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新传-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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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曾经说过:“一叶轻舟随波去,燕归时节不见君。”生命是短暂的,来时来,去时去。在你的笔下、你的风景里上演了多少的生离死别和爱恨情仇,你仍旧潇洒,你仍旧坦荡。你随一叶轻舟轻轻飘过,就像白云一样看尽世间云卷云舒,像流水一样经历过壮美山河,最后留给世人的是你笔下感情浓厚的故事。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

    1.没有温暖的夏天

    1992年这一年,从春天就开始注定不平凡,空气里似乎充斥着各种炽热与躁动的因子。3月26日,举世瞩目的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表,为这一年奠定了激情的基调。西安的初夏说热就热,没有一丝的过渡,来不及抓住春天温和的尾巴便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季节的眉梢。

    1991年末,路遥为共青团陕西省委机关刊物《少年月刊》撰写的随笔也慷慨激昂地预告着美好的未来:“为了明天,我们应该有无数美好的梦想,为了实现美好的梦想,我们要不懈地努力和奋斗。只要努力和奋斗,现实将比梦想还要美好。”病入膏肓的路遥,那份积极向上的心与祖国的进步同在,那份昂扬的信心也随着时代共同鼓舞着人心。

    6月份,西安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路遥的女儿路远小考已经结束了,马上就要升初中了。妻子林达也已经在北京办好调动手续,过来准备把远远接到北京外婆家过暑假。其实此时的路遥和林达已经达成离婚协议,女儿的抚养权归路遥,林达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北京工作。在路遥心里,这是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家庭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爱他的女儿,女儿也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他下定决心给女儿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最起码让孩子的内心得到一丝的安慰。

    7月的西安比以往想的更加闷热,空气里总是弥漫着灼热的气息,带给人们更多的烦闷与不安,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们无处躲藏,在哪里都不能搁置住自己的心情。在这炎炎的夏日里,路遥决定装修自己和女儿的家,然而如果可以预料到以后的事情,路遥是坚决不会做这个实属下策的决定的。家里开工后,路遥借住在朋友家里,生活环境非常的简陋,堆满了东西的几平方米的屋子里只为路遥的床留下一个小角落。小米粥成了路遥每日的食粮,纵然再是可口,可是也抵不过患有肝病的人所需要的营养,更何况肝病的人本应该多吃高热量、高蛋白的食物。

    即便如此,路遥从开始闹拉肚子渐渐地加重病情,还一直固执己见不去治疗,依然蜗居在朋友的小屋子里,依然是每日不变的小米粥,就这样错过了绝佳治疗的时期,加快了他离去的速度。如果他珍惜自己的身体,及早医治,也许就不会留有那么多的遗憾走了。

    也就是在当年7月中旬,路遥渐渐地觉察到自己的病情已经加重了。那时候他整日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几乎很少下床走动,而且时不时的还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自己的疼痛。好朋友海波曾去家里看过他,当时他就像个年迈的老人,精神不济,萎靡不振地躺在省作协大院那个破藤椅上,连抬眼看海波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欲睡,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大多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不说话。据海波回忆说:

    “我清楚地发现他病得不轻,是在他去延安住院之前不久。那天天气很热,我在作协附近办事。办完事后去找他,想和他说会儿话。敲了半天门,敲不开;正准备离开,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你是谁啊?’那声音不是来自他家,而是来自对门;仿佛是他的声音,但又不像。我说:‘你是谁啊?我找路遥!’他告诉我说:‘门没关,你自己进来。’这回我听清楚了,他确实是路遥,但也确定不在家里,真的在对门。”

    “一进门,我大吃一惊。那是一间很小的房子,最多五六个平方;屋里堆满了杂物,靠墙放一张小床;路遥躺在小床上,脸色铁青,身子比原来小了许多。我急忙问:‘你怎么成了这种样子,为什么不去医院?为什么住在这里?’他说:‘家里正搞装修,临时借了这个房子;病了好几天了,治了感冒拉肚子,治了拉肚子又感冒,现在软得动也动不了了。’我说:‘赶快去医院,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我来照看你。’他说:‘医院去了,大夫说不要紧。作协有人照顾,你住得远,来回跑不合算。’之后,他给我说了他出文集的事,说着就睡着了,我只好退出来。”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路遥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享受不到夏季的美丽,只能软软地窝在自己的壳子里,不声不响地忍受着自己的痛苦,坚守着自己的固执。

    真正引起路遥和身边朋友的重视还是多亏了航宇。为装修忙了一天的航宇想到路遥,便去了作协的大院看他,到了他家发现屋子里没有开灯,黑乎乎的一片,只能感觉到路遥在床上缩成一团,低低地痛苦呻吟着,航宇一看才知道路遥发起高烧,紧忙找来陕西作协的徐志昕、李国平。他们三个人想尽了一切办法为路遥降温,可是起不到任何作用,路遥还是高烧不退。

    最后,三个人没有办法决定用自行车推着路遥去附近的陕西省商业职工医院看病。当时医生只是给他打了一剂退烧针,并没有继续留院观察,四个人又回到了大院,路遥的体温也渐渐地降了下来。其实这次发烧已经为路遥的身体拉起了警钟,此时的他已经肝硬化腹水了,可是路遥一次又一次地忽视病魔发出的信号,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还是故意压在心里不说,着急装修房子和出文集的事。然而,就是这样,病魔也就加快了剥夺路遥生命的速度,病情开始渐渐地加重。这一年炎热的天气似乎都被病魔冷冻住,在路遥的院子里透露出丝丝的寒意和凋零衰败的气息。

    7月的尾巴已经渐渐靠近,路遥心想家里的装修也接近了尾声,妻子林达和女儿远远马上就要回来了,在他们回来之前必须要完成装修工程。就这样,路遥满怀着期待,在航宇的陪同下拖着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身体开始选购新家具,很快新的家具一件件地拉回家,就等着妻子林达和宝贝女儿的归来。

