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多数宁军是抱着“必死也要收复幽州”的信念去的,再有宁国百姓做后盾,战场上均是以命相搏,不畏死伤勇猛无比。反观燕军,在聂星痕已死、明尘远不在军中的情况下,显然没有那股士气了,面对宁军近乎疯狂的进攻,还有宁国百姓们的暗中相助,燕军反倒畏首畏尾了。
不少燕军甚至私底下抱怨:“以前跟着摄政王殿下,一是崇敬殿下甘愿追随,二是想为国效力,三是图自己升官发财。如今殿下死了、镇国侯反了、几个将军互咬得厉害,咱们也不知是在给哪路反贼效力,更没法子光宗耀祖,还打什么打?”
这种话一旦传开,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许多将士受此影响,消极备战。几个缘由加在一起,燕军失了天时、地利、人和,在战场上一退再退,连失几座城池,包括作为燕军大营的幽州府。
后来,明尘远倒是回来了,也一鼓作气重夺幽州,但却损失惨重。十万援军折损五万,另有五万随他杀入幽州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因为宁军在快速收复幽州府时,已迅速将城内百姓迁走,又找到了云辰提及的隐秘古道。因废弃太久,古道上长满了草木,遮天蔽日,故而一直没被人发现。宁王果断下令砍树辟路,不惜出动大量人力,终于赶在明尘远回来之前将古道重新开辟,设下埋伏。而燕军当时耽于内斗和前线战事,根本没有发现宁军在后方大举开山劈树,重设古道。
然后,便有了云辰所说的“瓮中捉鳖”,宁军故意输给明尘远,却又不敢输得太明显。双方僵持数日,各死伤五万人马,终于将明尘远的剩余人马全部引入了幽州府城,再借由那条古道将城池团团包围,切断水源。
原本驻扎在幽州的那批燕军,经历几场夺城之战,已经死伤近半,余下五六万人曾多次营救明尘远,均以失败告终,最终只得飞鸽传书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聂星逸,并附带了宁王的条件。
若是燕王室对这五万人见死不救,将士们都会感到心寒,谁还会继续为燕国效力?燕军更加有理由懈怠造反了。可若是救了,燕王室就要答应宁王的和谈条件,相当于将王权拱手相送,在世人眼中更是矮了半截。
于是所有将士都在看着,看燕国要如何处置这棘手的事件。救与不救,好像都是一条死路——这就是云辰计策的高明之处。
当明尘远发现幽州府已经成为一座空城之后,他立即明白是中了算计。而且宁军做得很绝,不仅把百姓尽数迁走,甚至连一头牲口、一颗粮食都没有留下!还是燕军大营在此驻扎时,防患于未然,曾在地下挖了几个洞穴,埋藏了一部分军粮。
但这些粮食对于五万大军而言就是杯水车薪。
五万大军日日要张口吃饭,纵然再节省,那些军粮也只够支撑两日。明尘远在这两日内数次带兵硬闯,不仅没闯出去,反而伤亡惨重。他心里也清楚,日子拖得越久,越是消耗将士们的信心,没有粮食果腹,体力又跟不上,突围的可能就会越来越小,最后大家都会饿死在这里。
不幸中之万幸,虽然水源被截断,但是城内尚有几口老井,勉强够将士们饮水,因此大军还能再支撑几日。
转眼间,五万燕军已经在幽州府城被困五日了。这期间,明尘远想过无数突围的办法,奈何幽州府被宁军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根本没有突破口。后三天将士们纯粹是靠水煮树皮、草根充饥,只有明尘远的桌案上还能见到一丁点儿粮食,但也只是稀粥而已。
燕军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饥饿、绝望、士气低落、毫无斗志。
将士们饿着肚子,明尘远这个主帅又如何吃得下粮食,他一连两天将稀粥分给身边的侍卫,自己则坐在主帐内苦思冥想。他想不明白,整整五万人为何会突然被困在此处,他到底是哪里部署错了?
