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正确的方式来爱你-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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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巴黎回到柏林,明靓又重新回到了采访、写稿的日常生活中。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春节才是真正的过年,这个时候,无论是学生,还是上班族,心已经散了,做什么都是等春节后吧,一门心思准备好好地过年。

    柏林没有春节,当然也就没有假期,该上学上学,该上班上班,而记者们比平时还要忙碌,因为柏林电影节要开幕了。有几个角逐奖项的剧组已提前到达柏林开始宣传,明靓每天都在外面追着采访,采访前还要恶补影片和主演的资料,不到凌晨都挨不着床。

    屋子里漆黑而又冰冷,没有一盏灯在等,没有热汤,没有立刻就可以填饱肚子的存粮,国内朋友的朋友圈里在晒各种笑脸、各种美食。有那么一瞬间,明靓觉得自己想哭。十秒之后,这种情绪已荡然无存。打开灯,等暖气上来的时候,她先去浴室冲个热水澡,洗完出来,屋子已经暖和了。

    煮开热水,下一碗阳春面,又能当汤,又能饱腹。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她就感觉生活其实没什么可哀怨的。刷过牙,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给几盆植物浇过水,整理下屋子,头发也干了,呼,她终于可以上床了。

    拍拍枕头,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睡姿,明靓拿过手机把闹钟取消,明天只有下午有个采访,可以睡到自然醒,幸福呀!

    有人更新朋友圈,明靓并不想看,偏偏手比脑子快。这一看把明靓所有的睡意都给吓没了,她不自觉地连着咽了好几口口水。

    严浩很少更新朋友圈,有时一周都没一条,偶尔发一条,都是和庭审有关。哦,有次他发的是一张图片,图片上是只小松鼠,捧着一个松果,在树梢间探头探脑。

    明靓特地点了赞,还评论说可爱。今天严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发了大尺度的半裸照,下面一条宽松的睡裤,上身完全裸露,像是也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一张侧面照,一张正面照,神情虽然还是清清冷冷的,可是身材很不错,不像健身达人腹肌一块挨着一块,但也是有腹肌的,肩是平直的,腰是精瘦的,胸……明靓又咽了口口水。

    以前上游泳课,严浩即使陪明靓过去,也没下过水。在小楼时,明靓也仅仅看过他穿五分裤,像这样的尺度,明靓是第一次见。这绝对不是他的习惯,明靓严重怀疑他的手机被盗了。

    “学长?”明靓发过去两个字。

    “你怎么还没睡?”下一秒,对方就有了回应。

    明靓没理这句话,想了想问道:“学长,你还记得大一的新年,你在花店买了什么送给我吗?”

    屏幕上突然跳出视频通话请求,明靓赶紧坐起,用手指胡乱地梳了一下头发,点了“接受”。

    严浩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头发还湿着,T恤是刚穿上的,袖子那儿还卷着,没拉平。是学长,手机没被盗。她可不可以这样认为,那两张半裸照是学长特意拍给谁看的,就像孔雀开屏一样,想吸引谁的注意,她不识相地占了先?

    明靓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让你多事,让你手贱。

    “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严浩冷着脸,瞪着头都快耷拉到胸口的明靓。

    “刚回家,吃了碗面,有点饱。”

    “晚上有采访?”

    “嗯,英国的一个女星,这次角逐影后。在她下榻的酒店召开的记者招待会。”

    “你们站长和你一块去的吗?”

    “他不管这块。”

    严浩的音量突然一高:“他是不管这块,但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外面乱窜,他作为领导,就不担心吗?”

    “我没有乱窜,采访完就直接回来了。”明靓不喜欢严浩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的语气,她也动怒了。

    “你现在给我关灯睡觉。”严浩这句话是吼出来的。

    明靓噘着嘴,闷闷地退出视频通话。吼什么,不会是你等的人没有来欣赏你的英姿,就迁怒于我吧,以后我再也不看你的朋友圈,再也不主动找你说话。

    明靓扔开手机,拉过被子,蒙住脸。

    一声哽咽从被子里传出来,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想家,有可能是一个人的夜太长,柏林的二月太冷。

    这一夜自然没睡好,明靓拖到午饭前才起床,头昏脑涨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洗漱的时候,在洗手间还差点滑倒。她站在镜子前,对着里面的人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布尼太太家像是来客人了,门开关了好几回。

    “应该在家,我没听到关门声。亲爱的,勇敢点,我帮你敲门。”

    布尼太太这是和谁在门外说话?明靓刚把窗帘拉开,就听见敲门声,是自家的门。

    她捏捏脸颊,挤出笑,拉开门:“布尼太太,不好意思,我一会儿……尼克?”