    也许是好事多磨,妻子林达和女儿的归来简直是历尽千辛万苦。最开始时,林达发来电报时说是后天到,可是紧接着又发来一份电报说是:“车票和钱被盗,速汇一千四百元,具体啥时回来,另告,林达”。就这样终于等到了第三封电报,路遥叫了省作协的车随他一起去火车站。路遥买了站台票静静地等待着,火车却晚点了十多分钟,这十分钟在路遥心里是那么地煎熬。

    随着汽笛声传来,火车进站了,路遥随着人群追赶着火车,他在每个车窗外仔细地打量着,找寻着自己女儿。随着一声熟悉的“爸爸”呼唤声后,路远一下子就抱住了爸爸,路遥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睛里泛出了泪光。女儿的到来似乎刚刚为路遥这个没有温暖的夏天带来一丝的感动。

    女儿回来了,可是妻子林达就要离开了,这个家就要解体了,无法给女儿一个完整温馨的家。不管是自己病痛的折磨还是家里的变故,这所发生的一切,路遥都无法面对,更不要说去接受了。

    1992年的夏天对于路遥,一点都不温暖,炎炎的夏日里,路遥的生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阵阵寒冷不断袭击着他的生活。路遥心中那份向死而生、放松灵魂、重启生命的航船似乎只是他的一份浪漫幻想。

    2.难以忘怀的画面

    1992年,这个专属于路遥的没有温暖的夏日,已经为路遥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拉起了警报,身体亮了红灯的路遥,并没有接受治疗。身边的朋友也都为他着急和担心,可谁又能想到这一年便是病痛给他生命的最后期限,一次次相聚时的谈天说笑和分离时不舍的背影成了最终难以忘怀的珍贵画面和最深处的记忆。

    8月,路遥的房子装修完毕,妻子林达和女儿远远也已经回来。虽然这次回来这个家就要支离破碎,路遥的心里也隐隐作痛,对他的精神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是路遥没有享受装修后窗明几净的敞亮的新家。第二天,路遥背起那个陪伴他外出的军绿色大背包就出发了。

    路遥要去延安!要回陕北老家!这一天是8月6日,而西安开往延安的铁路客车是8月1日通车的。路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做完了家里眼前的工作,那就要出远门,回老家!

    这天清晨,阳光透过枝叶洒向家属院和办公院之间的那条青砖小路,空气里都弥漫着阳光散发的味道,令人放松愉悦,似乎预示着一天的顺利和收获。路遥从家属院走出来,整个人都散发着活力,比起之前的衰老和虚弱,今天的他显得格外的精神,他单肩上挎着他的再熟悉不过的军绿色双肩背包,背包里鼓鼓囊囊的,但是他却背得很轻松,就像背包里什么都没有。那溢于言表的喜悦和兴奋,映照出他经历这么多天精神和身体的折磨后第一次感觉到的快乐和轻松。

    共同住在家属大院的晓蕾、李星等邻居见到路遥背着大包兴冲冲地往外走,就都问他:“去哪儿呀?”路遥非常开心地回答道:“回家,回陕北!”

    大家一听路遥的回答,看着精神不错的他,心里也为他感到高兴。大家都知道路遥的老家在陕北,但是不知道他回出生地清涧还是成长地延川。院子里的人都挥挥手向他告别,目送着他看起来精神奕奕的背影远去,等着他再次回来。同事们看着路遥的背影,从没有想过这竟然是最后一次他自己健康、独自行走离开。他们都以为这只不过是路遥像往常一样回家,无数次的离开,无数次的回来,很正常也很普通,他来来回回的背影在他们眼中经常出现。没有人觉得今天的路遥是虚弱的,心里都想的是过一阵子路遥还会回来,依然像以往一样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

    不料,他们心中认为最平常的一件事却没有发生,8月14日得到一个坏消息:路遥到达延安时,身体虚弱得被人抬下火车,如今正在延安地区医院抢救。世事无常,当人们回想起路遥的时候,1992年8月6日清晨路遥离去的背影,竟成了他们心中最难以忘怀的画面。

    谁也没想到,8月7日,出发后的第二天,本应该是欢欢喜喜、心情愉悦地在回家的路上畅想回家场景的路遥却在延安火车站被人抬下车。最初时路遥住在延安宾馆,可是他却什么也不想吃,脸色泛黄,一直躺在床上蜷缩着。当时,延安地委宣传部部长白崇贵和曹谷溪来看望路遥时,看到如此虚弱病态的路遥,便劝说他要陪他去医院看病,可是路遥固执地不肯,说自己吃些药就会好。两人又劝路遥,希望他在延安休息几天后就回西安,那里医疗条件好,可以好好的检查。可是路遥依然拒绝说,他没有事情,没必要回西安。

    看着如此虚弱的路遥,怎么可能身体没有事,白崇贵和曹谷溪说,要不然就去延安地区医院住院检查,这样也可以好好休息,避免繁杂的事情打扰。路遥摇头说道:“你们就别再做工作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两个人听到此话,甚是无奈,但是却依然坚持劝路遥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后来他的朋友每天都来做工作,在大家的软硬兼施下,路遥没有办法终于住进了延安地区人民医院。

    就这样,路遥在延安地区医院传染科18床住了下来。住院后的路遥情绪极度不稳定,他担心自己患了癌症,怕自己就这样卧床不起命不久矣;他担心自己的工作计划没有办法按时完成:更担心自己的宝贝女儿没有办法承受,怕女儿没有了父亲……此时的路遥是那么的消极,不停地叹息。或许,路遥的这些担心就是他一直不肯住进医院的原因吧,害怕看到检查结果和自己担心的一样。当化验结果出来时,路遥非常的开心,就像打了胜仗一样庄严地宣布:我们胜利了!第一,化验结果表明,没有癌病变;第二,医生同意我每天少抽几支烟。他补充说,这就有点活的趣味了,否则太无聊。可是,这只是路遥看到的化验结果。医生为了瞒着路遥,稳定他的情绪,有意把“晚期”、“硬化”之类严重的词避开了。

