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大古典悲剧故事-精忠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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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冯梦龙

    北宋末年,国势强大的金国兵分两路,杀向中原。粘罕率领西路大军从大同府出发,经朔州、代州,直取太原;斡离不率领东路大军从平州取道燕京南下。一时间,中原大地烽烟四起。金军南下势如破竹,连克燕京、太原,强渡黄河,攻下郑州,很快就包围了北宋京都东京。

    早在金兵南侵之初,宋徽宗赵佶畏惧金人,急忙把皇位传给了儿子宋钦宗赵桓。如今,金军兵临城下,大宋江山眼看就要落入他人之手,徽宗、钦宗的心里自然似油煎一般。钦宗一面召集文武大臣商议退敌之策,一面派人趁着夜色,缒城而出,给稽留相州的弟弟康王赵构送去一封蜡丸密信,赐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封原磁州知州宗泽为副元帅,命二人赶快集结人马,火速前去救援。

    宗泽麾下有员战将,姓岳名飞,字鹏举,乃汤阴县永和乡岳家庄人。在岳飞降生之时,有一只大鸟从空中飞鸣而过,转瞬之间就杳无踪迹。他的父亲深感惊异,便取了这个名字,希望他长大以后鹏程万里,远举高飞。

    岳飞从小聪明好学,崇尚正义,倾慕关羽、张飞等英雄。等到八九岁的时候,喜欢舞刀弄枪,拜在恩师周同门下开始习武。不出几年,岳飞练得一身真功夫,举箭能够百步穿杨,一条长枪使得无人可敌。习武期间喜读《春秋左传》,钻研了《孙子兵法》。岳飞深明大义,志存高远,只望此生驰骋疆场,杀敌报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投到宗泽麾下后由于他英勇善战,屡建功勋,深受宗泽器重。

    岳飞在家中听说金兵逼近京师,心中十分焦急,赶紧派牙将张宪前去打听消息。

    张宪走后,岳飞一直心神不定。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京师战场的一幕幕情景,耳边也似乎传来了一阵阵厮杀声。他伫立窗前,往京城方向极目远眺。

    死灰色的天空下已是一派肃杀的冬景。村外的小河早已干涸,光秃秃的岸边只有几棵枯草在寒风中颤栗。河东的大片土地已经沦陷敌手,无数的百姓正在惨遭蹂躏。现在,京师告急,二圣有难,国家危在旦夕。自己虽然忠肝义胆,壮怀激烈,通晓兵法,人强马壮,却身处异地,袖手旁观,上不能保圣驾于京城,下不能救生民于水火,真是空有一副刚肠,辜负了三尺宝剑。即便痛饮千盅酒,又怎能浇去心头这万般愁!想到这里,岳飞不觉悲从中来。

    他的眼光落在壁间悬挂的宝剑上,想起今天已是朔望之日,又该设案祭奠恩师,便唤来家人问道:“祭礼可已安排停当?”

    “启禀老爷,早已完备多时了。”

    岳飞摘下宝剑,来到周同的灵位前,只见香案上已摆好了香蜡纸钱、干果点心等祭品。他拜了数拜,手捧宝剑道:“恩师在上。我岳飞乃男子汉大丈夫,本当横刀立马,勇往无前,捐躯边野,报效朝廷,立千秋之伟业,垂万世之芳名,岂能做纸上蠹鱼,草间狐兔,饱食终日,虚度此生!如今,金师南侵,正是我出力的日子。若能击退敌兵,解救国难,也不枉恩师教诲一场。但愿恩师英灵未泯,保佑岳飞马到成功!”

    话音刚落,张宪已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见了岳飞,倒头便拜:“老爷,大事不好了!”

    岳飞吃了一惊,问:“出了何事?”

    张宪说:“金兵已攻陷了京师。”

    岳飞大惊失色,忙问:“皇上怎样了?”

    “金人强迫皇上、上皇去青城受降,如今,两位圣上已经北去,下落不明。”

    闻此凶信,岳飞顿觉五内俱焚,不禁仰天长啸:“没想到国家竟遭此大难!苍天无情,竟让金人得逞。两位圣上已身陷囹圄,为臣的还有何面目见人?圣上啊,这都是因为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才有今天。百年江山,毁于一旦,怎不叫人痛心疾首、肝胆俱裂呀!”话未说完,已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张宪在一旁也涕泪涟涟。见岳飞恸哭不已,他又劝道:“老爷不要伤心太过,保重身体要紧!”

    岳飞强忍悲痛,擦去眼泪,然后解开衣袍,露出脊背“精忠报国”四个字,说:“如今金人已攻陷京师,二帝都被拘留,难道我坐视不理、任其所为不成?”

    中原大地,天寒地冻,凛冽的北风刮在人们的脸上、手上,好似刀割一般。

    金军攻克东京,灭了北宋,大喜过望。本拟继续挥师南下,夺取整个大宋江山,却一来数月征战,人困马乏;二来也担心九省兵马前来勤王,断其归路,便押解着徽、钦二帝及数千宗戚男女文武官僚、侍女仆人、演员工匠,携载着无数的战利品浩浩荡荡地班师回朝。

    北宋君臣在俘虏营里吃尽了苦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人命危在旦夕,事事要看眼色,处处须陪笑脸,被金兵呼来喝去,任杂役取乐玩耍,哪还有半点昔日风采、皇家威仪!

    吏部侍郎李若水,性情刚烈,忠心耿耿,如今也成了金军俘虏。走一路,哭一路,骂一路。骂奸臣卖国求荣,骂金人背信弃义。金军早就听说李若水的忠名,对他另眼相看,未加责难,意在收服其心,令其归降。但是,越这样李若水就越苦恼,越愤懑,越是哭,越是骂。一路黄沙,一路风尘。

    二帝被掳到北国,受尽了侮辱。这天,金国百官又开宴庆功,金主吴乞买吩咐:“叫宋王跳舞,与本王作乐!”过来两个番兵,将他父子剥去衣冠靴袜,头上与他戴上狗皮帽子,身上穿上青衣,后边挂上个狗尾巴,腰间挂着铜鼓,带子上面挂了六个大响铃,双手绑上细柳枝。另有金兵把银安殿的砖地烧热,小番把徽宗、钦宗二帝抱上去,放在热地上,烫着脚底,疼痛难熬,不由乱跳起来,身上铜铃锣鼓顿时发出响声。金邦君臣见状哈哈大笑。

    站在下边的宋朝吏部侍郎李若水见此大怒,赶上来把徽宗皇帝抱了下去,然后又上来把钦宗皇帝也抱了下去。李若水走上前来,指着金主骂道:“你们这些囚犯,不知天理,竟敢把中原天子如此凌辱,待九省大兵到来,杀进黄龙府内把你们杀个干干净净,方出我心中之气!”金主恼羞成怒,吩咐小番把他的手指剁去一个,李若水继续大骂不止,金主又叫人将他手指剁去一个,如此剁了数次,十个指头全被剁去。李若水双手没了指头,还是大骂。金主命割去他的舌头,李若水言词含糊不清,仍大骂不止,番兵于是上来将李若水剁成肉泥。徽宗、钦宗二帝见此,后悔不该听信奸臣之言,贬黜忠良,以至现在君臣受辱。金主传旨:“将南朝徽宗、钦宗二帝发往五国城,拘在陷阱内,令他们坐井观天。”

    徽、钦二帝被俘后,康王赵构遂于1127年称帝,建立南宋。赵构虽有收复中原之心,却无重整山河之志。他怕金兵再次南下,又怕两河义民聚众造反,虽有李纲、宗泽、韩世忠、岳飞等忠臣良将鼎力相助,奋勇杀敌,却听信黄潜善、汪伯彦、康履、王渊等一帮奸臣之言,不断南迁,最后定都于临安(今杭州市),只望偏安一隅,与金人平分天下。

    金军元帅兀术见南宋僻处临安,尚有半壁江山,生怕夜长梦多,留下后患,便准备大举进攻,占领江南一统天下。金兀术一面积极备战,一面伪装友善讲和。为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他在被俘的宋朝官员中精心物色和议之人,以便放归南朝,暗中行事。他选中了宋朝的第一大奸臣秦桧。