    尼克手里提着个篮子,里面有一只小小的斑点狗。

    “秃毛,新年快乐!”尼克把篮子递给明靓,碧蓝的眼眸灿烂得能把积雪融化,“新年礼物,你可以给它取名叫奶牛。”

    “谢谢!新年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我很快乐,礼物就免了。我白天很少在家,奶牛,不是,狗狗跟着我会饿死的。你还是……”明靓耸了一下肩,抱歉地对着尼克笑笑。

    “我知道你工作忙,所以我刚刚去拜托布尼太太了,她答应帮你一块照顾奶牛。喜欢吗?这是原先那只狗狗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尼克热情地又把篮子往明靓的面前凑了凑。

    明靓勉强笑道:“它很可爱,可是我真的不行。”狗狗比人娇贵,每天要遛狗,要给它洗澡,打防疫针,还得给它弄个窝,买狗粮,想想都烦,“要不你来养,我偶尔去看看它?”

    尼克咧开嘴笑了:“好吧,你想它时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明靓摸摸小狗,小狗伸出舌头舔舔她,她吓得缩回手:“那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尼克,我一会儿要出门……”

    “你的脸色很不好,量体温了吗?”尼克皱起眉头,越过明靓,径直走了进去。

    明靓扶着门框,有点无力。关门的时候,她约莫看到布尼太太朝外伸了下头。

    她真的有点低烧,大概是昨晚头发没干透就睡的缘故,不过不要紧,吃两粒药就好了。

    “秃毛,你有点营养不良。”尼克翻开明靓的眼皮,说道。

    “嗯,我接下来注意改善下饮食结构。”营养不良,需要休息,医生们就爱说这些。

    “你在敷衍我。”尼克的眉头皱得更深。

    明靓忙做严肃状:“没有,我很认真。”

    “以后我就是你的家庭医生,我会监督你。”尼克关上小药箱,直起身环顾了下四周,讶然地道,“秃毛,你家一点都没变,好像你爸妈一直都住在这里。”他指着阳台前的躺椅,窗台上的一盆铃兰,沙发摆放的位置,靠垫的花色,都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怎么会没变,以前的主人是明大鹏和周小亮,现在是她。

    “我念旧。”她说道。其实她也不是刻意这样布置的,就是住进来后,不知不觉就这样布置了。

    尼克喜上眉梢:“我也是秃毛的‘旧’呢!”

    明靓笑不可支:“是,旧得很。走吧,我真的要出门了。”

    “那你可要念我哦!”尼克叮嘱道。

    “嗯,有空就念一下。”

    好几天没见着老韦了,明靓看了下时间,采访前可以去办公室转一下。老韦在沉思,像罗丹的《思想者》,弯着腰,屈着膝,右手托着下颌。

    明靓进来了,他都没动一下。

    “老韦?”明靓轻轻唤了一声。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啊,你来了,我正要打电话给你。”

    明靓忙坐下倾听。老韦挠挠头,神情有些纠结,他咬了下唇,说道:“最近除了柏林电影节,没其他大事。我想着回国一趟,就十天。”

    今年春节在二月份,现在回的话,恰好能赶上除夕。明靓心里微微一抽,她和老韦虽然只是同事,但老韦在,两人对话时都是说中文,偶尔也谈谈国内发生的一些大事,总觉得自己如果有个什么事,会有人帮忙,有人照应。现在老韦一走,时间是不长,可是她真的太孤单了。但她要体谅老韦,他都很久没回国了,还有女朋友那儿也得安抚下。不管女朋友和他怎么吵,人家还一直在等着他。一份感情,坚持这么久不容易。

    “行,你回吧!站里的事我顶着,有什么做不了决定的,我给你打电话。”

    老韦不好意思地道:“那就辛苦你了,我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你什么时候打过来都没事。回来时,我给你带老家的特产。”

    “不准食言哦!”

