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远打起帘帐,端着一盘烤羊腿走进来,对微浓劝道:“公主,多少吃一点。”
“我吃不下。”微浓垂眸坐在毡毯上,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此时已是六月末,距离她逃跑已过去二十日。她乘船到了春风渡之后,不等魏侯的人接应,便独自策马前往十万大山。王拓早已给明尘远报过信,故而她只赶了三天的路,便遇到了明尘远的人马。
饶是有姜王后松口放行,可燕军一路穿越十万大山,还是受到毒虫的困扰,折损了近千人马。因此,营内并无欢喜之意,反而压抑得令人难受。
一想起明尘远率军前来的目的,微浓便隐隐觉得不安——她害怕看见战乱。
明尘远还以为她是担心聂星痕,便道:“殿下一直很记挂您,也一直在暗中关注您。”他顿了顿,“我已修书禀告殿下,他会亲自来接您,您暂且在此休整几日。”
微浓没往下接话,只问:“我师父如何?”
“冀先生已在京州落脚,住在殿下从前的别苑,您放心。”
微浓得知师父冀凤致的行踪,也算放下一桩心头大事,便就此留在燕军之中。她利用自己在那本医书上看到的知识,与军医一起商量药方,改善了外伤用药,把原先止血、生肌的速度提高了一倍。她也因此在燕军之中博得美名,将士们相互之间都在打听,那位“精通医理、温柔美丽”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明尘远见微浓处理外伤有条不紊,说起药方也头头是道,不禁疑惑:“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公主懂医?”
微浓不想骗他,又不想告诉他实情,只得模棱两可地道:“这些年在外游荡,因缘际会下习得治疗外伤的法子。至于别的,我可就一窍不通了。”
明尘远想起微浓在外漂泊的日子,又想起聂星痕的苦苦相思,不禁叹气:“您和殿下都在折磨自己,也互相折磨,这次既然回去,我恳请您留在京州。”
微浓审视他片刻,垂眸不语。
明尘远见状又劝:“况且如今局势混乱,您的身份又特殊,在外游历实在不够安全。”
微浓目露黯然,实话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也只能回燕国了。”
明尘远闻言面露喜色:“当真?”
微浓自嘲地笑:“乱世已成,我是燕国人,还能去哪儿?”
明尘远大为激动,替聂星痕感到激动。然而这激动不过维持片刻,便被另一桩烦心事所取代:燕军行进缓慢,死伤不断增加。若真正死在战场上也就认了,可关键就在于,他们根本还没与宁、姜两国开战,就已经被困在这十万大山了。
究其原因,这次他们是打着接人的旗号来的,姜王后允准放行,也没让军队抗击。但姜人警觉性奇高,一见燕军入境,不少人就自发地组织抵抗。本着“不伤及百姓”的原则,明尘远一再忍让,但姜人越战越勇,甚至开始以蛊虫相攻。
燕军若是抵抗,自然能赢,但是军与民抗,定然会背负骂名;但若不抵抗,又要眼睁睁地看着燕军一再折损,明尘远为此烦心不已。
微浓在燕军中已逗留半个月,自然看出了端倪。一方面她佩服明尘远光明磊落、治军有方;另一方面她也在挣扎,是否该支持燕国侵略姜国。
“明将军这次来,真的是要攻打姜国吗?”她忍不住问道。
“确切地说,是不让姜国落到宁国手中。”明尘远解释,“姜国是燕、宁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一旦姜国落入敌手,燕、宁两国之间再无屏障,宁国便可长驱直入。”
“这一仗非打不可吗?就没有别的法子?”
“您也说过‘乱世已成’,不出十年,燕、宁两国必有一战。与其到时腹背受敌,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先攻下姜国。”
微浓无话可说,她发现自己无力阻止什么。作为燕国人,局势已经逼得她不得不表态,不得不帮着燕国了。
“姜人勇武,如今一再挑衅,你可有法子摆脱困境?”她心中纠结半晌,还是问出了口。
明尘远摇了摇头:“还没,我已经修书向殿下请示了。”
微浓沉默半晌,犹豫着道:“我不懂兵法,但我从前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法子……你要听吗?”
明尘远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敷衍着问:“什么法子?”
微浓仔细回想她翻看《国策》时看到的办法,道:“既然姜国是燕、宁两国之间的屏障,我们不如打着‘援姜’的旗号,帮助姜国抵抗宁国,以此来获得姜人的信任,如何?”
紧接着,微浓又自暴短处:“先确保姜国百姓不对燕军产生敌意,但后续要如何做,我就不知道了。”
明尘远听得似懂非懂:“您是说,咱们趁机拉拢姜人,让他们帮着抗击宁国?”
