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浓只得收拢心神,跟着他往外走,边走边听他交代:“今晚你负责替我斟酒,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记得保持冷静。”
“我明白。”微浓应道。
祁湛没再多言,故作悠闲地踱着步子,往宴会厅走去。微浓跟在他身后,心中越发紧张起来。直至两人即将迈入宴会厅前,祁湛又突然停下脚步,转问微浓:“你真的还把我当朋友吗?”
微浓点了点头:“家国之争,不影响私交。”
祁湛苦笑一声,这才迈步踏入宴会厅。当殿门打开的一刹那,但听一个太监高声喊道:“王孙殿下驾到!”
王孙殿下……微浓脚步一顿,原来祁湛是宁国已故太子留下的子嗣!
她随着祁湛慢慢走入厅内,看着他走上丹墀坐上主位,看到他的两侧依次排开,坐着沈觉、云辰,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物。他们各个垂首而立、肃然恭谨,必定都是朝内重臣。
“今日是私宴,诸位大人不必客气,坐吧。”祁湛说得很随意,也很慵懒,但微浓知道,他和从前截然不同了。七年前,他是真的放浪恣意,而如今只是一种伪装。
微浓就站在他身后,举目望向大厅之上。此时此刻,她心里有千百疑问想找祁湛求证,但都敌不过那个最最重要的人——云辰。
远远地,她看到那个白衣身影翩然入座,宁静的面容上噙着一丝浅笑,似与这虚伪的、觥筹交错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依旧如此沉稳安然,这般遥遥看去,竟与楚璃别无二致,一样的身形轮廓,一样令她心悸和心痛。她怎么都无法相信,他不是楚璃。
而显然,云辰此时也看见了她,面上掠过一丝疑惑,旋即又转开了视线。
微浓有一种被勘破心事的感觉,忙去看沈觉,恰好与其目光相撞。沈觉的面色更加难堪,似在斥责她的不死心,还有她的自作主张。
是啊!她和宁国王孙做朋友,又执着追寻云辰的身份,都注定她将陷入宁国政局的泥潭之中,这违背了她远离宫廷的初衷。沈觉是为了她好,可惜她没有领情。
这般出神半晌,微浓根本没听见祁湛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突然起身,端起酒杯朝丹墀下走去。她恍然想起自己的职责——侍酒!于是连忙端起酒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也因此认识了几位宁国要员。
最讽刺的是,首座之人乃当朝宰相——云辰的祖父淳于叶。微浓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到几分血缘之相,如此便可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巧合。但她失望了,淳于叶已过耳顺之年,鹤发鸡皮的面容之上,与云辰毫无相似之处。
她又跟着祁湛敬了几杯酒,终于走到云辰的案前。她偷偷瞄去,见云辰从容地举杯起身,淡笑谦谦。
“前日在圣书房,离侯一番言谈让湛受益匪浅,王祖父也多次提过您的才学。”祁湛彬彬有礼地道。
“殿下抬举了,微臣愧不敢当。”云辰谦虚地回。
“日后湛少不得要请离侯指教,这一杯先干为敬。”祁湛笑着言罢,一饮而尽。
“殿下折杀微臣了。日后若能有效劳之处,微臣定当竭力。”云辰不紧不慢地说完,也是一饮而尽。微浓注意到,他是右手执杯,而左手自始至终垂在身侧,毫无动作。这并不是一个恭敬的姿势,至少在王孙面前,双手执杯才是周全的礼数。难道云辰的左手有问题?
微浓正想着,但听祁湛已经有意无意地笑回:“既有离侯这番话,湛可就放心了,否则真怕魏侯叔叔不高兴。”
云辰面色不变,拱手还礼,没再多言。
听到此处,微浓明白过来,这两人已经敌对了。她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想想祁湛横空出现,必定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而听祁湛所言,云辰是支持魏侯的。
那沈觉呢?他又站在哪一边?今夜这台“私宴”,祁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示威,是试探,还是拉拢人心?