    “肯定的。”想到马上要回国,老韦整个人都焕发了,看了明靓一眼,打趣道,“要是一个人太闷,找个德国帅哥谈个恋爱吧!”

    明靓很有自知之明:“我现在工资就这么点,养活自己都勉强,再约人家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添件新衣,我真要向社里申请救济了。”

    老韦恨铁不成钢地道:“谁让你找个穷小子,要找就找个拿高薪的,像医生啊,律师啊……”

    明靓的心像被什么挠了一下,要不是她知道老韦是什么性情,她差点怀疑他窥探她的生活:“人家又不傻,我就是一只候鸟。”

    “是呀,你以后要飞去非洲过冬。你怎么会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钱省下来去学那个什么破阿非利卡语。我真是佩服了,德国竟然真有人教这个语言。这世界上说这种语言的就那么几个小国家吧。那几个国家里,稍微有点钱的男人,都娶几十个老婆,孩子生一堆,一个草棚里住几个。你很向往那种生活吗?”

    “老韦,你别吓我。”明靓哭笑不得,“我就是想学个小语种,又不一定非要去那儿。”

    老韦脸上写着“骗谁呢”:“不想去,你学那儿的语言说给谁听,学费还那么贵。我和你说,你爸妈去那儿是成双成对,人家不敢打主意。你一小姑娘要是在那儿,男人都眼冒绿光,白天不好下手,晚上准保把你掳回家。”

    “行,那我不去,我向总社推荐你去。你这么壮,又会跳《小苹果》,非洲人民一定欢迎你。”明靓认真地道。

    “你敢!”老韦凶巴巴地瞪着明靓。

    明靓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那我不管你,你也别吓唬我。”说完,明靓大笑着跑了。

    去非洲吗?也许有一天会去,现在的话还太早,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呢!人家不是说明天和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个会先到,所以,到了那一天再打算也不迟。

    柏林的春天还没到,外面仍是寒风料峭,动不动就来一场冷雨,这样的天气,明靓真替走红毯的女星们发愁。

    天公还算作美,电影节开幕式那天,柏林难得放晴,天空是一片纯净的湛蓝。傍晚的时候,西方的晚霞与红毯相互辉映着,华灯流光溢彩,男星们风度翩翩,女星们千姿百态。现场的影迷激动得都快爆了,尖叫声是一浪高过一浪,把明靓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明靓等了很久,才看到中国参赛的剧组走上红毯。她举起相机,疯狂地按着快门。当剧组走到她的面前时,她按快门的指头停下了。那个穿着白色长裙笑得很僵硬的不是……鬼吗?

    等红毯秀一结束,明靓忙不迭地给山胖打了个电话。山胖睡得正香,接电话时嘴里嘟嘟囔囔,又是骂爹又是骂娘。

    “山胖,我看见鬼了。”

    山胖的心吓得扑通扑通直跳,这下彻底清醒了:“鬼?真的假的?”

    “真的,刚从我前面走过去。她怎么来柏林了?”

    “天哪,你说的是她呀!”

    “对啊,你家那个用灵魂唱歌的鬼。”要说在这个世界上,明靓最佩服的人,山胖绝对排第一。就他那体型,高中时敢偷亲人家女生,然后,人家女生参加选秀,虽然最后没进前三,但人家凭着学霸这个卖点也红了,签了经纪公司,出了专辑,销量还行,也有了歌迷后援会。

    山胖勇敢出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招,竟然就把她拿下了。

    山胖向明靓显摆时,明靓很淡定,陈静和古梵现成的例子在那儿,她早就见多不怪。爱情,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那部电影的主题曲是她唱的,她跟着去蹭下红毯,希望年后能接个代言什么的。唉,她那行看着光鲜,其实赚钱也难。”

    山胖状似埋怨,明靓却听出一丝心疼:“那你让她不要那么拼呀,不是有你吗,她负责貌美如花,你负责赚钱养家。”

    山胖笑了,很幸福地笑了,隔了这么远,她都听得很清晰。

    “行,就按你说的做。明靓,那你负责什么呢?”

