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在四川成都城内,有一户书香世家。主人叫申庆,娶妻王氏。申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申纶,二十二岁,已娶了媳妇;小儿子申纯,刚满二十,尚未婚配。兄弟两个自幼发奋读书,熟读经史,以待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兄弟二人在当时极负盛名,弟弟申纯比哥哥更是有才华。申纯仪容俊雅,风流倜傥。当初母亲生他时,梦见吞了一朵彩云,醒时还觉得满屋放射异光。他八岁通六经,十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稍长则鞭马弓箭样样精通熟练。
在申纯二十岁的时候,他与哥哥双双进京赶考,都没考中。回来以后申纯胸中郁闷,难以自遣,父母只好让他以探亲为名到眉州舅舅王文瑞那儿散散心。
申纯母亲王氏也早已有意让申纯选择自己兄弟之女,聘做媳妇,只是未来得及派遣媒人去说合。申纯的舅舅王文瑞也是成都人氏,现任眉州通判之职,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善父才六岁,女儿取名娇娘。
娇娘出生时,她的母亲也做一梦,梦见天上仙娥折给她一朵仙葩,娇艳异常,因此为女儿取名为“娇”字。娇娘年方十六,才色双全,情致幽婉,知书达理,虽然刚过及笄之年,却已是远近闻名。
申纯到了眉州舅舅家,王文瑞十分欢喜,忙命请入后堂,摆酒洗尘,并与家人相见。夫人赵氏让丫环飞红把娇娘叫来,说道:“你哥哥远来,孩儿可劝酒一杯。”
申纯、娇娘都渴望寻一知己,以托终身,今一相见,娇娘大吃一惊:“却是一个玉面鹂裘楚楚郎!”
申纯从娇娘手中接过酒杯,也暗自惊叹:“呀,这妹子长得如同仙女。”
二人相见不觉互生爱慕之情。申纯、娇娘暗暗地眉目传情,暗透心曲。这一情景,被一旁侍候的丫环飞红全都看在了眼里。
娇娘回到绣房后,独坐空房,抚针凝睇,心潮起伏,不禁自语道:奴家常想,古来才子佳人终成姻眷,人生大幸,无过于此。如果红颜失配,必抱恨终生,所以我宁学卓文君自求良偶,也不能将青春虚度啊!
娇娘觉得与申生有缘相见,以申生的才貌,完全可托以终身。只是家法森严,自己不敢和申纯明说,可是憋在心中又不自觉地忧闷惆怅起来。
飞红见娇娘闷坐在那儿出神,就逗笑道:“小姐幽廊独坐,停针不语,大概是又伤春了吧?”
“还不知春色在哪里呢,说什么伤春?”娇娘若有所感地回答。
飞红拍手答道:“呵呵,小姐不是为别的感伤,是为身边少个姐夫呢!等老爷回家,定有人来说亲,只不知姐姐心上要什么样的姐夫才好?”
娇娘两颊绯红,嗔怪道:“休得乱说,我一个女孩家,此事如何开口?”
“这里没有别人,你说出来也不要紧。”飞红追问道。
娇娘道:“我只求得个同心子,死共穴,生同舍,便做连枝共冢,我也心欢悦!”
飞红低声笑语:“眼前就有一个人在此,你看申公子如何?我看你们可是天生的一对啊!”
听了飞红的话,娇娘心中虽是十分喜欢,但脸上却故作羞怒的样子。
“你个小丫头在胡说些什么,我和他是表兄妹,怎么能结婚?”飞红见娇娘被说穿了心事,又故装气恼嘴上否认,实则心里承认,就没再言语,从娇娘身边溜走,见老夫人去了。
转眼间申纯在王府住了一个多月,每日里想着与娇娘见上一面,都因深闺相阻,未得其便。
申纯经常到庭前散步,希望能碰上娇娘,偶然也有一两次相遇,申纯以言语试探,但娇娘又恐人撞见,总是羞羞答答,似真似假,害得申纯弄不清娇娘的真实态度。
申纯苦思冥想,不知道怎样才能与娇娘相见,把自己的一腔衷肠向她述说。
这一天说来也巧,娇娘来到花园赏牡丹,申纯也不自觉地来到花园,正好遇见娇娘,娇娘看到申纯,非常惊喜,申纯忙施礼问道:“请问小姐在此看什么?”
娇娘低头娇羞,转身又去看花。申纯看到牡丹花,就即兴写了两首题牡丹诗赠给娇娘,娇娘看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还是一言未发。
这时从屋内传来唤声,娇娘便急忙把诗藏在袖中,起身离去。申纯看着娇娘远去的背影,十分不难过,心里说:你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句话也没有,让我怎样揣摩你的意思啊?我如今衷肠无人可诉,索性题诗绿窗上。
娇娘自从见到申纯之后,尤其是在申纯题诗相赠的时候,她想把自己对申纯的渴望说出来,偏偏这时被丫环的唤声惊散。
娇娘一夜难眠。
第二天,娇娘早早起来,看见一夜杏雨,残花落地,不禁更加伤感起来。这时飞红来到娇娘身旁,问道:“小姐,你闷坐在此干什么?今日老爷出去了,太太也睡着了,我和你到中庭玩去。”
“中庭那里申哥哥在吗?”娇娘问飞红。
“申家哥哥也出去了。”飞红道。于是她们来到申纯房中,娇娘见墙上有一首题诗,不禁吟诵起来:
日景萦阶睡正醒,篆姻如缕午风平。玉箫吹彻霓裳调,谁识莺声与凤声。
“好诗啊!”娇娘读罢,连连称赏。
飞红却摆出不服的神气,说道:“这家伙卖弄才学,小姐也和他一首。”
娇娘想:这个傻哥哥对琐窗顾影伶仃,为我得了相思病,我何不和他一首,也借以表白心迹。娇娘略加思索,便和一首七绝: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迥风高漏正平。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申纯回来看到了墙上依韵的和诗,知道了娇娘对自己的爱慕之情,高兴得手舞足蹈。
第二天一早,申纯以谢诗为名来到娇娘的绣房。娇娘正对镜理妆,用蜡烛的灯烬描画黛眉。
申纯一步上前,作揖道:“谢谢小姐新辞和出风流调。”
娇娘羞红了脸,拜谢了申纯。申纯见娇娘愈加娇艳的花容,又见她纤巧细嫩的手拿着的灯烬,感叹道:“好灯花呵,我倒不如它,它每日每时陪伴着你,你又尽心尽意收藏它,亲手调它。小姐,能送我一些吗?”
