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皆是面无表情,连该做的礼数都省了,唯独长公主面带忧色,忍不住嘱咐他:“敬侯,好生为王上医治!”
聂星痕十分沉稳,噙笑回道:“姑母放心,侄儿定当竭尽所能。即便让侄儿一命换一命也在所不惜。”
他此时此刻的姿态,与在含元殿时大不相同。方才刺客突袭时,他还曾替聂星逸解过围,语带关切做做样子。而眼下他孤身一人身陷重围,为何如此从容闲适?竟连半分戏都不肯演了。
长公主心头疑惑,更加担心聂星痕的处境。想起新王即位以来,夫君定义侯连番受到重用,一跃成为国丈,而她自己也审时度势,没有再为聂星痕说过半句话。午夜梦回,也曾对先王的信任感到愧疚,可她人微言轻,岁数又大了,独自一人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也恐连累了整个长公主府。
想到此处,长公主叹了口气,心中的愧疚之意更浓,却不好再多说什么。
聂星痕仿佛没看到她的忧虑之色,转头吩咐连阔:“连卿快进去看看,再迟恐怕王上就等不及了。”
这话说得太过大逆不道,赫连璧月心头震怒,又恐他还有后招,只得不言。眼见连阔进了寝殿,又听聂星痕说道:“太后娘娘不进去看看?您不怕连阔使什么手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赫连璧月握住座椅扶手,不肯输了阵势,“况且当着哀家的面,谁敢使花招呢?”
“您说得极是。”聂星痕仍旧卓然而立,微微颔首。
“先坐吧!”赫连璧月假作漫不经心,“王上遇刺,王后怎能不来侍疾?”
聂星痕落座于长公主下首:“这种场合,还是别让她看见了。”
在场所有人,都从中听出了几分暧昧之意,却无一人敢接话。赫连璧月瞥了明丹姝一眼,见后者也是面无表情,遂一声冷笑。
众人无声地等着,昏暗的灯火下,所有侍卫都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神情默然,纹丝不动,仔细看去,才能发现他们如临大敌的紧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阔随着几名御医走出内殿,跪于阶前回道:“禀太后娘娘,王上所中之蛊已得到控制,只是失血过多。”
最后四个字口音太重,赫连璧月倾耳听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那就补血啊!人参、鹿茸……能补血的药材都用上!”
连阔没再说话,倒是一旁的御医磕磕巴巴地说道:“太后娘娘,以药补血见效太慢,恐怕王上等不了了。”
“那要怎么补?”赫连璧月急切地打断。
“以人补血。”御医再道。
“用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您误会了。”连阔终于开口解释,“这补血之法,并非人人可用。须得以我姜国独有的血蛊之术,用至亲之血将蛊虫养大,再由蛊虫将血输入王上体内。”
“至亲之血?”赫连璧月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什么至亲?”
“父母手足,三代之内的血亲。”连阔面色郑重,“即便是至亲,也未必能养得了血蛊,须得先验血,与王上血质相符才可。”
听到此处,赫连璧月狐疑渐起,看向她信任的御医们:“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哀家觉得,此法过于凶险。”
“血蛊之法,臣等早有耳闻,姜人用了数百年,倒也不至于凶险。”为首的御医顿了顿,低叹,“方才臣等商讨过,为今之计,血蛊见效最快。若是再拖下去,恐怕王上性命凶险。”
听闻此言,赫连璧月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殿内众人又惊疑,又忐忑,唯独长公主开口附和:“既然如此,太后快些下令吧!咱们这些三代血亲,每人一碗血,难道还救不活王上?”
她此言一出,赫连璧月浑身一震,口中只道:“容哀家想想。”
“性命攸关,怎能迟疑?”聂星痕适时接话,“多耽误一刻,王兄便多一分凶险,您说是吗?”
他话语悠悠,不见一丝急切。赫连璧月蓦地醒悟过来,目中杀意毕现:“你是故意的?”