    这天,兀术传令王氏进宫,将她领入后房,说:“我与夫人萍水相逢,却情深似海。现在我们两国兵革未休,人民有何罪过要忍受战乱之苦,两国和好,才是万全之策,这件大事非你丈夫不能成功,夫人才智过人,还望多为秦先生出谋划策。为了国家大事,我只好忍痛割爱,乞望夫人原谅。”王氏听后,也难舍难分,说:“中原男人缺乏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侍候太子,才知道人间有真正的男人。妾知太子以大义为重,只要太子还时时想起我就行了。”两人恩恩爱爱,倾诉衷肠。兀术拿出一颗宝珠赠给王氏,说:“日后看见这颗明珠就好像看到了我。议和若能成功,我们后会有期。”过了几个时辰,又请秦桧相见。兀术说:“久慕先生大才,一向因事在外,不得与先生相叙。古人曰‘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若思念家乡,某差人送你回去。”秦桧不知兀术是何用意,便说:“狼主对下官恩重如山,我愿侍奉狼主终生。”兀术说:“先生的忠诚,我岂能不知道?但两国通和非你不可,因此只得借重先生。”秦桧大喜,叩头谢恩:“我若得了富贵,情愿将宋室江山送与狼主。”从宫中出来,秦桧按哈迷蚩的主意,到了五国城,尽心侍候了徽宗、钦宗半月,讨得了二帝的欢心。一日,秦桧对二位皇帝说:“蒙狼主大恩,放桧回去省亲,二帝如有旨传与皇上,我定送到。”二帝大喜,咬破中指,写血诏一封送与秦桧,上面写有“以社稷为重,勿忘国耻,励精图治”及“秦爱卿忠心耿耿,堪当重任”等语。秦桧暗自得意,辞了二帝,带着血诏来见兀术。兀术很高兴,大排筵宴为秦桧饯行。次日,兀术亲率百官为秦桧夫妇送行,三十里一营,五十里一寨,安排秦桧夫妇安歇。直到眼看到了宋朝的潞州,兀术才与秦桧分手。秦氏夫妇拜别上马,往潞州而来。

    秦桧夫妻来到关下,与守关军士说明。军士报与守关总兵,总兵一一问了来历,然后放秦桧夫妻进关,又差人送他往临安而来。不几日,到了临安,至午门候旨。高宗传旨宣进金銮殿,秦桧说:“二圣有诏书与陛下。”高宗闻言,连忙接了诏书。然后秦桧相见,说自己多年来在北国如何尽心服侍二帝,高宗听后降旨:“今得卿家还朝,才知道二圣的消息。卿家保二圣在外多年,患难不改,今封为礼部尚书之职,妻王氏封二品夫人。”秦桧谢恩退朝,到礼部衙门上任。不久又提为参知政事,不出一年,秦桧竟然官至宰相,权倾朝野。

    秦桧夫妇离开金邦后,金兀术更加紧了备战。他命令部将把三匹马连在一起,取名拐子马;又制造铁盔铁甲,装备各军,取名铁浮图,每日操练,直至精熟为止。待时机成熟,即率领几十万大军向南宋扑来。其来势之猛,进展之迅速,不仅出乎南宋的意料,也超过金军自己的预测,转眼之间,安徽、山东、江苏的大片土地丢失。建康、常州等重镇也相继失守,南宋又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东京失陷后,岳飞率领岳家军多次与金兵交战,战功卓着,被赵构封为武昌郡开国公。当建康、常州等重镇失守后,高宗下旨封岳飞为“少保兼河南河北诸路招讨使”迎战金兵。岳飞闻旨大喜,再三谢恩,马上命令岳云整顿行装,准备出发。然后来到后院与家人话别。

    岳家军听说又要出征抗击金兵,士气大振,人人准备着奋勇当先。岳飞去宫里辞别了高宗,直赴兵营。他把众将召至帐下,昂声说道:“众位将军,寻常用兵,必见胜负;今日胜负,不比寻常。我岳飞心存报国,志欲平边,今日钦召御敌,可谓天从人愿。此番出征,定要直捣黄龙,复还二圣!……”说完率军出征。

    岳飞出征以来,每战必胜,每攻必克,不断北进。先是驻军安徽广德,后则移师江苏宜兴。近闻金军大举南下,常州城中兵力空虚,便率部奇袭,一举夺回重镇。金军元帅兀术闻报大惊,即刻回师,在常州城外与岳军展开了激战。岳家军四战四捷,缴获刀枪马匹、旗鼓铠仗无数。兀术连连损兵折将,士兵丧失了斗志,只好退兵建康。

    岳家军一路追杀,眼看就到建康府。岳飞召集众将议道:“兀术撤退到建康,必从牛头山经过。牛头山地势险要,正好设伏。先可选百名精兵,身着黑衣,乘着夜色混入其阵,伺机搏杀,金军必然自相攻击。届时伏兵齐出,必可获胜!”然后,命令岳云、张宪速做准备,自己率领众将抄近路赶到牛头山埋伏起来。

    牛头山地处建康府西南面,西瞰长江,东眺秦淮。因其双峰并峙,状如牛角,中间夹着一条曲折蜿蜒的小道,故而得名。

    兀术率兵到达牛头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部将劝兀术依山扎营,次日再过,以防伏兵。兀术急于返回建康,执意不肯,训斥道:“休要草木皆兵!难道这里也有岳飞不成?”

    遂命令众兵手持火把,连夜通行。

    金军如同一条火龙行进在牛头山的峡谷里,路旁的奇石怪树如同鬼影令人胆寒。这时,一声暗号,潜入金军的岳家精兵拔出刀来,见人就砍,逢马便斫,金军顿时大乱。金军自相残杀,死伤无数。待金兵有所醒悟,正要重整旗鼓,只听得一声炮响,埋伏两旁的岳家军如潮水般地杀下山来。金兵顿时溃不成军,各自逃命,兀术只好带领众一队亲兵,杀开一条血路,直向秦淮河边奔去。

    厮杀中,岳飞吩咐岳云、张宪:“‘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二人须得仔细,千万不要放过了兀术。”

    二人得令,在金军中左冲右突,结果遍寻无着。待追赶到秦淮河边,兀术已乘船过河,逃回建康府去了。

    清晨的朝霞映红了天边,初升的太阳将秦淮河水染得通红。岳飞命令部队清点战果,打扫战场,并在秦淮河边安营扎寨,稍事休整,以便攻取建康。

    这一日,岳飞与众将正在帐中商议军事,一位白发老头闯进辕门,声称要见岳飞。军校领进营帐,岳飞一看,原来是岳府管家,忙问道:“老人家为何到此?是不是家中有什么变故?”

    管家说:“夫人、小姐一切安好,请老爷放心!只是秋去冬来,风刀霜剑,老爷领兵在外厮杀,夫人、小姐不免挂念。前几日,小姐放下书卷,歇了拳脚,寻出金针彩线,找来玉尺铁剪,起五更,睡半夜,眼中布满红丝,手上磨出血泡,为老爷赶制了战袍一领。今日特遣老奴前来送上,为老爷挡风御寒。”说罢,呈上战袍。

    岳飞展开战袍,只见袍上绣着绿叶红花,青松白鹤,中间“精忠报国”四个大字,金光闪闪。岳飞大喜,当即披在身上,赞道:“我儿好孝顺,只是辛苦她了。”

    管家说:“小姐还绣了岳字旗一面,也遣老奴送上,以壮军威。”说罢,又呈上战旗。

    岳飞展开战旗,只见旗上绣着苍山猛虎,云海蛟龙,一个斗大的“岳”字赫然醒目,众将不觉齐声叫好。

    管家补充道:“小姐说,金军最怕此字,一见就走,所以绣上。”

    岳飞命人立即将旗悬挂在营帐外面。数日后,岳飞率军渡过秦淮河,进占建康府。极目所至,竟然一片荒凉!原来,兀术逃回建康后,即开始掳劫人员,搜刮财物,准备渡江北去。撤离之前,又命金军一把大火,将建康城烧为灰烬。可惜千年石城,六朝古都,虎踞龙蟠,无尽繁华,竟然毁于一旦!眼见处处瓦砾,缕缕余烟,岳飞不禁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岳家军屡战屡胜,连复失地的捷报传至临安,朝廷大喜过望,百姓奔走相告。高宗赵构特派内侍前往军中抚慰,并赐以御笔手书“精忠岳飞”四个大字的旌旗一面,战鞍、绣鞍各一对,龙涎香一千支,龙茶、龙宝丹各一盒,铁简一对,黄金千两,白银五万两,钱三十万贯,奖掖三军。

    岳飞集合全军将士,展开精忠旗,激情洋溢地说:“我军素怀抗金灭寇之志,保家卫国之心。如今偶获小胜,朝廷即恩宠有加,实令人惶恐之至。今见此‘精忠’二字,更是羞惭万分。想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物,‘精忠’二字,我等如何敢当?从今以后,我等只管努力向前,奋勇杀敌,定要光复中原,迎还二帝,以报圣恩。他日出征,岳字旗即由先锋打着前行,这御赐精忠旗便当帅旗,竖立中军。”

    岳家军将士听罢这番话,群情激昂,欢声雷动。欢呼声中,精忠旗在建康城头冉冉升起,迎着寒风,猎猎飘扬。

    塞外风寒正浓,燕京还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地处江南的临安已经莺歌燕舞,柳绿花红。秦府院内草木青青,流水潺潺,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可是秦桧的心里阴沉沉的,数月以来金兵一再溃败,岳家军捷报频传,搅得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安。

    这一日,春光妩媚,秦桧看过几本奏章,心中颇觉烦闷,便来到水榭“知春亭”上,与夫人一边闲聊,一边赏春。

    王氏说:“相公近日来心情可有所好转?”