娇娘欣然将灯烬分给了申纯一半,笃情厚意溢于言表。申纯刚欲再亲近,娇娘却转喜为嗔,申纯忙跪下陪笑,请求饶恕:“好小姐,饶了我罢。”
“不!看你怎么办?”
“我直跪到明日早晨。”
娇娘哪舍得,忙伸手扶之,申纯趁势搂住娇娘,娇娘却猛然脱身后退,不让申纯靠近自己。
申纯见状,知道不能再叙思情,又担心在此时间久了,被人瞧见,只好悻悻地告退。
看着申纯离去,娇娘又心中不舍,怅然叹道:“申生,申生,你的衷肠我已尽知,我的情意你可知道么?”想到刚才伤了申纯的心,抢白了他,禁不住掉起泪来。
时光飞逝,申纯在舅舅家小住一个多月了,早已超过了原与爹妈相约的归期。这些都是为了追求心上人——娇娘,可是娇娘的态度还不明了,这使申纯不由得十分焦虑。申纯心想,照此半吞半吐,期期艾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不行,要向娇娘问个明白。于是申纯决定在归家之前,再找娇娘弄个分晓。
天色渐暗,凉风拂衣,申纯折了一枝梨花,去找娇娘。这时娇娘正在暖阁拥炉闲坐,一脸愁容,脑海里闪现的全是申哥哥。
申纯远远看见自己心爱的美人紧锁眉头,却不知道她心中是为谁忧愁。
两人一见,从目光里去探试对方,娇娘像钉子一样坐着没有起身。申纯见状,便将手中的梨花掷到了地下。
娇娘惊疑地盯视了申纯好大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捡起来,问道:“哥哥为什么弃掷此花?”
申纯一语双关:“花泪盈盈,却不知其意何在,故弃之。”
“只怕是人心还不如花容长久,风吹零落黄昏后。”娇娘更是意味深长。
申纯一听,心中大喜:“幸蒙小姐承诺,以后不准翻悔。”
娇娘莞尔一笑:“我有何许诺?”
申纯故意不慌不忙地一字一吐:“请小姐好好想想。”
娇娘笑而不语,她含情脉脉地望着站在面前的申纯,心头泛起阵阵涟漪,心想:我当初听人说起婚姻,全然不放在心上。自从遇见申生之后,不知何故,心上要丢也丢他不下了。
娇娘不再矜持,亲昵地邀请申纯道:“春风强劲,哥哥可坐此取暖。”
申纯谢过后,坐在娇娘身旁,激动得身子都有些颤抖。娇娘关切地问:“哥哥穿衣厚不厚啊?”
申纯感受到娇娘的深情,便把埋在心底的话儿向娇娘吐露:“单衣无妨,我的寸断柔肠,你可还相怜否?”
娇娘一震,脸上却笑着:“有什么可断肠的事,你索性从头说来。”
“小姐,你别笑我。我自见到姐姐后,魂飞魄扬,不能着体,漫漫长夜,终夕不寐,想求得诉说衷情而不可得,姐姐的态度又不明朗,使得我只能将心中的思念深藏,今日说出之后,了却了一桩心事,小生只怕该回家了。”说罢,申纯落下了眼泪。
娇娘长叹一声:“我知你心已久,但唯恐你不能始终如一,为了你,我整日是吃不下,睡不安,你哪里知道啊!”
“姐姐既有此情,为何拒我?”
“男女婚姻,当图长久。你应当归告双亲,遣媒说合,怎能这样就行了?”娇娘不无担忧地说。
申纯摇头:“往返求婚,一动就是数月,到那时当索我枯鱼之肆了。再者万一说亲不允,我还有何脸面,不就更没办法了?”
娇娘不赞成申纯的看法:“只要两下心坚,事情总有成的那一天,万一事不成,我当以死相谢!”
“姐姐此言,小生当铭记肺腑。”
申纯和娇娘,情投意合,拥炉相坐,吐诉了绵绵心愁。申纯起身,举手作揖,对天盟誓:“小生若有负心,皇天可鉴。”至此,两人的心迹全部挑明。
一晃数日。两人自那日拥炉细语之后,一直再也没有机会相见。申纯想娇娘想得柔肠万转,娇娘想申纯则辗转难眠。
一天,娇娘起了个大早,面向着窗前对镜理妆,忽然瞥见窗外有个影儿摇动,不知是花是人,娇娘好生纳闷,便向窗外觑视。其实这影儿正是悄步潜到娇娘窗下的申纯。申纯听到窗内响动,不知是谁,心下就想,让我吟诗来试试:“为报邻鸡莫惊觉,好留残梦到江南。”娇娘一听便知是申纯在吟东坡的思归诗句,于是隔窗问道:“哥哥想回家了吗?”
申纯探头向窗内窥视,愉快地招呼娇娘:“姐姐起得好早呀。”
娇娘又问:“哥哥为何思归心切?”
“姐姐只说空言,再呆下去也是枉然,不如归去呵!”申纯故意吓唬娇娘。
娇娘真有些生气:“兄果然无意爱我,前日所言,却是为什么?”
申纯见娇娘生气,哈哈大笑:“如果姐姐有真情,小生便住在这儿一百年也使得。”
两人嘻嘻地说笑了一会儿。
娇娘又悄语告诉申纯:“白天人多,没法说话。你的室外有一小窗,可通往妾室。今晚你到熙春堂下,那里人少花密,可与哥哥相会。”
有道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申纯高兴得眉飞色舞,脚底抹油似的飞回书房去等。
谁知天不作美,偏偏昨日不雨,明日不雨,一场暴雨冲散了他们的约会。翌日晌午,娇娘惦记着申纯放心不下,悄悄潜出绣房去看申纯。来到梨花掩映着的申生书房,娇娘轻轻地弹响窗棂,谁知好大一阵没有动静。“难道睡着不成?”娇娘又向窗内低唤了两三声“申生,申生”,数声唤过没有应答,娇娘疑心陡起:看来书生多是薄情人,莫不是对我无情,推托是睡着了?她哪里晓得申纯是被老爷叫到邻家饮酒,吃了个烂醉,正昏沉沉地在书房中睡着了。娇娘自恨太痴迷,错看了申纯,后悔从前把一分情认作九分情。
申纯醒来,方知娇娘悄出相会,自己却醉酒沉卧,错失良机,正想去娇娘处赔罪,意外地接到一封家书,告知他番兵侵犯成都,家里惊惶不已,让他马上回去。
申纯感到十分沮丧,他担心这一走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舍不得这样匆匆离开娇娘。他万般无奈,只好先辞别舅妗,又来向娇娘辞行。
绣花窗下,相思泪浓。娇娘凄凄切切,面带愁容:“我有诗一首,赠兄为别: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申纯谢过娇娘的厚意,也和诗一首:
“密叶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丈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抛金缕衣。”
分手在即,申纯道:“小生此去,来期尚未可准,两地相思,若不病死,也会相思而死。”
娇娘郑重地说:“古语说,有情哪怕隔年期,只要有坚心,好事岂在一朝一夕。”说罢,为表自己至诚不渝的爱情,将青丝剪下一束,赠与申纯。
带着万般愁绪,他们相约后会有期。
回到家两个月后,番兵被击退。申纯却因日夜思念娇娘而郁郁成病,想来眉州会见娇娘,又不敢向父母说明,因此病势日益沉重。他常常昏昏沉沉地念叨:“我的娇娘,我念着你呵,你知道么?…小姐,小姐!我叫你不应,我在梦中见你罢!”
