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说我这仇该不该报?”
“该报!为何不报?”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又想麻烦你一番。不好意思了,只好又找到你了!”
“都是朋友兄弟了,有何不好意思的。”
丁后锋大口地喝着酒,已有七八成的醉意,有些脏话开始在嘴巴里到处游荡了,就快要跟着一口口的白酒喷射而出了。见张大勇酒杯早已空了,他又给对方倒了一杯。张大勇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表示感谢。张大勇的气色似乎已有所好转,心情也颇为舒畅,但脸上、手上等处还贴着药膏。
丁后锋问:“腿脚没事吧?”
张大勇说:“好点了,但不像以前那么方便。每次想起这身上的伤痕,我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我在寻思,怎么才能报这仇。跟他们硬拼,我拼不过他们,到头来只会吃亏。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捅他们赌博的事。这事在我的心里翻倒很久了。”
丁后锋说:“抓到确凿证据了没有?”
张大勇说:“只要你去暗访了,就可以看到了。听说坐地收水费的是林业局木材股股长李茂财。此人在楼顶违章搭盖一间小房子,专供麻将、骰子、筒子、玉米、扑克等赌具,再从中抽取佣金。”
丁后锋终于控制不住那些脏话从嘴巴里嘣了出来:“妈个A,这帮赌棍,太流氓了!明明吃了阿爷的饭,居然公开赌博,一点儿也不怕没了饭碗。这口气我帮你出。好端端的一个养殖场,好端端一个农民企业家,居然给这些王八蛋废掉了!换了我,我会跟他们拼了。”
张大勇说:“双手扳不过大腿。捅赌场的事,我早有计划。我们带你到县城,我就待在车上。这事,还得需要两个朋友帮忙,由一个赌鬼带你进赌场。等下,我那个兄弟就赶到这儿;等下,他会告诉你一些该注意的事宜。这人一直想捅这个赌场出口气。像我一样,他也被林业局的干部迫害了。”
丁后锋问:“他是不是那个曾做过木材公司的经理苏轼夫?”
张大勇说:“你认识他?”
丁后锋说:“听你提过此人。”
张大勇说:“对,就是他。”
丁后锋说:“你这事急不急?我手头还有另外一个专题采访任务,眼看快要完成了,所以近来我比较忙。”
张大勇说:“急!不急就不会连夜把你叫来了。我听说那些人赌得越来越大,这几天来了一个大庄家,所以他们天天都会跟那大庄家玩嘢。这时候下手,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已和老苏商量好了,明天就赶去县城,天一黑你就跟着赌鬼混进赌场。那赌场不像别的场子一样设三五个关口,请人把风,盘查过往来客,而且他们也不会有人问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个地盘是他们的,他们一点儿也不害怕有人捅水。还有,林业警察还带枪参与赌博。”
丁后锋表示不太相信:“警察带着枪公开赌博?你开玩笑吧。”
张大勇说:“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吗?我听进出赌场的人说,警察赌钱比任何人都疯狂。蓝同华、覃圣敏,也是那个赌窝的常客。听说,这两人手气特别差,逢赌必输,还欠了很多人的钱。”
丁后锋说:“上回我整的有偿收购白条事件,那些人没被收拾?市里的调查组曾经表示,谁触犯了法律就处理谁……”
张大勇说:“放屁!他们现在什么卵事也没有,除了上班混日子外,就是赌钱。他们还放出话来说,张大勇呀,你不是说你很牛逼吗,咋没能整死我们?怎么样,你现在干吗躲起来了?你怕什么呀?我们又没吃你……有这样的干部,你能说国泰民安么?我现在连县城都不敢回,天天躲在市里,生怕罗达带着那些坏杂种找到我。”
丁后锋说:“呃,你不是说过要在市郊开一个养殖场么?”
张大勇说:“目前,我正在选址。你的朋友多,如果有人在郊区出租场地什么的,你就跟我说。县里的那个养殖场倒闭后,工人失业了,我一家的收入也锐减了,再不在市里折腾一些事情出来,我连换药的钱都没有了。”
丁后锋问:“田鸡王店生意还可以吧?”