    秦桧说:“已畅快了许多。”

    王氏劝道:“胜败乃兵事常事,相公又何必耿耿于怀?岳飞今日得胜,又怎保他日不会落败?如今且看他逞能一时,倘若兵败,相公只管问罪便是,岂不爽快?只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你我还须尽情享乐,莫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秦桧点头道:“夫人说得有理。今日无事,春光正好,我便与夫人吟诗填词,聊以取乐,如何?”

    王氏说:“如此甚好。”即刻命人取笔研墨,准备纸张。

    眼见湖光粼粼,春色满园,秦桧心中喜悦,大笔一挥,填写《西江月》一首:“东风起,莫教吹皱湖心水。湖心水,春花秋月,镜中相似。韶光易去凭谁止,欢场无尽心难死。心难死,子规何事,教人知止。”

    王氏称赞说:“好个‘欢场无尽’!相公真不愧为前科状元,才思敏捷,不亚于李、杜。”秦桧兴致大增,说:“夫人,今日令人准备酒席,再去西湖闲耍一回,如何?”

    王氏说:“酒席早已完备,只等相公吩咐了。”

    秦桧大喜,说:“如此,便打轿到西湖去。”

    西湖位于临安城区西面,水光潋滟,山色空蒙,晴日方好,雨天亦奇。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曾令金主投鞭渡江;其烟柳画桥,云树堤沙,则让宋王乐不思蜀。净慈寺与雷峰塔,各自有神奇的传说;贾公亭和望湖楼,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还有双峰插云,三潭映月,花港观鱼,柳浪闻莺,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无一不妙,无一不绝,处处留人,处处醉人!待落霞与孤鹜齐飞,湖水共长天一色,则真不知是天上人间、画里梦里。

    秦桧夫妇来到西湖,只见绿映红,红映绿,明又秀,秀又明,水面初平,云脚方低,早莺争树,新燕啄泥,乱花渐迷人眼,浅草才没马蹄,船儿闲荡湖中,游人出没岛里,心中愁烦顿时一扫而空,喜得来看了东边,忘了西边,才上白堤,又奔苏堤。

    在湖畔游乐多时,秦桧放声大笑,说:“我笑岳飞之流目光浅短,气量狭小,定要弄什么干戈,抗什么金人,真是自讨苦吃!似今日之乐,他如何体会得到!”

    这时,一个探子来禀报:“老爷,岳元帅大败金兵,如今又杀过郾城去了。”

    “什么?”秦桧的笑声戛然而止,过了半晌,他才大喝一声,“这不是报军情的所在,谁叫你来了?快给我滚出!”

    秦桧又惊又恼,又恨又怒,就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原指望和议成功,南朝称臣,也好报效金人,了却心事,长守相位,永享荣华,却不料偏偏杀出个岳飞,大唱反调,从中作梗。先是主战,后又发兵,如今更是连战连胜,一发不可收。照此下去,莫说和议不成,只怕相位也难保,还谈什么权势!还谈什么富贵!还谈什么良辰美景!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仅二三。

    西湖依旧春光明媚,可秦桧已经没有了半点兴致,秦桧恨声说道:“我这里议和,他那边不依不饶,又叫人如何快活?只有去掉这眼中钉、肉中刺、心头魔,方可消我怒气、解我怨恨。夫人,你可有何妙策?”

    王氏沉吟片刻,说:“要想一劳永逸,除非杀掉岳飞。相公,你可叫人再去打听,倘若再胜,必设计召回才是。”

    秦桧点头道:“言之有理,待你我回府,再仔细商议。”

    岳飞率军攻占河南郾城后,即以此为向北进军的大本营,先后派张宪收复了河南许昌;牛皋拿下河南淮阳;王贵取下中原重镇郑州;郝晸攻克北宋西京洛阳,并派梁兴、董荣等将联络河朔忠义民兵,相继克复山西垣曲、翼城、赵城诸县,取得了宋朝抗金以来前所未有的胜利。

    金兀术探听到岳军兵力分散,郾城只有岳飞带少数人马驻守,即将几路兵马合而为一,亲率龙虎大王、盖天大王等将领及一万五千名骑兵,经取小路,直趋而来。

    岳飞闻报,召集守城将领议事。岳飞神色严肃,说:“众位将军,兀术欺我兵微将少,拥兵前来。今番交战,敌众我寡,不比寻常。我等须以一当十,以十当百,一往无前,用心杀敌。若有退者,立斩不赦!”

    众将禀道:“听说金军身着重铠,马裹皮甲,箭射不透,刀砍不伤,号称‘铁浮图’;又将三马相联,贯以韦索,如墙而进,势不可挡,号称‘拐子马’。如此强敌,不知该怎样对付?”

    岳飞微微一笑,说:“这却容易,昨已传令,步卒每人须备麻扎刀一把,藤牌一面,可已准备停当?”

    众将说:“俱已准备停当。”

    岳飞说:“既如此,入阵以后,切勿仰视,只砍马足。那拐子马既然相联,一匹倒地,其余皆不能行,定可令他溃不成军,坐以待毙。”众将闻言大喜。

    第二天,两军对垒,旗甲鲜明,刀枪密布。三声鼓罢,岳飞和兀术来到各自阵前。兀术不可一世,手指岳飞说:“岳少保,宋朝二帝被困,宗庙已毁,又何必自不量力,重整旌旗!你虽获小胜,却怎挡我十万铁骑?况今日兵少将寡,困守孤城,危在旦夕,何不早日撤军,免招大祸?”

    岳飞大声喝道:“无耻金蛮,休要逞强!快快还我两宫,还我山河,退守塞外,永不犯边。否则,定叫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尸横遍野,片甲无存。”

    兀术高叫一声:“岳飞,今日即让你领教我拐子马、铁浮图的厉害。”

    岳飞冷笑道:“纸壁蒿墙,何足挂齿。”

    兀术马鞭一挥,金军立即展开圆锋当头、两翼夹攻的“三生阵”,向岳家军冲杀过来。岳飞即令岳云等将分击两翼,自己亲率侍卫军直插虏阵。

    岳家军士兵上用藤牌挡住刀枪,下用刀斧砍削马脚,手拽脚踢,拼命厮杀。金军则一马倒地,连带数骑,前后践踏,阵脚大乱。岳飞几进几出,寻找兀术决战,却因金兵众多,难以靠近。鏖战数十回合,直杀得山川失色,日月无光,人成血人,马成血马。金军死伤过半,终于力不能支,溃败而去。岳飞又率游奕马军掩杀数十里,方才得胜回城。

    兀术领着残兵败将,拼命逃窜。奔跑多时,来到一座山前,但见山势低缓,杂草丛生,一股山泉,顺流而下。兀术等人口干舌燥,腹中饥饿,便下马在此,稍事休息。

    金兵或倚或坐,或站或卧,或吞干粮,或饮泉水,有伤的呻吟,无伤的喘息。只有兀术,人不离鞍,手不离斧,命随从取来装有奶茶的皮可可,对嘴便喝。眼见虎狼之师顷刻土崩瓦解,心中好不伤悲。此番兴兵以来,全靠铁浮图、拐子马,攻城略地,一扫江南,宋军官兵碰着则死,撞着则伤,恰似秋风卷落叶,热汤浇冰水。没想到今日遇到岳飞,竟被杀得丢盔卸甲,七零八落,真是好不晦气。

    正自思量,忽觉山头草木晃动,不禁大惊,叫了声“山上似有岳军伏兵”,策马便跑。随从仔细一看,忙叫道:“禀元帅,那是山羊一只,已经远去。”

    兀术驻马凝望,果然有一只山羊在腾挪跳跃,心中方定,遂对众人说:“如今之事,也出于无奈。我等还是暂且逃回,待重整兵马,再来不迟。”说罢,即催促众人上马赶路。

    众人说:“我等闻见‘岳飞’二字便心惊胆寒。军中之人,早已不叫其名,只叫其岳爷爷。元帅起兵再来,只愿不要撞着此人才好。”

    兀术等人一路狂奔,急急如丧家之犬。途中忽听得有人高声喊道:“太子,且不要走,我有话要说。”

    兀术吃了一惊,问道:“我正嫌马慢,何人大胆,敢来阻拦?”

    随从四下眺望,说:“禀太子,远处来了个秀才。”

    兀术心想:“我一生与中原那孔夫子无缘,这秀才找我何事?还是赶路要紧。”遂不加理睬,继续驱马前行。

    只听那秀才又叫道:“太子,岳少保即将退兵,又何必如此匆忙?”

    一听此言,兀术猛然收住马缰,停下队伍。待秀才走近,兀术疑惑道:“先生说哪里话?那岳少保骁勇善战,用兵如神,以五百骑破我十万众,一年里下我数十城,如何便退?”

    书生笑了笑,说:“太子有所不知,如今南朝,权臣当道。岳飞屡胜,他们岂肯善罢干休?”

    兀术说:“难道先生不曾听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我十万大军尚不能取胜,几个酸儒还能成事?”

