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口中虽不敢说什么,但微浓几乎能够想象,流言会有多么不堪。诸如她和明丹姝“弃暗投明”,聂星痕从此“娥皇女英”此类。
御医们日日进出未央宫,替微浓用药解毒,可她腕上的紫线一再变长,待进入腊月,已经越过了手腕一路向上延伸。虽然在药物的压制下没再吐血,但她也能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她开始畏寒了。
聂星痕按照惯例每日前来探视,两人倒也未再起过什么冲突。因为每当微浓表露出去意时,聂星痕都会强硬地转移话题,忽略她的意思,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微浓也对此感到很无奈。
腊月十五,是长公主真正的幺女暮烟岚的生辰。去年是因为聂星痕在楚地遇刺,燕王聂旸大怒,东宫察言观色便没有操办;今年则是赶上赫连太后“病逝”,依旧没法子大操大办。
微浓自己是不在意的,但毕竟顶替着这个身份,不得不考虑长公主的感受。腊月初,明丹姝便为着此事专程来了一趟未央宫。
细算起来,两人有一段时日未曾见面了,微浓越发憔悴,而明丹姝则越发艳丽动人。
“王后娘娘,”明丹姝一袭暗红宫装进了殿门,笑意吟吟,“您的寿辰在即,敬侯殿下特意嘱咐,要在未央宫置办一台小宴为您祝寿。臣妾蒙恩执掌凤印,唯恐出了纰漏,特来问问您的主意。”
微浓深知她是来示威的,便也置之不理,神情淡淡:“明淑妃做主吧,我身子不爽,没有心思想这些。”
明丹姝倒也未曾客气几句,径直回看于微浓,叹道:“娘娘怎么瘦了?”
“你倒是丰腴了。”微浓再回。
明丹姝也不见生气,笑意未改落了座:“娘娘看错了,臣妾可是瘦了。如今王上卧榻养伤,敬侯殿下监国理政,诸事繁忙,后宫的事情全压在臣妾一个人身上。从前有您和太后娘娘担待着,臣妾尚不觉得辛苦。如今独自执掌凤印,又没个人指点商量,才真是劳心劳力。”
明丹姝说完这番话,眼见微浓无甚反应,便又加了一句:“就连敬侯殿下都觉得臣妾憔悴了。”
此话一出,微浓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渐渐浮起一丝不耐。
明丹姝仍旧维持着明艳的笑容,又道:“娘娘可要好生将养身子,早些康复,免得敬侯殿下担心。”
俨然一副女主人,替男主人待客的口吻。
微浓听到此处,瞟了她一眼,从座上起身,直白问道:“你是何时归附聂星痕的?”
明丹姝但笑不语。
“金城那只镯子,真是你送的?”微浓再问。
“是殿下授意的。”明丹姝这次倒是坦率得很,“殿下说了,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只要金城戴上那镯子去龙乾宫侍疾,先王必定有所反应。”
微浓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一切真相了?你知道聂星逸并非王室血脉,所以选择了投靠聂星痕?”
“臣妾是个愚昧之人,只懂得随心而动。”明丹姝盈盈笑着,“殿下最开始也没发现,是后来先王中了风,他才留意到的。”
先王是在长公主寿宴上中风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聂星痕与明丹姝已经在一起了。微浓没再多问,直接向明丹姝下了逐客令:“我累了,淑妃自便吧!”
明丹姝却不肯离开:“臣妾的话还没说完,王后娘娘不必急着赶我走。”
微浓转过头打量她,一语戳穿:“你不必在我面前示威,我无意与你相争。”
明丹姝表情一凝,不愿承认的难堪涌上心头,她切切地笑了一笑,到底还是撕破了脸面:“可是你一直在争,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太子妃的位置,王后的位置,聂星痕心上的位置……她明丹姝想要的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个野种,一个假公主,一个出身下贱的寡妇!她怎能甘心!
“你看看你,怎么配得上敬侯殿下?你何苦占着这位置不放?”明丹姝依稀带着恨意,贴近微浓的耳畔,“趁早有多远滚多远,别在这宫里碍眼!”
微浓的确想走,但不是被明丹姝逼着走,她听了这话,眸色渐渐冷厉:“你说够了没有?我是去是留,还轮不到你做主!”
“嗬!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明丹姝冷笑,“我就知道你是假装清高,对殿下欲拒还迎。你好不知羞!”
“彼此彼此。”微浓脸色阴沉,毫不客气,“明丹姝,明人不说暗话。我虽中了毒,但拿剑的力气还是有的,你想试试?”
