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当事人有时候出于感激,免不了要请客吃饭或送些礼物什么的。这时候,蒙志献一一笑纳,人情往来嘛,收得自然也收得心安理得,也不算得上什么事,有时候看起来有失记者这份职业操守——新闻嘛,其第一要义无非就是公正、客观,你如今收了当事人感谢的东西,你就丧失记者的立场。
对此,丁后锋多数拒绝了当事人的礼物,不是他过于清高,也不是那些礼物太轻了,而是他觉得这是一种社会制度的悲哀。职业本来就不分贵贱,记者的职业虽说与政府官员的职业有着本质的区分,但各司各职,也都在充当着一个谋生者的色,为一日两餐忙碌着、操劳着。当某些官员害怕记者介入的时候,开始着手为当事人解决一些实际情况时,他认为这个社会已经陷入了一种怪圈。
丁后锋想,此前,难道官员们不知道这些事情一直困扰着群众么,群众恨不得要造反么?不用怀疑,他们肯定是知道的,也知道群众可能会走极端路线的。不过他们肯定这么想的,这事又不是自己家里的,且当事人又不是他的亲戚朋友,他们还有很多重要的政务要处理,此事先搁在一边。他们甚至可能这么认为,我为何给你处理此事?你又没有给我什么好处,先把你晾一边去。“新闻掮客”多了起来的原因,恐怕也就于此吧。
拉拉杂杂地想着这些事儿时,丁后锋不知不觉来到蒙志献约定的绕月茶楼。谁知,他一走进包厢,不禁大吃一惊。
2.
丁后锋不知道蒙志献为何选择在绕月茶楼请他吃饭,在此家茶楼的包厢,他看到了此生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肖如铁。他不知道蒙志献怎么认识肖如铁的,也不知道肖如铁与蒙志献是什么关系,但他知道这餐饭绝对是肖如铁安排的,他又被蒙志献当枪使了。
丁后锋不想见到肖如铁是有理由的。
一个月前,丁后锋被肖如铁利用过,差点让他把饭碗给砸掉了。别看这个颇有气质的建筑商有着一张国字脸,粗卷而乌黑的头发显示出他的肾气很足,也很有魄力,但丁后锋却认为对方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在丁后锋想来,像肖如铁这种从事艺术表演的人,虽说才情横溢,但头脑简单,容易冲动,他怎么也想不到此人会让自己吃了哑巴亏。
丁后锋怒火中生。心想:“奶奶的,若是知道这家伙在此地,我就不来了!”他也后悔赶来之前未问蒙志献还有谁一起共进晚餐了。蒙志献也真是的,明明说好是自己请客的,居然还拉了一个人来埋单!
蒙志献没有知道丁后锋与肖如铁认识,见他们四目怒瞪,横生怒火,便奇怪地说:“你们有仇呀!咋一见面就大眼瞪小眼,像两个被怒火烧红了眼睛的角斗士一样,准备为了荣誉而撕杀呀?”他心惊了。丁后锋的眼睛大而深邃,喷射着怒火;肖如铁的眼睛小而狡黠,也同样激荡着愤恨。他们的眼里此刻蓄满了深仇大恨的杀气,有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火药味。
丁后锋直言直语:“我们之间有仇,要到过道那儿解决!”
肖如铁也说道:“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碰到你呢!好啊,我们干脆来个了断!”
蒙志献急忙劝道:“别这样!别这样!这餐饭是我请的,别不给我面子!”
丁后锋说:“给你面子可以,你得把这家伙哄出去!”
肖如铁面对蒙志献,则有些责怪的口气:“早知道你要请这家伙来帮我,我还不如去找别人!这家伙品行不行,害得我到处躲避!”
丁后锋拍着桌子,提高嗓门:“你的人品有问题,当初我真不应该听信你的话!”
肖如铁也是个火爆性格的人,见丁后锋拍着桌子,口水溅射到他的面上,他也呼地站了起来,粗声粗气道:“你帮我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毕竟是跛了脚的原故,他突然站立之间,重心有些把持不住,险些倒向左侧。
丁后锋抄起茶杯,就要砸向肖如铁:“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种奸商一样啊,早晚想着的都是钱钱钱,还有祸水般的女人啊!”
