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凰途-逝者已矣,生者不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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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浓径直迈入,一眼便看到了原澈。他跪在地上,身形消瘦,穿着一件极其朴素而单薄的衣袍,仅一个背影便是狼狈至极。

    微浓又上前两步,抬头看向丹墀之上,但见宁王正有气无力地坐着。晌午的日光直直铺洒进来,照见他苍老的面容和疲惫的神色,白发、皱纹、病态无处可藏,分毫毕现。

    距离聂星痕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天,在查清罪魁祸首之后,微浓对原澈的恨意也渐渐冷却。此刻,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有恨、有怒,但更多的是对原澈感到失望,失望于他的狭隘与冲动。

    宁王见微浓克制着怒意,站在原澈身边不发一言,便率先开口:“烟岚郡主,这孽障今日就交给你处置了!”

    “何为‘处置’?”

    “要杀要剐随便你。”宁王撂出话来,声音沉痛。

    微浓看向原澈,他死气沉沉地跪着,低垂着脑袋,脸庞埋在散乱的头发里,看不见任何表情。他没有抬头去看微浓,或者说他没脸去看。

    被燕军押回宁王宫的一路上,原澈日日都与祁湛的棺椁相伴,想着那晚冲动的行刺,后悔便如决堤的潮水奔涌而来。他与祁湛虽有争斗,也曾数次暗下杀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亲手杀死祁湛,还是在燕军大营里!

    祁湛明明可以制止他的,却因为认出他的身份而迟疑,反被他失手错杀。那一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趁着老爷子还没有认下聂星痕,他一定要永绝后患,他要立功,要击败燕军,要剪除一个对手!

    他知道自己完了,走出这一步,他将永远被烙上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的印记,也将永远地失去亲情和爱情,失去王祖父和微浓。他不敢抬头,即便微浓就站在他身边,他也没有资格再去看一眼了。

    微浓倒是没有想着处置原澈,她反而想起方才遇见云辰的情形,思索片刻,开口问道:“您方才见过云辰了?”

    “见过了。”宁王语气平平。

    “他对您说过什么?”微浓再问。

    “怎么?你有话说?”宁王面色如常,不答反问。

    微浓想起那日她曾对简风说过,她要将祁湛和聂星痕遇刺的内幕告诉宁王,可当真正面对宁王时,她又迟疑了,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而云辰眼下就在宁王宫,一旦她说出来,云辰插翅难逃。

    微浓唯有委婉地问:“当日夜里的情形,魏侯世子没向您提起吗?”

    若放在以前,宁王必定配合微浓绕圈子,但如今他心情悲痛,根本没有耐性听微浓一再试探,忍不住喝问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微浓心头大感诧异。以她对原澈的了解,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有这么多内情,原澈为了脱罪,必定会将简风从中作祟的事供出来。可是看宁王的反应,原澈根本一个字没说。

    微浓再次看向原澈,而后者依然跪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你到底想说什么?”宁王见微浓半晌无话,忍不住再次喝问。

    微浓心存疑惑,决定暂时不提一干内情,顺着宁王的话道:“不是我想说什么,是您叫我来宁王宫做什么?我若真对魏侯世子‘要杀要剐’,您会同意吗?这种话不提也罢!”

    “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宁王突然情绪大乱,“孤比你更想杀了这个阴险、自私、狠毒的孽障!”

    在微浓的印象里,宁王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冷静、威严的仪态。他坐了六十几年的王位,经过无数风浪,子孙互相倾轧之事时有发生,丧子丧孙他更不是头一次见到,早该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了。

    但宁王此刻却大发雷霆,面上尽是悲痛欲绝之色,可见祁湛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微浓不想再说什么讽刺的话了,在这件事上,燕宁都是受害者,他们承受着一样的痛苦,一样痛失至亲至爱之人。她只是回道:“如何处置魏侯世子,容后再议,如今我更想知道您对燕宁之间的关系作何看法。”

    听闻此言,宁王的情绪似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抚着额头沉声回道:“孤今日让你前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攸关宁燕两国之国运……”

    不等微浓开口追问,宁王已是老泪纵横:“聂星痕……他是孤的亲外孙!”

    “你说什么?”微浓心中惊悸,怀疑自己是幻听。

    而一旁的原澈更是惊讶无比,睁大眼睛抬头问道:“聂星痕他……他难道不是太子伯伯的私生子?”

    此话一出,宁王勃然大怒,抄手将案边笔洗扔在了原澈脸上:“狗东西!这种谣言你也说得出来?!”

    宁王话到此处,却恍然大悟,指着原澈痛斥:“难怪你会去袭击聂星痕!孤还以为你是为了两国战事!原来你是怕多一个竞争对手和你抢王位!”