明丹姝是知道微浓有武艺的,尤其是她对聂星逸下过两次手,都被宫人们传得绘声绘色。明丹姝也怕她真的说到做到,便冷哼一声:“我劝你识趣一些,殿下雄才伟略,成事不拘小节,你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你若想走,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一次,微浓懒怠再说一句,索性住口不语。
明丹姝也不在意,欲拂袖而去,一句告辞的话正待出口,脸色却突地一变,连忙扶上身旁的梅花朱漆案几。
微浓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儿,又怕她耍什么花招,只是冷眼旁观:“又怎么了?”
“我……”明丹姝刚说出来一个字,便立刻捂住了口鼻,坐在案几旁干呕起来。她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呕出来,抬头再问微浓,“这屋子里是什么味道?”
“药味。”微浓言简意赅。
明丹姝拍着胸口顺了顺气,更加不愿久留了,用帕子擦拭了唇角,撑起身子道:“这怪味儿熏得我直想吐,先走了。”
“别装了。”微浓冷笑,“你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吗?恭喜。”
“什……什么?!”明丹姝身子一震,再次用帕子遮住半张脸,一双眸子眼波流转,闪着隐晦的光芒。一缕发丝适时从她额上垂落,遮住了她的眉眼,仿佛也掩住了某种情绪。
微浓早已厌倦了她这种把戏,蹙起蛾眉:“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再演下去就过了!”
明丹姝闻言,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巾帕,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撩起额上发丝,漾起一丝笑意:“被您瞧出来了,看来我的功力还有待加强啊!”
她故意环视殿内,又作势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着,未央宫必定有御医侍奉,若是顺带给我诊出喜脉,正好可以向殿下报喜,不知如何开这个口,也免去我的烦恼。”
微浓见她说个没完,便自行起身,缓缓朝她走了两步。
明丹姝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捂着小腹,脚步不停地往后退。
微浓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方才我说的话,你没听见?既然怀了身子,就得知道积福!”
说到此处,微浓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恶人,正在用最恶毒的口气威胁一个孕妇。她刻意强调最后两个字,顺便看了一眼明丹姝的小腹,然后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明丹姝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不知是不是被这番话吓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微浓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连逐客令都没下,转身便往寝殿里走。
刚撩起珠帘,又听明丹姝在身后唤住她:“孩子的事,我还没想好如何对殿下说,毕竟如今我这个身份颇为尴尬。请你暂且保守秘密,我自己的喜事,不想让他从别人口中听说。”
微浓右手攥着珠帘,来回拨弄着碎珠子,连头都没回,冷淡道:“你多虑了。”
明丹姝见状长舒一口气,正欲开口告辞,忽听殿外响起一声禀报:“敬侯殿下到!”
太监的话音刚落,聂星痕已负手踏入殿内,身姿挺拔昳丽,步履匆匆,面上还有一丝不悦之色,或者是……紧张?
微浓瞥了他一眼,走回座椅旁重新坐下。
明丹姝则整了整衣装,稍显慌乱:“臣妾见过殿下。”
聂星痕“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微浓身边落了座,浅笑问道:“在聊什么?”
“没什么。”微浓语气敷衍。
明丹姝立刻接话,语气急切:“王后娘娘寿辰在即,您不是吩咐下来,要在未央宫置办小宴吗?臣妾特来请示娘娘的喜好。”
聂星痕闻言蹙眉,只道:“丹姝,你去外头等着。”
明丹姝看了微浓一眼,有些踌躇。
微浓回看了她一眼,神色锐利。
明丹姝莫名打了个冷战,朝微浓做了个“封口”的手势,这才强作镇静地退出殿外。
聂星痕见明丹姝走远,才问微浓:“她方才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微浓望着殿外那个窈窕身姿,“诚如你所闻,商量寿宴之事。”
聂星痕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后宫的琐事我分身乏术,总得找人暂时管着。”
“为何是她呢?”微浓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不让你府中姬妾接手?”
“你非得与我这么说话?”聂星痕蹙眉,“我府中姬妾身份不高,自然没有明丹姝合适。”
“是因为合适?还是因为她与你一心?”微浓一语戳穿。
聂星痕没有否认,话语带着探究之意:“你在吃醋?”
微浓闻言神情微滞,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左腕,抚上那条紫色的线:“一个将死之人,还有心思吃醋吗?”
一提起此事,聂星痕也有些恼怒,御医署的那帮庸才,只能找到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方,却没办法彻底解了微浓的毒。连阔倒是提出了一个可行之法,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考虑。
正有些分神,便听微浓又问:“你敢说你无意于她?半分也没有?”
怎么又说起明丹姝来了?