    就这样,得知自己病情后的路遥,情绪时好时坏,病也时轻时重。最初在延安地区医院住院,要是精神状况好时,一天下来输完液,还能自己下床在医院的后院溜达一会儿,不要他人搀扶着,手里仍然时常拿着他极度喜爱的“红塔山”,从没有间断过。他的主治医生和护士不止一次劝过他,为了自己能早日康复出院,还是不要抽烟了。

    情绪不好时,路遥就常常流泪。他想念自己的女儿远远,放心不下仅有13岁的女儿。他担心自己的女儿会受委屈。路远就像他的精神支柱一样,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礼物。

    渐渐地,路遥生病在延安地区医院住院的消息就传开了,延安和母校延安大学的文友与同学来了,给路遥带来了自家做的陕北家常饭。曹谷溪更是嘱咐家人,让他们给路遥变着花样做饭。有时半夜路遥饿了。曹谷溪也会起床给他做饭。然而,路遥的饭量越来越小,甚至出现了厌食的现象。不管朋友们拿来什么他喜欢吃的东西,路遥只是摇头,一口也不想吃。朋友们看着不想吃饭的路遥,内心很着急也很担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苦口婆心地劝着,可是他依然不动饭菜,他吃不下去,就算是吃也就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就不再动筷子了。

    有时腹部疼痛的时候,路遥更是整夜整夜没法睡觉,坐着难受,躺着也难受,一天一天的不得休息。就这样,他吃饭吃不进去,睡觉也睡不好,没有几天,就瘦得不成样子。朋友来了,看着路遥又黄又瘦的样子,很是心疼,但也只能是为他干着急。

    痛苦的路遥一度的想自杀结束自这份恼人的折磨,可是他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他也不舍得这么早就离开自己热爱的土地和家乡。

    路遥从没有想过,自己在一星期前还健健康康、精神焕发地从家里离开,那时的自己是满怀期待,内心是那么的愉悦和兴奋,可是现在却像个年迈的老人一样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一天天在煎熬中度过。

    可是那些省作协大院的朋友们又有谁想过,离开时路遥那潇洒、兴冲冲的背影竟然成了回忆,以前的路遥再也不能回来了。延安的朋友也一直担心着,他们内心也害怕着在延安地区医院住院的这些日子将成为他们和路遥最后的难以忘怀的画面。

    回忆总是最伤人,但是回忆也叫人深深地记住一个人,一些事。不管是路遥离开作协大院前往陕北那个精神奕奕的背影,还是在延安住院时精神状况好的路遥,都叫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深深地遗憾着,悲伤着,更是怀念着。

    3.最后的时光

    1992年8月份住进延安地区医院的路遥,身体越来越糟糕。也许他想不到这就是他最后的时光,是他的至亲至爱与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这段时光,永远是最让人记忆犹新和久久不能忘怀的,更是让人永远不舍离去,不舍忘记。最后的最后,不管是痛苦还是悲伤,都是一段不可磨灭的念想。对于身患重病的路遥来说,这段最后的时光是那么的百经痛苦也不愿离去,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那时候的西安异常的炎热,和被病痛折磨的路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路遥来说,病痛仿佛让他掉进了万年彻骨的冰窖,身体越发的衰弱。那些在不同时期支持过路遥的朋友们,也为路遥的病情深深地担心着急着,有的专程来延安看望他,也有的从不同地方打来电话慰问他。不管以一种什么方式关心着他,大家都劝告他要把病情报告给单位,但是路遥这个倔脾气就是不同意。而且大家还建议路遥回到西安或者北京住院治疗,毕竟医疗条件好。可是路遥却说,又不是癌症,在延安就可以治自己的病,更何况在延安还有一口饭吃,去西安或者是北京去哪里吃饭?大家听到路遥这么说,也无可奈何,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把固执的路遥说通,每个人都替他着急难过,可是路遥依然坚持,留在延安。

    最后,还是因为陕西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支益民到延安调研,得知路遥患重病住在医院,便打电话通知了省委书记张勃兴,就这样省里单位才知道路遥患病的事情。8月20日,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将《关于路遥同志病情的通报》迅速印发给陕西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等有关领导传阅。9月1日,张勃兴在省委宣传部的这份通报上作出批示:

    请卫生厅党组关心一下,是否派专家会诊,可同延安地区商量,如回西安,可安排在条件较好的大医院精心治疗护理,以便尽快恢复健康,并问候路遥同志。

    张勃兴

    1992.9.1

    直到这份批示下发,陕西省的领导和省作协的成员们才真正地意识到路遥的情况的严重性,省作协大院里的朋友们,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非常震惊,走的那天还是好好的,大家还都等待着他回来,没想到时隔几天竟然病重在床。

    陕西省作协的王观胜、子心和李国平带着作协大院的人的关心和问候来延安看望路遥,路遥看到最亲爱的同事朋友非常开心,那一天他的精神非常好,一定要带着他们去杨家岭看看。在前往杨家岭的路上,路遥兴致勃勃地给大家介绍延安的景色,到了的时候他带大家去参观毛泽东等中央领导曾在这里驻扎的旧居。返回医院时,路遥精神不好,沉默地坐在一旁不说话,大家看到这样状态的路遥,非常为他担心,一路上说些单位里的事情安慰他,劝解他回西安检查治疗,路遥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路遥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多次建议转到条件更好的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经过朋友、家人和医院多方的劝说,路遥终于决定同意回西安治疗,延安地委将情况报告给陕西省委。很快,陕西省委办公厅和陕西省作协联系好医院,作好路遥动身回西安的准备。

    可是回到西安之前,路遥有一个决定,他要在回西安之前想去一次宝塔山,最后看一眼延安,看看自己的家乡,看看黄土高原,看看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他就要和她告别了,也许这一别再也看不见,回不来了。路遥的内心着实的不舍,可是没有办法,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提出抗议了,他希望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完成自己的心愿,不给自己留一丝遗憾。