    明靓豪迈地道:“我呀,负责独霸天下。”

    山胖这回没有笑,只是沉默了良久。

    国内这次参赛的影片得奖的呼声不高,被提名,剧组已经很满足了。明靓是在看过影片后去采访的。其实这类采访很没有意思,无论采访任何人,回答都千篇一律,看似说得非常真诚,可是很空洞。他们都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段位,非常爱惜羽毛,每一句话都是和经纪人、团队仔细斟酌过后才说出口的,不是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明靓的采访向来温和,你不愿意说,她就不问。拍了几张美美的照片后,她打量起女主角身上的衣服来。

    女主角今天穿的是三宅一生的经典款。三宅一生的衣服并不好驾驭,像女主角身上这件,简直就是件墨绿色的麻袋,除了颜色衬得女主角肌肤胜雪,其他又不显身材,又不突出长腿。还好她长相精致,看着不觉得怪异,只觉得很有个性。明靓记得女主角在走红毯时穿的礼服也是宽松款。

    “明记者也喜欢三宅一生的衣服?”可能明靓的目光太露骨,旁边的经纪人说话了。

    明靓保守地一笑:“只敢欣赏。”看经纪人一脸警觉的样子,明靓随后便告辞了。她想采访下山胖家的“鬼”,剧组好像没有替她安排,明靓不想让她为难,就是有点遗憾。

    老韦按时归来,红光满面,志得意满。他和女朋友终于把证领了,还在最好的学区订了一套房。女朋友被喂了这么一大颗定心丸,又是久别重逢,自然温柔。他这个年过得非常非常好。和明靓见了面,他以领导的口吻夸了她几句后,给了她一大盒巧克力。

    明靓看着盒子上的德文字母,问道:“这就是你老家的特产?”

    老韦大言不惭地道:“我来德国几年了,早已把这儿当成我的家。”

    明靓掂了掂手里的盒子,无力反驳。老韦呵呵笑了两声:“本来我妈给你揉了一袋元宵,她做的元宵可好吃了。我生怕挤坏了,小心地提在手里。安检的时候,有个冒失鬼撞了我一下,手一抖,袋子掉地上了。我还没来得及捡,几双臭脚就踩上去了。”老韦很是可惜。

    明靓心道:我姥姥做的元宵才好吃呢,有甜的,有咸的,甜的还有好多种,豆沙馅、山楂馅,还有桑葚馅,你没吃过吧!她偷偷地咽了两口口水,罢了,不计较了,反正颜浩这次给她寄了两大箱好吃的,快递员往她家搬的时候,都龇牙咧嘴,她可以吃好一阵子了。

    老韦还算有良知,一上班就给明靓放了假,让她想歇多久就歇多久,有大事,他再给她打电话。她哪敢把这话当真,就休息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明靓就出去了两趟,一趟是和尼克去树林里遛奶牛,一趟是去学阿非利卡语。

    柏林的冬季晴天不多,很多时候都是阴沉沉的,但只要一放晴,不管外面多冷,天空是灰白的,草地是雪白的,森林是银白的,能出来的人还是都出来了,甚至有妈妈推着婴儿车在公园里散步。

    尼克来找明靓时,那天就是个大晴天。大概是布尼太太告诉他明靓在休假,他连着值了两天班,也可以休两天。他还是提着个篮子,奶牛好像长大了一点,在篮子里待不住,嗷嗷地叫着要下地。

    明靓摸摸奶牛的头,把它抱下来。它朝明靓看了看,身子一弓,往前一跃,转眼就消失在公园的草木中,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

    明靓慌了,想去追。尼克拉住她:“它不敢走远的。”

    果真,不久草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草尖上的积雪纷纷飘落。明靓只觉得眼前一花,奶牛跳了出来,在它前面的是只比它大了不止一号的灰兔子。两只一前一后,你追我赶,也不是很拼命,也不跑远,不像追逐,更像是在玩游戏。兔子跑一会儿,停一会儿,等着奶牛急吼吼地跑近,突地掉头往后跑去,奶牛忙又喘着粗气地跟上。

    尼克眼中有熬夜的疲惫,不管在哪个国度,医生都不是个轻松的职业,何况他还如此年轻。

    “它们都闷坏了。”他看着那两只动物,对明靓说道,“我也闷坏了,想去温暖的地方度个假。”