    书生又笑道:“太子说山岳难撼,却不知这山岳也将倾倒。”

    兀术忙翻身下马,作揖道:“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书生不紧不慢地说:“太子,从古至今,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在外之事。岳少保自不例外。其功劳越大,罪过也越大。若自身难保,还谈何成功?”

    兀术只觉喜从天降,抚掌笑道:“唉呀呀!竟有这等事,真是天助我也!可喜、可喜,哈哈……多谢先生指教,兀术茅塞顿开!侍从,快取金币酬谢!”

    书生说:“我只是与太子点拨机关、指条明路,何用礼物酬谢?快拿去,小生不收!”

    兀术又说:“既如此,先生且留下姓名,还望后会有期!”

    书生大笑道:“我辈乃世外之人,何须妄留姓名!”说罢,竟飘然而去。

    眼见这奇人奇事,兀术不禁叹道:“这书生乃当世奇才,却难以报效,故而前来指点。可见宋朝,贤人皆隐,天数将尽。”又吩咐道,“快叫营中书记毕邪气拿笔砚来,我要修书一封与秦丞相,叫他讲和罢兵,召回岳飞。岳少保啊岳少保,此番定教你身败名裂,性命难保。”

    毕邪气完书信,摇头晃脑地念道:“秦丞相台鉴:一别数年,音讯杳无,想念何如!闻先生官居相位,钟鸣鼎食,大权独揽,炙手可热,实可喜可贺!只是前议通和一事,至今未果,反倒日见增兵,大动干戈。久闻中原崇尚孔孟,好讲仁义,还望先生知恩图报。今日祸根,首推岳飞,折我兵将,夺我城池,岂能轻饶?惟愿及早图之,方可消恨!”

    兀术听罢,称赞说:“写得好,写得好!还要麻烦先生,修书一封与丞相夫人。”接着,便附在毕邪气耳边密语。毕邪气心领神会,说声:“晓得了。”又修书一封,呈与兀术。信上写道:

    “夫人妆次:海盟山誓,犹自在耳;情真意切,可曾忘怀?今日出师不利,连遭败绩,只怕是凶多吉少,欢聚无日。记得毛诗曾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夫人知书识礼,聪慧过人,还须规劝丞相,早图良策。待召回岳飞,去掉大患,你我自可重续前缘,再结欢好。”

    兀术看罢,夸奖道:“越发写得好了!”然后命人将两封书信用蜡丸封了,派哈迷蚩前往临安府送信。兀术心中暗道:“我这一纸书胜过十万兵。岳飞,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来对付?”

    哈迷蚩奉了兀术之命,身改装束,怀揣蜡丸,风雨兼程,不一日即赶到南朝京城临安。来到秦府,只见一个衣着鲜丽的侍女站立门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似在等候什么人。哈迷蚩迎上前去,丢个眼色,转身就走。侍女心有所动,竟随他来到一个僻静处。

    哈迷蚩见四下无人,遂问道:“请问大姐可是丞相夫人身边的人?”

    侍女说:“正是。大哥唤奴家到此何事?”

    哈迷蚩又问:“夫人待你可好?”

    侍女说:“怎么不好?我与夫人前后相随,形影不离。夫人有事,先将我唤;夫人有话,便对我说。你看奴家这身衣服,还是夫人所赐。只是,这与你有何相干?”

    哈迷蚩低声说道:“我乃金国元帅兀术帐前哈迷蚩。今奉元帅之命,前来送信与夫人。”侍女大吃一惊,扭身要走。哈迷蚩拦住去路,说:“大姐不用惊恐,只管将信送与夫人是。”

    侍女惊魂未定,担心地问:“我若送信,可算通敌?”

    哈迷蚩笑道:“两国交兵,多有书信往来,哪有通敌一说!”

    侍女又疑惑地问道:“金元帅既有书信,为何不送丞相,反倒送与夫人?”

    哈迷蚩说:“这里还有书信送与丞相,我知丞相今日入朝未归,待他回府,我自会投书。只是夫人深居后院,难得一见,故请大姐传进去。”

    侍女更觉奇怪:“丞相与夫人本为一家,各致一函,却是为何?”

    哈迷蚩说:“我乃奉命行事,元帅如此吩咐,我即照此办理,哪敢多问!”然后,掏出蜡丸和一块十两的金条,交与侍女,“此金即送与大姐,尚祈笑纳。书信即望送与夫人,只是须得小心,莫教丞相知道。”

    侍女心里越发不解,但又不便深问,遂将金条、蜡丸藏在袖里,辞过哈迷蚩,返回府中,前来拜见王氏。

    自从离别兀术,返回南朝,王氏也伤心了好些日子。虽然旧情难忘,朝思暮想,怎奈山高水远,鞭长莫及,只好画饼充饥,悲泪空垂。幸喜秦桧官居宰相,位极人臣,夫贵妻荣,十分风光,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精神上有了新的支撑,也就恪守妇道,尽力辅佐夫君。金兵南侵以来,王氏也常常关心战事,惟愿和议成功,只恨岳飞一味厮杀,屡战屡胜。前日从西湖归来,即与秦桧商议,要设计召回岳飞。只是事过多日,尚不见秦桧动手,心中不免有些焦急。今日秦桧入朝奏事,王氏即叫贴身侍女箜篌在外厅等候,只待秦桧回来,就要再商计策。

    王氏见侍女转来,忙问道:“箜篌,可是老爷退朝归来?”

    侍女答道:“禀夫人,老爷尚未退朝。只是适才门前来了个汉子,相貌古怪,语音别扭,自称什么哈迷蚩……”

    王氏一怔:“哈迷蚩?是兀术身边的军师。”

    侍女说:“他说金国元帅兀术遣他前来,有信送与夫人。”说罢,偷偷看看王氏。

    王氏心中一阵狂跳,赶紧说道:“小声些!书信可曾拿来?”

    侍女原以为夫人会有所责难,没想到闻言即喜上眉梢、神神秘秘,心中更是疑窦丛生,她取出蜡丸,交与王氏,然后侍立一旁,观察动静。

    王氏打开蜡丸,展开书信,一边看,一边想:我与四太子已别多年,只以为鱼书难寄,情义已绝,不料他竟藕断丝连,情意绵绵。其实,只为眼前这荣华富贵,即当力主和议。只是四太子今日一输再输,如何是好?恐怕只有催促丞相早定良谋,莫让他吃亏才是。她一边想,脸上就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喜,一会儿悲。

    不多时,秦桧回到府中,见了夫人,喝退左右随从侍女,低声说道:“夫人,适才回府,门口有个汉子拦路献上一颗蜡丸,神色诡秘,举止有异。大庭广众之下,老夫也不便多问,就赏了几个银钱,打发他去了。依我看,只怕是四太子那里来了书信,催你我二人赶快行事。”

    王氏忙说:“那相公就打开蜡丸,看他有何吩咐。”

    秦桧破丸展信,轻读一遍,说:“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只是近日探子又报,说岳飞已将四太子围困在朱仙镇,不日即可擒获。你我纵有妙计良策,也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王氏一听,心如火焚,急忙催促道:“相公,如今情况危急,你还有何顾忌,无论如何,也要用个法子,使众人都罢战主和!”

    秦桧说:“容老夫再想。”思索片刻,抚掌笑道,“有了。传圣旨发金牌,速召岳飞班师回朝。一面不成,则发五面;五面不成,则发十面。他若再去进兵,便以抗旨论罪,定教他功亏一篑,枉自辛劳!”

    王氏大喜,说:“此计大妙!相公果然老谋深算,举重若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只是事不宜迟,夜长梦多,还须火速派人前去。”

    朱仙镇离汴京仅四五十里之遥。前几日,兀术在此与岳家军大战一场,险些被捉。幸得金军大队人马赶来增援,方才保住性命,逃进汴京。岳家军进驻朱仙镇,收拾兵甲,屯集粮草,准备攻取旧都。

    这日清晨,雨过天晴,一碧如洗。镇内镇外,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血腥尸臭依稀可闻,只有孑然长在路旁的几朵野花,迎风摇曳,贪婪地呼吸着战后的新鲜空气,显出一点生机。

    岳飞练武完毕,凝目远眺,不禁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十年征战,万里戎机,殚精竭虑,出生入死,耗费了多少银两,牺牲了多少将士,方才暂扫胡尘,略收失地,赢得了今天的局面。即便如此,故都还在敌手,二帝尚未还京,百姓皆盼重返家园,重见天日,又怎能踌躇满志,负国负民!盼只盼,早破挞虏,早建奇功。岳飞一时感慨万分,提笔写下了《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天,岳飞与众将正在营中商议调兵养马,准备直捣黄龙,忽报圣旨到。

