫦娥必教在广寒宫请宴,邀众仙毕集,听乐赏舞。月中向有《霓裳》天乐一部,中秋必奏。昔为杨贵妃于梦中闻得,遂谱出人间,其音反胜天上。近贵妃已证仙班,嫦娥遂教人向蓬山觅取其谱,补入钧天,拟于今夕奏演。昨日天孙已向嫦娥借用月府,让唐皇与贵妃二人相会,重续良缘。
嫦娥想到自己丈夫后羿的不恩不义,感慨系之,欣然应允。此时她由众仙女簇拥,来到宫前,吩咐道:
“仙女们,候着太真到时,教她在桂荫下稍待。等上皇到来见过,然后与我相会。”四位仙女,一边两个,立在宫门守候。
玉环挨到月出,收拾停当,驾香车已来到广寒宫门。见了仙女,玉环问道:“月主娘娘在哪里?”
仙女道:“娘娘吩咐,请玉妃少待。等上皇来见过,然后相会。请少坐。”
玉环跚跚弱步,来到桂树荫下,在玉兔捣药的玉凳上坐了。只见吴刚在挥汗砍斫桂枝,比平素更加卖劲,玉兔也不再捣药,帮衬他拣捆枝条。如果今日不如此拼命努力砍斫桂树,这玉轮清光怎么会如此之多呵!玉环遂想:在人间只喜中秋月光分外明朗,原来还是吴刚哥与玉兔弟的劳绩。又感叹欷歔了一回。
玄宗忧心忡忡地步上月阶,早被仙女发觉。一仙女迎上去道:“来的莫非上皇么?”
玄宗抬头答道:“正是。”眼睛却搜寻着什么,仙女看出他的心思,道:“玉妃到此久矣,请进相见。”
玄宗蓦地来了精神,急匆匆冲进宫门,边跑边唤:“妃子,妃子,你在哪里?”
坐在玉凳发呆的玉环,听到玄宗的声音,赶紧起身,迎上宫门,口中唤道:“陛下,我在这里呵……”止不住热泪涌流,见到玄宗,扑了上去,两人抱头痛哭……
玄宗道:“我的好妃子,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怪我失了主张,累你冤海深沉,命殒黄泉。到今日悔不欲生,诉不出相思千缕万缕,割舍不断,欲理还乱呀!”
玉环道:“陛下,说哪里话来!是妾薄命,遭魔障,累君播迁西蜀。还荷蒙君王不弃孽顽,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招魂。”
玄宗道:“寡人旧驾马嵬,将妃子改葬。谁知玉骨全无,只剩香囊一个。后来朝夕思念,特令方士遍觅芳魂。”说罢取出钗、盒,道,“看到这钗一股、盒一扇,又听提起乞巧盟言,朕心下才稍安。”
玉环亦取出钗、盒,道:“妾的钗、盒也带在此。”两人互相交换,抚摸着,观赏着,看到同心钿盒,比划着双飞并头的钗上燕,两人都如鲠在喉,悲泪涟涟。
玉环道:“幸蒙天孙鉴怜,许令断缘重续。今夕之会,得来不易啊!”
玄宗道:“是呵。得谢苍天可怜你我,千秋万古为你我证奇缘。”
玉环道:“这要多谢嫦娥的帮助。”
玄宗立即松开紧握着的手,拜道:“月姐拜揖。”
嫦娥回拜道:“上皇稽首。”
玉环拜嫦娥道:“娘娘稽首。”嫦娥双手扶起玉环,道:“玉妃少礼,请进殿坐了。”
一行步上广寒宫正殿,分宾主入座。嫦娥道:“上皇、玉妃,恭喜仙果重成,情缘永证。往事休提了。你两人,经历了别离生死的磨炼,对这‘情关’的真面目,也该体味得清楚了。让你们相逢在月儿团圆的宫殿,望能理会天孙的良苦用心呵……”
“玉旨降。”仙女的声音打断了嫦娥的话头。只见织女天孙手捧玉旨,降下祥云,来到宫中。玄宗、玉环跪拜接旨。织女宣道:
“玉帝敕谕唐皇李隆基、贵妃杨玉环:咨尔二人,本系元始孔升真人、蓬莱仙子,偶因小谴,暂住人间。今谪限已满,准天孙所奏,鉴尔情深,命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如敕奉行。”
玄宗、玉环再拜道:“愿上帝圣寿无疆!”
两人起身后,织女握住玉环的手,对二人道:“上皇、太真,你两下心坚,情缘双证。如今已成天上夫妻,不比人世了。”
嫦娥兴奋道:“群真既集,桂宴宜张。聊奉一觞,为上皇、玉妃称贺。看酒过来。”仙女们捧酒,仙乐骤起,歌舞升平。
仙女们奏起了美妙的《霓裳羽衣》曲。杨玉环、李隆基二人手挽着手,缓缓地向忉利天宫走去。
月主嫦娥和天仙织女遥遥地向这一对有情人祝福,为他们永久的重逢,为他们美好的新生,更为他们那惊天动地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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