    “去夏威夷吧!”没有哪儿比那儿的阳光更灿烂,海水都被晒得滚烫。

    “我觉得柏林即使是冰冷刺骨,也有着别的地方不及的美丽。”尼克下巴微微抬了抬。

    这就是德国人的自信,谈起他们的制造业、他们的城市、他们的足球,都是这副睥睨天下的神情。

    “那你就再等一个月吧!”明靓尊重别人的爱国之情。

    两个人慢慢地在林子里走着,落叶和积雪都很厚,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响的。奶牛和灰兔还在游戏着,前面有个人工湖,冰还没融化。

    尼克今天来找明靓时,明靓本来又想婉拒的,尼克抢先说道:“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你陪我去参加医院周年庆的舞会,一个是一块陪奶牛去散步。”

    明靓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尼克脸上挂着“明明我这么好,你却不选我”的受伤神情,抱怨道:“你才不念旧,你认识奶牛才几天,却喜欢它多于我,你是喜新厌旧。”

    明靓笑着解释:“因为它是你家的奶牛,我才念的呀,这叫爱屋及乌。”

    尼克没有被抚慰到,蓝色的眼眸还是泛起忧伤。这种感觉在尼克敲门时,明靓就感觉到了。

    奶牛和灰兔都累了,奶牛跑了回来,蹭蹭尼克的裤腿,看看篮子。它知道那是它的窝。明靓用纸巾帮它把四只脚擦了擦,它很乖地配合着抬起腿。它一进了篮子,明靓似乎听到它放松地叹了口长气。

    阳光虽然很好,但光线太远太浅,在外面走一会儿,就冻得不行。尼克提着篮子和明靓往回走,在公寓前面,尼克站住。

    明靓以为他一定要嚷着上去喝杯热茶,颜浩这次有寄年糕来,她想着可以煎两块年糕给他当茶点。

    “秃毛,谢谢你,我今天过得很愉快。”

    虽然尼克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愉快,但明靓还是选择了相信,她笑道:“我也是。”

    尼克定定地看着她的脸,那眼神很迟疑、很困惑、很徘徊。

    明靓耐心地等着,然而,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也不走。明靓只好开口道:“那再见,路上请慢点开车。”

    尼克紧紧地抿着嘴唇,抿了四五秒钟:“秃毛,我的病人昨天死在手术台上。”尼克低声说,“我知道自己不够强大,即使再强大,也不可能治得了所有的病。我也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可心里很不好受。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士,刚做妈妈不久。我不是休假,我是请假。我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情绪。”

    “在基督教里,不是说人死之后,是去天堂的吗?”明靓沉静地说。

    尼克想了一会儿,回道:“如果真有天堂,那得多挤。”

    明靓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尼克,尼克耸耸肩:“我是基督教徒,有时间我也会坚持做礼拜,但我很中肯。”

    明靓深深吸了口气:“我想这就是命运吧,命运是有定数的,有人命长,有人命短。如果能从手术台上抢救过来,那说明她的定数还没到。如果不能,那就是她的人生就到这儿了。你不必自责。”

    “秃毛,这不是自责与不自责的问题,你不懂面对死亡时,那种无力有多让人沮丧、绝望。”

    她是不能体会尼克的心情,但能想象到,那种感觉大概就像走进一个山洞的深处,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无法识别。黑暗像上万米处的深海,从来没有人去过那么远,也不知有没有生物存活着。这种黑非常纯,无边无际,毫无缝隙。身处其中,你不知自己是不是还能呼吸,可是,耳朵能感觉到死一般的沉寂。这更可怕,黑暗在提醒着你,你在这儿,一个人,无依无靠。

    听完明靓的描述,尼克惊讶地张大了嘴:“天哪,这太形象了,简直就像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怎么可能,你看,阳光这么好,深海多冷,啊……报春花开了!”明靓看着一楼公寓的墙角,那儿放着几盆樱草,德国人爱叫它报春花,有红色、紫色、蓝色、白色的,像小伞一样,开了不少。

    “马上都四月了,报春花就该这个时候开呀!”尼克不明白明靓为什么激动成这样子。

    明靓没理他,阳光照在报春花上,黄色的花蕊,越发地娇嫩。她轻轻地呼吸,空气凉飕飕的,夹杂着报春花一丝清淡的香气。她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她感觉到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慢慢迈步,腿脚很沉重,步子不大,但她在走了。