他知道将士们都在压抑着暴躁与不满,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打下去的动机了。他根本不指望聂星逸来救他,也不指望微浓和长公主,两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左右局势。
也许人在真正面对无法解脱的困境时,会产生各种各样激进的想法,明尘远也已经开始计划,要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去换这五万燕军的一条出路。他在心中暗下决心,若是到了后日情况还没有变化,他就让部属割下自己的头颅,去向宁军换取粮食。
正当他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写封遗书时,宁军主动送来了粮食,并带来消息:宁燕准备进行和谈,宁王派遣离侯云辰、紫金光禄大夫沈觉为和谈使者,燕国派出镇国侯明尘远、辅国大将军杜仲、定义侯暮皓出面。为表公平,和谈之地定于姜国境内的苍山之上。
这场和谈时称苍山和谈。
燕国定下的和谈人选颇具深意:明尘远代表军方意见,辅国大将军杜仲代表忠于聂星痕的朝中势力,而定义侯暮皓则代表燕王聂星逸的利益。三方各有思量,各自携带谋臣若干,浩浩荡荡地赶往苍山。而微浓因身份缘故,不方便出现在和谈使臣的名单之中,但也随行去了。
相比燕国,宁国派出的使臣则很微妙。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沈觉和云辰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燕宁和谈,宁国却找了两个楚人出面,倒也有些意思。
当明尘远踏出幽州府城之时,迎接他的是云辰,还有定义侯暮皓。没等他开口说话,云辰已经对定义侯伸手相请,客气笑言:“两位长久不见,定有话要说,我在一旁静候。”言罢他便命车夫将自己的车辇牵到远处,坐进车里等候。
定义侯暮皓去年被聂星逸派去与宁王秘密交易,却不曾想在宁王宫困了半年之久。直至这次燕军大败,明尘远被困幽州府,宁王知道大势已定,才将他放了出来。
他本想先回国去见见聂星逸,商量下燕宁的局势,岂料刚走到半路,和谈的消息传来,宁王特意让云辰在半路截住他,还建议他顺便去幽州府接出明尘远,一同前往苍山和谈。
定义侯见到明尘远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这些日子委屈镇国侯了,王上派你我二人同去苍山参与和谈,老夫想先与侯爷商量商量,你我二人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和谈?谁答应的和谈?”明尘远一看到定义侯,想当然地以为这是聂星逸一意孤行,瞬间恼怒非常,便欲质问。
定义侯叹了口气:“据说是几方权衡之下做出的决定。”
明尘远双目眯起,也不顾及面子了,冷着脸讽刺定义侯:“几方权衡?恐怕是你们父子的权衡吧!聂星逸想做卖国贼?”
定义侯神色一沉:“镇国侯说话可要注意,你的命就是‘卖国贼’救的,没有我们这些‘卖国贼’,你早就饿死在幽州府了!”
“我宁可饿死,也不会投降!”明尘远怒火中烧,“什么和谈,我不去!”
定义侯脸色一沉:“烟岚郡主也同意和谈,已经起程去了苍山。”他也不想再强撑什么,索性撕破脸面,“老夫福薄,没有福气和镇国侯同行,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言罢,定义侯径直走到云辰的车辇旁,拱手辞行:“云大人恕罪,老夫先走一步。”
云辰已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便什么都没问,下车朝他回礼:“侯爷慢走,咱们苍山再见。”
眼见着定义侯的车辇渐渐远去,云辰又走到明尘远身边,淡淡地道:“王上已经为镇国侯备下马车,您即刻便能起程赶往苍山,一路食宿都已安排妥当。”
“我不会去的。”明尘远根本不领情,他看向云辰,目中杀意骤起,“和谈之事,可是你从中挑唆?”
“镇国侯措辞不当,”云辰神色如常,“统一乃百姓所望,我是说和,不是挑唆。”
明尘远冷笑一声,抬起佩剑直指云辰的脖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殿下的死,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云辰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一眼城门,那被宁军团团围住的城内,隐隐还能听到因为有了粮食而满足的欢呼声。云辰毫无惧色地道:“你麾下五万将士才刚刚吃了一顿饱饭,你若不顾及他们的生死,可以当场杀了我泄愤。”
他这一句话,等同于承认围困燕军的计策是自己出的,像是故意要激怒明尘远,根本不掩饰什么。
可想而知,明尘远听后是什么心情,简直是气愤难当,忍不住狠狠啐了他一口:“你真是无耻!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云辰闪身躲过明尘远的唾沫,却故意掸了掸衣袖,回道:“相较于十年前你们屠杀楚国百姓十万,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收取一些利息罢了。”
“当年之事你不要装作无辜,是楚人拒不投诚,又在水源里下毒,先王才会一怒之下命令屠城!这是给我们被毒死的将士一个交代,给全军一个交代!换作是你,难道你不屠城?谁知道楚人还有什么诡计!”
明尘远握住佩剑,怒斥云辰:“战场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暗中给殿下下毒,又用计刺杀,还要饿死我们的将士!有其主必有其民,难怪楚人就爱用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简直无耻至极!”
此时此刻,明尘远浑身杀意凛然,像是渴望嗜血的野兽,恨不得杀云辰而后快!却偏偏还有一丝理智克制着他,告诉他城内还有五万将士的性命捏在云辰手中!