    岳飞忙把钦差迎进来,跪听钦差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我国和大金国和议成功,敕命岳飞见诏,领兵班师回朝,加封官职。”岳飞磕头已毕,送走钦差,呆呆发愣:和金国议和了,叫我和众将回朝,恐怕议和是假,投降是真。我一撤兵,兀术打进来,国土又遭沦陷,百姓又受涂炭;不撤兵吧,为抗旨不遵,这如何是好?……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军兵来报:“元帅,钦差大人又到!”岳飞一惊,刚要出去迎接,钦差迈步进来了:“岳元帅,万岁的金牌,催你火速回京。”说完,高举金牌,叫岳飞观看。这金牌,是由纯金打造的,上刻二龙戏珠,写有“钦命”二字,光华夺目,是皇上亲调大将用的,好比皇上亲自来了,见到金牌如见皇上,如果违抗,有杀头之罪。岳飞忙接过,又报金牌来催,不一时,一连接到十二道金牌。内使说:“圣上命元帅速速起身,若再迟延,即是违抗圣旨了!”岳飞默默无言,走进帐中,叫过施全、牛皋及众将,说道:“皇上命我进京,怎敢抗旨?但奸臣在朝,此去吉凶未卜,如果我有不测,众弟兄们要同心协力,为国家报仇雪耻,迎得二圣还朝,那时我岳飞死也无憾了。”说罢,将帅印交与施全、牛皋收了,领了王横和四名家将起身。众将和一些军士齐出大营跪送,岳飞又用好言抚慰一番,上马起行。朱仙镇上的居民百姓,听说岳飞要走,一路携老挈幼,头顶香盘,挨挨挤挤,众口同声攀留元帅,哭声震地。岳飞挥泪对众百姓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久就会回来,扫清金兵,你们一定会得到安宁。”百姓无奈,只得闪条路让岳飞过去。众将送了一程,岳飞说:“诸位将军,各自请回吧!”众将洒泪与岳飞告别,直到看不见了岳飞,才各自回营。

    岳飞刚刚收兵南返,金兀术就提取大军,再次攻占了岳军收复的失地。宋军撤的撤,跑的跑;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举国上下,无不痛骂国贼秦桧。

    秦桧见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获得成功,不禁喘了一口大气。为防备岳飞等人日后滋生事端,又密奏高宗,剥夺了韩世忠、张俊、岳飞三员大将的兵权,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掌管军国要政的枢密院正使,岳飞为副使,明升其官,实则架空。高宗担心三大将功高震主,即准其所奏。秦桧如愿以偿,更是得意。然而,只要岳飞一日在世,他的心里就一日不稳,投降金人也就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所以,他的下一步,就是要除掉岳飞,以绝心腹大患。

    新任枢密使张俊,乃陕西凤翔府成纪县人氏,原为绿林中人,颇负才名,后因勤王有功,遂不断升迁。他为人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对岳飞的声名功绩,更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岳飞与他小有过节,他就耿耿于怀,伺机报复。虽说身为大将,曾带兵抗金,但如今却趋炎附势,投靠了秦桧,口口声声要和。他深知秦桧最恨岳飞,就常在秦桧面前煽风点火,肆意贬损,一来可以打击岳飞,二来可以讨好秦桧,可谓一举两得。这日听说秦桧召见,急忙趋身前往。

    张俊得知秦桧也恨岳飞死后,献计道:“晚生有一计,定可平地三尺浪,叫岳飞有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

    秦桧忙问:“枢密,什么样的妙计?”

    张俊顿了顿,随后缓缓说道:“岳飞部将王贵、王俊,都与他父子有仇。王俊素有泼皮之称,无信无义,极有用处。王贵虽然勇猛,却心有怨气。待将他二人唤到此处,太师即恩威并重,叫他捏造一段话,指控岳飞。然后,先将张宪捉来严刑拷打,逼其招供,再拿岳飞父子,使其自相攻击,破绽百出,皇上也不会怀疑了。”

    秦桧听后连连声说:“妙啊!妙啊!只是那告密文状怎么写?”

    张俊即从怀中掏出一纸,呈与秦桧,说:“恩相不用费心,晚生早已写好在此。”

    秦桧看罢,抚掌大笑:“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那二人何在,就烦请枢密唤他前来。”

    张俊即刻叫人将王贵、王俊传到相府。秦桧见王俊油头滑脑,王贵憨直莽撞,心中暗想:这老官儿还真有眼力。随后说道:“我久闻二位生性耿直,怀才不遇,招人怨尤,几乎性命不保。如今张枢密竭力推举,他日必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二人忙说:“不敢。”

    秦桧神色严厉,问:“你二人可是前来告密的,快说上来。”

    王俊应声道:“是来告密的。”

    王贵则摸不着头脑:“有何密告之事?”

    王俊又说:“是告密的。”

    王贵大惑不解:“你要密告什么?你说。”

    王俊白眼一翻,竟说:“还是你先说,我一时说不出来。”

    张俊见二人争来争去,便低声向秦桧禀道:“晚生尚未能向他二人说明。”然后,对二人厉声道,“就是张宪图谋不轨、屯军襄阳、逼皇上归还岳飞兵权一事。你二人已有告密书信在此。”

    王俊叩头道:“对对,是有告密信,是有告密信。”王贵更是惊诧不已:“哪还有什么告密信?”

    张俊亮出纸来,说:“这不是告密信,又是什么?”

    王贵、王俊一起在诬告信上签了字,出了相府。秦桧与张俊手拿书信,相视而笑。秦桧迫不及待地说:“如今就烦请枢密速将此信报与朝廷,待将张宪拿来,屈打成招,不怕岳飞不认!此事也烦请贵衙门办理,不知尊意如何?”

    张俊自然满口答应,即刻辞别秦桧,打道回院。他也不管枢密院从无捉人的旧规,即命人写下堂牒,去拿张宪;更无视枢密院从无审理案情的先例,又派人先去大理寺狱中取来刑具备用。待一切安排妥当,他仿佛听见了张宪受刑时的惨叫,看见了岳飞父子受审时的窘况,脸上不禁浮现出快慰而又阴险的微笑。

    岳飞父子很快也被捕入狱,与张宪关在一处。只见张宪脖颈上套着枷锁,手脚上带着镣铐,衣衫破碎,赤脚露体,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岳飞父子不禁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想那张宪跟随岳飞多年,忠心不二,情同父子,在战场上威风八面,英勇无敌,今日落入小人之手,竟被折磨成如此模样,真令人悲叹不已。

    秦桧传一道假旨,命大理寺李若朴勘问。李若朴接了圣旨,供在公堂,即去狱中提出岳飞审问。岳飞来到堂上,见中央供着圣旨,连忙跪下说道:“犯臣岳飞朝见,愿我皇万岁万万岁!”拜毕,然后与李若朴见礼说:“大人,犯官有罪,只求大法台从公审问!”李若朴吩咐请过了圣旨,然后正中坐下,问道:“岳飞,你官居显爵,不思发兵扫北,以报国恩,反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又克减军粮,你有什么还可辩解?”岳飞说:“法台大人差矣!若说按兵不动,犯官现败金兵百万,正要北上,恢复中原,忽奉圣旨到朱仙镇养兵,有元帅韩世忠、张信、刘琦等为证。”李若朴说:“那么克减军粮一事呢?”岳飞说:“岳飞一生爱惜军士,如父子一般,所以人人效力。克了何人之粮,减了何人之草,也要有人指实。”李若朴说:“现有你手下军官王俊告帖在此,说你克减了他的口粮。”岳飞说:“朱仙镇上共有十三座大营,三十万人马,何独克减了王俊名下之粮?望法台大人详察!”李若朴听了,心中暗暗想道:这桩事,明明是秦桧这奸贼设计害他,我如今身为法司,怎能助纣为虐,陷害国家栋梁?便说:“元帅暂请下狱,待下官奏过皇上,候旨定夺。”岳飞谢了,狱卒复将岳飞送入狱中监禁。

    李若朴回到家中,闷闷不乐,仰天叹息道:“得宠思辱,居安思危。岳飞做到这样大官,有这等大功,今日反受奸臣的陷害。我不过是一个大理寺,在奸臣掌握之中,若是屈判岳飞,我良心何忍?况且留下恶名,让人千载唾骂;若不从奸贼计谋,必遭他的迫害,真是进退两难!不如弃了这官职,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当夜暗暗吩咐家眷,收拾行囊细软,解下束带,脱下罗袍,将印信放在桌案之上,守到五更,带了几个家眷和心腹家人,偷偷跑了。

    到了次日清晨,大理寺吏役才知道李若朴挂冠而去,慌忙报进相府。秦桧大怒,要将衙吏治罪,众人再三哀求,方才饶恕,就令这些人限期将李若朴拿到。

    秦桧见李若朴不肯依附他,想了一会儿,便对家人说:“你悄悄去请了万俟、罗汝楫二位老爷来,我有话说。”家人领命,去请二人。

    万俟原是杭州一个通判,罗汝楫是个同知,这两个人经常在秦桧门下走动。听说是太师相请,连忙坐轿来到相府,进书房参见。秦桧赐座,命家人上茶。二人恭敬问道:“太师爷唤卑职等,不知有何吩咐?”秦桧说:“老夫相请二位到此,非为别事,只因老夫昨日差大理寺李若朴审问岳飞罪案,不想李若朴挂冠逃走,现在缉拿治罪。老夫明日奏明圣上,升你二位抵代此职,严刑酷打,审实了他的罪案,害了他的性命!若成此大功,另有升赏,不可违了老夫的心意。”二人齐声说:“太师爷的钧旨,卑职怎敢不遵?这事包在我二人身上,保证断送岳飞的性命。”三人合计到深夜,万俟、罗汝楫才坐轿回府。