申老夫妇见儿子病成这般,十分焦急,这日来到申纯床前探视问道:“孩儿,你的病为何而起,何处可医?”
申纯告诉二老:“这病连我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可恨成都偌大的地方,没有医生能治了,倒不如去眉州那边,有几个良医,惯治无名之症。”申老夫妇只好应了。
与申纯分别后,娇娘也是朝思暮想。匆匆离别的痛苦,杳无音信的忧虑,牵系着娇娘脆弱的心。整日里娇娘愁眉不展。这天,娇娘正在香阁闲坐,飞红从窗外探头大喊:“申家哥哥来了,太太请小姐相见哩。”
娇娘兀地立起,但又不敢相信,便诘问飞红:“你休说谎!”
“绝无谎话,姐姐去见就是。”
飞红一见娇娘的神情,背过脸捂住嘴笑:“老话说得好,欲识心中意,全看脸上容。小姐真是应了这句老话。”
一对俊男倩女终又相见。
申纯劈面问娇娘:“姐姐,怕是你心上也不记得我了吧?”
“临别之言,我怎能忘,千缕青丝一缕心,与君啼别泪沾襟,那苍天可是知道哩。”娇娘一见郎君憔悴消瘦的脸庞,禁不住泣不成声。
“兄何不找太医诊视,竟病成这样?”娇娘责怨又心疼。
“太医怎能治得,只有姐姐可以救我。”申纯紧攥着娇娘的手,“你不能坐视我死而不救啊!”
娇娘抚慰着申纯,让他等到黄昏之后,再到自己的寝室双双细诉。
更阑夜静,花枝悄然。熙春堂庭前洒满月色。申纯悄悄踅过低矮的荼架侧,心急脚乱,一下子被棘针儿抓住了青衫,把他好个惊吓。来到娇娘房前,见窗儿还开着,便从窗口向里觑视。只见心上的玉人颦眉无语,对灯花独坐,穿着红罗裙子,鬓插玉簪,盈盈的眼尾闪动着期盼的秋波。申纯打了一下招呼,娇娘惊喜地站起:“申生你可来了!”
申纯刚迈进门,娇娘笑指着申纯的额头:“你个俊相色胆如天样大,险些把我这个小胆的文君惊煞。”二人并坐窗前,偎依私语。申纯痴迷地端视着娇娘可爱的玉容,不禁情深难抑,他耳语央求:“已是半夜深更,难得相会,我与你共枕叙情吧。”
娇娘绯红了脸,嗔怪地拧了申纯一下:“奴今不足十六,哪晓得什么风流,咱们同坐赏月才是。”申纯又拉娇娘的手,娇娘羞却地推闪开,申纯哪肯放开,又拽娇娘的衣袖。娇娘低眉细语道:“奴年幼不谙世事,你休将我认做了夜奔临邛的人儿。”申纯把娇娘拥在怀里:“不要多说,俺今要与你细探这叶底风藏藕子花。”娇娘羞答答地依了申纯。
二人卿卿我我,情欢意洽,恰似两鹣鹣共戏晴沙。不觉地情长夜短,天色将明。娇娘忙推申纯:“更漏将尽,怕人知晓,你快走吧。”申纯怎忍离去,他用力把娇娘搂抱在怀中,久久不肯松手。娇娘剪下贴身的软香衣袖,赠给申纯表达不渝的爱情,嘱他日后莫忘今夕的相会,也不要把今宵的情爱向人絮聒,空留作风流的话柄。
话说申纯来到舅舅家,不觉又是半载。每日里与娇娘私相幽会,情深意笃。正在欢浓之际,忽然收到家书催归,申纯眷恋着娇娘,哪里愿回!无奈还是被家人拽了回去。
回家之后,申纯方知爹妈是要为自己遣媒去舅家求亲,聘娇娘为妻。申老夫妇以为与王家是至亲骨肉,这门亲事定错不了。媒婆更是认为亲上加亲,包管一说就成。申纯喜出望外,将密信托给媒婆,翘首盼望着能结成美满姻缘。
媒婆一路辛劳,来到王府,不料王文瑞嫌贫贪富,不想把娇娘许给申纯,而是想借娇娘另攀高枝。任凭媒婆铁嘴相劝,王文瑞也坚执不从。媒婆去找夫人,夫人则推辞说自己妇道人家主不了事。爹娘的话语,都被躲在屏风后的娇娘听到了,她万没料到爹娘竟是如此狠心。
娇娘走出屏风,含泪向母亲哭诉:“我和申生,是双双比翼鸳鸯,你怎忍心教棒打分飞?”却不想老夫人铁石心肠,丝毫不为所动。
媒婆见亲事不成,只得悄悄把申纯的亲笔信塞给了娇娘:“罢,罢,说亲不成,索性回去吧。”媒婆怏怏不乐,即要启程返回。
似晴天霹雳,使娇娘几乎站立不住。她想:我和他花前曾把深盟订,实指望着百年谐欢庆,谁知被狠心的爹娘一朝打散鸳鸯颈!我的命怎么这般苦呵……娇娘的泪水夺眶而出。
娇娘暗将回信交给了媒婆,悲切地叮嘱:“让哥哥无事宜来,不要以姻事不成为念。你把信交给我那多情人,让他今世来生,休忘却了夜香人静。”娇娘想起与申纯的花前月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话说申纯满心盼着媒婆带来喜讯,谁料得到的却是王家拒婚。他顿觉五雷轰项,心如刀割,顷刻间身颤体抖:“老天,老天,你怎么这等不成人之美呵!”
“事若不济,当以死谢。”娇娘的盟言犹在耳畔。申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他颤颤抖抖地拆开了娇娘的回信,只见是《满庭芳》一首:
帘影筛金,簟纹浮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繇。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奴家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弃杜家秋。
对此情词,申纯顿足泪下:“想当日,俺把梨花笑掷同拥炉,娇娘与俺细语诉衷情,相期做夫妇,到如今竟落得个鸾飞凤孤!”