    宁王气得脸色涨红,走下丹墀,一脚狠狠踹在原澈胸口:“孽障!你有没有脑子?他若是孤的亲孙子,孤还用费尽心机扶持湛儿?两国还打什么?亏得孤还以为你长进了,知道去暗算敌军主帅!原来是孤高看你了!”

    宁王声音沉痛,眼见他又要对原澈一番拳打脚踢,殿内两名太监连忙上前劝止。原澈也连连磕头请罪:“王祖父息怒,是孙儿不孝,是孙儿听信谣言,上了人家的当!”

    “你是听了谁的谣言?”宁王厉声质问。

    原澈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将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都是孙儿的错,都是孙儿的错……”

    “事到如今你还要包庇谁?谁传的谣言?说!”宁王不死心地追问。

    “不怪任何人,是孙儿听了聂星痕的身世……自己猜的。”原澈咬牙揽下所有错误。

    微浓一直在侧冷眼旁观,此时也面无表情地道:“王上,我没有时间看您教训孙子,先说正事吧。”

    宁王转头看了看微浓,又看了看原澈,无力地踉跄几步。两名太监连忙搀扶过他,将他重新扶回龙椅之上,他这才算是冷静下来,朝两名太监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没有孤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太监们显然有所顾虑,但还是躬身退出了正殿。

    微浓知道,宁王是要说聂星痕的身世了,便也没再说话,静待下文。

    宁王双手无力地撑在扶手之上,语带愧色:“当年是我一场轻狂,毁了几个孩子……”他缓缓陷入一段深沉的回忆之中,说出了积郁在心头五十年的秘密。

    世人都知宁王七岁登基,乃九州有史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君王。但事实上,他登基之时年纪尚幼,朝政全靠其母——宁国圣慈王太后一力支撑。直至宁王二十岁,圣慈王太后去世,他才将大权全部收归,开始了真正的掌权之路。

    而在圣慈王太后去世当年,他才刚到弱冠之龄,又是初掌权,为表孝心,他决定罢朝百日去王陵守墓。当时他已经大婚,后宫中妃嫔有数十人,但为了能博得朝臣、百姓的好口碑,他拒绝后妃相随,只带了数百侍卫和寥寥几个侍女前去,并声称:守孝期间不穿绫罗,不食荤肉,清心节欲。

    当时,这段话也的确为他赢得了极高的评价,一时广为朝野称颂。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陵之中的生活异常单调,每日除了看书、习武之外,他根本无事可做。说是扫墓,其实不用他亲自动手;说要逛园子,偌大的王陵之中尽是列祖列宗的陵寝,即便风水再好、风景再美,他也无心游逛。

    其实粗布麻衣、粗茶淡饭的日子尚可忍受,但让他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做到清心寡欲实在不太容易。偏生身边几个侍女都是当年圣慈王太后挑选的老实人,近身服侍虽无微不至,但是木讷乏味,根本引不起他任何兴趣。

    直至圣慈王太后去世的第四十九天,王陵之中为其进行了隆重的招魂祭奠,他才发现有一个女子在为他的母亲守陵,是真真正正的守陵,就住在陵寝门口的石室之中,每日都要点灯、洒扫、诵经。

    这名女子他认识,是圣慈王太后生前非常宠爱的一名侍女,比他大四岁,名叫看雪。他每次去觐见王太后时,都能见到她服侍在侧,偶尔也会与她攀谈几句,询问王太后的衣食起居,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

    见看雪在此守陵,他才想起来,圣慈王太后生前根本离不开看雪服侍,故而临终前特意留下遗言,命其殉葬。后来是他觉得活人殉葬太过残忍,便下令改由石人代葬,而原本殉葬之人改为守陵。看雪因此免于一死,却要终生留在这座王陵之中,与圣慈王太后的陵寝相伴。

    守陵人的生活清苦、单调,并非一般人可以忍受。而住在石室中的守陵人更苦,与死者仅一墙之隔,每日除了点灯、洒扫、诵经、祭奠之外,根本无事可做。尤其石室建在地下,毫无人烟,一年四季皆阴冷潮湿,不见天日,这样的日子连男人都无法忍受,更何况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最令他痛心的是,看雪已在宫中做了十年侍女,还有一年就满二十五岁,该到出宫的年纪了!而在这之前,圣慈王太后还口口声声说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可是一转眼,却又留下遗言要她殉葬,即便由他开恩免于生殉,她却也注定要凋零在这王陵之中。

    他知道,圣慈王太后为人挑剔、强势,能得到她的信赖并不容易,看雪必定是个好姑娘。而就在这座王陵之中,他对她的好印象变成了愧意和怜惜,加之他实在太过寂寞,便每日都来石室里找她说话解闷。