    “尼克,我陪你去参加医院的周年舞会。”她眉眼生动地看向尼克。

    阿非利卡语的培训班一周就一次,放在周六的下午。老师是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在南非待了十年,浑身散发出一种来自于地下的阴沉之气。他的课教得很无趣,一次就教几十个单词,不管你会不会,下次继续教新的。他也不和学生互动,冷着一张脸,撑足两个小时,中间休息半个小时。

    明靓第一次来时,班上有四五十个人,第二次来就只有三四十个了。这是她第六次来,还剩下二十个不到。上次也差不多这么多个,显然,来上课的人数固定下来了。

    有个男人在向一个女人搭讪,有个胖胖的妇人在边织毛衣边看烘焙书,有个男人在研究手相,还有两个人在小声讨论怎么改造花园,明靓真的不知道这些人坚持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老师又不帅,气氛又不欢快。难道是不想待在家里,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吗?认真听课的,好像就明靓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有次课间休息,女子走过来和她打招呼,说自己叫海林,是电视台的制作人。电视台准备去非洲拍一部关于土壤的纪录片,海林是前期工作人员。

    打过一次招呼,两个人就算认识了。下次来上课时,两个人自然就坐到了一起。老师并没有因为班上有两个好学生而感动,还是完成任务式地上着课。课间休息时,海林和明靓讨论功课。

    “这是什么植物?”海林指着明靓笔记本边角上画的一株小草问。这是明靓刚刚发困时,随手画下的。

    明靓拿起笔记本,虽然双眼没有噙着泪水,但眼中的神色让人知道此刻她在怀念一个人,一个过世的人。

    “这叫柴胡,是中药,可以治感冒发热、疟疾等。”

    海林眼睛瞪得很大:“上帝啊,这就是传说中的中药呀!是不是花草树木都能入药?”

    “一般来讲,是的,但有的是毒药,有的要和另一种药一起用才有药效。中药也是需要医生诊治后才能吃的,剂量什么的也很严苛,自己不可以乱来。”

    海林点头:“这个我知道,可还是觉得很神奇。我去医院时,看着中医办公室的墙上贴的脉络图,他们也不用仪器查这查那,就坐在那给你把个脉,然后就能开药方了,太不可思议了。”

    明靓很自豪地笑了。德国人在医学上特别虚怀若谷,很多医院都设有中医。

    “亲爱的,你是不是很懂这些?”海林崇拜地看着明靓。

    明靓用手指比画了一下:“我只懂一点点。”

    海林殷切地道:“你有没有打算写本中药方面的书?”

    明靓暗暗擦汗:“我们中国有本书叫《本草纲目》,里面几乎囊括了所有药草。”

    “不,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那种书太专业,我们也看不懂。我是说这样一本书,里面是些中医里常用的药草,你不必像个医生那样面面俱到,写下很多个药方。你就介绍这些药草的药性,什么季节培育、采摘,它们有哪些小故事,配上手绘的图片,文字用德文。”

    如果是这样,那似乎不太难。她有药草的基础,有德文的翻译能力、书写能力,最重要的是,她有很多这样的小故事。故事里的人物有姥爷、姥姥、明大鹏和周小亮……哇,好像可以出一个系列呢!

    海林好像能读心,笑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只出一本呀!”

    “你不是在电视台吗?”

    “那只是我的工作之一,我还是科普书籍出版社的编辑。”海林回道,“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我在向你约稿,我可以先预付部分订金。”

    这次圆瞪眼睛的人是明靓了。人生的际遇,真是非常奇妙。谁知道下个街口会发生什么,所以不管多艰难,都要怀着美好的希望走下去。

    这天下课后,明靓没有着急坐车回家,她想一个人走一走。其实她更想直接冲回家,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然后一直写,一直写。她心里像有千言万语,都快抑制不住了,它们迫不及待要喷涌而出。不行,不行,她要好好地酝酿一下。

    暮色上来了,寒气加重了,明靓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路过每一家商店的橱窗,都停下来看一看。每一个看向她的人,她都朝人家展颜一笑。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又累又饿,她走进一家咖啡厅,要了杯热咖啡,还有几块曲奇饼干。