聂星痕只做未闻:“身为至亲手足,儿臣必是补血的第一人选。只要能搭救王兄性命,儿臣愿一命抵一命,绝无怨言。”
御医们一听此言,提着的心都落了下去。如今烦恼之事无非是缺乏血源,王上的血亲皆是宗亲,谁的血都金贵万分,不是说取便能取的。若是敬侯乐意喂养血蛊……
一个御医忙上前禀道:“太后娘娘,这验血之法,臣也略懂皮毛,必定不会伤及敬侯殿下的性命。”
“那还磨蹭什么?还不快来采血?”聂星痕看向御医们,沉声命道。
几人看向首座的赫连璧月,这位临危不乱的太后娘娘,此刻却是神色阴冷,双目紧紧盯着聂星痕,没有作声。
御医们也不敢耽搁,连忙端了一排银器、银针,又将药水滴于一个器皿当中,对聂星痕伸手请道:“烦请殿下扎破食指,在这银碗之中滴上两滴血。”
聂星痕二话不说,将左手食指扎破。这碗里有一种特制的药水,可保鲜血不会稀释于水中,聂星痕垂目看着两滴鲜血凝结在水面之上,不言不语。
御医连忙拿起一枚沾了鲜血的银针,置于碗内搅动,半晌,不解地道:“咦?敬侯殿下的血与王上的血不相溶。”
“不相溶是什么意思?”聂星痕顺势问道。
“呃,就是您没法为王上喂养血蛊。”
连阔也上前看了看银碗内的情况:“按道理而言,您与王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血是能相溶的,这可怪了。”
聂星痕故作遗憾之色:“这等情况很少见?”
“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连阔如实回道。
聂星痕点了点头,再次看向赫连璧月:“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身份又尊贵,不到万不得已,您还是不要验血了。既然儿臣的血不行,不如让金城一试?”
赫连璧月双目阴鸷地看向他,仍旧没有表态。
聂星痕便自己做了主,吩咐禁卫军:“去一趟灵犀宫,请金城公主过来。”
禁卫军没有接令,望向首座的赫连璧月。
“去吧。”她神情阴沉,如乌云蔽月,风雨欲来。
御医这时才递过来一条白色巾帕,示意聂星痕按压伤口。后者接过巾帕却没有用,只坐回到椅子上,自言自语地道:“奇了,这血怎会不溶呢?”
这句话像是给了赫连璧月迎头一击,她终于喝道:“来人!敬侯意图谋害王上,即刻拿下!”
“慢着!”聂星痕也终于敛色正容,俊目散发着潋潋明光,毫无惧色,“方才殿内有目共睹,儿臣率先为王上验血养蛊。怎么?儿臣的血用不了,您就不留情面了?”
“混账!”赫连璧月猛地起身,端起案上的茶盏砸了过去。聂星痕岿然不动,那茶盏便正好砸在他的肩头,“咣当”一声滚落在地。
茶水和着茶叶,顷刻便浸透了他的狻猊朝服,他却恍若未觉,淡淡问道:“怎么?太后娘娘心虚了?”
一句话,殿内风声鹤唳。
聂星痕却没再说下去,掸了掸衣袍上的水渍,径自坐回椅子上。
众人对殿内的情形都是惊疑不定,不知太后与敬侯到底怎么回事,长公主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她毕竟身份尊荣,又经过风浪,此刻便道:“试试我的血吧,王上也是我的侄儿兼女婿。”
她说完这句话,特意瞥了一眼聂星痕,见他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反倒是首座的赫连璧月,目带敌意地看向她,那种神情她万分熟悉——今年四月她寿宴之时,赫连璧月也曾当众流露过这种目光。
长公主有些恼了:“太后娘娘,你在防我吗?我可是在救你儿子!”
赫连璧月此刻正是思绪如麻,未有任何反应。
聂星痕出言调解:“姑母,太后娘娘救子心切,您就体谅一二吧!”
长公主冷哼一声,招来御医为自己验血,冷不防听到夫君定义侯冒出一句:“敬侯今夜话可真多。”
“姑丈今夜倒是寡言。”聂星痕反应极快。
长公主侧头看着他二人,心头也渐生疑惑,正待说句什么,左手食指突然一疼,两滴血已经滴入了银碗之内。
而此时,殿外也恰好响起了禀报声:“金城公主到!”
夜深露重,又是冬月时节,金城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在一众禁卫军的护卫之下踏入殿内。她神色闪躲,脸色苍白,额上沁着冷汗,显然是被惊吓到了。
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在意什么礼节了,金城急切地问起聂星逸的情形,还未等到回答,便听御医开口,遗憾地道:“长公主的血质也与王上不符,无法喂养血蛊。”
“长公主与王上是亲姑侄,难道也不行?”聂星痕立刻追问。
御医蹙眉,欲言又止:“这确实是个棘手之事。符合血质的人越多,每人取的血便越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若是符合血质的人少,则必须从一人身上抽取大量的血来养蛊,也许……最后王上的性命救活了,喂养血蛊之人却会……”
御医此言一出,许多人都明白过来,当年先王聂旸登基之时,将手足兄弟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后代们也都不在京州城,眼下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敬侯和长公主的血质又不符,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太后赫连璧月和金城公主了。可方才御医的话很明确,即便她二人都与聂星逸的血质相符,每个人也要抽取大量的血来养蛊,最后极有可能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此时金城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深知自己此次前来是要喂养血蛊的,她摸了摸小腹,怯怯地看向赫连璧月:“母后,女儿不能喂养血蛊。”
“为何?”赫连璧月蹙眉,“你先去验了血再说!”