王家拒婚的打击,使申纯一病不起,请遍了成都良医,未能治愈。你想这病皆因娇娘而起,不见娇娘,如何驱除心头之病?于是,申纯巧设一计,让人把巫婆请来跳神,借巫婆之嘴,向申老夫妇说,只有让申纯去西南方数百里之外躲灾,方可保得太平。申老夫妇一想,当初孩儿有病,一到舅家便好,便答应申纯再去舅家暂时小住。申纯见允,立即备马起程。
娇娘闻讯申纯患病要来眉州调养小住,心头一阵悲喜,思忖着申纯不知病成什么模样,不由得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珠儿落了下来。转而娇娘一想:今天我爹娘都到隔邻王寺丞家看花,我索性趁他们不在,到庭外等候着申生。
娇娘略整衣妆,沿着花径到了秀溪亭旁,眺望了一会儿,感到身子困倦,就拿出手帕弹拂了一块青石坐下。她把目光落到了脚下片片花瓣儿上,顿时又勾起愁绪千缕:昔与郎君花下逢,只是今日桃花依旧笑春风,我俩的姻缘何日才成……
扬鞭催马,不顾一路上春景,申纯的心早已飞到娇娘那儿,眼见着就可重见娇娘面了,申纯加紧了赶路。
“离开此地已是隔年,娇娘可好?”申纯重返旧地,睹景生情,“想当年此日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到如今还见桃花笑对春风,可是能担保娇娘与我一样相思一样愁吗?”
“呀,前面亭上独坐的,不正是小姐吗?”申纯心头一阵狂跳。
娇娘霍地站了起来:“这来的正是申生哩。”
此时蓦然相逢,四目相视,泪水模糊了他俩的视线,还是申纯先开了口:
“姐姐别来可好?”
“哥哥万福。”娇娘不安地望着申纯的病容。
“姐姐何故独坐于此,舅妗安在?”申纯又问娇娘。
娇娘细语告诉了申纯:“爹妈至暮方归,兄可同我在此暂坐。”申纯紧挨着娇娘坐下,肩儿相傍,心中漾起幸福的涟漪。他和娇娘叙说了别离之苦,重又盟誓明志,感慨他们的婚姻竟累遭阻隔。
重来王家之后,申纯的病日益见轻。一日,他闲步来到娇娘绣房,正巧屋中无人,娇娘不知去了何处。申纯轻轻地揭起娇娘的绣罗帐,抚摸着牙床绣帐里的锦缎被枕,心想:这尘不拂而自净、香不薰而自悠的地方住的是俺风流可爱的娇娘,见了真不由人春心不动啊。
“咦,枕下是一双三寸绣鞋。”申纯拿起绣鞋,脑子一转,与娇娘逗逗乐,何不把鞋拿走?于是申纯返身将鞋放回了书房,接着去舅舅房内攀谈去了。
事也凑巧,偏值飞红来到申纯的书房。飞红平日里与申纯说笑惯了,刚才把活儿都忙完了,乘暇就来找申纯玩耍。进了书房,人没见着,却瞅见放在床上的绣鞋:“哟,这不是小姐的绣鞋吗?怎么在这里?噢,原来小姐与申纯幽会,我没实证,小姐常抵赖不认,我今天把这鞋拿去还她,看她怎么说?”
话说娇娘这时也正回绣房去。她早早起来后,心境非常好,便沿着小回廊徐徐转了一圈,清晨的露珠掠湿了娇娘身着的湘罗翡翠衣裳,她手着花枝重来绣房换衣鞋儿,再理新妆。
娇娘进屋,信手把花枝放在案几上,便揭开绣帐:“呀,是谁翻动了我的鸳鸯绣枕,我的鞋儿怎么不见?”
正在翻找的功夫,飞红连蹦带跳地跑回来了。
“小姐平日常在窗外刺绣,今个儿怎么还在房内呵?”飞红把绣鞋用袖藏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小姐找什么哩?”
娇娘一见飞红,马上责问:“刚才谁到我屋里来过,这屋里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飞红假意问道:“你不见了哪件?”
“不知谁把我的绣鞋拿走了。”娇娘又气又急。
飞红取笑道:“若提起这绣鞋呵,我可以告诉你是谁拿了。”
娇娘追问:“你说是谁拿去了?鞋在哪里?”
飞红从袖中拿出了绣鞋,在娇娘面前一亮:“我想,这鞋儿一定是小姐送给人家的吧。”
“住口!我从未送人,莫不是你有鬼?”娇娘见鞋在飞红袖中,十分奇怪。飞红狡黠地笑着说绣鞋是从申纯屋里拿回来的。
娇娘一听,疑心顿起:申生多次向我索鞋,这鞋肯定是他偷去的,只不知何故,怎么会落到飞红的手上,莫不是他俩人别有什么勾当?自古就是痴心女子负心汉,难说申生没有二心。申生,申生,你太情薄了!
飞红见娇娘生疑,便退出房来,怨怨地来到花园,不想又撞见了申纯。飞红正为鞋的事烦恼,一见申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这等惯做贼?”
“我偷了哪件?怎么是贼?赃在哪里?”申纯满不在乎。
飞红见申纯不认,用手指点着申纯:“要赃也有,我问你,床头上的绣鞋哪里来的?”
申纯扑哧笑了:“怪道我床里不见了绣鞋,原来是你偷去了。”
“呸,你做了贼,倒说我,我告你到官,看你怎么说!”
“随你告官,我才不怕呢。”申纯逗乐。
“告官不怕,告太太去。”飞红吓唬申纯。
“这倒怕哩,我求你了。”申纯向飞红作揖。
二人正在调笑,忽见一双蝴蝶飞来飞去。
飞红指着说:“你若扑得那一对蝶儿,我就把鞋来还你。”
申纯应诺扑蝶,飞红也摇着扇子嬉笑着一同扑起蝶来。
娇娘梳妆完毕,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春色幽雅宜人,也向花园走去。突然看见申纯、飞红二人在园中扑蝶玩耍,刚压下的妒火重又燃烧,她大声呵斥飞红:“你不去做女工,两人在此做什么?”
申纯见娇娘怒气冲冲,不敢多言,慌忙溜走了。
飞红正玩得高兴,见小姐一味猜疑便驳嘴道:“如此春光,教人怎不闲耍哪!”
“那游春是男儿的事,你女孩家怎学他?”
飞红不服气:“难道女孩不是人吗?”