    第二天,秦桧将万俟升为大理寺正卿,罗汝楫升为大理寺丞。在朝官员无一敢吱声。二人走马上任,提出岳飞审问。岳飞来到大堂外,往里一看,堂上坐着他两个,却不见李若朴,便问:“怎么不见李老爷?”狱卒说:“李老爷不肯审问这案子,弃官走了。秦丞相升万俟、罗汝楫做了大理寺,命他们来审问岳帅之案。”岳飞心想:罢了!罢了!今日必死在这二贼之手。就走上堂对着二人举手说:“大人在上。岳飞没有公服,恕不施礼了!”万俟说:“胡说!你是朝廷的叛逆,我奉旨审问,见了我为何不跪?”岳飞说:“我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审问什么?”罗汝楫说:“现有你部下王俊告你按兵不举,克扣粮草,诈称无粮。”岳飞说:“既有告人王俊,可叫他来面证。”万俟说:“王俊是北边人,到临安来,不服水土,吃多了海蜇胀死了。人人说你是条好汉,这小小的杀头罪就认了吧,何必有许多牵扯?”岳飞说:“胡说!这叛逆的大罪,如何能屈陷在我身上?”二贼说:“既不招,先给打四十!”左右一声吆喝,将岳飞扯下来,重重打了四十,打得岳飞鲜血迸流,死去复醒,只是不肯招认。二人又将岳飞拷问一番,用檀木拶指,命二人用杖敲打,打得岳飞头发散开,就地打滚,指骨尽碎!岳飞只是呼天捶胸,哪里肯招?二贼只得命狱卒仍旧带去收监,明日再审。

    二贼退回私宅,商议了一番,弄出一套新刑罚来,叫“披麻问”、“拷皮问”。次日又带岳飞出来拷问。万俟说:“岳飞,你为何意图谋反,按兵不动,快快招来,免受刑罚?”岳飞说:“我一生立志恢复中原,昭雪国耻,在朱仙镇上与韩世忠、张信、刘琦三位元帅,力扫金兵百万。若再宽几日,正好直捣黄龙,迎取二圣还朝。不想圣旨召回兵马,连用十二道金牌召我回京,哪有按兵不动之事?十三座营头,三十多万人马,若有克减军粮,怎能安然如此?岳飞一点忠心,惟天可表,叫我招什么?”万俟说:“既不招,夹起来。”左右即将岳飞夹起,又狠狠打了一顿。岳飞疼得浑身打颤,额角上的汗直流,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大叫道:“既要我招,取纸笔来,待我亲写招状。”二贼大喜,叫典吏拿过纸墨笔,递与岳飞。

    岳飞接过来,写成了一张招状,递与二贼。二贼接来一看,只见招状上写道:武胜定国军节度使、神武后军统制、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节制河北诸路招讨使、开府仪同三司、太尉、武昌郡开国公岳飞招状:飞生居河北,长在汤阴。幼时攻读诗书,壮年掌握军兵。正值金兵入侵,犯我中原,二帝被擒于金国,坐井观天,百姓流离,惨遭涂炭。我岳飞不忘国耻,誓愿报国,立志杀退金兵,直捣黄龙,迎请二圣还朝,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无忧无患。青龙山八百破十万,爱华山打得金兀术心惊胆颤;黄天荡、牛头山,挺抢跃马勇往直前,敌军闻名丧胆,望风逃窜;朱仙镇上大获全胜,金兀术退出中原。正要直捣黄龙,不想圣旨已下,叫我歇马边关,连用十二道金牌,招我回京,假说封功受赏,实则奸贼弄权,设计诬我谋反,将飞押入牢监。千般拷打,我对朝廷无怨;万种严刑,只为圣主被瞒。今岳飞死去,肝胆对天,并无反意,志在河山。天公无私,必诛卖国奸臣;地府有灵,定替岳飞申冤。所供之词,句句实言。

    万俟、罗汝楫看完大怒,喝叫左右使用“披麻问”、“拷皮问”,差人把岳飞的上衣扒下来,后背上露出了四个大字:精忠报国,字迹清晰。差人一看,眼泪都下来了:岳元帅精忠报国,铭刻在身,怎能造反?今天奸贼对他要用酷刑,怎好下手?但官身不由己啊!

    差人把烧开的鱼胶刷在岳飞身上,烫得岳飞直咬牙!然后又把麻披一条一条地粘在身上,晾凉后,万俟问:“岳飞,招也不招?”岳飞说:“助纣为虐的奸贼,我死必为厉鬼,杀你二贼!”二人大怒道:“你性命只在顷刻,还敢胡言!给我扯!”左右一声答应,就把麻皮一扯,连皮带肉扯下一块。岳飞大叫一声:“痛杀我也!”立时晕去。

    岁月流逝,秋去冬来。一弯冷月,照在临安府城头,照在西子湖畔,照在大理寺狱中,也照在岳飞未眠的清癯的脸上。他被捕入狱,已两月有余。虽然秦桧、万俟一伙伪造招状,将其定为死罪,却遭到许多大臣的反对。秦桧、万俟慑于众怒,只好将他收押在监,迟迟不敢下手。

    两个多月的狱牢生活,已使岳飞苍老了许多。一头的黑发,已变得有些灰白。平整的额头,也出现了道道皱纹。就连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因常常失眠而布满了血丝,显得疲惫而忧郁。

    入狱之初,岳飞尚对自己的冤案抱有幻想,只望有朝一日真相大白,自己能洗清罪名,平反昭雪。但眼见秦桧、万俟等奸臣弄权于股上,视国法为儿戏,必然肆无忌惮地诬陷残害忠良,便知希望渺茫,凶多吉少。为了表示内心的愤怒,他曾绝食数日,迫使秦桧、万俟一伙对他的刑讯逼供有所收敛。如今,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里最觉遗憾的,无非是二帝未还,失地未复,功业未成,壮志未酬。他或者把盏盈泪,悲叹南朝;或者仰望长天,遥思北地。

    这天岳飞父子、张宪三人正在牢房发愁,忽然狱卒把牢门打开了,从外边领进一人。这人猫着腰,低着头,看不清脸面,头上戴着个破帽子,衣衫褴褛,看见了岳飞,“扑通”跪下,抱住岳飞的腿放声大哭:“老爷,您冤枉啊!我来救您啦!”岳飞听声音耳熟,仔细一看,认出来了,原来是自己的偏将——马前张保。他现在是濠梁总兵。岳飞见了张保,吃惊非小:“张保,你不在濠梁当官,怎么到这里来了?”张保泣不成声……岳飞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岳云和张宪急忙过来,看见张保,心中难过,也都哭起来。张保说:“元帅,我已经弃官带着全家到岳家庄去了。夫人叫我来看您。老爷,您为啥受这等窝囊气?那昏君有什么可保的?听谗言不纳忠言,宠信奸贼秦桧,咱们干脆反了吧!我背着你,张宪和岳云断后,咱们冲出去!”岳飞连连摇头:“张保,你随我多年,岂不知我的秉性?若要出去,除非有朝廷的圣旨招我出去,我决不能越狱私逃。你今天来看我,我就很感激了,又送来酒饭,我把东西留下,就算蒙情了。你赶快走,回头照看妻子,免遭是非!”“大帅,我怎能忍心叫他们把你折磨死啊!跟小人走吧!”说罢,张保跪下了。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张保的眼泪像泉涌一般,说如果岳飞不走,自己死也不出去。岳飞说:“那你把张宪带出去。”张保一听,觉得有理,岳元帅不肯走,不如叫岳云和张宪走,能保住岳家和张家的后代。张保跪爬到二人跟前:“岳少爷、张将军,你们跟我走吧!出去后到朱仙镇找牛二爷,再来救元帅。”岳云用力挽起张保:“我爹爹既不出去,我们哪能走呢?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理所当然。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不能走。”张保见岳飞、岳云、张宪三人执意不走,便把带来的酒壶和酒杯拿出来,满满地倒上一杯酒:“大帅,自从您把我收在身边,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是个粗鲁人,对您侍候不周到,您多原谅。我这次辞官不做,就想和大帅永远在一起。没想到您蒙受这么大的不白之冤,恨我张保不能为大帅分忧解愁!这杯水酒您喝了吧,算我略表敬意。”说完,跪在岳飞面前,将酒双手举过头顶。岳飞泪如雨下,单腿点地,双手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张保又给岳云、张宪各敬一杯:“二位公子,小人也奉敬你们一杯!”二人接过酒来,默默地看了张保一眼,也一饮而尽。张保站起身来,倒退着走出牢门。到了门口儿,张保说:“大帅、公子,我张保不能服侍你们始终,但也不忍见老爷、公子受屈。既是你们为了忠孝,都不肯走,我哪能贪生怕死,畏刀避剑?待我先行一步,咱们阴司再见!”说完,张保一头撞在围墙之上,脑浆迸裂而死。

    岳飞一看,心痛得昏死过去,岳云和张宪失声痛哭,请别人收了张保的尸首。

    转眼之间,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临安城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笑声飞扬,欢歌不尽,这家嫁女,那家送礼,东家迎亲,西家唱戏,还有打酒的、割肉的、制新衣的、买爆竹的,一派热热闹闹过新年的景象。就连多年不见的雪花,也飘飘扬扬,自天而降,好似前来人间作客一般,把原本流光溢彩的临安府,装扮得银光闪闪,白白净净。

    秦府上下,也杀猪宰羊,装饰一新。秦桧满脸喜色,从朝中回到家里,匆匆来见王氏。

    王氏问:“相公今日为何这般欣喜?”