    9月5日,距离路遥这次出行一个月后,路遥转院到西安接受治疗。这一天,送行的朋友挤满了医院,路遥在朋友的搀扶下从病房慢慢走出来。不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来送他。送行的车辆排成了一串,陪着路遥去往延安火车站,在延安火车站的站台上,也早已有很多的陕北老乡等着他,准备送走这位老乡作家,深深地为他祈福和担心,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路遥在张世晔的搀扶下上了火车,坐在紧挨着窗户的床铺上,他努力克制自己离别的悲伤不舍之情和病痛的折磨,忍住泪水,对张世晔说:“世晔,快把烟拿出来给亲人们抽。”

    列车缓缓地驶离了延安火车站,看着送行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路遥终于忍不住伏在车窗,泪流满面。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的故乡,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父老乡亲,他的内心隐隐地觉得这一别便是永不再见。

    当天下午6时10分,开往西安的火车渐渐准时到达了车站,路遥这一路上由延安地区人民医院的马安柱医生和高洁护士照顾,终于安全顺利地把他送回西安,悬着的心也可以暂时放下了。路遥由进入车厢的晓蕾和自己的弟弟王天乐搀扶着走下了火车,站台上站满了许多迎接他的朋友们,他艰难地抬起手,向自己的朋友们打招呼。朋友们看着如此虚弱衰老的路遥,都忍不住流下眼泪,不敢相信路遥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下了火车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医院,很快路遥就被送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传染科。躺在七号病房里,路遥才缓过劲儿,精神也稍微好转,他吃力地和朋友们说话聊天,让朋友们不要担心,也说到自己现在的世界观有了很大的转变:“人要宽容。”然而这一切都有点晚了,住进七号病房的第二天,医院就下达了病危通知:肝炎后肝硬化(失代偿期),并发原发性腹膜炎。

    毕竟是省医院,医疗条件都相对较好一些,在医生和护士的悉心照顾下,路遥的病情有所稳定,路遥自己也渐渐地有了精神,朋友们紧绷的弦也放松了下来。

    住在医院的路遥,其实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工作和国家的任务。得知10月12日召开中国共产党十四大会议,路遥专门向医院要了一台电视,以便随时了解十四大召开的情况。其实路遥除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外,一直想为陕西省作协做一些别的事情,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繁荣陕西的文学创作,改善现阶段的文学家的生存地位。可是,现在只能是想一想,不能身体力行。路遥现在病倒在床上,而且这一卧床就是三个月了,腿部肌肉都有些萎缩,连站起来都很费力气。大家都希望路遥早日站起来,像以前一样带领着大家。路遥也很希望自己可以早日站起来,他充满了恐惧,他害怕自己就这么结束了。

    11月1日,已经调到北京工作、公差回西安的白描来看望路遥。当见到虚弱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路遥时,怎么都不相信这个事实。路遥看到白描,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拉着白描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才说:“已经感觉慢慢好起来。我一定要站起来!”所有人都相信路遥,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因为他是钢铁人,有着坚强的意志。

    路遥的身体从西安炎热的夏天一直拖到了天气微凉的秋天。路遥认为这只是一个劫难,一个挫折和考验,只要自己挺过去就好了。没有人会认为这是路遥的大限,没有人相信这是路遥最后的时光,没有人相信路遥正在渐渐地离大家越来越远。现实似乎总是玩弄人于股掌之间,让人恨不得,气不得,只有深深地把遗憾留给自己。

    4.七号病房里的病人

    西安进入10月,夏天渐行渐远,看似明晃晃的日头早已没了盛夏时的强势,用尽最后一丝炙热向人展示它曾经的轰轰烈烈。它静悄悄地照进古城西安西京医院传染科的七号病房里,生怕惊动那个被病魔折磨着的人。

    住院已有一个月的路遥侧卧在病床上,现在,他只能倚靠在床头垫高的枕头上来支撑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的身躯,费力地将头望向窗外,去感受那善待他的阳光。

    明亮的窗户毫不吝惜地向这位嘴唇乌黑、脸色蜡黄的病人展示窗外那亮丽的秋色,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变得星星点点,轻轻的闪烁。时不时的传来几声麻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却不见它们的踪影,只有树枝抖动之处,才会惊现它们的身影。此时的路遥听着看着,惊喜过后黯然神伤。

    如今的路遥脸色蜡黄,黑黑的眼圈深深地凹陷进去,嘴唇乌黑,眼球布满血丝包围着黄色的瞳仁,身体瘦得近乎只剩骨架,只有松弛的皮肤能证明他曾经拥有魁梧的身材。曾经的路遥虽个头不及一米七,但堪称虎背熊腰,稳健的肌肉,有力的双臂,如今早已不见踪迹,替代的是瘦小的身材,满手因输液造成的针眼,整个如同没了生机的枯树,萎靡地躺在病床上,蜷缩着。

    记得当年为纪念当代著名作家柳青,路遥于1980年4月写了一篇悼念文章——《病危中的柳青》,其中有一段文字:

    为了塑造起挺拔的形象来,这个人的身体现在完全佝偻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体格魁梧的人,在进行一生紧张繁忙的艺术创造后,加上越来越危急的病情,身板单薄得风能吹倒。整个躯体像燃烧过熊熊大火的树木,变得干枯而焦黑,一切生命的嫩枝叶似乎看不见了。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那个令人敬仰羡慕的艺术家吗?这就是他。此刻,他正蜷曲在西安陆军医院内科二楼一间普通的病房里,时不时就喘成了一团。体重肯定已经不到一百斤了,从袖筒里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像麻秆一般纤细。

    除了眼睛透露出内心的生机外,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回头再看这段文字,惊觉这就是此时路遥重病的写照。眼前这个西北汉子瘦小、虚弱,就像干枯的老井,烧焦的木炭,毫无生机的枯藤。

    西京医院位于古城西安,这家医院不仅是陕西省,也是全国著名的一所学科专业齐全、医疗技术精湛、师资力量雄厚、科研实力强劲的融医疗、教学、科研为一体的大型现代化综合性医院。其前身是延安抗战烽火岁月里诞生的中央医院。1954年原第五军医大学与第四军医大学合并,改建成第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1984年对外始称“西京医院”。