张大勇说:“还可以,不然我早就死翘翘的了。现在,我们最大的苦恼是,没有货源供应给客户。暴牙妹跟我们签订合同,要我们每天给她提供多少货源,我们根本就无法履行合同的约定。好在秀秀跟我们闹了一阵脾气后,又出马帮我们与暴牙妹进行沟通,暴牙妹才没有中止合作关系。现在,我们每天到各个菜市去收购田鸡,然后再按合同价给暴牙妹供货,每公斤总得亏补三五毛钱。后来,秀秀出面跟暴牙妹协调此事,双方又修改了合同,把供货价稍作提高了一下,这样我们才得以赚上一两毛钱。”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过来。张大勇站了起来,拉过一张椅子让对方坐下,并对丁后锋介绍说:“这就是苏轼夫。”
丁后锋站了起来,握着苏轼夫的手。苏轼夫激动地说:“终于见到你了丁记者,你是我们的大救星,你可得好好帮帮我们!”他紧紧地握着丁后锋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
丁后锋想抽出手来又怕伤了苏轼夫的面子,可老是被对方这么握着,并被他这么不停地抖抽着,他觉得关节快要脱臼了。苏轼夫这样子,让人觉得他跟记者坐在一起吃饭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是他祖上积了几辈子的阴德所致。
丁后锋暗暗发笑:土包子就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你咋把记者当作救世菩萨了。记者算个球呀,跟普通老百姓是没有啥区别,难道记者的眼睛就比老百姓的多出一个,手指也多长一个?抑或记者天生就是神仙,通体透明,或是三国时的诸葛亮,足智多谋,所向披靡?记者是个具有七情六欲的人,既要吃饭穿衣,也有喜怒哀乐,见到靓女美酒,他也还是动了世俗杂念的——既想找个法子接触美女,一亲芳泽;也想品尝琼浆玉液,一醉方休。记者所从事的工作,也是为了谋生!你这眼睛瞪得圆圆的,咋好像国外某个总统到国内某个企业走访时,两眼放光的总统突然作秀地握着某个工人的手,对着那工人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勉励的话。那工人居然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咽喉叽里咕噜鸣响着,好像被一股东西堵住了,眼泪差点就要掉下了。之后,那工人接连几天晚上都失眠了,一口气写了几封信寄给总统,希望总统能把他弄到国外去做清洁工。你这个土包子的神态,跟那工人的也是一个卵样。真想不通,你多少也做过一个经理,也走南闯北谈过业务,应该见过世界了吧,咋激动得身子这样缩缩瑟瑟的?
见丁后锋神色有异,且要极力抽出手来,苏轼夫便松开双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丁后锋一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早已被捏着发红,露出一道道指印。
苏轼夫道:“丁大记者,得知你答应要去捅那个赌场,我就匆匆从县里赶来,要亲自来接你下去。那些人太欺侮我们老百姓了,也是该让他们知道老百姓的厉害的时候了。”
丁后锋说:“真的有警察参与赌博?”
苏轼夫说:“我要是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这条料,比起阿勇策划的那两起事件还要猛。干部职工赌博,这是法律法规所不允许的。你要是曝光他们的行为了,不仅阿勇能解恨,而我多年来的怨气也有个地方发泄了。还有,木材检查站那两个被判刑的兄弟,也可以扬眉吐气了。那两个兄弟被他们整得快要家破人亡了!”
丁后锋皱着眉头说:“家破人亡?”
苏轼夫急忙分辨说:“明天你到了县城后,只要见到我的那两个兄弟,你就知道他们的惨状了。我自从被他们挤离单位后,借钱开了一个商店,马马虎虎还能养活一张嘴巴。可我那两个兄弟自吃了官司后,失去了自由,没有经济来源,天天靠亲戚朋友接济过日子,你说惨不惨?这时候,老婆偏偏带着小孩回娘家居住,掉下一个无职无业、且还在缓刑之中的男人,你说他们活得有多憋气!”
丁后锋说:“他们自找的吧?”
苏轼夫说:“他们含冤待雪。”
丁后锋:“他们身上可能也沾有狗屎。在检查站做了那么多年的,他们可以伸手吃掉违法运输木材的老板送上来的黑钱的。上两回到县城采访,我就听到有人反映说他们并不干净,吃起官司也是自然的,而他们却反复声称被领导穿了小鞋。人家没有证据,能把他们弄得这么惨么?”
苏轼夫说:“……这些事你都知道?”他朝张大勇看去。
张大勇摊着双手,说:“我没有告诉过他任何事情。他们做记者的,跟做间谍一样,手眼通天。”
丁后锋说:“进入赌窝有没有危险?”
苏轼夫说:“放心,我们不会把你害了的。”
丁后锋说:“我跟蓝同华、覃圣敏等人接触过,他们肯定认得出我。”
苏轼夫说:“这些我们都想过了。其实,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是不会再记得你了。何况,我们还做了准备,在县城那儿找了一个美容化装师,明天进入赌窝之前,他会给你化装的;化装之后,再由一个赌鬼带你进去。你要记得用相机把他们赌博的场面弄下来,特别要记得拍下警察参赌的镜头,把他们放到报纸上。到时,我叫他们哭都没有眼泪。”
丁后锋犹豫着,心想,莫不成要被苏轼夫利用了?此去,岂不是拿小命开玩笑?
