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再给定义侯开口说话的机会,转头询问聂星痕:“我要回府了,可以吗?”她是真的累了,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她已无力再过问。
“侄儿这就派人送您回去。”聂星痕招来一个亲信,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亲信便护送长公主出了东宫。
聂星痕这才又看向金城,也没再说什么煽情的话,只道:“金城,我希望你还能当我是哥哥。”
金城没有颜面再说什么,唯有抬手抹泪:“二哥,母后她……非死不可吗?”
“混淆王室血脉,你知道是什么罪行。”聂星痕流露出几分柔和的神色,低声解释,“我毕竟是父王的儿子,有自己的立场。”
金城也知再无转圜的余地,一时竟不敢面对真相,抽噎着自嘲:“如今想想,我从前那些公主脾气还真是可笑。”
聂星痕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多想,好好安胎。”
金城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簌簌垂泪:“以我现在的身份,尘郎还会要我吗?”
“你永远是金城公主。”聂星痕转而看向明丹姝,“淑妃,你送公主回灵犀宫。”
明丹姝行礼称是,将聂星逸的几个孩子交给一旁的侍卫,扶着金城慢慢走出殿内。
“敬侯好手段!一个晚上就能扭转乾坤。”定义侯颓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语中是佩服,亦是感慨,“我早就知道,逸儿不是你的对手。”
聂星痕望着殿内幽幽烛火:“委屈姑丈了,若不是赫连璧月欺人太甚,我也不想拿您开刀。”
定义侯笑了笑,失魂落魄地往殿外走,被聂星痕唤住:“您难道不见她最后一面?”
“不见了。”定义侯一丝迟疑也无,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徒留聂星痕独自坐在殿内,等着心腹们一一回禀各宫的情形。如此殚精竭虑了一整夜,直至窗外天色微明,连阔才双目赤红地走了出来,不掩疲倦之色:“补血之术业已完成,太后娘娘要见您一面。”
聂星痕揉了揉眉心,起身步入寝殿,御医们跪成一排,无一人敢发声说话。而赫连璧月就卧在贵妃榻上,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聂星逸。
此刻的赫连璧月,令御医们不忍去看。脸色泛青,唇色发白,宽大衣袖遮掩住的两条手臂上,满是蛊虫吸血留下的伤痕。她以一人之力喂饱了所有蛊虫,再让那些小东西将血输送给聂星逸。
一夜过去,烛火都已烧到了尽头,便似她油尽灯枯的生命。二十余年来,聂星痕早已见惯了各种生死离别的场景,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对儿子爱得无私,却也极端自私,眷恋着权势和欲望给予的一切,终至害人害己。
未等聂星痕先开口,赫连璧月已幽幽问道:“你对青城有心思,是因为她有皇后命格?”
“不是。”聂星痕回得很坦诚。
“可她恨你呢。”赫连璧月有些幸灾乐祸。
“与你无关。”聂星痕面无表情。
“是与我无关,”赫连璧月轻轻咳嗽一声,近乎气若游丝,“今晚上……你将她藏起来,我便知你喜欢她……你怕连累她。”
聂星痕算是默认。
“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赫连璧月最后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这笑容令聂星痕感到异常危险:“什么大礼?”
赫连璧月却没应。
聂星痕立刻探上她的鼻息——断气了!可她面上还残留着那诡异的、危险的笑容,仿佛是在告诉他,她还留有后招。
想到此处,聂星痕眉目一蹙,转头看向榻上的聂星逸。这个王位还没坐稳的男人此刻正昏睡不醒,因为用了血蛊,脸色变得红润了些。
这样也好,一觉醒来已天翻地覆,不知不觉,无痛无忧。聂星痕负手离开这间寝殿,淡淡撂下三个字:“厚葬吧。”
东宫之外,晨光熹微,一轮旭日迎着朝霞东升,映照着巍峨耸立的燕王宫。而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风云变幻于一夕之间,人人皆知新王在寿宴上遇刺,人人都怀疑刺客是受敬侯指使,但无一人敢开口置喙。以聂星痕的性子,根本不在乎一纸名正言顺的诏书,他毫不隐瞒赫连璧月之死,还亲自为她上了谥号,对外宣称新王遇刺受伤,卧居龙乾宫将养。
他顺理成章地接过朝政大权,但并没有为自己正名,仍担着敬侯的名号监国,手段却铁血至极,迅速清理了一批朝臣。
赫连璧月过了头七之后,宁国使团启程回国。聂星痕放下朝中诸事,亲自款待送行,一直将使团送至京州城外的十里长亭,双方几番客套,就此别过。
宁国使团浩浩荡荡地远去,驿道上一片尘土飞扬,聂星痕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车马,眯着俊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尘远打马靠近他的车辇,隔着车帘笑问:“殿下,坐车岂不闷得慌?”
