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凤致怕微浓孤身上路会有意外,临别前给了她不少追踪粉,万一她在路上有个意外,他也能通过墨门施救。两人商量好,微浓会在黎都南城门外的福家客栈落脚,等待冀凤致前往会合。落脚在城门口有个好处——能及时发现城内动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跑路。
三月底,微浓安然地穿过了幽州、闵州地界,抵达演州。越是靠近黎都,街市越是热闹繁华。演州的一大特色就是吃茶听曲,放眼望去,每条街上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茶馆。
上一次去黎都时,微浓是和祁湛同路,祁湛虽是个杀手,却对吃喝玩乐甚是在行,微浓由他带着,也算见识了不少地方。但这一次微浓心里揣着事,故也没什么兴致四处游逛,便在上次祁湛推荐的客栈落了脚。
这家客栈的别致之处就在于,楼上两层是客房,楼下是饭馆子,菜色别致美味,还能听曲吃茶。最要紧的是,这里有专人照料马匹,她不必担心坐骑祥瑞饿肚子。
微浓安置好坐骑,又要了一间上房,眼看日将西落,便下了楼来吃晚饭。刚要了两个小菜,但听楼梯口传来“砰砰”几声响,有七八个人大摇大摆地下了楼,在她邻桌落了座。
微浓原本没在意他们,却无意间听到有个年轻人抱怨了一句:“这鬼地方连个雅间都没!破坏心情!”
然后有人低声请罪:“公子爷恕罪,不然咱们换个地方?街尾有一家酒楼……”
“算了算了,老子快饿死了!没力气换地方!”
这人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年轻,语气却如此跋扈……微浓循声看过去,恰好看见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少年垮着脸,正不耐烦地朝身边人摆手,方才出声抱怨的人就是他。
他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明显是个大家公子,一张白净的脸庞十分俊秀,雌雄莫辨,浑身却散发着与他年纪不符的跋扈,引人注目。不过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打扮——他穿着一件极其鲜亮的蓝色锦衣,上面绣满了孔雀翎纹,就连袍角都没有放过!他头上的束发冠是点翠而成,镶了满满一圈蓝宝石,在暮色的照映下泛着青蓝色的光芒,连额头都映得发青。而最滑稽的是,他腰间的锦带玉钩之上,同时坠着玉佩、香囊、荷包、扳指等精细物件,足有七八样,腰后还别了一把扇子。他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乍一看,简直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怎会有人穿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惜了他一副好皮囊。微浓如此想着,实在没有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好在那只孔雀正在教训手下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无礼。她再次偷偷看过去,见那只孔雀坐的是一张八仙桌,同桌的还有几个手下,衣饰都是朴素无华,越发衬得他鹤立鸡群。不,是孔雀立鸡群。
此刻他正在挨个数落人,一桌子的手下个个都低着头,有的不发一言,有的连连称是,有的赔笑赔礼,有的大感无奈。唯有一个侍卫面色如常,板着一张棺材脸,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微浓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世家少年,免不了多看几眼,待回过神来,菜都快凉了。但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这几日云辰的身份和祁湛母亲的死所造成的阴霾一扫而光。于是,她决定再给自己添一壶好酒。
再看隔壁那一桌,饭菜也上得七七八八了。孔雀公子原本一直阴沉着脸,吃了几口菜之后,脸色终于多云转晴,一言不发地埋头吃了起来。
微浓便也收了心,默默用起饭菜,刚喝了两杯酒,又见几个姜国人走了进来。这倒也没什么,自从姜国宣布易帜之后,姜国人能到宁国出仕、行商了,两国间的往来自然频繁了起来。可那几个姜国人显然是初来乍到,还以为宁国的民风和十万大山的一样淳朴,竟公然议论起朝堂之事了。而且,议论的内容和云辰有关。
微浓侧耳听着。初始,他们说了云辰的几条新政,后来却越说越离谱,兼之喝了些酒,便有些胡言乱语的意思。
“你们谁见过云子离?这等奇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真想结交一番啊!”
子离,正是云辰的表字。
“我曾无意中见过云子离一次,气质清贵、样貌俊雅,是难得一见的玉树之人。”
“玉树之人?能干出那种勾当吗?”其中一个姜国人嗤笑一声,不屑地道,“才华如何暂时不论,就是那上位的手段太教人不齿。也不知他给王后娘娘吃了什么迷魂药,竟让娘娘对他言听计从,花大力气把他捧到宁国来。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他曾是王后娘娘的男宠!”
微浓听到这里,心里明白了,如今已是春季,眼看宁国的春试在即,这几个姜国人必定是来参加科考的。都说文人相轻,微浓估摸他们是对云辰有所妒忌,才这般造谣生事。
她有些生气了,正盘算着该如何阻止这几个酸儒乱说话,却不想,竟有人比她先一步发飙。
“你们几个姜国人发什么酸?云大人也是你们能谤议的?妄议朝臣,你想死吗?”