微浓否认:“不是‘拉拢’,而是‘援姜’。‘抗宁援姜’就是口号,目的是力保姜国不被宁国吞并。”
明尘远蹙眉:“可如此一来,咱们也不能再攻打姜国了,否则就是自食其言、自毁名声。”
微浓叹气:“所以我才说后面我也没想好。姜国肯定不会永久独立,如今宁、姜联盟名存实亡,宁国又出尔反尔,其中是不是可以大做文章?我们能不能使个离间计?但要如何离间才能让姜人倾向燕国,我就不懂了。”
明尘远听到此处,却是眼睛一亮。微浓的法子虽然不成熟,但给出了一个方向,仔细筹谋一番,未尝不是个摆脱困境的好办法。更甚者,还能一举攻下宁国,再为燕国博得一个美名。
明尘远立即问道:“您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这法子的?”
为慎重起见,微浓没有回答,先是反问:“怎么,王拓没告诉您?”
“您是说……是在那些藏书中看到的?”
看来聂星痕没有瞒着明尘远,微浓松了口气,如实回道:“我也只是粗略翻看过一眼,恰好看到这个法子。”
明尘远大为遗憾,更兼心急:“据王拓所言,那些藏书已被原澈带回宁国了。我本以为是云辰故意夸大其词,好让宁王去给姜王后解围,如今听您一说,难道那藏书真的无比珍贵?”
微浓点头:“的确能大受裨益。”
明尘远当即便道:“不行,我得让王拓想法子,把那些书弄回来!”
“别!这太危险!”想起明尘远对聂星痕的忠心,又想起他“脑后有反骨”的传言,微浓到底还是有所保留,“那些书不着急,我自有主意,当务之急是商讨一下‘抗宁援姜’的法子管不管用。”
明尘远一拍脑袋:“您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副将们商议!”
他说完就朝微浓拱手,转身走出营帐之外。那之后,他与几位副将、幕僚彻夜商谈,主帐内三天三夜灯火未熄,直至第四日清晨,几个人才满脸胡楂地从主帐内走出。但他们脸上都是神采奕奕的,似乎想到了极为妥当的法子。
彼时微浓正想去主帐打探消息,双方恰好碰在一起。几位副将、幕僚都晓得微浓是废后暮氏,对她的印象也停留在几则不知真假的传言上,诸如:暮氏并非长公主亲生女儿、暮氏伙同江湖杀手刺杀新君、暮氏与摄政王关系匪浅、暮氏在外游历多年……
武将们大多因军功擢升,自视甚高,对宗亲、外戚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何况微浓还是一个女人。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双方都尽量避而不见。只在听说微浓改善了外伤用药时,他们才对她夸赞了几分。
但此刻,他们见了微浓,都是毕恭毕敬地行礼:“娘娘妙手改善药方,又能想出这般精妙的计策,臣等实在佩服不已。”
几人说着就要向微浓弯腰行礼,微浓连忙扶起几人,惭愧地道:“各位将军真是折杀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做。”
为首的副将哈哈大笑:“娘娘说笑了,前几日大家都在说,您慈悲为怀、温柔和善,亲自去军营替伤员换药。还说您研制的伤药效果极佳,令他们少受很多苦。”
微浓连连摆手:“我根本不懂医,那个药方……也是无意中听一位高人提起,诸位将军的夸赞,我实在愧不敢当。”
“娘娘太谦虚了。”
“娘娘智谋高超、妙手回春,真是令人佩服。”
几人夸赞微浓,直教她惭愧,正想再解释几句,便见主帐的帘子被人掀开,是明尘远走了出来,笑道:“我写封奏报的工夫,就听见你们在外叽叽喳喳,一群莽夫,可别吓着娘娘。”
几人也晓得,微浓必定是来主帐找明尘远的,便又客套了几句,匆匆告退。
明尘远难掩面上的疲倦之色,双目充红满是血丝,微浓跟着他走入账内,忙问:“您跟他们说了什么,倒是让我惶恐了。”
明尘远如实笑回:“也没什么,只说‘抗宁援姜’的法子是您想出来的,他们都觉得这法子可行。”
微浓大感无奈:“我这也是从书上看来的。”
“兵法计策,大都是从书上看来,再去战场上试炼。”明尘远请微浓坐下,又道,“我已将此计呈给殿下,请他决断。”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问了。但望您旗开得胜。”
明尘远微笑着点头:“我未经您的同意,便将您推了出去,还望您不要怪罪。”
微浓只是一笑:“谁会嫌自己的名声好呢?多谢将军看得起我。”言罢她不再多说,告辞而去。
明尘远不否认,替微浓宣扬名声,是他有意为之。毕竟微浓担着废后的身份,又被聂星逸下旨贬为庶人,他总得做点什么,为她与聂星痕的将来铺路。幸好微浓自己也争气,已在军中树立了口碑,他善加利用此事,微浓的名声便越来越好,多少减少了她与聂星痕之间的阻碍。