聂星痕回过神来,含笑回道:“是闷得慌,给我牵匹马来。”
不多时,主仆两人皆骑了马,并肩回程。后头跟着一堆送行的大臣,望着他二人的背影,无不感叹明将军恩宠之盛,得势之快。
明尘远则对此毫不在意,低声询问聂星痕:“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那个杀手。”
“祁湛?他怎么了?”
“他是墨门第一杀手,我对他耳闻已久。”聂星痕驭马而行,“听说他不愿暴露‘撒手锏’,所以每次行刺都用不同的兵器。这种人向来视王室如洪水猛兽,怎会与宁王扯上关系?”
“您可别忘了,墨门总舵就在宁国,他多少要卖宁王些面子吧!”明尘远回道。这一次刺杀聂星逸,多亏了宁王相助,而这个杀手祁湛,也是宁王推荐来的,开价不菲。
“我一直想不明白,宁王为何会出手帮您?他难道不怕您坐稳了燕王之位,会对宁国造成威胁?”明尘远又问。
“无论谁做燕王,都是宁国的威胁。”聂星痕也摸不透宁王的心思,“也许他是真的想与我交好;也许他是想搅浑燕国的水,趁机牟利;又或许,他是看在我母妃的面子上。”
聂星痕目视前方:“你知道的,我母妃实际是宁国人。无论如何,我有一半宁国血统。倘若我是宁王,也会选个血统亲近的。”
“您说得有理。”明尘远细想一番,好像确实如此。
“咱们只看结果,不讲过程。”直到此时此刻,聂星痕语中终于带了一丝愉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没有半分掩藏,“今晚我会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正是“关押”微浓的地方。
聂星逸寿宴当晚,微浓的行为实在太过出格,当众将聂星逸踢下丹墀,显然是有共犯的嫌疑。聂星痕怕她卷入后续事件当中,更怕稍有疏忽不能护她周全,便借口她图谋不轨,将她暂时关在了大理寺严加保护。
这一关,便是十日之久。他遣了晓馨去贴身照料微浓,还命人每日回报情况。直至宫里一切都尘埃落定,宁国使团也送走了,他才真正安了心。
这十日里,他忙于夺权之事,前朝后宫千头万绪,纵然处心积虑已久,仍需桩桩件件予以安排。眼下诸事趋于安定,他终是忍不住这难挨的相思,想要光明正大地接微浓出来。
可明尘远想起微浓的态度,已能预料到聂星痕此行不会太过顺利。不过诚如聂星痕自己所言,他是个“只看结果,不讲过程”的人,所以只要结果美满便已足够。
两人正想着微浓,关于她的消息便接踵而来。刚入了京州城门,先是一个大理寺的官员赶来禀报,道王后娘娘在大理寺突感不适,已请了御医前往诊治。
聂星痕本就挂念微浓,听闻这消息当即改了主意,立刻掉转马头前往大理寺。岂料还没走两步,又一名心腹匆匆而来,神色焦急:“殿下!王后娘娘吐血了!”
聂星痕心头猛地一颤,策马飞奔而去。大理寺卿早已在门外,君臣略略行礼,便去了一处尚算幽静的院落。聂星痕这才知晓,三日前微浓已从狱中移了出来,被暂时安置在此处。
正欲往微浓的屋子里进,迎面见几个御医出来,两厢在廊下碰了面,聂星痕抓着他们问起微浓的病情。
“禀殿下,王后娘娘脉象虚浮,左腕上有一条紫色的线,臣等怀疑……她是中了毒。”御医直言道。
“中毒?”聂星痕立刻看向一旁的大理寺卿,质问之意显而易见。
大理寺卿连忙上前回道:“殿下恕罪,王后娘娘名为关押,可大理寺上下无一人敢怠慢。除了您派的宫婢之外,拙荆也时常来陪娘娘说话,一日三餐无不悉心准备,都是按照娘娘的口味换着花样来做。每日送餐之前,也由专人试毒,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聂星痕没弄清楚整件事,又急着去探视微浓,便没多做斥责,再问御医:“她眼下如何了?”
“暂时给娘娘服用了压制毒性的药物……”御医支吾道,“臣等这就回去研制方子,务求尽快为娘娘解毒。”
聂星痕朝他们摆了摆手,又对大理寺卿道:“你在此等着。”言罢疾步迈入屋内。
淡淡的药味弥散四周,好似能安抚他的焦虑与担忧。他站在门内缓了缓脚步,心头滋味颇为复杂,迫切地想要见到微浓,又不敢唐突。
恰好,晓馨端着药碗绕过屏风,见他站在门内,连忙行礼。
聂星痕摆手屏退晓馨,一句没有多问,终是抬脚走了进去。
屏风后的紫檀荷花纹床上,微浓静静地躺着,半点不似中毒的模样,反而脸色红润,睡姿宁谧。漆黑柔滑的青丝铺散于枕畔,像是一块黑色的缎面,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剔透。
从彼此初相识开始,她总能轻易吸引他全副的心神,无论是从前的楚楚娇俏,还是如今的淡墨轻烟。
“恭喜。”榻上的人忽然淡淡开口,吐出这两个字来,睁开了双眸。
聂星痕心头漾起一泓流波,低声道:“我以为你睡下了。”
“方才喝了药,没这么快睡着。”微浓慢慢坐起来,收拢青丝靠在榻上,垂眸问道,“什么时候即位?”