“没有。”聂星痕不假思索地应道,“你不能因我曾求娶过她,便将我判了死刑,这不公平。”
“那你对明丹姝公平吗?”微浓立时反驳,“既然你对她无意,又为何招惹她?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利用?”
这一次,聂星痕无话可说了。
微浓又露出了一贯的讽笑:“聂星痕,利用女人成事,可真是令人不齿。”
“这件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聂星痕坦诚道,“等一切步入正轨,我自会妥善安置她。”
“用完即弃?”微浓更加犀利。
聂星痕决定保持缄默。
微浓缓缓起身,目视前方:“倘若没有这场阴差阳错的误会,也许我的下场,还不如明丹姝。”
她没再给聂星痕开口的机会:“先王是在寿宴上中风,聂星逸也是在寿宴上遇刺,这‘寿宴’二字已成了我的心病,就不必铺张了。我会请长公主进宫来说说话,敬侯请回。”
她淡淡地看了聂星痕一眼,将他的沉痛、怒意、欲言又止都收入眼中,转身进了寝殿。
只余空中浮散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提醒着某人,伊人已去,决绝无情。
聂星痕闻着这缕药香,独自在未央宫坐了一会儿,直至这香味淡去,他才起身迈步走出去。
殿外,明丹姝仍旧等着他,看不出丝毫不耐烦。两人一起默默走着,聂星痕突然开口道:“往后你不要再来未央宫了。”
“是。”明丹姝脚步一顿,委屈地道,“王后娘娘有皇后命格,又是长公主的女儿,臣妾从不敢怠慢。”
“你知道就好。”聂星痕隐晦地警告,“不要去招惹她。”
“招惹?”明丹姝闻言更加委屈,“臣妾对您说过了,这王后之位,臣妾不会与她争的。”
“丹姝,”这次轮到聂星痕顿住脚步,“你嫁了人,我死心了;她嫁了人,我没死心。你还不明白?”
片刻死寂之后,明丹姝恍然一笑,神色凄然:“明白了。”
微浓说到做到,腊月十五这一天,她真的只在未央宫设了一台小宴,独请长公主一人,酒具、菜色都只备两人份。
定义侯与赫连璧月私通之事,对长公主的打击实在太大,前后一月未见,她与从前已经判若两人。曾经乌黑的青丝半隐霜雪,精心保养的肌肤也呈现出枯槁之色,一直以来的傲然姿态被萎靡所取代,就连繁复华丽的妆饰也舍去了,穿着越发朴素。
席间,思及这一年多里所发生的事,微浓也是感慨万分,忍不住问长公主:“您真得打算休夫吗?”
“我们已经和离了。”长公主凄然笑道,“三十几年的夫妻,我竟像个傻子一样,难道还能原谅他?”
微浓不语,只因相同的事情她也无法忍受。爱情之于她而言,要么两不辜负,要么再不回头,她从不愿将就。
“从前我最爱面子,什么事都要强,临老了,倒是栽了一跟头。”长公主自嘲一叹,“若不是顾及朝堂平稳,我真想将事情全部抖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聂星逸是哪来的贱种!”
微浓无话可说,唯有默默地为长公主斟酒。她知道,长公主必定想一醉方休。
烈酒一杯杯往腹中灌,灌得多了,长公主便开始诉说她与定义侯相识相知的故事,以及两人婚后的种种美满。微浓一直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为她纾解心结。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长公主不但没醉,反而略略冷静了些,按捺下心头的愤怒,失意地问道:“你是何时知道聂星逸的身世的?”
微浓回忆片刻,答道:“大约是今年十月底。”
长公主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夜光杯,神色渐渐清明起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微浓捋了捋思绪,从头说起:“您寿宴的三日前,曾向我展示过那只镯子。当时我没对您提起,其实明丹姝也有一只款式相同的,是银制的。”
“我原本还以为是定义侯的图样被宫里抄了去,便没将此事告诉您。但您寿辰当晚,王上,不,先王突然昏倒,我才对此事上了心。”
“你可知先王为何会突然中风?”长公主想起自己得知的内情,心痛难当,悲怆又起,“我的女儿烟岚,是被赫连璧月害死的!她怕烟岚会做太子妃,与聂星逸那个野种乱伦,便在她日常用药里做了手脚!”
“寿宴那晚,先王看到我戴的镯子他知道赫连璧月也有一只,因而猜到暮皓与她有私情,更推断出了烟岚的真正死因,才会大受刺激。”
微浓是头一次听到这段内情,很是震惊,想要开口安慰长公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已经不需要人安慰了。”长公主哀莫大于心死,朝她摆了摆手,“你继续说吧,我想听听你是如何发现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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