娇娘一时语塞,只好作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娇娘与申纯被绣鞋引起的一串误会弄得疏远起来。申纯闷坐在屋中,心中就像挂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小姐又将我疏远,不知是小姐怕人知觉,还是疑怨于我?”想问个明白,又恨未得其便,总想瞅个机会遇上小姐,以期把误会排除。
平日里申纯总愿到花园散步,这一日他闷闷不乐地又来到花园,无心观赏花飞乱红的景致,低着头踱来踱去。无意间,他突然瞥见花下有一幅纸笺,捡起一看,上书《青玉案》一首:
花底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散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伤心渐觉成牵绊,奈愁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读罢,才知是一首春怨之词,想必是娇娘所作,只是字迹不太像,没有多想,申纯便将纸笺收藏起来,待见到娇娘时再询问。
娇娘因绣鞋和扑蝶事怀疑申纯爱心不专,几天来茶不思,饭不想,这时正在熙春堂上暗自伤神。她望着堂上鸟笼中的鹦哥,想起与申纯相会此堂之上,而今人不见,鹦哥却在眼前。娇娘幽怨地把手中的红豆抛给鹦哥,鹦哥高声啼叫。
鸟鸣引来了申纯,他一见娇娘端坐在此,又惊又喜,一个长揖道:
“姐姐,日来相见为何甚少?”
娇娘不带好气地回答:“男女有别,岂容频频相会!”
申纯连忙陪笑道:“姐姐休说远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天来想煞我也。请姐姐暂到我书房说话。”
娇娘不理会他:“兄妹之间,岂容无人时私会?”
申纯再三恳求,娇娘才勉强来到书房,恹恹闷坐,低首不语。申纯取出纸笺问道:“且问姐姐,此词何时所作?”娇娘不答。申纯作揖又问:“小姐为何不回答?”娇娘则索性背过身去。“这是怎么回事?”申纯好不纳闷,再次作揖:“姐姐暂且息怒,乞赐明言。”
娇娘非常恼怒:“此乃飞红之辞,兄自她处得之,又何必来诈我?”娇娘说罢,拂袖而去。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弄得申纯浑身是口也无处分说,只好暗自喊冤叫屈。
却说成都城内,有一势焰熏天、家私万贯的帅节度使。节度使的儿子是个城内数得着的花花太岁,吃喝嫖赌,贪酒好色,整日里寻花问柳,偷鸡摸狗,手下还养着一班地痞无赖,专去骚扰百姓和良家女子。
这位贪色的帅公子玩够了烟头粉面的妓女,又要在成都十郡内寻美人。两个帮闲无赖马小三、戈小十便给帅公子献计,派人四处寻访,没几天就购得九幅美人图,偏巧王娇娘的图像也在其中。帅公子一见,便垂涎三尺,神魂颠倒,看中了娇娘,并一心想把娇娘弄到手。帅节度使得知此事,向马小三、戈小十吩咐道:“这有何难,你俩去求亲,他敢不依?”帅公子十分得意,恣意地做着美人到手的好梦。
再说娇娘自那日为纸笺拂袖而去,一直生着申纯的气,前恨未消,新怨又添,自己以身相许,不料他转眼心变,辜负前盟,夙昔衷肠,几欲付之流水。回首往事,娇娘不堪思量,把柳腰又瘦了一圈,那宝镜、香奁也似秋天里的团扇弃置一边。这天吃了点早饭,娇娘又暗自流了一会儿泪,和衣睡去。
自打出了绣鞋和拾笺两事,娇娘一直不再理睬申纯。申纯千恨万恨,只恨自己不小心,让娇娘误会上加误会,整日里惶惶不安,闲庭踏尽,空廊绕遍,懊悔自己惹得娇娘见怪。申纯实在耐不住自己的相思和娇娘的冷眼,决定去找娇娘说个明白。于是大着胆子来到娇娘的绣房。“唉,以往到此,小姐早就喜笑相迎了。”申纯心头一阵酸楚。娇娘依旧面壁而睡,几案上放着一张纸笺,申纯拿起一看,原来是一首小诗: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申纯读罢,心中很不平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想走又不忍离去,不觉坐到娇娘身旁,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姐姐,你为何白昼而寝?”
娇娘惊起,见是申纯,怒斥道:“此乃妹子卧室,兄无事何以到此?”
申纯连退两步,作揖赔礼:“是小生得罪了。小生请问一句:再会以来,多蒙厚爱,为何近来变了样呢?”
娇娘依旧怒气冲冲。申纯见娇娘不宽恕自己,又上前恳求:“小生见弃,不知原因,望姐姐说个明白。”
娇娘对申纯哪里只恨不爱,一听申纯的悲腔哭调,心肠又软了下来。申纯见娇娘脸色不似刚才,磨磨蹭蹭地挨到娇娘身旁坐下。
娇娘泪眼凝视着自己曾心爱的人儿,抽泣着说:“我昔日与兄恩情不薄,谁料你中途变心将我抛弃。”
申纯急忙申辩:“小生发过誓,生则同室,死则同穴。”
娇娘无力地摆摆手,凄楚的眸子里流露无望的神色:“我永远也不敢指望了,休得再言。你在花前闹锦笺,我却冷冷清清守着个绣枕儿。”说着,娇娘哭出了声,“今生再世我永远不愿与你重相见。”
急得申纯搓手跺脚:“小生若有二心,不得好死!且问姐姐,何事如此疑我,说个明白,小生死也瞑目了。”
娇娘质问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还用得着我说吗?你丢了绣鞋,飞红却在书斋得到;飞红作的词,你却在花前拾到,天下哪有这么多的偶然之事?”
娇娘愈说愈气,不容申纯插话,继续说道:“你们两个是天生一对,我从此断了与你的恩情,只是要劝诫你,往后要情爱专一,莫再坏了好姻缘。”
申纯双手一拍大腿,仰天长叹:“怪道你这么深恨于我,原来是为着飞红的缘故。如今随我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在灵神面前,赌下一个大誓如何?”
娇娘这才转悲为喜,破啼而笑:“你真敢赌咒吗?”
“怎么不敢?”
