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凰途-宫闱秘密,动魄惊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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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燕王宫含元殿,新王寿宴。

    含元殿,燕王宫第一正殿,乃是举行重要朝贺或接待异国使臣之处,平日绝不轻易启用。

    主殿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坐落于三层白玉镶金的高台之上。殿前分峙翔鸾、栖凤二阁,两侧为麒麟、鸿宁二楼,殿、阁、楼之间以兰台高廊相连,辅以龙尾道盘旋而上,形成一个宏大的“凹”字形,轮廓起伏,气势伟丽,乃是九州驰名的宫殿。当年宁国太子出使燕国时,曾提笔赞其气魄“如日之升,如在霄汉”。

    有生以来,聂星逸头一次在含元殿做寿。直至踏足此处,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一国君王了,那种俯览万物的开阔之感,令他顿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宁国的使臣三日前便已抵达京州城,今日名为新王寿宴,也是聂星逸登基之后头一次接待异国使臣。于公于私,王后都应出席,否则便是伤及国体了。

    故而,当微浓出现在含元殿时,聂星逸着实松了一口气。

    “孤还以为你不来了。”两人落座时,聂星逸低声讽道。

    微浓冷然地笑:“既然给我下了药,又何必惺惺作态?”

    “下药?”聂星逸诧异地看向她,“什么药?”

    “臣妾不慎‘中蛊’,太后娘娘亲赐‘解蛊奇药’,怎么?您难道不知情?”

    微浓口中这“臣妾”二字,令聂星逸觉得刺耳,他不禁蹙眉:“这不是我的意思。”顿了顿,又道,“能让你消停几天也好。”

    微浓笑了笑,仿佛浑不在意。

    聂星逸的火气立刻蹿了上来,欲开口再言,便见含元殿外已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随后就见敬侯聂星痕引着一众宁国使臣进入殿内。

    这一次燕国之行,宁国并未派出王室宗亲。究其原因,乃是宁国太子病重,朝内人心惶惶。太子的两个兄弟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储君之位,谁也不愿在此节骨眼上离开。但碍着邦交礼节,燕国新王即位又是非来不可的,也要趁机探探新王的实力与态度。于是,宁王派了紫金光禄大夫——沈觉作为贺使,出使燕国。

    十日前,聂星逸被微浓划伤左颊,所以这些日子他并没有私下宣召朝臣,只在早朝时远远坐在丹墀之上,以遮掩脸上的伤痕。

    这一次,他见宁国来的并非王室宗亲,恰好聂星痕这个天策上将的权职被架空,他便将这不咸不淡的差事交了出去。就连前天晚上的洗尘宴,也是由聂星痕出面款待。

    须知两国邦交,历来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归纳起来是四个字——地位互等。二十几年前宁国太子访燕之时,他父王聂旸也是燕太子,太子出面接待太子,身份对等。

    而这一次,宁国来使并无宗亲,均是朝臣,按礼而言燕国只派重臣款待即可。可他偏偏要让聂星痕这个敬侯出面,贬低之意不言而喻。但谁敢说不妥呢?反而会觉得他新君登基,更加重视两国邦交,即便有什么揣测,也无人敢置喙。

    这一番羞辱,聂星痕不得不受下,令他感到极其痛快。

    想到此处,聂星逸忍不住窃笑起来。眼看宁国一行十数人已进了含元殿,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左脸,再次确认伤痕已经落了痂,才摆出几分体面的笑意,望着渐行渐近的宁国使臣。

    “臣弟见过王上、王后娘娘。”聂星痕率先行礼,指着旁边的宁国使臣,介绍道,“宁国紫金光禄大夫沈觉沈大人,携使团前来为王上祝寿。”

    “沈觉见过王上,见过王后娘娘。”使臣之中,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青衫长立,不卑不亢地行礼拜见。

    聂星逸笑着客套:“沈大人及众位使臣一路辛苦了,舟车劳顿,实在让孤过意不去啊!”

    沈觉顺势回礼,手执一张烫金的大红礼单:“这是敝上一番心意,愿王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愿两国睦邻友好,源远流长。”

    此言甫罢,某太监已眼疾手快地接过礼单,毕恭毕敬地奉至聂星逸面前。

    聂星逸飞快地扫了一眼,笑道:“多谢宁王厚谊,几位大人快请入席。”

    聂星痕也伸手相请,使臣们便各自入席,依次坐开。聂星逸说了几句祝酒词,无非是与宁国修好云云,众人便举杯一饮而尽。

    这边厢方才饮罢一杯,那边厢歌姬舞姬已鱼贯而入,伴随着朗朗莺声翩跹起舞。珠缨炫转,翠钿霓裳,殿内皆是红袖素手盈盈回绕。

    正值聂星逸二十五岁寿宴,除却宁国一行人之外,燕国的王室宗亲连同各部重臣均在席上。当然,这些“重臣”都是聂星逸的人了。

    而宗亲座上,自是以长公主聂持盈、定义侯暮皓为首;金城公主因有孕在身缺席,对外则谎称身子抱恙;此外,只剩下敬侯兼天策上将聂星痕在座。自从先王生前处置了几个手足兄弟之后,燕王室便越发人丁稀落了。

    聂星逸看着寥落的宗室成员,蓦然想起了楚王,以及微浓的愤而行刺。他忽然有些感同身受了,想当年枝繁叶茂的楚王室,一夜之间死的死,散的散,大约任谁都是难以承受吧!