    在1992年9月5日这一天,当西京医院传染科的医护人员得知将迎来一位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病人——作家路遥时,他们显得无比激动。

    在那个文学兴盛的年代,人们对文学表现出无比的挚爱。所以,只要是有点关注文学的人,即使没见过路遥,也多多少少听过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名字的,也看过他的作品;没有看过作品,也看过他作品改编的电影——《人生》,听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平凡的世界》,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常识。

    甚至西京医院指派的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几乎都读过路遥的小说,或者看过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但是,他们还没有机会见到这样一位全国闻名的大作家。然而,当1992年9月5日,路遥从延安人民医院转进西京医院,被抬进传染科七号病房的当天晚上,令医生、护士吃惊的是此时这个虚弱不堪的“老人”,竟然是一个不到43岁、正当壮年的大作家。更令众人吃惊的是,当天晚上8点,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肝炎后肝硬化(失代偿期),并发原发性腹膜炎。路遥的肝脏已经失去了供给体能需要的功能。而此时医院里医术精湛的医生们都很清楚,这个时候,他们所能做的,是尽力控制病情,尽可能地减轻路遥的病痛,进而延长路遥的生命。

    在西京医院里,七号病房是这家医院传染科最好的病房,虽然摆设简单,家具单一,但是医院对这间病房的重视程度确实非常高。西京医院为路遥配备的医护人员是传染科最强的:对肝炎、肝硬化治疗有丰富经验的阎荣教授、副主任医师段满堂和住院医生康文臻。他们先后组织了七次院内会诊,还邀请中医科、消化内科等有关科室的专家教授,汇集多方的智慧和经验,以严谨的科学态度,使用最好的药物,试图向濒临的死神发起一场艰苦的争夺战。

    路遥对这些医术精湛的医生们说:只有你们能救我了。我的命就交给你们了!除此之外,医院还为路遥破例允许陪住人员陪住,所以在路遥床边添加了一个陪护床,以方便照顾路遥的生活起居。病房里堆满了小米、大米、面粉、黄豆等等各种食品,以及源源不断的探视者送来的各种水果、鲜花。房间里仍然是特为路遥破例,允许使用电炉子、电热杯。散发着清香的鲜花摆放在路遥床边的柜子上,几乎每天都有探视的人送来鲜花,由此病房里多了一丝芬芳。

    在七号病房的日子里,随着病情不断加重,路遥由开始可以自理,到最终难以下床,身边已离不开人照顾了。来医院伺候路遥的是同乡文学青年张世晔、弟弟王天笑,两人尽心尽力地服侍着。

    即使两人很是尽心,但终究是男人,免不了粗心大意,而且不懂如何正确护理病人,所以住院医生康文臻就接替二人照顾路遥的日常起居,并负责治疗及病情观察。温文尔雅的康医生那时只有26岁,是一名研究生,是路遥住院期间接触最多的医生,而路遥也成了康医生工作中最重要的人。她每天的工作除了负责照顾路遥外,还要进行自己的研究生实验课题,丝毫没有闲暇的时刻。康医生对路遥的照顾无微不至,例如为了适应路遥的作息时间,她改变了每天的查房时间,等到路遥睡醒再去病房查看。路遥每天的饮食也归康医生管,在详细了解了路遥饮食方面的喜好、加之考虑病情需要,尽量做路遥爱吃的饭菜,有时手擀面,有时烧个青菜豆腐,有时来碗鲜美的鲫鱼汤,不但如此,而且很少重样。

    在路遥近一百天的住院时间里,几乎天天如此,未曾间断过。生病的路遥每日心情低落,食欲也不很好,然而护士宇小玲的出现,给路遥的住院生活带来一丝欢乐。宇小玲时常将低沉的路遥逗笑,使路遥多日的阴霾心情见了晴天,而宇小玲那无微不至的照顾更是使饱受病魔折磨的路遥感动至极。

    繁华落尽,病痛不仅让路遥饱受折磨,也给他身边的亲戚朋友带来了巨大的苦痛。对路遥而言,他内心渴望着重生,渴望着在笔下重新挥洒自己的感情和才华。但是,七号病房似乎成了他最后的家。路遥不是圣人,但他更不是一个臣服于命运的男人。几十年的饥寒、贫穷已经将他塑造成一位内敛的人,就算在七号病房里的日子,是那么压抑与痛苦,尽管日日夜夜卧床不能自理,是那么消磨人的意志,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治疗和拥抱新的希望。

    43岁的路遥,被病痛折磨得像个年迈的老人,可是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充满着光亮的。对他来说,对未来充满希望就是活下去的最大理由。

    5.短暂而拥挤的探视时间

    西京医院传染科的探视时间是相当严格的,只有星期天才允许探视病人,而且只能从一个铁栅栏中间的小门才能进入传染科住院部,况且是在特级护理中的路遥,探视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1992年10月11日,这一天是星期天,更是路遥盼望的日子。早上八点半,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路遥将自己专注的目光从窗外调转到门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进来的人,路遥很高兴地叫着:“合作。”紧接着又说:“今天数你来得最早。”这个人是榆林地区群众艺术馆的朱合作,也是路遥的老乡。朱合作说:“要不然还会早一些的,被挡在住院部门外等了半小时哦。”护理路遥的小弟王天笑见到朱合作后,也非常高兴,接过朱合作带来的苹果。

    路遥看见苹果就对王天笑说,酸苹果很好吃,让小弟先给朱合作削苹果,看着朱合作吃着苹果,路遥让天笑也给自己削了个苹果,说自己也想吃了。路遥拿着苹果侧身躺在床上,费力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品嚼着苹果汁。朱合作在路遥的枕头边放了一张卫生纸,让他把苹果渣吐出来。路遥吃得很开心,没一会儿一个大苹果就吃完了。来探视之前,朱合作在陕北就听说路遥的病情非常之严重,几天昏迷醒过来后直到前两天才只能喝一点榨出来的苹果汁,今天能吃掉一个苹果,看来路遥的病情和心情都有好转。