微浓很惊讶,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只花花绿绿的孔雀!但见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正气势汹汹地喝问着。
那几个姜人很尴尬,都不敢再作声,唯有方才污蔑云辰和姜王后有染的那人冷笑一声:“我们在说姜国的内务,关你们宁国人何事?”
“放屁!云大人现在宁国为官,你说关不关我们的事?”孔雀少年俊目一眯,狠狠啐了一口,“自从姜国易了帜,什么下九流的姜人都往这儿窜,真晦气!”
“你说什么?”那姜国人立刻变了脸色,“宁王刚刚颁下法令,鄙夷姜人论罪而处!”
孔雀少年“嘿嘿”一笑,颇为挑衅地勾了勾食指:“那你让宁王来抓我啊!来啊!”
几个姜人无不流露出气愤之色,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哼一声:“看你穿得像只孔雀,我们不和畜生说话!”
原来不只自己看他像孔雀,微浓竟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笑了出来。
可显然,当事人并不觉得好笑:“谁像只孔雀?你说谁呢?你议论云大人,还有脸骂老子?”
孔雀少年怒气冲冲地一拍大腿,指着他们骂道:“真是脏了我宁国的地方,滚回你们姜国科考去!”
微浓没想到这少年眼睛还挺毒,也看出这几人是来参加春试的。再看那几个姜国人,显然对宁国人的鄙视特别敏感,已经纷纷站起来,个个都是激愤不已。微浓旁观半晌,发现两国统治者虽有意交好,可惜两国人民并无此意。
微浓正走着神,两边已经吵得更加激烈了。那世家少年就像是被激起斗志的孔雀,浑身上下奓了毛,一屋子的人都在听他破口大骂:“你们姜人地位低下,好不容易出了个云辰,在宁国顺风顺水、受尽爱戴,你们不替他高兴,反而在这儿造谣生事,这是什么心胸?”
他说着还双手叉腰,冷冷笑道:“不是说姜人最团结吗?我看也不过如此!”
话虽难听,却有几分道理,微浓暗暗点头,又去看那几个姜国人的脸色。自然,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也没人再说什么。
事情发展到此,按理是应该散了,毕竟得饶人处且饶人。可那只孔雀显然还没有消气,又改为双手抱臂,阴恻恻地笑道:“妄议朝臣,你们当宁国的律法是摆设吗?”
言下之意,是要将这几个姜国人送官了。
事情闹大了!这是微浓的第一反应。
而那些姜国人则互相看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孔雀少年见状笑得越发开怀,一口整齐的白牙像能反光似的,他先是抖了抖衣袍袖子,又清了清嗓子,然后示意身边的侍卫把住门口,再次开口命道:“来人……”
“来人!”
就在他出口的瞬间,有人也同时喊出了这两个字,随即便是“咣当”一声——一只盈盈素手把酒杯给摔了:“来人!掌柜的!小二!这是什么酒?也值五两银子一壶?坑人的吧?店大欺客?哎哟,我胃疼……怎么头也疼了!不行,这酒一定有问题!”
一个年轻女子边叫边捂住小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满面的痛苦之色。门口两个侍卫都是孔雀少年的人,见这情形,不自觉地让开了道。眼看那女子即将跑出客栈,忽然,一个壮汉从她的背后抓住了她的左肩。
年轻女子被迫止步,捂着肚子转过身来,便见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对她说:“姑娘,小店的桃花酿乃祖传秘方,在演州已有百年历史,童叟无欺,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不等年轻女子开口回话,掌柜又和颜悦色地笑问:“姑娘,你是想吃霸王餐吧?”
“霸王餐?”年轻女子正要辩解,可眼尾一扫,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就站在掌柜身后,面色狰狞,目露凶光,一看就是店里养的打手。
年轻女子立刻直起腰身,讪讪一笑:“没事了,一场误会。”言罢转身走回座位上。
掌柜马上跟了过去,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笑问:“怎么?姑娘的身子好了?”
年轻女子看了看右前方空无一人的桌子,真心实意地笑回:“多谢掌柜关心,我突然之间都好了!”
她边说边将一锭银子掏了出来,“啪啦”一声搁在桌案上:“不好意思,失手打了您一个杯子。饭钱我加倍赔偿,您看这些够不够?”