    秦桧笑道:“夫人,今日朝中所议二事,皆遂老夫心愿,怎能不喜?”

    王氏问:“所议何事?”

    秦桧说:“一是和议。平日里因愁和议不成,便吩咐众人上奏,哪里用得着老夫?但既然天下皆知和议出自于我,必定会来与我争论。我想,不如将金人的利害,说与皇上,使之闻战则惧,闻和则喜。待皇上和意已决,谁要再战,便是与皇上作对。如此一来,则可拉大旗作虎皮,拿鸡毛当令箭,即便有误,也有圣旨可推,老夫也不担担子。这条计,不但可使宋朝倚重,也可使金人感恩,老夫则可长保相位,岂不美哉、乐哉?”

    王氏赞许说:“此计果然甚妙。那二帝本是赵家的二帝,河北本是赵家的河北,相公何须管那闲事。只是后来又怎样了?”

    秦桧接着说:“不料有几个不识时务之人,今日又在皇上面前七嘴八舌,讲什么父仇未报、国耻当雪,把皇上也说得疑惑犹豫起来。”

    王氏脸露不屑的表情:“那皇上的耳根也太软,怪不得也多谋无断。相公又是如何处置的?”

    秦桧沾沾自喜道:“我对皇上说,此事乃行险侥幸之计,绝不可办。万一不能取胜,反而得罪金人,那时仇上加仇,耻上加耻,岂不更糟!就这几句,又把皇上说得频频点头。看来,这和议迟早可成。”

    王氏说:“真是恭喜相公,贺喜相公!只是还有一喜,不知又是什么?”

    秦桧缓口气,说:“即是岳飞一事。前几日,皇上闻知岳家父子入狱,虽大为惊骇,却并未深究。今日朝上,有人说岳飞这员大将,金人最为惧怕,不宜加罪,几乎又把皇上说得回心转意。老夫奏道:‘岳飞自比太祖,肚里早想黄袍加身;他又指斥皇上不修德勤政,岂不是大逆不道?修书谋反,则更是逆子叛臣。’皇上闻言,当时就默不做声,颇为相信。后来,即命老夫全权处理,不再过问。夫人,这难道不是喜上加喜?”说罢,又哈哈大笑。

    王氏也喜上眉梢,说:“如此说来,真是喜事,只是相公有何打算?”

    秦桧说:“我想,若不趁此下手,更待何时?老夫此时即去书房静坐一会儿,计较计较。一应大小事情,还让下人不许通报。”

    秦桧来到一德格天阁上,坐于东窗之下,一边望着满天的雪花,一边想:胆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皇上虽对岳飞一事未持异议,但要除去岳飞,恐还得花点心思,费点手脚。只恨这判词尚未周全,怎么是好?

    这时,一个丫环手捧柑子,进到书房,说:“禀老爷,这是闽中新献来的柑子,夫人命送与老爷尝新。”

    秦桧让丫环将柑子放在桌上,又挥挥手令其退下。然后,自己剥了一个柑子,一边吃一边用指尖来回画着柑皮,心想:新、新柑岂不是心甘之意?难道是叫我放了岳飞,善罢干休?不好,不好!这是哪个不晓事理的东西献的,真是该打!岳飞梗阻和议,我岂能心甘?岳飞不死,我又岂肯心甘?只怕我要容他,他也不会容我;可我不容他,这判决之词又全不分明,纰漏甚多。我如今要尽快议和,就冤枉了他,原也无妨;只是如何措辞,方能堵住众人之口?他想来想去,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王氏见秦桧一去不复返,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禁想去问个究竟。她来到书房,开门一看,只见秦桧正坐在东窗下出神。她连叫数声,秦桧竟然不应,指尖仍缓缓地画着柑皮。

    王氏轻轻走上前去,手抚其背,问道:“呀,相公为何在此东窗下苦苦沉吟?”

    秦桧一惊,见是王氏,便告道:“夫人,我想岳飞一案,很是棘手,难以了结。告他父子谋还兵权,说是有信,可又没;不救淮西,其来往日月甚明,不过是附会之说,何况尚有御笔亲书为其作证。……我如今用什么堵塞众人之口,方好杀他?”

    王氏见秦桧犹豫不决,便笑道:“原来如此。不料相公也这般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就自冤枉,又有何妨?你如此怕人谈论,哪个又来饶你?不如就把岳飞杀了,也省了一桩心事。即或有人说三道四,又岂奈我何?相公,岂不知捉虎容易,放虎难啊!”

    秦桧恍然大悟,说:“夫人言之有理!我这就吩咐狱吏,命其即刻报死,又有何不可?”说罢,指尖一用力,将柑皮戳破。

    王氏道:“正该如此!”然后,起身回避。

    秦桧一声呼唤,一个两鬓苍苍的听差闻声而至,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秦桧说:“此刻差你干一桩事,不得泄露他人,事成之后,我这里定有重赏。”

    听差随口答应道:“这打什么紧,老爷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秦桧随手抽了一张纸片,写了不多的几个字,交与听差,小声说道:“此事你可知晓?”

    听差应声道:“小人长了这一把年纪,这些小事难道也不晓得?不就是送张字条!”

    秦桧大喜,说:“好,好!有用,有用!你快去快回。”

    老听差收了字条,转身就走。还未下楼,突然想起一件事,又急忙转回书房。

    秦桧见听差瞬时即回,惊问道:“怎么这就办停当了?”

    老听差吞吞吐吐道:“小人尚有一事不明,所以又转来问个明白。”

    秦桧大惊,忙问:“却是何事,快快禀来?”

    老听差满脸尬尴,说:“老爷吩咐小人快送去,小人应了就走。可老爷又不曾吩咐明白,所以小人不知该将字条付与何人?”

    秦桧又气又恼,骂道:“你这蠢才,竟这样不中用!适才不懂装懂,此时又来询问。送往大理寺狱中去。”

    老听差口中说声:“晓得了。”起身便去。未走两步,又转身回来。

    秦桧问道:“怎么又转来了?”

    老听差讨好地说:“小人不知送往大理寺狱中做些什么,还望老爷说个明白,也好与老爷用心办理。”

    秦桧怒喝道:“怎么这般啰嗦!你送去便是,问这许多何干?岂不是讨打!”

    老听差不敢再说,抬脚就走,心中嘀咕道:“这是怎么说?不知什么事,也不说个明白,好个老爷,动不动就一声喝。”遂冒着大雪,往大理寺而去。

    听差去后,王氏又与秦桧商议道:“相公杀了岳飞,那岳云、张宪怎么处置?”

    秦桧想了想,说:“待岳飞死后,若无异议,再去下手那两个不迟。”

    王氏责怪道:“相公,你又来了!常言道:‘杀人见血,斩草除根。’依妾身之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假传一道圣旨,把那两个押赴市曹处决,岂不爽快?”

    秦桧抚掌大笑:“我也算家有贤妻!我千思万想,不得要领;夫人只消三言两语,就一针见血。我即刻就拟道圣旨,交与万俟办理。夫人,快去准备酒席,今日须与你痛饮三杯!”

    一阵寒风,吹开窗户,夹带着雪花扑了进来。秦桧只觉身上一冷,心中一惊,不禁一阵哆嗦。就好像担心被人窥见自己的秘密一样,他下意识的急步上前,将窗关死。然后,坐在桌前,伪造起圣旨来。

    绍兴十一年农历除夕夜,大理寺狱中的堂官,接到听差送来的字条,哪敢怠慢,即刻唤来值夜的禁子隗顺,说:“今有秦丞相的手书密旨,命我等毒死岳飞,今晚三更时就要回报。此事交你速去办理,不得有误。”

    隗顺一听,顿时惊倒,半晌方说:“唉呀!岳老爷是忠臣,怎叫我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堂官道:“丞相之命,谁敢违抗?你休得多言,速去准备便是。”

    隗顺心发慌,脚发软,浑身上下,冷汗直冒,心想: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我若不从,必然性命不保,妻室儿女,又去依仗谁?我若从了,又怎忍心害了岳老爷的性命?恨只恨,那奸贼太凶,奸计太狠,我这无名小卒,又岂有回天之力?唉,事到头来,也无可奈何。只可怜老爷一生忠义,今朝却含冤而死,万事皆休!遂垂头丧气,领命而去。

    他将值夜的另一狱卒找来商议。狱卒一听大惊道:“这事怎么做得?还是待我写个退状,辞了这禁子,回家去吧!”