微浓的目光,在祁湛和云辰之间来回打量。祁湛玄色锦袍,锐气凌人;云辰白衣出尘,谦谦如玉。这两个人,风神各异,轩轾难分,是今晚席间最年轻的人物,也是影响宁国未来国运的人物。
猝然间,微浓醒悟到一件事——倘若云辰就是楚璃或楚珩,则他这般掩藏身份,必定有什么目的。自己若执意探究他的生死,岂不是要暴露他的身份,坏了他的大事?
七年前在楚王宫,祁湛盗取惊鸿剑时曾与楚璃交手,也必定记得楚璃的容貌。如若云辰真是楚璃,祁湛又会怎么对待他?一个故意掩饰身份的亡国宗亲,来宁国会是什么目的?寻求合作?意图复国?如今祁湛身为宁国王孙,会容得下他吗?
由此衍生出来的无数问题,每一个都云谲波诡,微浓被这些问题骇到了,之后便开始魂不守舍。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云辰,却又无法放弃探究他的身份,内心矛盾至极。直至宴席结束,众人毕恭毕敬地送走祁湛,她才回过神来。
两人来到鹿苑的碧波桥上,任由夜风拂面,微浓见他没有主动问起云辰,便也暂时不提,只问:“不是说宁太子无嗣吗?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去做了杀手?”
祁湛良久才道:“我也是去年才知道我的身份。在落叶城暗杀我的人,就是魏侯派来的,他不想让我认祖归宗。”
“宁王一直知道我的存在,唯独我和我父亲不知道。”祁湛哂笑着,“我娘是墨门的女杀手,二十八年前入宫行刺宁国太子,失败被捕,又被凌辱。后来,我舅舅把我娘救了出来,但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微浓从前虽知道宁国太子荒淫,却没想到他竟到了如此地步,连女杀手都不放过!
“真是匪夷所思!”她不禁感叹。
祁湛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兀自沉默起来。
微浓也只好跟着沉默。依祁湛所言,宁王早就知道他的存在,难以想象,宁王竟眼看着亲孙子去做杀手,去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旁的不提,单就前年刺杀聂星逸那一回,含元殿上血流成河,祁湛自己也受了伤,差点就死在燕王宫了!
这样一个王者,心思难以揣测,又为何宠信云辰?这其中会不会也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这些事情,先瞒着璎珞。”祁湛一句话,唤回了她的思绪。
“好。”微浓至此终于理解,祁湛为何不让璎珞跟着。黎都的局势、他的身份,都复杂至极。
“你喜欢她吗?”微浓轻声地问。
“一个出色的杀手,没有七情六欲。”祁湛如是回道。
“但你很关心她。”微浓戳穿。
“我是亲眼看着璎珞出生的。”祁湛略有忧伤之色,说起往事,“我七岁那年,一位师叔擅自在外娶妻,被门人告发。墨门的门规很严格,一入墨门,想要离开会很难。那位师叔没熬得过刑罚,死在了刑狱堂,他即将临盆的妻子独闯墨门,剖腹产子诅咒舅舅。”
“当时我就在现场,看着璎珞血淋淋地掉出来……”祁湛深蹙眉峰,慢慢叙说着,“后来舅舅收养了她,但没告诉她父母的死因。墨门的女杀手不多,自从我母亲出事之后,舅舅一直很慎重,便将她拨去服侍我母亲。”
祁湛说到此处,唇畔忽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眸柔和些许:“我每个月都去探望母亲,因此和璎珞熟识。她见我是个杀手,也要学做杀手,舅舅只好重新培养她。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回来哭了半晌。每次我受伤,也都是她照顾我。”
祁湛说着,面色又渐渐迷惘起来:“这算是喜欢吗?从小到大的感情罢了,毕竟出生入死十几年。”
微浓也说不清这种感情,只得再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夺储吗?”