    想到此处,聂星逸忍不住看向右侧的微浓,却发现她正盯着席间某一人细看。聂星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了宁国使臣的席间——她在看沈觉。

    聂星逸有些不解,便低声询问微浓:“你认识沈觉?”

    微浓闻言一怔,头也不回地否认:“不认识。”她从沈觉身上收回目光,却又扫了一眼聂星痕。

    碰巧,聂星痕也在看她,目无波澜,却似深藏了某种情感。而这种情感毫无顾忌,毫不遮掩。

    这一幕自然落入了聂星逸眼中,他不禁大为恼怒,又碍着寿宴的场面不好多言,只得低声警告微浓:“你到底在看谁?”

    微浓转而望向殿上歌舞,不再说话。

    聂星逸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难道是因为中毒之事?他正思索着,耳畔再次响起微浓的声音:“我去殿外透透气。”言罢不等聂星逸回应,便起身行礼走下丹墀,从含元殿后门离开。

    殿内,歌舞正兴,酒意正浓,沈觉作为宁国使臣之首,少不得被灌了数杯,连说不胜酒力,半晌才从席间脱身出来。含元殿后的小花园夜风习习,带着冬月里的丝丝凉意,吹得他头脑清醒了些,也吹散了一身酒气。

    前方华服翟衣的女子背对他而立,像是在刻意等着他,又像是在缅怀往事。沈觉默然片刻,走上前去,向微浓礼道:“公主,许久不见了。”

    微浓缓缓转身,望着落拓的沈觉,满目伤感之色:“楚国国破之后,我一直以为您殉国了。却没想到,您换了身份改投宁国。”

    “是沈某愧对王上,愧对太子殿下。”沈觉长叹一声,并不对自己的际遇多做半分解释。

    微浓也没多问,语带追忆:“一转眼五年半了,就连聂星逸都没认出您来。”

    五年半前,宁国的紫金光禄大夫沈觉,还是另一个身份——楚国太子太傅,也是楚国的求亲使,曾来燕国为太子楚璃求娶正妃。

    当年沈觉前来求娶的过往历历在目,然而真正娶她的那个人,却已不在了。一时之间,两人都沉浸在了回忆之中,无限感伤。

    “聂星痕认出您了吗?”微浓再问。

    “认出了,”沈觉直白回道,“但敬侯没多问一句。”

    “他当然不会多问,”微浓淡淡讽笑,“他恨不得您忘得一干二净。”

    沈觉眉峰一蹙:“沈某如今是宁国使臣,自然以宁国的利益为重。在其位谋其政,任何挑起宁燕纷争的事,沈某都不会做的。”

    沈觉这一番话,令微浓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自古以来,世人皆赞赏忠心耿耿的勇士,无论成败,“忠义”总是衡量一个男人的头等条件。眼前这个男人,曾是楚王与楚璃最倚仗的重臣,学识渊博,两袖清风,在楚国处处受到尊敬和爱戴。在世人眼中,这样的人应是忠心的国士,楚国国破,以身殉国仿佛才是他的出路,又或者从此辞官归隐。

    可他竟然更名换姓改投他国,还光明正大地再次来到燕国,以另一种身份,代表另一国的利益。

    真正有才华的人,绝不会被一时的落魄所压制,无论到了何处,都有东山再起之时。显然,沈觉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微浓细细观察他,除了眉目间有些许沧桑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派清流名士的磊落之色,令人想要鄙夷都难。微浓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鄙夷沈觉,因为她也改嫁了,与沈觉的背弃并没有任何不同。

    正想着改嫁之事,沈觉便主动提起来了,语带惊疑:“公主,您不是高宗之女吗?怎会改嫁给……”

    高宗,是先王聂旸的庙号。

    “我并非高宗之女,当年是一场错认。”微浓言简意赅。

    沈觉对此事也没有深究,沉默须臾,只叹道:“这么说来,高宗对您真是不错。”

    微浓似已麻木,也懒得多做解释。

    沈觉为官二十余年,阅人无数,见微浓这副模样,便知她嫁得不情愿。于是,他好意提醒道:“公主,咱们故人一场,有句话,沈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愿闻其详。”

    沈觉便转头望着含元殿,声音几不可闻:“这个位置……聂星逸坐不久了。您不若早做打算。”

    沈觉才来几天,难道看出了端倪?微浓心头一紧,却不愿泄露心思,故意问道:“此话怎讲?”