    在明靓后面进来一位孕妇,孕妇向服务生要求打包奶茶,柔柔地提醒不要放糖,医生说她的血糖有点高,她最近要戒甜食。

    服务生点头,一一记下。他让孕妇找张桌子坐下,这样站着太累。孕妇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明靓。她呆呆地站立了二十秒钟,半张着嘴,瞠目结舌,随即深深舒了口长气——长到有种认命的无奈在里面。

    她在明靓的对面坐下:“这么巧,明记者。”

    明靓也是非常吃惊,柏林电影节已经落幕很久了,女主角怎么还在这儿?她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太明显了,即使三宅一生,不,即使川久保玲,也遮不住了。

    女主角自嘲道:“柏林还是太小了,我以为在这儿不会遇见认识的人。”

    “这儿我很少来,今天……是呀,真的太巧了。”明靓能感觉到女主角的紧张和恳求,她委婉地道,“我这几天在放假。”你的新闻我不感兴趣。

    女主角神情立刻一松,索性不遮不掩地道:“电影节结束后,我就在柏林住下了,大概会待到宝宝出生后半年吧。公司对外说我在外游学,暂别娱乐圈。真的是没办法,公司给我的定位是国民女友,女友要是结婚生孩子,那就成媳妇了。这要是对外一公布,损失是无法估计的。可是,我都三十岁出头了,过了三十五岁,就算高龄,我担心那时想生也生不了。我也不想日后送宝宝去上学,人家都是年轻的妈妈,而我像他的奶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明靓理解的,每一行都有很多的迫不得已:“你就一个人在这儿?”

    女主角点了好几次头:“请了个钟点工帮着做做家务。”

    “恕我冒昧,怀孕是两个人的事,宝宝的爸爸这个时候不应该陪着你吗?”

    女主角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合拢。无名指上有枚钻戒,简简单单的式样,钻也不大。

    “他现在在剧组里拍戏,签了合同的。要再过两个月,他才能过来。”

    女主角没有提他的名字,明靓觉得应该也是一位正当红的明星,说不定是什么大众情人之类的定位。

    “你们俩同样是艺人,他的工作、生活一切依旧,而你要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隐居一年多,没有通告,没有代言,没有戏拍,时不时要编个谎言,还要担心着会不会遇上熟人,你不委屈吗?”

    女主略微摇了一下头,许久没动,看样子颇为踌躇,不知如何表达:“委屈当然会有,特别是一个人去产检时。我的德语并不好,和医生沟通很费劲。当我听不懂时,我会很难过。可是,爱情里,不都是要放弃一些、妥协一些、牺牲一些吗?哪能什么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如果有这样的想法,是不能结婚的。这样的放弃、妥协、牺牲不痛,反而是种甜蜜,因为你是为了你所爱的那个人才这样去做。你没有只是索取,你在努力,你在付出。至于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这没什么好计较的,有能力的就多做点呗。”

    明靓眯起眼睛,出神地看着桌上的咖啡。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如果你现在年轻个十岁,你也这么想吗?”

    女主角奇怪道:“那怎么可能,二十岁和三十岁的要求是不同的。二十岁太小了,还没吃够亏,没犯够错,没受过什么挫折,自大、愚蠢,会以为有一天,自己能拥有整个世界,即使坠入谷底也不怕,我年轻,我还有无限的可能,我可以从头再来。恋爱可以,但结婚,天哪,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再说,那时的自己也不够好,也嫁不了什么好人。蠢女人才会把男人的一点好当成爱,随随便便就嫁了。”

    明靓的睫毛不时地微微抖动,嘴唇张开又抿紧。当她过了三十岁后,她也许也会有这样的心得。可是到了那时,谁愿意来娶她,而她恰好愿意嫁呢?

    服务生把打包好的纸袋送了过来,女主角要走了。明靓也结账出来,在门口,她轻声道:“祝福你。”

    女主角扬起脸绽出笑容,笑得同接受采访时完全不一样,很轻松的感觉:“我们今天的见面是个秘密哦!”

    “嗯,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密。”

    “哈,不用这么慎重。”女主角走了,从背后看,她和怀孕的妇人们没有两样,身形笨重,外八字,走路摇摇摆摆,没有一点明星的光环。

    明靓目送了她很久,喟然一声轻叹。但那叹息不是惋惜,而像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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