“舅舅养我多年,历尽修罗沙场,我自然不会任人宰割。”祁湛话语平静,似已做好了准备。
微浓感同身受,替他担忧。
“不说我了,你今晚有什么收获?”祁湛突然转移话题,一扫阴霾之色。
微浓忙提起精神:“没有,什么都没看出来。”她顿了顿,又问,“你呢?你也见过楚璃的。”
“以沈大人的眼力都看不出破绽,我自然更看不出。”
是啊!云辰的身份来历、师承何人,都有明确的出处,除非楚璃能将宁国的国师、宰相统统收为己用,否则绝不可能伪造出活生生的云辰。这些道理微浓都明白,可她就是无法死心。
想是她沉默了太久,祁湛等不及了,又问:“你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我必须亲自验证他的身份。”
“你还真是执着。”
“祁湛,”微浓的心事翻了几番,突然郑重地问他,“若他真是楚璃呢?你会怎么办?”
祁湛像是被问住了,思索良久,才郑重地回答:“七年前楚太子放我一马,我会尽力回报。”
微浓答应祁湛,将他的身份瞒着璎珞,但能瞒多久,她并没有把握。她只说祁湛在黎都有急事要办,怕璎珞不相信,还带回了祁湛的亲笔书信。
这好歹是个交代,璎珞总算消停了几日。两人从盈门客栈搬了出来,住进了祁湛安排的宅子里。
微浓曾想过,祁湛绝不会委屈她俩,却没想到,这宅子大得如此夸张!用璎珞的话就是:“我从前门走到后门,走了一个时辰!数了数园子里的花草,又用了一个时辰!将所有屋子逛了一遍,还得一个时辰!”
可想而知,这宅子之宽敞繁复。而且这宅子地段甚好,坐落于建章坊的中心,整条街上都是宗亲显宦的私邸园林,尤其四周空置,极其清静。
祁湛原本拨了几个仆从侍婢过来,但被微浓谢绝,她和璎珞都不喜欢呼三喝四。两个人也不生火开灶,每日都在酒楼用饭,只需自己洗洗衣裳、洒扫庭院。
一切都很好,唯独有一点令微浓头痛——这宅子离云辰的府邸太远!连偶遇都困难!她只好每日一早就出门,在云府附近徘徊,勘察云辰的行踪。
这般早出晚归了十几日,她总算摸清了云辰的日常行踪,知道他几时出门上朝,几时回府用饭,平日又有哪些去处。最令她吃惊的是,云辰时常流连如意坊的秦楼楚馆,对一家名为晚香楼的妓院青睐有加,每次到如意坊,不管去哪儿应酬消遣,都必定要拐去晚香楼一趟。不过,他从不在外过夜。
这般观察了半个月,转眼就到了三月底,其间祁湛来过一次,想要赶走璎珞,但收效甚微。
四月初的时候,微浓后知后觉地生病了,食欲不振、头昏眼花,有些水土不服的迹象。她猜测是自己解毒之后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又到处奔波,致使积劳成疾,便决定将养几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一养,便是四五日不出门,她恰好错过了一桩大事——四月初四,德兴街突然走水,一连烧了四处宅院,而云府恰在其中。
微浓听到这个消息已是两日后,说是云府被烧了六七成,但不幸中之大幸是,云辰并不在黎都,云潇也没有受伤。照此情况,云府必定会搬到别处,微浓着急打探新址,初七一早便牵了马,打算出门。
尚未走到大门前,便听到璎珞的吆喝声,像是在与谁争吵。
微浓连忙跑过去劝架,却发现云潇在此。她正指着璎珞破口大骂:“你们将宅子买到隔壁来,到底是何居心?”
璎珞靠在门前,抱臂冷笑:“真是奇了,我们先住进来,你们后搬进来,是你居心不良才对吧?”
原来云府搬到隔壁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微浓大喜,立刻拉住璎珞,劝道:“好了,以后都是邻居,和睦相处吧。”
璎珞冷哼一声,显然不买账。
云潇也是不屑:“就你们两个这寒酸样,能买得起这栋宅子?”
微浓倒也沉稳,抚着马儿的鬃毛,淡淡道:“云小姐,光天化日当街争吵,影响不好吧?我们升斗小民倒无所谓,只怕会影响离侯的声望。”
她此话一出,云潇的气焰立刻弱了,懊恼地道:“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你?冤家路窄!”
微浓却心情大好,偏要扯出一丝笑意:“既然云小姐不喜欢我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吧!何必动怒?”
云潇怒气冲冲地跺脚:“等我哥从幽州回来,我们立刻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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