    看着心情不错的路遥,朱合作心里也是非常之高兴,就开始和路遥拉着家常。当聊到路遥的病情时,路遥说:“我这病非得不可。我光在街上就吃了十几年的饭。”朱合作一听就不动声色地转移路遥的注意力,开始谈论起自己在《女友》杂志上看到连载的路遥创作的《早晨从中午开始》,这让路遥很兴奋,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病情,急忙询问自己文章的具体情况。路遥认真地听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作品有了十分的期许与欣慰,路遥非常开心地对朱合作说:“陕西省组织了西北地区最好的肝病专家给我会诊,主治医生是前任西京医院传染科的主任,本来已经不再看病,而是专心科研和著书,这次为了我又亲自担任了主治医生。而且省委、省政府对我的病很重视,专门拨了专项医疗费治病。

    待病情好转之后,可以选择全国最好的疗养胜地疗养。并且可以去两个人陪护,一个是亲属,一个是工作单位的陪护,这回省委、省政府抢着给我治病呢!”

    其实路遥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肝硬化晚期,医生和朋友都告诉他是早期,这是心理上的迷幻剂,所有人都希望路遥可以树立信心,保持愉悦轻松的心情,积极地接受治疗。朱合作听着路遥这些打趣的话,着实地为他感到高兴,他内心里知道,路遥其实对自己的病有着深深的恐惧,更有着强烈地活下去的渴望和期盼。他希望路遥就这样一直有信心、有希望地活下去。

    路遥和朱合作愉快地聊着,说着病好后回到王家堡老家让老妈做饭把自己喂胖,又说起和张泊他们三个人的约定。

    这时,七号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进来一个有着延安口音的小伙子,他就是《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的绘画作者李志武。他说,一方面来看望路遥,另一方面是和路遥商量把《平凡的世界》改编成礼品式的盒装连环画,希望路遥写一封信函便于他与出版社联系。

    路遥被扶着斜坐在床边,一边写着信,一边对朱合作说:“这人画得好!绘画的《平凡的世界》水准肯定不低。”由于路遥的身体虚弱,信件的文字不如以往的工整,一行比一行向右偏着,只有落款处的签名还是与平日里一样,透露出自信和洒脱。小伙子等路遥写好了信,又对他说,希望在正式出版这套连环画前,想请路遥为此书写篇序言。路遥无奈地说道:“序言恐怕写不成了。我的手捉不稳笔了。到时候,我题上个词。”

    就这样,由张春生文字改编、李志武绘画的《平凡的世界》连环画在1995年1月出版,绘画生动地展现了书中陕北的窑洞、集镇、沟沟峁峁,在读者眼前形象地再现了这部精彩的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全貌,更加淋漓尽致地表达出陕北人朴素憨厚、敢爱敢恨、坚强不屈的品性,这是一本体现中国北方农耕文明的风情画卷。可是那时路遥却看不到自己的书了,也许这是他的遗憾,但是这本连环画对《平凡的世界》的再现是对他深厚感情的故事的传承,更是对路遥深切的怀念。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走后不久,七号病房又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朋友,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情,也几乎说着一样的话语,大多是安慰路遥,让他好好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有极少数给路遥出主意,劝路遥练练气功,也许会治愈他的病。朋友们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如此瘦弱的路遥,心疼不已,都希望他早日康复。

    上午十点半左右,病房里的访客越来越少,四周也越来越安静,路遥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这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女儿远远叫着爸爸,爸爸,就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进了七号房间。路遥睁开了眼睛,目光里充满着柔情和明亮,看着他的女儿,嘴里回应着:“毛锤儿。”这是他永远的宝贝女儿。他整个人似乎都被女儿可爱的小脸蛋照亮了。在路遥的心里,远远永远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这天上午,不断有探视路遥的人,不管是自己的好朋友,还是自己的宝贝女儿,都是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每个人都显得很忙碌,整个病房也都是显得拥挤嘈杂但又充满着热闹。其实在路遥的心里,看着来来往往的朋友们和自己的“毛锤儿”,不管是大家说着什么样的话,如何安慰自己,不管是拿不拿东西,他都是非常高兴的,似乎只有这时候在他的内心里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健康的人,才让他忘记了病痛。他内心十分渴望自己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一起创作,一起谈天说地。

    路遥珍惜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尽管短暂,但是对于不能自理的路遥来说,这确是弥足珍贵的时光。记得曾经在李康美的《华山脚下忆路遥》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路遥似乎已经敏感地捕捉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耷拉的眼皮一下子就睁开了。此时的他,已经欲喊无声,下肢萎缩僵硬,双膊简直是无缚鸡之力了,但是头脑还是异常地清醒,目光里仍然闪烁着不甘屈服的光芒。”这是描述路遥在七号病房里住院时的状态。看到这段文字,对路遥内心感同身受,似乎就看到了那时病重中的路遥对亲友的探望的那种渴望与期盼。

    路遥害怕离去,害怕离开自己的朋友们,更害怕离开自己的女儿远远,他希望自己尽快恢复健康。每周日都显得拥挤和短暂,可是留给路遥的总是一群人离开的背影。看着离开的人,路遥一个人在七号病房里静静地躺着。热闹落幕后的孤单其实是最可怕的,也是最难耐的,在路遥的心里,朋友和家人的陪伴是一时的快乐,更是无尽的寂寞。

    6.永远再见

    人生就像一趟旅程,一场无法预计而又毫无目的的旅程。除了知道起点是生,终点是死亡,过程中的一切事情都是未知的。我们自己无法选择这个旅途的过程搭上哪一班车,也无法选择自己的起点开始的地方和终点结束的地方。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偶然,不知道何时我们就会结束自己的一生,不必期待又无法预料。路遥的人生旅程就像是乘上了特快列车,不容他去浪费。