    最终,两个孤寂的人互相得到了慰藉,他对她由怜生爱,在这最该清心节欲的地方发生了罪恶的事情,玷污了列祖列宗的安息之地。

    可他并不后悔,他疯狂地迷恋上了看雪。短短不到两个月的相处,他终于明白为何挑剔如圣慈王太后也会偏爱她——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像春日里的绵绵细雨,清凉清新,润物细无声地滋润了他。

    他十五岁大婚,迄今已有五年,后宫里那么多大家闺秀,与看雪相比竟都乏味至极,无一人能如她这般知他心意。原本清苦的守陵生活,因为有了她而迅速飞逝。不知不觉三个月守陵期满,他必须回朝,而她依旧要留下。

    因为他当时刚刚掌权,面对朝堂、朝臣都是步履维艰,根本没有勇气把她带回宫去。他害怕朝臣们的指责与辱骂,骂他道貌岸然,骂他不孝不义,骂他在王陵之中与守陵的侍女苟且。他必须要维护一个明君的声誉,维护他将来的君王之路。

    于是,他向看雪承诺,至多两年,等他真正坐稳了王位,他就来接她回去。而他也真的这样做了!甚至没等到两年,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筹划要如何把她接进宫里。他想了无数种方法,有假死、有换人、有更改身份……

    可当他亲自去王陵接看雪时,赫然发现看雪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女婴!

    王陵之中人烟稀少,墓室里的守陵人更是与世隔绝,看雪自他走后便有了身孕,却因常年待在石室之中,根本无人发觉!她竟然独自生下了这个孩子!

    因为条件艰苦,那孩子虽然已经十个月大了,却还是小小的一团,面黄肌瘦,毛发稀少,手指上长满冻疮。他当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看到这孩子更是愧疚不已,当即决定把她们母女都接进宫里。

    可他没想到,看雪拒绝了,她自觉辱没了王陵的神圣,对不起圣慈王太后的信任,选择留下赎罪。但石室苦寒,她终究是心疼孩子,便请求他把孩子带回宫里。他劝不动她,也自知罪孽深重,只得将孩子带了回去,而让看雪继续留下。

    回宫之后,他不敢说出这孩子的来历,只得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是去王陵祭拜之时,路上偶闻婴孩啼哭,想是列祖列宗显灵降福,便将这孩子带了回来。

    他亲自为孩子取名澈儿,养在王后宫中,因他当时膝下只有两个幼子并无女儿,便也对澈儿格外疼爱。但因顾及名声,虽然他待澈儿比任何孩子都亲,他始终没敢承认这是他的亲生女儿。就连王后也从未怀疑过澈儿的身份,待她极好。

    没过几年,看雪在愧疚与自责之中病逝,他又把对看雪的全部思念转移到了澈儿身上,待她更好。因为惦记澈儿,他每月纵使再忙也要去王后宫里四五日,宫人们都说他对王后情深义重,成婚十数年来恩爱不变。其实少有人知,他全是为了澈儿。当然,发妻对澈儿视如己出,他也确实感激敬重。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还是有所忽略。澈儿与太子原真都养在王后膝下,从小一起长大,他看到原真对澈儿疼宠有加,本以为这是兄妹之情,可两人却发展成了男女之爱。

    当他发现两人的关系不一般时,已是王后带着原真来向他当面求娶。王后的本意是澈儿身份特殊,又深得君恩,两人若真心相爱,就该名正言顺地请求赐婚。他得知此事后惊怒交织,将王后痛斥了一顿,又下令将澈儿软禁,不允许她和太子原真再有来往。

    谁知这两个孩子都是执拗脾气,一个扬言非卿不娶,一个声称非君不嫁。为了保持他身为君王和父亲的威仪,他又不能说破真相,唯有硬逼着原真娶了正妃,还将澈儿送去别宫继续软禁。

    如此过了整整一年,直至太子妃怀有身孕,他才觉得事态慢慢平息,将澈儿重新接回宫中。原本他是打算安排澈儿出嫁,岂知两个孩子又迅速旧情复燃,甚至走了极端的方式,想以“生米煮成熟饭”的方式来要挟他!幸好他及时发现,才没让两个孩子铸成大错。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当年的内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这也彻底打击了两个孩子。太子原真本是他最中意的接班人,文韬武略,对政事也颇有见地。可自从真相揭穿之后,原真开始一蹶不振,甚至沉迷女色,政事上也不如从前勤勉。

    澈儿更不必说,每日以泪洗面,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送澈儿离开,是在他即位第三十三年,有人前来暗杀太子原真。主使者始终没有被查出来,不外乎是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但杀手不多,只有四五人,其中一个还是女人。

    原真虽然颓废,但还保持着警醒,身手也不错,所以对方没能得手,反而被原真生擒了一名女杀手。可他没想到的是,仅仅因为那女杀手与澈儿长得有几分相像,原真便受了刺激,醉酒之后将那女杀手强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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