    隗顺说:“此事我也想过。早辞倒也好了,此时怎么退?那秦丞相好不凶狠,还不拿你我问罪?依我之见,倒不如将此事明与岳老爷说了,也免得他以为是我等的主意。”

    狱卒无奈,只好说:“罢了,罢了!岳老爷,眼见保不住你了!”

    两人叹息多时,心里十分沉重,竟至相对无语。眼看三更将至,只好提着毒酒,来见岳飞。

    牢房里,岳飞尚未安眠,他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感触良多,思绪也上下翻飞,飘忽不定:那已离开多年的家乡,如今只怕也是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村外的小河,曾带走了多少儿时的幻想、欢乐与忧伤,此时也应当冰冻三尺,成了一条玉带。只是国家早破,故乡也陷入敌手,至今尚未收复,叫人好不痛心!眼看新年将至,家中的妻子儿女,又该是何等可怜!往年,此时已是旧瓶装新酒,新桃换旧符;如今啊,只怕是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叹我岳飞,本是忠良,翻为楚囚,好似笼中之鸟,有天不能高飞;仿佛网中之鱼,有水不能遨游!盼只盼,他日冰融雪化,云开雾散,我岳飞还可出头!

    他见隗顺等二人手提酒壶,缓缓而来,颇觉奇怪,便问道:“二位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隗顺等二人相视无语,只是叹气。岳飞见他二人愁容满面,欲语还休,又催问道:“二位有话便说,不须迟疑!”

    隗顺等二人掩面而泣,说:“这事叫我等也难以开口。”

    岳飞见状,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说:“有何不好开口的?无非是要我一死罢了!难道我岳飞是怕死的不成?”

    隗顺等二人跪道:“岳老爷,这也不干我等的事,适才接到秦老爷的手书,吩咐我等结果你的性命。我等无奈,只好前来与你明说,大家作个商议。”

    岳飞长叹一声,说:“原来如此,我岳飞只一死便了。原指望拨云雾以见青天,出樊笼而雪国耻,如今看来,只好有待来生了!”

    隗顺哭道:“岳老爷,怎么事至今日,还只想着报国啊?”

    岳飞悲愤满腔:“我岳飞,生为宋朝人,死为宋朝鬼,只要一息尚存,就当报效国家。只可惜我生不逢时,有家难回,有国难报!秦桧啊,我到了阴间,也与你势不两立!”

    狱卒道:“岳老爷,如今已是三更了,不是我等狠心催逼,只是秦老爷的脾性,你是晓得的。”

    岳飞点点头说:“不须多言。待我拜辞了二帝与主上,便喝了这酒!”

    狱卒骂道:“那种东西,就不辞他,又有何干?”

    岳飞面朝北方哭拜道:“二帝啊,念臣孤忠,今成画饼;国破君危,尚祈珍重!”又面朝宫中哭拜道,“主上啊,奸贼误国,臣死含冤!且待来生,再效犬马!”

    然后,他站起身来,咬破手指,在墙上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血字,便端起毒酒,一饮而尽!可惜一代名将,千古忠臣,就这样冤死狱中,年仅三十九岁。

    恰在此时,那漫天飞扬的大雪,竟也住了。远远近近,阒寂无声,山川万物,黑白相映。这透明的雪夜,竟成了死的世界,了无生机。

    隗顺见岳飞已死,便对狱卒说道:“岳老爷已经死了,不免请岳小将军和张都统来此说个明白,莫使二人疑心是我等的主意。”

    狱卒说:“言之有理,我这就去请。”

    不一会儿,岳云、张宪随狱卒前来,待问明情由,不禁抚尸痛哭。其情之哀,其状之惨,其声之悲,其辞之切,实令两个狱卒不忍目睹,不堪耳闻,也不禁抽抽泣泣起来。

    岳云哭道:“爹爹啊,爹爹!你英雄一世,惨遭暗算,壮志未酬,性命已休。到如今,你的热血已经流尽,你的冤骨有谁来收?孩儿啊,今日哭爹爹血泪交流,只不知何时能黄泉聚首?”

    张宪哭道:“我那元帅啊!你一心只为君王羞恨,社稷安危,何时有什么私愤?又与那奸贼有什么冤仇?不想未战死沙场,却捐躯牢囚。这真是千古伤心事,千古伤心事啊!”

    隗顺见二人悲痛欲绝,上前边扶边劝道:“快起来!快起来!死人不能复生,二位还须节哀!唉,只怕是连你二位也难保哩。”

    这时,忽听得有人报:“万俟老爷来了。”隗顺与狱卒吓得来一脸惨白,手忙脚乱地将岳云、张宪往外推:“快回去!快回去!”

    岳云、张宪怒火万丈,说:“万俟来了又怎样?我们在此哭一哭,难道也不许?”

    隗顺忙说:“万俟老爷前来验尸,若见你二人在此啼哭,岂不要拿我二人示问?我等又如何吃罪得起!”说罢,即让狱卒领二人速回各自的牢房。

    岳云、张宪前脚刚走,万俟后脚就到。他围着岳飞的尸首转了三圈,奸笑几声,便匆匆前去秦府禀报。临行之际,竟命隗顺将尸首扔至一边,不须料理。

    隗顺犹豫再三,心中不忍,便找来白布,将尸首裹好,又乘夜半无人,负尸出狱,准备偷葬城外。

    他踏着积雪,穿过大街小巷,又找了个缺口,越出临安城头。他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终于来到离城已远的九曲丛祠,北山之下。待他放下尸首,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等气息稍定,隗顺即刨净积雪,掘开地面,挖个土坑,将尸首放了进去。他将岳飞平日佩带的玉环系在其胸前,又将大理寺的一个铅筒放在上面,便于日后辨认。他一面填土埋坑,一面流泪。待埋好尸首,堆好坟头,又将附近的两株小桔树移植冢上,以便将来寻觅。

    收拾完毕,隗顺跪拜坟头,撮土为香,祷告道:“岳老爷啊,你英灵若在,则请听我言:你精忠报国,头颅可抛,性命可捐,这荒郊野岭,该也不会忌惮?我今日负你出来,掩埋于此,不怕天寒地冻,只怕仇深坟浅。这玉环,就好似忠臣之心,无瑕无疵;这桔树,就如同志士之德,天地可参!常言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天大的冤枉,终会昭雪,到时必然求尸改葬。那奸贼秦桧啊,莫看今朝当权,只怕是月满则亏,总有一天,会遭劫难。岳老爷啊,我定将今日之事告诉子孙,以结善缘。但愿他日报官寻取,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了。”

    说完,又哭了一回,方才离开。

    他走了一程,回头再望,但见山石嶙峋,树木杂乱,四野冷清,一片荒凉,只有那一抔新土,两棵桔树,在白色的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耐人寻味,令人深思。

    岳飞死后第二天,万俟奉秦桧之命监斩岳云、张宪。清早起来,他便差人前去城内十字路口清扫积雪,布置法场。巳时刚到,便身穿大红棉袍,来到大理寺,当堂判了两个“斩”字,然后点齐兵丁和刽子手,绑押着岳云、张宪,赶到人市。

    过年之际临安城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百姓听说岳飞已死,岳云与张宪也要处斩,都惊骇不已,前来观看。不一会儿,即人头攒动,压肩迭背,将法场围得水泄不通。

    万俟一来着急,二来怕乱,明知时辰未到,却迫不及待地要开刀问斩。

    狱官禀道:“万俟老爷,午时尚早,还须等一等才好。”

    万俟不耐烦道:“管他午时不午时,早些又有何妨?斩了吧!既然限定时辰,就不是当要的!若是迟了一刻,秦丞相那里如何交待?就将二人罪状晓谕众人,即刻开斩便是。”

    狱官不敢再说,当众宣道:“犯人一名岳云,与都统制张宪,虚报军情,威吓朝廷,图谋不轨,奉圣旨斩!犯人一名张宪,得岳云手书,谋据襄阳,迫还岳飞兵权,奉圣旨斩!”

    狱官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一片哗然。岳云、张宪破口骂道:“万俟奸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助纣为虐,残害忠良,必然不得好死!”

    万俟气急败坏,命刽子手道:“快斩了!快斩了!”

    刽子手闻令,手起刀落,将岳云、张宪斩首。可怜二人一生忠勇,今朝冤死,张宪刚三十出头,岳云年仅二十三岁。

    杀害岳云和张宪之后,秦桧派兵查抄了岳府,只有老管家怀抱岳珂从后门匆匆逃走。当天下午,岳雷、岳霖、岳震、岳霆四位公子就分作两批,由差人押解,前往岭南。数日之后,岳雷、岳霖被秦桧收买的押役杀害于半路之上,岳震病死于雪地之中,而岳霆则投潭自尽。满门忠义,除岳珂一人得逃,全部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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