蒙志献暗暗叫苦,知道这两个人如果真的打了起来,这场面肯定难以收拾。丁后锋是在武警部队出身的,当初还是个连长,专门带兵的,手脚灵活,三下五除二什么的,岂不把肖如铁打趴了;而跛了脚的肖如铁,长得像身材魁伟、硬朗的山东汉子一样威武,气力绝对不亚于丁后锋,若让他抄起板凳往丁后锋身上砸去,板凳就算不烂成四块,也会把丁后锋的头颅打得粉碎。
蒙志献急忙挡在他们中间,大叫:“有什么话好好说,有什么事好商量,别动手也别动粗!你们都是我的朋友,这餐饭是我请的,别给面子不要脸,伤了和气!”
丁后锋拿起采访包就要离开。蒙志献拦住了,说:“兄弟,给个面子行不行?”丁后锋气鼓鼓地坐了下来。肖如铁却显出一副大人大量的气度,优雅地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
等两人怒气差不多消除的时候,蒙志献便给他们倒了一杯茶。为了缓和他们紧张的关系,他调谐道:“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这一生中最得意的是什么。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写了很多满意的新闻报道。事实上,这并不我得意的事情。”
丁后锋心想:“你得意的事情不就是把几篇不太像样的文章剪出来后,就展示给那些所谓的嫡亲血表或酒楼的女服务员看么?对他们说:‘看,这就是我写的东西,再大的官员也得回答我的提问,他们都不算什么东西,只有我这个记者让他们紧张……’你满是酸嘢、泡菜的肚子里,发酵着什么东西难道我还不一目了然?我可不是一天两日跟你往来的,你每时每刻在想干什么在做干什么,我比你嘴巴里的那颗烂牙还清楚!”
肖如铁似乎并不在意蒙志献说什么,他慢慢品茗着香茶,一副绅士的模样。这种神态,让人怀疑他刚才没有动过粗口。
蒙志献继续说道:“在仇人开的茶楼请两个差点动手打架的朋友吃饭,这是我一生最痛快的事情。”
丁后锋一愣,困惑地看着蒙志献;肖如铁慢慢抬起头,也是一脸的疑惑之色。
蒙志献说:“绕月茶楼是我的老乡庞得成开的,他不会认识我的。我知道他在老家那儿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十多年前,他在我们村里也还是个瘪三,游手好闲,专干偷鸡摸狗之事。有一天晚上,我父亲起床上厕所,听到阵阵的狗吠声,便打着手电筒朝叫声处走去。我家的房子前面是两间茅草房,原先是我们兄弟几个的卧室,自从我家建了一幢两层的水泥房后,那茅草房便用来放着家禽。为了防止有人偷盗家禽,我父亲还特地在那儿养着一条土狗。听到土狗不停狂吠,他估计出了什么事情,便抄了一根棍子屏气敛息朝茅草房走去。仍未走近那儿,他就见从茅草房那儿呼地一声蹿出一个人影。他用手电筒往那人身上一照,发现做贼的那个人居然是庞得成,那家伙手上还拎着三只活鸡。我父亲气坏了,用棍子噼里啪啦打着身旁的草垛,警告对方再不把鸡放下,就对他不客气了。见我父亲怒瞪着他,庞得成把鸡放回原处,然后跪拜在地上认错,求我父亲放过他……我父亲想,这个瘪三也就二十几岁,得把他送去给他的父母,让他们加以管教。谁知,这家伙趁我父亲不注意,就用力把他推倒了,拔腿就逃。我父亲猝不及防,跌到一个沟里,摔歪了脖子。第二天,我们急忙把父亲送去医院抢救,捡回了一条命。从此,我父亲的脖子却歪了。那家伙知道闯祸了,也害怕我们兄弟几个找他算账,要他赔偿医药费,第二天他就跑到深圳去打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村上。谁也没有想到,多年不见,他居然在市里开起了这么大的茶楼。”
丁后锋说:“你这是编故事吧。”
蒙志献说:“怎么可能呢?再怎么着,我也不会拿自己的父亲开玩笑的。”
肖如铁说:“明明知道这庞得成跟你们家有仇,干吗还要来这儿吃饭?你嫌他赚钱少了?”
蒙志献笑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
丁后锋说:“啊。”
蒙志献说:“待会,我还请他来这儿跟你们见面呢。说实话,我们一家对庞得成的恨一直没有中断过,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掏了他的心。特别是我,每次看到父亲歪着脖子行走,我就气不打一处出,决定要找到这家伙讨个说法。随着时日一长,我这种想法也就平和了,认为就算找到这家伙,我也不会扑上去跟他拼命的。为什么呢?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了,不该发生的早已发生了,该恨的早已恨过了;纵使把庞得成撕成碎片,又能把父亲的脖子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么?我想,可以原谅的人,我们为何不能原谅呢?”