申纯一改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语气自信起来:“若是这样,后园中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
“你只有望着它发下大誓,我才信着你。”
申纯拉着娇娘的手:“如此快去,想必明灵大王定知我心。”
他们来到后园,双双叩头拜在神前,共同发誓:
“小生申纯,奴家王娇娘。念我两人形分意合,生不同辰,死愿同夕。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朝朝暮暮不分离,生生世世无相弃,赫赫神灵,望垂明鉴。”
两人并口盟誓,前嫌尽释。娇娘知道是错怪了飞红,疑虑顿消。缱绻的恩爱离而复合,使他们比原先更加相亲相爱。
杨柳风轻,朝霞低映,园林中静悄悄的,偶有几只鸟儿和鸣。娇娘缓步来至花园,观赏嫣红嫩紫的春景,眼中看的虽是花,心中却恨不能有申郎为伴才有味有情。
踏香尘,春草青,紧随娇娘之后,申纯不约而同也来到花园。他蓦然发现了牡丹花前伫立凝睇的娇娘。红花映佳人,人面犹如花,眼前景象,如同一幅画把申纯看迷了:娇娘浓妆淡抹,绰约动人,微颦着秀眉,欲言不语百媚生。
娇娘转身欲走,一下子看见了呆站在对面的申纯,于是施礼:“独步芳园,欢迎你也到此。”
申纯忙谢。娇娘又邀请道:“今天碰巧丫环们和俺娘在中庭有事,兄既到此,可同我在园中一同走走。”
申纯正渴望与娇娘同游:“小生奉陪。”
他们手拉着手,在绿草如茵、百花争妍斗盛的花园里尽兴地玩耍着,享受着春的气息。春意撩拨春心动,他们二人悄悄穿过芳径,到了幽深无人的百花轩畔。申纯深情地搂住娇娘的双肩,看着娇娘如嗔似喜、佯推半就的神情,云迷雨恋之情难以自禁。
娇娘羞答答地推开了申郎:“放尊重些,万一有人来了,使妾无容身之地呵!”
“这里无人,见也不妨。”小生情至,不能自已。
申纯喃呢着,厮缠着娇娘,缱绻不已。忽然枝头一声鸟鸣,二人猛然一惊,申纯急放开娇娘,见并无人来,方才定神。申纯听着娇娘微急的喘息,央求道:“我和你既发誓结为夫妻,今后休得再以兄妹相称。趁此无人之处,我先唤你一声‘娇娘我的妻’。”
娇娘羞却地把头埋下,细语低低地应了。
“妻,你也叫我一声。”
“申郎夫。”娇娘鼓足了勇气,喊了申纯。
申纯被这包蕴着万种情丝的娇音陶醉了,他长长地应了一声。
娇娘听着申纯的应声,噙在眼中的泪水落了下来,申纯轻轻拭去娇娘的泪痕,娇娘一把抓住他的手:“申郎你果然不负所盟,奴死也瞑目了。”
申纯拉起娇娘:“盟言在昔,今日不必再提,免得勾起伤心事。趁着眼下好景,到荼藤架外再去一玩。”
娇娘担心时间长了,怕有人瞧见,想抓紧回去,不再游玩。申纯就是不放手:“多聚半刻也好,索性再到别的花圃中一看。”
转过风亭又来到牡丹丛畔,两人兴致正浓,不料突然与前来赏牡丹的飞红与老夫人撞面。申纯急忙躲闪,娇娘只得上前请安。老夫人见他俩如此缠绵,十分恼怒,当着飞红的面厉声呵斥:“娇娘,你女孩家不在绣房中,来此做甚?”
“孩儿在绣房中坐久,身子困倦,来此看花消遣。”娇娘躲开了母亲猜疑的目光。
“哎,你女孩家岂可在无人之地独行?”
“孩儿以后再不敢了。”娇娘答道。只听老夫人又喊飞红:“你马上送小姐回绣房去。”娇娘赶紧与飞红一起离开了母亲。
老夫人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想到刚才申纯慌忙溜走的情态,疑心更重:日来见女孩儿言语态度非常,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天她又同申纯在此,四下无人,敢是做下什么事来。不行,明日就打发申纯回去。
古人云:好事多磨。申纯与娇娘欢好方新,风波又起。娇娘听飞红说,申纯已向舅妗辞别,准备回去,她一想,申纯这也是出于无奈。娇娘顾不上许多,瞅着个空又去了申纯的书房。两人一见,知是从今相会再无期,不知何日才重逢,顿时潸然泪下。这时间,王夫人又派家人以送盘缠为名,催促申纯即刻动身,不能再逗留了。娇娘与申纯泣拜辞别。娇娘又将自己新填之词送给了心上的情哥:
豆蔻梢头春意阑,风满前山,雨满前山。杜鹃啼血五更残,花不禁寒,人不禁寒。离合悲欢事几般,离有悲欢,合有悲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怕唱阳关,莫唱阳关。
申纯接过娇娘的赠词,泪水顺颊而下:“姐姐深情,当铭记心头,断不敢忘。”
娇娘哽咽着:“郎此去转眼是秋榜之期,只愿你一举成名,再来求婚,或许父母能够应允。”
申纯本已无心功名,他向娇娘表白心迹:“我不怕功名两字无,只怕姻缘一世虚。为求得舅妗的允婚,只得答应秋季进京赶考。”
别后不久,王文瑞任期已满,调往别外,从眉州起程,要路经成都。限期紧急,家眷人多,不便入城停留,相约在郊外的邮亭聚首。申府全家备下酒果,设宴相迎。
娇娘随家人起行,一路风尘,容颜憔悴,心情郁郁不畅。她恨车轮马蹄辗人心碎,期盼路过成都再与申纯相逢。可天下就有狠心的爹娘,王文瑞借路上不便,打发娇娘的车子先行。申纯闻知,心如火煎:“此来专想见小姐一面,谁知她竟已先行了。”申纯快马抄道追赶娇娘,恨不能身生两翅,一下子飞到娇娘身边。
话说娇娘坐在车内,正为不能见申纯而焦虑万分,孤车单影,无人可语,好不凄惨!娇娘念此百感交集:“听说申郎迎见俺爹娘于邮亭之上,俺想见一面,也不能够,想煞人啊。”
娇娘刚抹去眼角的泪花,忽听着车外有人叫:“姐姐,申纯在此。”
泪水一下子又模糊了眼睛,娇娘颤声应道:
“申郎,你来了!”
二人执手相看,未语泪先垂,两颗心都碎了,恩恩爱爱实在一言难尽。
一旁的车夫催促说:“天色晚了,小姐快赶路吧。”
娇娘恼恨车夫紧催,忙取出香佩一枚,内有金锁团凤,用百粒珍珠织成的同心结。手捧同心结娇娘哭成了泪人:“妾今与郎别,未知何日再会,谨以此赠君,望君见物思人,得空可乘便前来,万不要以地远为辞。”
申纯接过同心香佩,无语凝咽,在凄楚的暮色中,洒泪与娇娘分别。
山雾迷漾,遮蔽了娇娘远去的香车,把申纯的心也带走了。
残红飞处,寒蝉哀咽,转眼已是秋天。申纯兄弟与郡中诸生结伴去京城赴试,一路上,申纯郁郁不乐,不胜愁闷。哥哥劝他:“兄弟,看你神情恍惚,郁郁似有所思,移此心鏖战文场,自然高中,那时何求而不可得呢?”