掌柜原本以为她要赖账,不想她转头就掏出了银子,见状不由一愣。
年轻女子知道这锭银子只多不少,便朝掌柜摆了摆手:“不必找了,告辞。”说着她便再次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把方才店内紧张的气氛全都搅和了。孔雀少年看得目瞪口呆,他的几个侍卫也是一头雾水,不晓得那年轻女子到底想干什么。
唯有一个侍卫还算清醒,绷着一张像是哭丧回来的棺材脸,冷冰冰地说道:“公子爷,那几个姜国人趁乱跑了。”
果然,对桌已经空空荡荡了!孔雀少年恍然大悟,指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大喝:“站住!你给老子站住!”
微浓此时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闻言便顿了步子,转身问道:“公子在叫我?”
孔雀少年看着她淡然镇定的容颜,火气“噌”的一下蹿了上来:“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女人给我抓过来!”
微浓清冷的目光霎时结冰:“你说谁不知好歹?”
“就是你!你不知好歹!”孔雀少年等不及侍卫带她过来,径直走过去,恶狠狠地指着她,“你你你!你是那几个姜国人的同伙!”
微浓故意看了看四周,不咸不淡地道:“恕我眼拙,没瞧见什么姜国人。”
孔雀少年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地喝道:“你!跪下!”
微浓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公子可真有意思,不知您是什么官职?是这演州的父母官,还是黎都下来视察民情的御史?否则我为何要向你下跪?”
“你你……”孔雀少年气得够呛,“老子什么官职都没有,但老子能将你送官法办!”
“哦?不知我犯了什么罪?”
“姜国人诋毁朝臣,妄议朝政,按律当罚!你包庇他们,就是同党!”
微浓无辜地睁大双眸:“我哪里包庇了?”
“你……你哪里没包庇!”孔雀少年待要说话,却气得岔气,全无方才的伶牙俐齿。
他身后一个侍卫见状便徐徐接话,对微浓道:“你方才故作腹痛,撞开我们公子爷布在门口的侍卫,又引来掌柜与你争吵,调开了公子爷的视线。然后,那几个姜国人就趁机跑了。”
微浓循声望去,视线越过面前的孔雀少年,看向他身后说话的侍卫。原来是那张棺材脸,一个很冷的男人,表情冷,声音也冷,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长相并不出众。
微浓索性装起了无赖:“是又怎样?我是燕国人,不必遵守宁国的律法。”
“厚颜无耻!”孔雀少年骂骂咧咧道。
棺材脸侍卫依旧板着脸。
“公子若没别的指教,我就告辞了。”微浓说完转身便往外走,毫无意外,被人堵住了去路。
客栈里全是看热闹的人,大家饭都不吃了,酒也不喝了,都想看她如何逃脱“魔掌”。微浓看着这一张张不嫌事大的脸,忍不住腹诽一句:世风日下!
她一咬牙,转身走回孔雀少年的身边,笑着在他耳畔说道:“公子,您真没瞧出来吗?我方才是在帮您啊!”
孔雀少年一挑眉:“谁信?”
微浓无奈地摇了摇头:“难道你方才没发现,那几个姜国人打算对你用蛊毒吗?”
她话音刚落,只觉眼前蓝光一闪,孔雀少年已是气得跳脚:“他们哪儿来的胆子?你别忽悠老子。”
“是真的,公子要抓他们,他们岂会那么傻等着您抓?您一共才八个人,三两下就放倒了。”微浓煞有介事地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下蛊?”孔雀少年仍旧不信。
“姜国人人擅蛊,不随意出手罢了。”微浓试图说服他,“公子都要将他们法办了,难道他们会坐以待毙?”
“原来你是猜的。”孔雀少年冷笑一声。
微浓没想到他如此难缠,大感头痛:“不是猜的,我曾见过姜人施蛊。”
许是微浓的表情太过凝重,孔雀少年终于面露狐疑之色,扭头去问身后的棺材脸:“这女人说,那几个姜人想对我用蛊,你看见了吗?”
微浓也抬眸冷冷地看向那张棺材脸,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暗示。也不知是暮色太暗还是怎的,微浓似乎看到棺材脸闪过一丝笑意,很淡,也很短,随即他又绷起面孔,继续不苟言笑。
他看向孔雀少年,回道:“属下未曾看见。”
微浓闻言,简直咬牙切齿。
岂料他又话锋一转:“但是,不排除这种可能。”
微浓立时松了口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棺材脸淡定地垂下双目。
幸好孔雀少年没瞧见两人之间的暗涌,他已经咧开了嘴,再次破口大骂起来:“杀千刀的姜国人!什么破玩意儿!老子一定要逮到他们!”
傍晚暮色渐退,夜色初上,他这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却并不难看,反而更显得他唇红齿白。
真是少年心性!也不知是什么显赫出身,竟将他养成如此飞扬跋扈的个性。不过,这与自己无关,微浓暗暗摇头,敷衍地笑道:“公子消消气,若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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