而无论明尘远说什么,云辰都没有反驳,听他发泄完一通,才冷冷地道:“你与其在此骂街泄愤,不如仔细想想和谈的条件,千万别在我手上吃亏。”
言罢,云辰两根手指轻轻拨开横在脖子上的剑,学着方才定义侯的口气道:“在下福薄,看来也没福气和镇国侯同去苍山,先走一步了。”
“苍山我是不会去的!我绝不同意和谈!你的阴谋休想得逞!”明尘远愤恨不已,“我早晚会杀了你为殿下报仇!”
“杀我?”云辰唇畔微勾,毫不掩饰对他的嘲讽,“你手下还有多少人马可用?”此言说罢,云辰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辇,驾车离开。
明尘远一人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恨意与沮丧盈满心头,令他更加无力。他不敢去回想,这几日将士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树皮吃完了吃草皮,草皮吃完了吃草根……
就在昨天,因为抢夺一只老鼠,几十个将士不顾尊严地打了起来!两个人被活生生踩死,其余的人都受了伤,抢到老鼠的那人还是队长,他担心老鼠再被抢走,竟然当众把老鼠生吞入腹!
今日一早,宁军把粮食送进了城,立刻又掀起新一轮的疯抢。若不是他竭力压制,昨日的悲剧又将重演。而当所有将士都吃上一顿饱饭后,那满足的欢呼简直令人无法形容。
这一招实在太阴毒了!消磨了燕军的意志,打击了他们的士气,也毁了他们的自尊心……这五万将士,算是废了!云辰说得没错,他没有多少人马可用了!
明尘远还是忍着一腔怒气去了苍山,他必须要弄清楚微浓同意和谈的原因,以及他离开燕国期间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故。他和定义侯一前一后抵达苍山,姜王早已在此安排,但燕、宁两国的和谈使者都还没到,云辰连个影子也没。
姜王一直显得很平静,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毫无察觉。明尘远知道,他其实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若是燕宁能够谈拢,姜国只能服从和谈的条件,否则夹在两国中间就会腹背受敌。
在此等了足足半月,燕宁两国的使者团才陆续抵达,先到的是燕国的使者,如定义侯所言,微浓也在其列。苍山下已然封山戒严,不仅姜王派了军队守住上山通道,燕国此行也带了不少人马,全都驻扎在苍山脚下。只有参与和谈的人才能上山,姜王为此特意制作了专用令牌,凡是上山之人人手一个。
微浓上山,刚领到令牌,明尘远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问起情况,开口便是一句质问:“你也同意和谈了?”
“是。”微浓承认。
明尘远的火气立即上蹿:“你为何要同意和谈?你难道不明白这是宁国的陷阱?”
“我若不同意,难道要看你和五万将士饿死在幽州?”微浓无力地垂下眸子,“这才是最大的陷阱,救人,折损严重;不救,失去军心。”
“我就算饿死,也不接受这种懦弱的妥协!”明尘远是真的被激怒了,朝微浓大喝,“这是殿下创的基业!你怎能说断就断?”
“你根本不知国内是什么情形!”微浓跌坐在椅子上,无力地扶着额头,将国内局势一一告知,包括长公主的野心,聂星逸的小算盘,还有孩子们的安危。
“你和聂星逸的孩子都在长公主手里,我根本控制不住!”微浓只觉得心累,“若不同意和谈,五万将士折损不说,国内也将乱成一团!”
后果如何,微浓已经无法想象,也说不下去了,她面上浮起深深的愧色,对明尘远道:“当初是我让你把孩子送去公主府的……都是我的错,抱歉。”
“这不能怪你,”明尘远只觉得一片心凉,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而这还只是长公主的野心,那别人的呢?
“相比一个虚名,我更希望五万将士平安无事,燕国平稳安定。”微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话语低沉,“若是我不同意和谈,才是断送了他的基业。”
至此,明尘远仿佛也丧失了坚持下去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中:“长公主那儿,你是怎么交代的?我的孩子怎么办?”
“目前几个孩子都算安全,你先宽心。”微浓安慰他,“聂星逸以牙还牙,把长公主的两个儿子也绑走了,如今双方还在对峙之中,只等着定义侯回去调解。”
“那他还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回去?”明尘远说着就要起身去找定义侯。
微浓眼疾手快地拦下他:“你冷静一点,定义侯是聂星逸的亲生父亲,他若不参与和谈,谁能保证聂星逸的利益?你若逼着他回去,只怕聂星逸立即就会恼羞成怒,长公主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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