不一日到了京城。三试过后,申纯与哥哥申纶双双进士及第。申纶官授锦州主簿,申纯因兼通弓马,升授洋州司户。两兄弟连忙回家报喜。
申府闻讯,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申老夫妇眼角眉梢都是喜,乐得合不拢嘴,里外招呼着家人打扫庭院,等待两个儿子衣锦归家。
兄弟两人前脚进门,王文瑞派来道喜的家人也后脚跟上。“恭喜二位相公登第,老爷特派我来贺喜。俺家老爷还有话,二位相公,虽已荣授,但尚未上任,愿二甥过去做客,也好使蓬户生辉。”
申纯一听,正中下怀,便辞别了父母兄长,与王府家院同行,赶往舅舅府中。
且说王府中,王文瑞已等候多时,见日下三竿,庭前花影暗移动,心里直犯嘀咕:“我前日派家人去贺二甥,兼召他同来,怎么还不见来到?”王文瑞等得坐立不安。
忽听檐上喜鹊喳喳叫,申纯身穿官服,头戴高冠,英俊威风地到了王府。王文瑞笑脸迎上前去,态度早已不似从前,把申纯大大夸奖一番。接着又招呼全家人来见,摆下洗尘酒,安置好东轩让申纯住下,殷勤又周到。
娇娘也从后堂出来相见,两人再度重逢,一时有万语千言,碍于父母在前,不便多谈,但彼此已是内心相知了。
王文瑞见申纯少年登第,荣华聚至,前程万里,便转动着眼珠心下盘算:当初申生求亲时,老夫真不该以中表兄妹不便成亲辞绝,今日可不能再失良机。于是王文瑞找人说合,主动应允女儿的这门亲事。申纯本愿如此,听了当然大喜过望,专等择吉日完婚。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申、王两家筹备婚事之际,帅府的卒子马小三、戈小十来到王家求亲。他俩连逼带诱,死活要让王文瑞应下这门亲事不可。马小三油腔滑调,对着王文瑞直喷唾沫星子:“帅家威镇西川,兄弟们全在当朝做官,还怕没有豪门攀求?只不过俺帅公子只贪求淑女,老爷是仕途上的人,怎不晓得势利二字?”并告诉王文瑞,帅家已备下黄金千镒,白璧十双,彩缎百匹,珍珠二斛,作为聘礼随后送来。
王文瑞本就是攀高结贵的人,今见帅府公子来求亲,受宠若惊,更惧帅府权势,便想:那帅家威福,一省中谁不畏他?况且公子年少风流,女儿许给他,也不辱没了我。于是撕毁了和申纯的婚约,一口应承了帅府这头的亲事。
娇娘闻讯,犹如晴天霹雳,把连日来的好梦震散,霎时,她两眼失神,只觉得天昏地暗,脚下空空,不由地瘫软在地上。“老天啊,你太糊涂了,你怎么瞎了眼,把我并头花生生地分成了两丛!老天,这样的恶姻缘会活活愁杀我啊!”
娇娘哭得昏天黑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奔向申纯的书房。
申纯哪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正在绿窗下酣睡,做着与娇娘成亲的甜梦。忽听窗栊敲打声,睡眼蒙眬地开了门:“原来是娇娘妻呵。”申纯眼睛一亮,顺手拉过娇娘,开了个玩笑,“我扭腰肢将香躯拥。”娇娘哪有心思开玩笑,一把推开申纯:“申郎,你还不知道,昨日做你的妻,今日再也做不成了。”
申纯不解:“这怎么说?”
娇娘绝望地说:“前日婚约已解除,帅家儿子求婚,爹爹追于权势,已将妾身许他了。”
申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你爹爹将你又许给帅家了?”
“虽是俺爹爹变卦,你也休埋怨他,不是我负心的爹无始终,是我多情女太命穷。”娇娘把扼杀他们婚姻的根源认作是命运的捉弄。
申纯急得直跺脚:“而今如何是好?”
娇娘字字血泪:“生愿不谐,死愿还在!”
申纯叹道:“离合悲欢,皆天所定。帅公子既来求亲,婚期料应不远,小生便当告别。今生缘分从此诀别,你去勉事新君吧!”
娇娘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她连连惊退了几步,怒声斥道:“表兄乃当之无愧的丈夫,堂堂六尺男儿,竟不能为一妇人做主!事已至此,而让我做他人之妻,你看着能忍心吗?妾身不可再辱,既以许君,则君之身也!”说罢掩面大哭。
申纯顿生羞愧,连忙赔罪,并说此非由衷之言,乃是出于无计。娇娘道:“你既不忘情于我,还望早为我拿主意。”
正在这时,忽然申家家院送信来,说官人一来数月,申老爷在家悬念儿子,染病不愈,要申纯即刻起程。
此次分别,娇娘已料不同往常。想到幸福即至,竟事败垂成,她暗怀死志,只没有向申纯说破。
申纯怏怏不乐地与舅舅道别,娇娘默默立在父亲的身后再看申纯几眼,王文瑞只顾与申纯说话,没有察觉女儿就在自己的身后。两人的目光相撞了,申纯从娇娘的眼神中读出了生离死别的心境,娇娘见申纯领悟,怕失去控制哭出声来,便深深地瞥了申纯一眼,退到后堂中。
王文瑞与申纯寒暄几句,便道:“贤甥来期未定,女儿近期又要出嫁,此后未必再能相会了。丫环,快把小姐请出来相见。”
没一会儿,飞红就来禀告老爷:“小姐身子不快,不出来了。”王文瑞一听,摆手道:“勉强出来,见见也无妨。”飞红复请,仍回来说:“小姐有病睡着哩。”
娇娘无语与申纯相别。
那帅家公子依旧做着娶娇娘为妻的美梦。他厚颜无耻地叫来妓女丁怜怜试演洞房成亲的闹剧。只想等十月一到,便与娇娘成婚。
娇娘自与申纯别后,每日欢喜时少,愁闷时多,不思茶饭,只是流泪,不到一月便抑郁成病,且日见沉重。父亲每来看望,她都抵死拒婚,蓬头垢面,以求退亲。飞红看到娇娘病入膏肓,梦里如啼,醒时成醉,眠思梦语,只求一见申生,便暗地捎信给申纯,让他速来见见小姐。
申纯接信,未敢让病中的父亲知道,星夜乘船赶来。不便进府,便邀娇娘船中相见。娇娘强撑着病体,由飞红搀扶,一步一挪地慢慢向船走去。飞红见娇娘气息如丝,身子瘦弱,步履艰难,担心娇娘会似残灯随着风儿便灭。
申纯与娇娘终又在舟中相见,二人抱头痛哭,不能自已。娇娘拉着申纯的手,幽幽地哭诉:“申郎,我和你虽别一月,却胜似三秋了。你看那满川上下飘动的红叶,就似你我,尽是离人眼中血。”
申纯见娇娘芳颜尽消,病势沉沉,怨恨天公不平,拆散了他们这对鸳鸯。他向娇娘劝道:“这都是小生命薄所致,姐姐休自嗟怨呵!”