    沈觉叹了口气,双目微微眯起,目光如炬:“哥哥道行太浅,弟弟心思太深,二人迟早一战。”

    “您何出此言?”微浓追问。

    “聂星逸差敬侯接访宁国来使,是个蠢钝至极的决定。试想,倘若敬侯与宁国趁机达成合作,他怎能敌得过?”沈觉直白言道。

    微浓立刻会意。

    沈觉再次叹道:“单凭这一点,便知聂星逸眼界太窄,心思太浅。若是敬侯做了燕王,他绝不会让竞争对手有机会接触他国,寻求帮手。”

    由此可见,聂星痕已经开始行动了。微浓越想越觉心惊,只得适时打住思绪,对沈觉回道:“多谢您提醒,我会留意的。”

    “无论如何,请公主珍重,否则殿下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沈觉语带哀伤。

    冬月的夜风到底是起了一丝凉意,和着四周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是一种华丽的悲凉,令人顿觉世事倥偬,人生浮哀。这一刻,再辉煌崇高的地位都敌不过心头的悲伤,那个叫楚璃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

    喉头的哽咽与鼻尖的酸涩令微浓忍不住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确信眼泪没有流出来,才轻声回道:“若非当初燕王错认,我也不会和亲楚国、认识楚璃。无论如何,我都感谢这段阴差阳错的际遇。”

    “阴差阳错?”沈觉蹙眉,随即醒悟过来,“原来您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微浓没有明白。

    沈觉欲言又止,斟酌良久,才开口相告:“您和亲楚国,根本不是阴差阳错。您原本就是殿下选定之人。”

    “我是楚璃选定之人?”一瞬间,微浓听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有疑惑,有焦灼,但更多的是迟来的悸动,“这话什么意思?”

    沈觉缓缓长叹,也不知是在替她遗憾还是在为楚璃难过。他转而望向含元殿的西南方,仿佛这般望着,便能眺望至故土,流转回过往。

    “楚燕和亲,是殿下主动提议的。沈某临去燕国之前,殿下给了我一张画像,命我转交燕王。殿下交代,画中女子是太子妃的第一人选,希望燕王能找到此女,收为义女和亲楚国。”

    听闻此言,微浓猛然想起,楚璃书房中的确藏着一张女子画像,而画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当时楚璃说,画像是求亲使带回来的,她相信了!因为自古以来,许多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没见过面,男方都是先看到女方的画像,这并不稀奇。

    “您说的画像,是不是我穿着一身红衣,牵着一匹白马?”微浓连忙问道。

    “没错。”沈觉予以确认,“当初沈某带着画像抵达燕国,听说金城公主已许了人家,便知燕王不愿嫡女远嫁。这恰好是个机会,我正欲借机提出画像之事,但敬侯先提起了您。”

    话到此处,沈觉表情复杂,似在感叹宿命的神奇:“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大为吃惊,您跟画像一模一样!后来听说您是燕王沦落民间的女儿,我立刻打听了您的身世,修书禀告殿下。殿下回信说,只要您是房州人,擅使峨眉刺,就是他要找的人。”

    沈觉望着微浓越发吃惊的表情,最后说道:“我见事情如此巧合,便也没再节外生枝,直接定下您做了和亲公主。”

    微浓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含元殿的,方才沈觉的一席话实在太过震撼,令她久久无法平静。

    她确信,在和亲楚国之前,她从未见过楚璃。那么,楚璃怎会事先选中她做太子妃?事后又为何不对她提起?聂星痕举荐她和亲,是否与此事有关?

    只可惜,斯人已逝,这些内情永远成谜了。

    也许,该问问聂星痕?微浓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席间,见他一派从容闲定,正与宁国使者推杯换盏,心无旁骛。不知怎的,她蓦然间想起了那些久远的时光。

    回忆似一盏烈酒灌入愁肠,醇美辛辣后劲十足,轻易勾出她从前的懵懂与疯狂,还有那点无知的快乐。待到酒醒,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悔恨不迭,是伤痛欲绝。

    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入聂星逸眼中:“怎么?与沈大人叙够了?”

    微浓收回视线,转而看他:“你想起来了?”

    聂星逸冷哼一声,感到自己像个被人戏耍的猴子。时隔五年之久,沈觉又换了姓名,他早已忘记对方的长相。但显然,微浓与聂星痕都认出来了,却无一人向他提起,若非侍卫对沈觉有些印象,他险些就被瞒过去了。

    想起微浓的刻意隐瞒,还与沈觉先后离席,他断定两人是去叙旧了。如此一来,燕王室错认公主的秘密便会流传出去,自己娶了亡国太子妃的事也会被世人知晓。

    聂星逸忽然觉得很难堪,几乎恶狠狠地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微浓浑不在意,神色更显疏离,她漫无目的地看向席间,像是在欣赏歌舞,又像在思索什么。

    聂星痕似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转眸望向丹墀之上。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可微浓看不透,此刻也无心揣摩。

    就在此时,沈觉也重回宴席之上。聂星逸几乎是按捺不住讽刺之意,立即举杯笑问:“沈大人出去这么久,可是酒量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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