明尘远把这封奏报呈给聂星痕时,后者已经在来的路上,看了这计策也是大为惊喜,当即回信允准,并大赞明尘远“仲泽知我甚深”。
一些消息便在明尘远的安排下悄然传播。先是燕军号称“抗宁援姜,还政姜人”,明尘远亲自出马与姜人谈判,誓要与姜国共同抗宁,驱逐宁军出境。此言一出,姜国上下大为震惊,朝野议论一片。而姜王后竟破天荒地没有发声,不予认可也不予否认,似乎打定主意要坐山观虎斗。
大多数姜人对此抱持怀疑态度,唯恐燕国日后会出尔反尔,成为第二个宁国。但也有部分姜人认为,宁国把当年的结盟视为无物,干涉姜国内政,公然派兵驻扎姜国境内……种种罪状实难原谅,姜国应当趁机与宁国断绝关系,改与燕国结盟。
姜人对此没议论出什么结果,不过自发组织的抗燕行为却明显少了。最开始还有小波偷袭,后来他们见燕军一再退让,的确没有为难平民百姓,便也不再来袭。
而就在此时,一个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传到了姜人耳中——燕国摄政王聂星痕已亲临姜国,带两万兵马增援,宣称:燕军所到之处,不伤一个百姓,不毁一座城池,愿与姜国百世修好,扶持农耕水利。
姜人们沸腾了!燕国执掌大权的摄政王亲自来姜,诚意十足。而且世代以来,农耕一直是姜国的心病,他们有好的草场,有好的马匹牛羊,有好山好水,但就是种不活粮食。若是燕国能将农耕水利的技术带过来,这是实打实地惠及民生,要比宁国曾经的“宁姜平等”更要打动人心。
毕竟宁、姜联盟以来,姜人虽有在宁国出仕者,但一直遭到宁国官员的鄙夷与抵制,唯有云辰一个人平步青云,也是有起有落。“姜人平等”成了一句空话,早就让姜人有所不满。
不过,也有十分冷静的姜人,搬出了当年聂星痕血洗楚国的旧事,说起他当年如何屠城,如何侮辱楚王室,尤其姜王后还是楚国公主。
这种反对之声,早就在聂星痕与明尘远的意料之中,故也早有准备。聂星痕顺势发出声明,愿助姜国脱离险境,但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接替姜王之位,与他当面会谈,共商大计。
他言下之意,是不认可姜王后的身份地位了,姜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聂星痕是有条件的——姜王后必须下台。这也难怪,此次危机的起源,便是宁国派兵帮助姜王后平定内乱,然后驻扎姜国境内不走了。燕军既要与宁国抗衡,自然不会认可宁国所扶持的人选。
而且,燕、楚两国有灭国之仇,姜王后身为楚国人,若是肯接受燕军援救,便是与亡国灭族的刽子手合作;可她若不接受,就是置数十万姜人的性命于不顾。
无论姜王后怎么选,她的名声都无法保全。而无论聂星痕怎么做,却都是不计旧怨、以大局为重的王者风范。
一时间,“该不该与燕军联手”“姜王后该不该还政”成了姜国国内的主要议题。或许是姜人太排斥异族,又或许是燕军私下煽动所致,不少朝臣开始历数姜王后楚瑶的罪状:牝鸡司晨、异族掌权、引狼入室……就连云辰是“男宠”的事也被重新翻了出来,成为姜王后的一大罪状。
原本已经被宁军监斩的姜王二弟姜鹤,也成了千古第一冤魂。似乎他才是姜国正统的继承人,却被姜王后伙同宁军赶下了台,成了宫变中的冤死鬼。
姜国国内,人心之慌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传言之纷扰更是荒诞无稽,真真假假令人分不清楚。仿佛就是一个月的工夫,宁王和姜王后好不容易联手平定下来的局势又被搅乱了。
而聂星痕,就在燕军大帐里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任由姜国局势越来越乱。
“微臣担心,宁王还有后招,譬如……派云辰出来?”明尘远微微蹙眉。
“听王拓的意思,宁王如今是内忧外患,即便是让云辰出来,也未必肯完全信任他。”聂星痕漾起一抹淡定的笑意。
明尘远也笑:“原澈带回去的藏书怎么办?听公主说,那些书真是挺有用的。”
聂星痕嗤笑:“原澈带回去的几个箱子,据说目前为止还没打开。”
明尘远闻言大笑,又转为忧虑:“可这箱子早晚都会打开,万一宁王得了这些书可如何是好?”
“得了就得了,咱们可以派人去抢。咱们抢不过,也可以怂恿别人去抢,譬如云辰。”
“可是……”明尘远欲言又止,“只怕公主会……”
他话还没说完,聂星痕已是目露冷峻:“到了这个地步,微浓不可能再帮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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