    已经是1992年的11月份了,距离路遥生病住院已经过了一个难耐的夏天。秋天的尾巴也要溜走了,路遥的身体却不见好转。那句说给白描也说给自己的承诺“我一定要站起来!”依然坚定在他的内心里,依然是他的愿望,没有放弃。

    11月上旬,由于路遥的主治医生康文臻有工作需要不能继续给他治疗,医院里给他换上一个更有实践经验的大夫。可是路遥心情很沮丧,在他的内心里似乎就失去了一个依靠。不管康医生怎么安慰,都难以平复他的心情。

    11月15日早晨,路遥醒过来,他的脸色非常差,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弟弟王天笑给他端来洗脸水,他怎么也不洗。在以前,他每天醒来一定都要刷牙洗脸,绝对不含糊。可是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不想洗漱。天笑见哥哥这样恹恹的,便把熬好了的小米粥端给他。路遥却一口也不想喝。天笑再三地劝哥哥吃点东西,路遥这才吃了两口。吃了饭,路遥靠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时地流着眼泪,天笑看在眼里也只能干着急。

    11月16日下午,赵熙和晓雷来看路遥,此时的路遥很平静地坐在床上。看到他们来了,便和他们聊着家常,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主治医生向赵熙和晓雷介绍路遥的病情,并把路遥的病历本拿给他们看。医生说,路遥的病是要准备打持久战,需要路遥的积极配合。可是路遥的任性一次次地让他处在危险的边缘,不听医嘱,偷偷吃不干净的水果,结果引起腹泻。这样的事情很多,也多亏了路遥一次又一次地挺过了危机。二人看着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样子的路遥,非常的心疼,在临走时劝告路遥,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不能任性,要坚持,路遥也欣然地答应他们了。可谁又能想到仅仅过去半天,路遥就永远地离开了。

    16日晚,路遥突然肚子痛,被疼痛折磨的他,喘着粗气,大声地呻吟,可是还是无法缓解自己的疼痛。新来的主治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可没有起到作用,路遥蜷缩着身子,头深深地埋到胸前。到了夜里12点多,痛苦不堪的路遥让天笑给好友霍世仁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帮他转院。天笑听了路遥的话,急急忙忙地跑到值班室打电话,可就是没有人接。被病痛折磨的路遥,看着垂头丧气的天笑,心里顿时绝望了。他只好自己努力缓解疼痛,一会让天笑揉肚子,一会又让天笑把自己挪到地板上,嘴里痛苦地喊着:“九娃,快救救我,快救救我……”王天笑想不出办法可以帮助哥哥缓解疼痛,只能抱着路遥流泪。

    17日凌晨4时许,疼痛不已的路遥意识开始不清楚,嘴里总是喊着话,时高时低,可是天笑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只知道路遥有时说着:“爸爸妈妈可重要哩……爸爸妈妈可亲哩……”这之后,路遥便陷入了昏迷,不省人事了。

    值班室的医生和护士赶紧把各项设备推进了病房,对路遥进行抢救。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奇迹出现,都希望路遥的心电图可以再一次波动起来。在路遥的心脏停止跳动70分钟以后,医生们不放弃自己的努力,希望通过电击唤醒沉睡中的路遥,但是一切都已来不及,一切都无济于事了,路遥真正地永远长眠下去了。

    1992年11月17日晨8时20分,路遥,这位在文学场上驰骋了几十个年头的勇士,在最后关头被可恶的病魔打败了。护士为路遥擦拭全身,看着如今骨瘦如柴的路遥,在场的人都不禁啜泣。大家为他换上新的衣服,洁白的内衣内裤,暗绿条纹的涤纶长裤,水洗布的浅咖啡色夹克,纯毛的灰大衣,以及现代味儿十足的白色旅游鞋;还将一顶深蓝色的博士帽,放在他的枕边。这是路遥一生中最合体、最高级的一套衣服,可是路遥却再也醒不过来,看不到自己穿着新衣服自我陶醉的样子了。

    1992年11月17日的清晨,万物肃寂,空气里充满了寒冷的味道。陕西省作协的大院里,树木凋零,满地落叶在空中胡乱地飞舞着。路遥去世的消息更给这个院子带来了寒冷,给院里的每个人带来了寒冷,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听到路遥去世的消息时,曹谷溪正在黄陵县采访,他不敢相信路遥去世了,急忙赶到了西安。当他看到已经长眠不起的路遥时,终于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

    这天下午的西安,竟然飘起了雪花。早冬的雪花随意地飘洒着,更加增添了凄凉的感觉,似乎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勇士而哀悼。路遥的悼念厅设在大院后院的第一个小院东面空置的房子里,数不清的来自四面八方送来的花圈和挽联堆满了前院,堆满了路遥生前经常自己深夜孤独走过的那条小路。来祭奠路遥的人们,有熟悉的作家的面孔,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友,有延安的老乡,有自己的学生……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或低声哭泣,步履沉重地来到这间普通的平房里,深深地哀悼和思念着这位文坛巨匠。

    夜幕降临,哀悼的人们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人让小院显得更加拥挤,但是却静默肃寂,悄无声息。11月18日晚9点,路遥的妻子林达从北京赶了过来,林达面色苍白,红肿的眼睛里总是噙满泪水,她忍不住痛哭。直到路遥的丧事办完,林达依然泪水盈眶,尽管她和路遥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可是她心中的痛苦是任何人都难以体会的。

    1992年11月21日早晨,初冬的寒气逼人,但是阻挡不住众多人前来告别路遥的步伐,五百多人早早地来到这里,静静地等待与路遥的遗体告别。

    这是一次极其沉痛悲伤而又隆重的告别仪式。每个人的视线都被泪水模糊,在哀乐中缓缓地向路遥的遗体告别,人们都想多看一看路遥,让这个时间过得缓慢一些,都希望路遥再用那独特的陕北口音和他们讲述这个平凡的世界,告诉他们自己没有离开,依然活在大家身边。