娇娘自知不久于人世,强忍着如刀绞般的悲痛,劝说申纯:“我如今拼得红颜为君绝,死而无憾了。只是担心你身体孱弱,自来多病,身躯薄劣怎能当得千万挫磨?你多多保重,不然我便是到了黄泉也不安宁啊。”
听了娇娘伤悲呜咽的叮嘱,申纯的心都破碎了,哭泣着应道:“我如今富贵二字早已置之度外,这命还算什么!”
飞红见时间不早,他俩还在一字一行泪,便上前劝道:“姐姐、郎君,不要啼哭了,老爷将回,须分手了。”
娇娘见生死离别在即,心中似江水翻起波澜:“从今后,再休想咏梨花眺望南楼月,只落得点翠斑洒遍湘江血,死后孤零飘波眠长夜,冷冢荒坟,有谁,有谁来疼热。”娇娘说罢,哽咽着,头一沉便倚倒在申纯的怀里。
申纯见娇娘昏厥过去,吓得直叫:“姐姐!姐姐醒醒!”
飞红在一旁见了也落下眼泪。
娇娘苏醒过来,飞红赶紧劝娇娘快回:“小姐,快些上岸吧”。
娇娘使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扑向前去,扯住申纯的衣衫:“妾昔与郎泣别几次,只有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娇娘的生离比死别更切,申纯声泪俱下:“姐姐果为小生而死,小生断也不忍独生!”
此时情景,不忍目睹,飞红搀扶着娇娘,再次劝娇娘回去。
终要离别。申纯坐在归回的船中,那一声声、一句句,使他肠寸断、愁万端。娇娘的痛绝哭声仿佛还在耳旁。
与申纯舟中相别,娇娘回到房中已是奄奄一息。她自知不行,叫飞红到身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如今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有诗二首在枕席之下……我死后,你替我寄与申生,便是你的情了。”
飞红哭得泪人一般:“小姐,你只说个死,我看你数日来饮食俱绝,只剩得脸上两行泪痕,身子里一腔瘦骨,煞是让人可怜啊。”
没有听见娇娘的答声,飞红一看,娇娘早已昏死过去。“小姐,小姐!呀,不好了,老爷快来,快来!”
王文瑞闻声赶来看望女儿,见女儿只剩下一丝气息了,禁不住也老泪纵横,连喊:“儿啊,你快快好了,我就回了帅家的亲事。”“爹爹,休再提帅家二字,提起那定婚书是我一道追魂纸,提起帅家人是我这辈子的冤家……爹,如今孩儿死去,愿墓边草化作春蚕永吐丝,愿泪血都洒向九嶷山翠竹枝。让那虚飘飘的灵魂儿,早早飞傍望夫山贞女祠。”说罢,气绝身亡。
申纯自舟中与娇娘泪别,回到家中也一病不起。每日里枕边滴滴尽是啼痕,袖上行行尽是泪血。他觉得便把青山作纸,蛾眉为墨,瞿塘三峡当砚水,湘川上竹杆为笔,也写不尽自己的满腔愁恨。愁魔、病魔使申纯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常常目光呆滞地痴坐在屋里,谁也不理,有时则以手书空,咄咄像与人言。
这天,哥哥申纶来看视申纯,正在劝导,忽然收到飞红寄来的娇娘绝命诗二首,申纯读了,胸怀千裂,肝肠寸断,又听来人说小姐已死,不禁大叫:“天,天呵!我,我申纯也早死吧!”说完气绝在地。
申纶急切叫喊:“兄弟!兄弟醒醒!”在闻声赶来的众人呼唤声中,申纯慢慢醒来。爹娘、兄长苦苦相劝,申纯只是不听,当他知娇娘已死时,便下定追随娇娘而去的决心。
当夜,申纯提笔写了两首绝命诗,写完将笔扔到地上,又找出当初娇娘赠给他的一幅锦罗香帕。一见香帕,顿时又勾起那一幕幕与娇娘同欢的往事,申纯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了香帕。“本指望着金莲花烛,银烛高烧,用它双牵绣幕之红丝,共结锦裙之翠带,不想今天用来自缢,做了追魂的牒儿、索命的幡儿。天,天,可怜煞人呀!”
他环视了屋内,想到白发的爹娘不知自己就要离他们先去,又是一阵悲:“爹娘,哥哥,非是我不念深恩,忍得半路相抛,我昔与小姐有誓,生不同辰,死当同夕。今日她已为我下九泉,我便想悔背前盟,谅老天也断不相容了。”
申纯不再有什么留恋,乘家人不备,在当天夜里悬梁自缢。
申纯自缢终被家人发现救下,奈他们百般劝说,申纯死心已定,他绝食三日,气绝身亡。死后,家人见他留下遗言,要求与娇娘合葬一墓。
王文瑞见女儿和外甥双双情死,后悔万分,便派人把女儿的灵柩送到申家,与申纯合冢并葬。路人见了,无不垂泪叹息。
转年初春清明,两家人同来坟前祭扫,只听风吹陇头松柏似起悲音,白杨树下荒冢累累,众人想到申纯和娇娘正青春便置身此列,好不伤心!申纯的母亲向坟上一边浇酒一边哭着:“孩儿,媳妇儿,你两人少年夭亡,可念你爹娘都已年迈,指望你到坟前浇奠,怎倒使做爹娘的来浇奠你呵?”
众人听罢,更加伤怀。忽然见到一对鸳鸯,飞翔上下,比翼盘旋在坟头之上。有人告诉他们,自初时至今,捕之不得,逐之不去,活是小姐和申官人相亲相依的景象,这怕是两人的精魂所化。大家再抬头一看,鸳鸯已不见了,惊异之余,无不感叹娇娘和申纯的纯真爱情。
正是:世间只有心难化,地上无如情久长。愿普天下有情人做夫妻呵,一一的皆如心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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