丁后锋说:“你们家那些烂事,跟我们这档恩怨是不一样的。”
蒙志献说:“我不明白你们之间有何怨结,但道理是一样的: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如果你们赤手空拳地搏斗,两败俱伤,也是于事无补的。”
肖如铁说:“蒙兄弟说的在理。那些事,是我无心之失造成的。”
蒙志献惊讶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肖如铁说:“防洪堤事件想来你也知道了吧?”
蒙志献说:“这件事发表在都市报上了,写这文章的人是我这个兄弟丁后锋,那文章我也看了。”
肖如铁说:“对,这事是我策划的,文章是你的兄弟丁记者写的。”
原来,防洪堤坝的一个标段出现问题时,工地上的民工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公共安全问题,只是向报社老总报料称他们的工钱被包工头拖欠了。民工跟老总是亲戚关系,得知亲戚有困难了,他就派了丁后锋等三个人来帮民工讨薪。
大包工头陶豹得知事态恶化后,急令下面的包工头赶紧给民工们发工钱,并要挟着民工们,说什么你们火速给三个记者打电话,请他们不要再介入,就说你们的工钱已经全部结清了,不用他们帮忙了。只有这样,我们才给你们发工钱。民工们见只需打个电话就可以拿到包工头手上的钞票,结清所有的账目,于是他们就屁颠屁颠地给赶到半路上的丁后锋打电话,说他们与包工头之间的欠薪纠纷已协商处理,工钱已经拿到了手,这事就请你们不用来采访了,辛苦你们了,有空时,我们请你们喝酒、泡妞。
与此同时,民工还给报社的老总打电话,请他把记者召回去。丁后锋接到通知,二话没说,便撤回了。眼看这事就要黄了,肖如铁急忙把一个民工找来,对他说,你们的工钱加起来也不过是几千元,如果我给你们这几倍的工钱,你们得替我把记者叫回来。
听到这儿,蒙志献问:“这事怎么搞得这样复杂?”
肖如铁说:“本来事情就很复杂,我们把事情搞得复杂也很正常。你比如说防洪堤其中的一个标段,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公司的,最终却让陶豹夺去了。他凭什么啊?还不是凭着他与那些当官的混得烂熟,暗箱操作拿下来的。拿下就拿下了,我们也没有什么意见,只能怪我们关系不广关系不硬。问题是,他们施工后,却偷工减料。这么大的防洪工程,岂可来得半点马虎,它事关市区百万人的生命安全,他们这么做岂不是拿老百姓的生命来开玩笑?我义愤填膺,于是到处举报他们。最后,事情总是不了了之。为什么呢?他们关系错综复杂,我根本就撼不动他们的半根毫毛。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知道民工要请记者来讨薪,就急急找民工,也想见见记者,顺便把举报材料交给记者,请他们曝光这恶劣的豆腐渣工程。谁知,我一找到那些民工,却大失所望。民工已经给记者打了电话,请他们回去了。我一听,知道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失去就不复存在了,于是我拿出钱诱惑着民工,并对民工激愤地说,你们天天按包工头的要求施工,以致防洪堤质量不堪风雨。从表面上来看,此事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责任也不是由你们担负的,你们只是进城打工挣钱的民工,按劳取酬,工程完工后回到家里,跟自己的媳妇一张张地数着钞票。可日后若出了大事,你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因为你们知情不报,昧心干活。你们想过了没有,上百万人的性命与你们手上的几千元工钱相比,哪个重要呢?你们赶紧给记者打电话,让他们回来采访豆腐渣工程,让他们对工程进行整改,只有真相水落石出了,你们才睡得安然才睡得甜美,赚昧心钱的人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然,那一天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防洪堤突然在一夜之间崩塌了,洪水淹没这座城市,生灵涂碳,家园破碎,你们就算躲到千里之外,也会有人把你们揪了出来。”
肖如铁停顿了一会儿,表情复杂地望着丁后锋。丁后锋似乎没有凝神听他讲述早已发生了的新闻事件,而是用心吃着饭桌上的美味佳肴,不时还端起红酒优雅地品尝着。看样子,肖如铁所说的事他早已了然于胸,甚至比肖如铁还清楚数十倍。
过了不久,丁后锋抬起头,扬了扬浓黑的眉毛,严肃地纠正道:“我说你这人呐,经常站在为个人利益而利用别人。当时你再怎么给民工们灌输那些道理,最后还不是利用他们,利用我们记者。光这点,我就看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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