    已故作家史铁生生前说过:“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路遥的一生就这样在43岁画上了句号。没有时间欣赏风景的路遥,不管是在清涧,在延川,在西安……他却永远成为了别人眼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路遥是幸运的,无论是在生前还是逝世后,他深爱的这片土地也深深地厚爱着他,而他43载的人生旅途中所结识的亲朋好友也深深地怀念着他。路遥用43年给大家讲述了一个平凡的世界,大家用一辈子去怀念他,纪念他。

    7.永远的宝贝女儿

    今世的女儿前世的情人。路遥这一生除了写作还有一个他最爱最珍惜的宝贝,那就是他的女儿路远,小名远远。那一年,远远只有13岁,是一名初中一年级的学生。

    路遥最爱他的女儿,对远远是千般疼,万般爱。远远刚出生时,路遥便欢喜的不成,总用陕北话说:“俺那娃娃。”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就是一朵兰花花,实实地爱死人了。路遥总说不能让你自己的女儿受了苦。在他眼里,女儿就像是他的命根子。在他心里,女儿远远的要求就是必须要满足的,女儿的话就是圣旨。他毕生除了写作就是好好地保护他的宝贝女儿。

    路遥在西安病倒的时候,西京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但病情一直瞒着他的女儿,她只知道爸爸生病住院了。远远曾两次去医院看望过爸爸,每一次路遥都早早的醒来打起精神去洗漱,他用了女儿推荐的黄瓜洗面奶,因为女儿说,用黄瓜洗面奶洗脸,会让爸爸粗糙的皮肤变得细腻年轻,路遥便每天洗脸都坚持用黄瓜洗面奶。在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谁也没有和远远说过爸爸病情的严重性,远远还是按时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按时放学回家做作业。

    那时候,远远的妈妈林达去了北京,作为一名初一的学生,远远便自己当起了家,一个人自己生活。即便是雇了小保姆,但是保姆毕竟年纪小,好多家务事也不会打理,有时候还是需要小小年纪的远远指导着料理家务、做饭。路遥每当了解到这些时,深深的谴责和无奈之情都写满了苍老的脸上,可是除了叹气也什么都做不了。

    路遥见不到女儿,女儿也见不到自己的爸爸,父女两人心里都有着一个不可触碰的伤痛,一片阳光照射不进的阴云。路遥的心里一直挂念着“俺那娃娃”,每当和人提起自己的女儿时,就潸然泪下。在他的生命里,女儿是他生活的动力,他多想为了女儿好好的活下去。

    1992年11月17日,路遥永远地离开了他的至亲至爱。去世的消息没敢告诉他的女儿,那天作协一人陪着远远上学,放学时,作协的同志把远远亲自接回家里,而且不让远远经过作协的院子,更不让远远看见花圈和前来悼念的人,不让她知道在给爸爸办丧事。

    11月18日,路遥去世的第二天,这个消息已经在报纸上登出了。远远一如既往的开开心心上学,到了学校,同学们都在问:“你看见报纸上登的吗?……”同学们都吞吞吐吐,不敢接着往下说后半句。远远被大家弄得莫名其妙,就追问同学:“你们都说报纸上登,登的啥?”同学们一听,吓得都不敢告诉她实情。其实,就在这一天,远远还上街买了音乐卡,准备送给爸爸作为生日礼物,在她心里总是期待着和幻想着父女听着美妙的音乐,幸福地团聚在一起,愉快地过生日。可是远远怎能料到,父亲并没有等到12月3日这一天,并没有等到生日这一天,就永远地离开了他。

    路遥去世,女儿一直被蒙在鼓里,那天学校的老师跑到路遥的家里,抱着远远痛哭时也被阻止了,害怕远远知道事实。远远就这样还是不知道爸爸已经去世了,即便是作协的院子被花圈摆满,即便是唁电唁函从各地传来,远远已然开开心心的上学,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路遥去世的第三天,已经是11月19日。这一天路遥的遗体准备从西京医院搬往三兆公墓,就在这一天,作协的同志才委婉地告诉了远远:“你的爸爸去世了!”远远当时觉得很震惊,一点也不相信这个悲惨的事情,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哭喊着说:“不可能!我不相信!二十天前我还在医院看望我爸爸,我爸爸好多了,我准备接我爸爸出院!”作协的同志听着远远的话,不禁也哭了起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远远慢慢平静下来,她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可是看着作协满院悼念爸爸的花圈,似乎又在提醒她,告诉她:接受事实吧,你的爸爸真的离开你了!她也许一辈子都不敢相信二十天前的那一面竟然是这辈子自己与爸爸最后一面,从此天人永隔。远远跑到太平间去看望爸爸的遗体,起初她有点恐惧,不敢上前看爸爸的遗容,当看见时,远远竟然平静地对着爸爸说:“爸爸,你咋不起来,你咋不看我一眼,你咋老躺着,你是不是睡着了?”在场的人听见远远的话都开始哗哗地流眼泪。而远远似乎永远看不够一样,一直看着看着……

    11月21日,路遥的追悼会在三兆公墓举行,前来悼念的人很多,路遥的女儿远远被两个人扶着,一直都呜呜地哭着,向爸爸的遗体告别,这一别便是永别,便是远远和爸爸的永不再见。路遥的遗体火化时,远远扑上去看了今世的最后一眼。年仅13岁的她永远地失去了爸爸。

    这世的父女缘分到此就成了远远一个人的念想。路遥这辈子放不下他的写作,更是放不下他的女儿,女儿是上天赐予他最珍贵的礼物,是他难以割舍的宝贝。路遥离开之前,他的内心所想是她的女儿,担心的是她的女儿,不甘的是她的女儿。在路遥眼里,女儿就是他的全部,就是他忍受病痛折磨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他是多么地渴望活下来和女儿一起生活,看着她慢慢地长大。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永远会和人开玩笑,生命的无常让人们措手不及,来不及去抓住什么,来不及去珍惜什么。

    血浓于水的亲情,失去亲人的肝肠寸断之情,所有的悲痛都会被时间这个良药慢慢治愈。路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他的作品——他的女儿。他相信女儿远远会是他永远的骄傲,会是他在天之灵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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