“不急,”他抬手抚弄她的青丝,“你怎会中毒?”
微浓稍稍偏过头,躲避他的触碰,神色平淡地伸出左手,露出腕间触目惊心的紫线:“是赫连璧月。”
“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某人临死前的这句话,猝然出现在了聂星痕的脑海之中。原来,这就是赫连璧月所指的大礼!给微浓下毒!
聂星痕死死地握紧双手,面上却故作云淡风轻,笑着安抚她:“赫连璧月下的毒,无非出自宫廷,你不必担心。”
“我并不担心,”微浓也是云淡风轻,转问道,“你怎么处置聂星逸?”
聂星痕没答,深眸定定地看着她:“宝公公说,父王曾嘱托过你,保下败的那个。”
“但有个前提条件,他得是先王的儿子。”微浓神色平静,“聂星逸混淆王室血脉,又涉嫌谋害先王,我不认为他应该活着。”
“你是在泄私愤。”聂星痕出语评价,已然察觉到心头的酸意。
微浓垂眸默认:“你不想杀了他?”
“如今不想了,”聂星痕索性坐上榻沿,与她对视,“他若真是我的手足,非死不可;但他不是,我倒想留他一命。”
“成全你仁慈的名声?看他苟延残喘地活着,再也无法翻身?”微浓淡笑讽刺。
这一次,轮到聂星痕默认了。
微浓转头看着别处,明眸流露出隐晦的感慨:“我本想与他联手扳倒你,但没想到,最后我却倒戈了。”
世事真是奇妙又无稽。
“自作孽,不可活。”聂星痕因微浓的一席话而痛快了些,“也是你我缘分未尽。”
微浓轻笑一声,像是否认,又像懒得否认。
聂星痕到底还是担心她的身子,不禁关切道:“我听御医说你吐血了,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微浓如实回道,“我很好,吐血的时候毫无感觉。”
聂星痕闻言蹙眉,总觉得这毒颇为蹊跷,便道:“搬回宫里住吧,我也好照顾你。”
“不必了,这里挺好。”微浓仍旧冷淡回绝。
“你要如何待我,我都可以忍受……但你不能苛待自己。”聂星痕试图劝她。
微浓没再表态,可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他,她主意已定。
“你是在折磨谁?”聂星痕心上漫漶着不可言说的痛。他看着眼前这令他爱恨不得的女子,终于决定撕开表面的一切,强迫她正视他的心意,“微浓,再信我一次,就这么难吗?”
微浓抿唇不语,神情逐渐冷凝,她任由他握住双手,感受着附着于肌肤上的温暖,冷冷反问:“我还敢吗?”
聂星痕心头一窒,痛楚越发深刻:“你还在怪我。”
“是。”微浓绝情回道。
“但你并不爱他!”聂星痕戳穿她,“你对楚璃直呼其名,没有一个女人会如此称呼自己的情郎。当年你是怎么唤我的,你……”
“我忘了。”微浓迅速打断他,“人是会变的。无论我们感情如何,他没负我,我也不会负他。”
“所以,你还要照顾他的家人,不惜舍弃性命?”聂星痕痛声质问,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微浓,你太单纯了!你以为楚王是清白的?你以为燕楚为何而战?是他先派人来行刺父王的!宫廷中哪有良善之辈?”
“别说了!”微浓没有丝毫动摇之色。
聂星痕闭上双目,压抑着深深的负面情绪:“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其实无所谓原谅了。”微浓心里有些凄惶,“你们都觉得,是我在护着楚王室,其实是楚王室在支撑着我。倘若没有这个信念,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是谁曾说过,对注定失去的总不肯放手,这抓紧不放无疑是对爱的扼杀。所以她决定放手了,放开对聂星痕的怨恨,也放开对楚璃的执念。
微浓轻轻抬手想要拭泪,却发现自己无泪可流,眼底只有一片干涩的荒芜,如同她此刻的处境:“聂星痕,我收回我的恨意。也请你放过我吧。”
毫无疑问,两人不欢而散。但翌日,微浓还是被请回了燕王宫,不是回凤朝宫,而是去了未央宫。
微浓听晓馨说,这曾是聂星痕母妃赫连澈月的寝宫,自澈月夫人病逝之后,这里便一直空置着。而“巫蛊附身”的王后重回宫中,却被安置在了未央宫,怎么看都是大有文章,惹人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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