金城咬了咬下唇,看向这一屋子的大臣和禁军,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回道:“女儿……有了身孕。”
“你说什么?”赫连璧月难以置信,一把捏过爱女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金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泪低泣:“此事王兄也知道。”
“是明尘远的?”赫连璧月只问了这一句。
金城低头不语。
赫连璧月恍然大悟,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聂星痕:“聂星痕!你好手段!”
聂星痕有些茫然:“您为何要迁怒儿臣?”
金城也在一旁解释:“母后,此事与二哥无关。是……是女儿没能把持住……”
“啪”的一声,赫连璧月一巴掌扇在金城脸上:“不知廉耻!”
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瞧见她母女二人在丹墀上窃窃耳语,眼见这一情形,均是吓了一跳。长公主见状不禁怒斥:“赫连璧月!金城是燕国公主,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她,让王室的脸面往哪儿搁?”
赫连璧月已是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目光逐一扫过殿内的顾命大臣和禁卫军统领,半晌,咬牙命道:“哀家与公主要测验血质,除宗亲之外,其余人全部退出殿外!”
“是……”一众外人窸窸窣窣地告退。明丹姝左右看了看,不知自己该走该留,正踌躇之际,但听赫连璧月又道:“丹姝,你也退下。”
“是。甥女在外头张罗。”明丹姝也匆匆离开。
直至殿上仅剩下聂星痕、长公主夫妇及一众太医、蛊医,赫连璧月才从座椅上站起来,看着跪地的金城:“几个月了?”
金城护住小腹,身子已开始瑟瑟发抖:“不到三个月……”
众人一听此言,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可金城公主丧夫已快一年了,这孩子是……
“打了。”赫连璧月没等众人胡乱猜测,已斩钉截铁地道,“打了孩子,替你王兄养血蛊。”
“不!不!母后!”金城护住小腹,使劲摇头恳求,“御医说了,女儿身子骨弱,前一胎又落得凶险。若是打了这一胎,以后就再也怀不上了!”
“那就不怀!哀家把你生下来,不是让你行这苟且之事的!”赫连璧月终于失控了,恶狠狠地拽起金城,近乎威胁,“哀家这就赐死明尘远!”
“不!不!母后!”金城刹那间涕泪交织,抱住赫连璧月的一条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母后,母后……女儿求求您……求您……”
“太后娘娘!”聂星痕在旁冷眼旁观着,“您是说,金城有辱王室清誉?”
他话只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赫连璧月却听出来了,发了疯似的跑下丹墀,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聂星痕,你这个贱人生的贱种!哀家要你陪葬!陪葬!”
若是以往,聂星痕听了这话必要勃然大怒。但此刻,他却笑了,笑得如此风流倜傥,动人心魄,与眼下紧张的情势格格不入。
他轻轻拂掉赫连璧月的手,冷冷笑言:“不做亏心事,不怕对人言。您可想清楚了,再闹下去,时辰不等人。”
自金城公主出现之后,连阔一直没机会插嘴,此刻才找着空当,说道:“公主有孕,不能喂养血蛊,精血都被孩子吸走了,没用。”
御医也颤巍巍禀道:“有孕之人体质会发生改变,血质是否能与王上相溶,也是未知之数。”
赫连璧月听了这些说辞,似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再次看向聂星痕,面如死灰地问:“这个局,你布置了多久?”
“儿臣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聂星痕故作不解。
赫连璧月缓缓合上双目,一手搭在额头之上:“倘若哀家亲自喂养血蛊,你能保证王上活下来?”
聂星痕无辜地摊手:“儿臣不懂医术,不敢做此保证。但有个两全其美之法,既能保证王上平安无恙,也能保您毫发无伤。”
赫连璧月嗤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了。”
然而聂星痕没给她反驳的机会,转身看向殿上一直沉默的男人,从容请道:“姑丈,烦请您来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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