张大勇插话说:“丁兄弟,我知道你有顾虑,但也请你安下一百条心,不会有事的。我们几个人反复论证过了,直到确信没有任何漏洞,我们才通知你去采访的。如果你出事了,我们几个人也扛不起那个责任咧。”
2.
苏轼夫的那两个兄弟见到丁后锋时,那个高兴劲还真没法形容。用丁后锋的话来说,见到他从车子里走出来时,他们喜不自胜,跑前跑后,异常活跃,哪里像是缓期执行的有罪之人。
这一情形,倒让丁后锋想起在电影里见到的一些镜头:被土豪、劣绅凌辱得没法活下去的贫苦老百姓,整天含泪站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翘首盼望亲人红军回来。他们盼了一天又一天,盼了一年又一年。红军回来时,他们奔走相告,希望亲人替他们申冤,打倒那些土豪劣绅。
忽然间,丁后锋觉得自己这种玩世不恭的念头有些邪恶——再怎么样,林业局那些领导也是执政为民的,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岂可等同于那些土豪劣绅,他也不可能是解救穷苦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红军。他只是一个注重新闻事件真相的职业报人,是和谐社会下快活地生长起来的一个年轻记者。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某些武侠小说所描写的某个武功盖世的白脸书生一样,自一出生,白脸书生就仗着一把利剑行走江湖,去实施他的除暴安良、抚慰百姓、快意人生的宏大计划。在这个滚滚向前发展的社会,也不需要这种持剑独走天下的侠义,理性、法治才是最终的根本。
在这个活生生的充满朝气的社会里,科技发达、信息爆炸、物质富裕,主流生活的阳光所占的比例是无法丈量的。它普照大地,普照苍生,那一小片一小片的砸在地面上的阴霾,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阳光下根本就不算个啥,瞬间即被强烈的阳光所吞噬,无以复存。林业局的领导再坏,也不能一手遮天。
那两个人似乎看得出丁后锋的心思,他们一本正经地说:“前两次的报道我们都看了,初时我们还以为有关部门会严肃处理他们了,结果我们失望了。他们只是被内部严重警告、记大过之类的处分。”
丁后锋说:“记者的能力是有限的。”
那两个人堆着笑脸说:“记者的力量还是有的。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们作主,不然我们没法活下去了。”
丁后锋淡然道:“你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那两个人一愣,不明白丁后锋所说何意,以为他可能会调头就回市里,便着急道:“丁大记者,你真的帮帮我们。那些人根本就没把记者的报道算个事,他们在公然挑战媒体的报道!”
丁后锋一呆,横看竖看这两个人,也都是一个粗陋之辈,可他还真没想到他们能说出这等水平的话来。对,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认为的——几家媒体先后两次公开报道张大勇的事情,按理来说,相关部门会给当事人一个满意的答复,可事至如今,他们都没有任何回复。
这种情况,在他以往的报道中是少有的。只要他监督了某些社会现象或事件,相关部门都会引起重视,及时整改或处理,但也有极个别的事件或社会现象,有关部门没有予以重视或处理,只是偷偷内部消化,不让外界所知。
在他看来,这种没有回应的作法,就是对媒体所报道的事件的一种挑衅:怎么样呢?你既然报道了就报道了,我们没有与时俱进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你以为你们记者的报道就能改变现状呀?我们没有处理,就让你急死去,谁叫你们记者比我们职能部门还焦急了?既然你们焦急了,那你们来给当事人解决实际情况吧。
那两个人又说:“做警察的都赌钱了,这社会风气还能好到什么地方?你赶紧曝光他们,不然我们的日子也就越来越难过了。”
丁后锋问:“我看你们的日子过得挺好的嘛……”
那两个人说:“你哪能这样说话?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啊,吃了上餐没有下餐。他们疯狂地赌钱,确实没有影响我们的生活,可他们若是赌博输钱了,就会挖空心思去贪污受贿,那么没人有管理这个社会秩序了,就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对不对?”
丁后锋说:“你们说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保,为何一见到我就暗示要给我送红包。你们也真舍得把自己的伙食费拿出来送人啊!”
那两个人尴尬地对望一眼,说:“再怎么穷,我们也得去借钱回来热情地招待记者吧。”
丁后锋说:“这么说,这是一场交易了?”
那两个人见苏轼夫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便收嘴了,并悄悄地走到另一边,故意没有听到丁后锋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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