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磨华生一番东一锒头西一锒头的高见及咒骂,我才没有后悔老鬼强制把我带来应酬。
原来,磨华生是个自称穷得只有一支笔的画家,虽说埋头创作了牡丹图,却苦于没有钱搞新闻发布及画展。得知情况,凌云便自告奋勇地答应他,要找几家赞助单位帮他开张。凌云先是跟老鬼联系,希望水电局支持一下。老鬼为难地说:“你我虽说很有交情,可这事不好办。如果你舅舅搞的画展是公益性的,我倒也可以大笔一划,支持一些。但是,这事是公对私的,不好出账。你再找找其他单位想办法……”
话一下就说绝了,让凌云无计可施。原本,他还想搞些回扣给老鬼,见老鬼没有商量之余地,便也作罢。几天后,老鬼主动联系凌云,称他们单位无法支持磨华生的画展活动,但他可以请其他民营企业予以帮助。
从老鬼那儿得知,不久后真有几家建筑公司老板与凌云联系,问画展何时举办,他们愿意资助此次活动,钱不多,只能表示一点儿心意,他们就不需要挂上协办单位的名称了。支持市里的画家,这理所当然的。
凌云也是个鬼马仔,见老鬼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且他舅舅,就与老鬼联系,问有何能帮得上对方的。老鬼含糊其词地说:“你舅舅不是书画家吗?他家学渊博,博古通今,而且他的外祖父还是个书画名家,精通艺术鉴赏,而他本人对古玩字画的鉴定也很有研究,堪称专家……”他把磨华生说得比经常在央视某个频道做“收藏”栏目的主播及其他鉴赏专家还牛鬼。
就算是口水整天流到胸口也不懂得用衣袖去擦的痴仔,也知道老鬼言下之意。凌云是个醒水仔,几秒钟之后,他随即明白自己要在老鬼和舅舅之间的角色了:“好的,好的……我舅舅是个很好说的人,经常给亲戚朋友鉴定一些从千年古墓里弄出来的破玩意。舅舅也像我一样,嘴巴很牢的,不该说的打死我们也不会乱说的;该说的,我们还得考虑如何去说得更加精彩,更加以理服人。我舅舅很有眼光,他看过的东西,可谓双手抓田螺,十拿九稳,没让任何人失望。”
磨华生自幼深得外祖父谛传,是个古玩字画的鉴定高手,见赞助新闻发布及画展的事有了着落,他也想着法子要回报老鬼,对老鬼说:“你把古玩字画一起带来吧,我们边吃边聊边鉴定。”
磨华生是个侃侃而谈的人,饭菜仍未上桌,他就愤然聊开了。他先是开骂某些画匠只会在媒体上鼓吹自己,博取名声,哪里有什么实力;而后,他痛骂有些人有眼无珠,把他的才华埋没了。
很显然,磨华生在骂那些在本市画坛里摇旗呐喊的领军人,主要矛头是针对朱自流和李其华。难道他们挖了他家的祖坟了,抑或在某些地方得罪他的,他为何对他们如此咬牙切齿。
原来,这里面有一段解不开的死结。
磨华生就读于省民族大学政教系。毕业后,他报读艺术学院美术系研究生,师从一名著名的书画家。见磨华生锋芒毕露,潜能极待发掘,书画家便跟院长朱自流建议,以学院名义给磨华生搞一次别具一格的画展。朱自流认为,以磨华生现有的水平,目前还不合适以学院名义给他盖棺定论。年轻人嘛,要脚踏实地做事,多些磨砺,不要急于求成。磨华生颇为不快:朱院长这样卡着他,可能是因为老师跟朱院长有过节有关。“恨”屋及乌,朱某是不会让他独领风骚的。
至于李其华是磨华生的死对头之事,也是有原因的。当年,作为书画协会秘书长的李其华,在看了磨华生要求加入协会的申请表后,认为磨华生那些获奖的作品不够份量,且水分太多,就给出这样一个定义:级别不高,没有国家级的颁奖单位,有花钱买证书的嫌疑。这年头,只要交了参赛费,获个金奖、银奖比伸手摘取垂到面前的树叶还容易。李其华建议书画协会主席朱自流等人暂时不考虑让磨华生加入协会。原来,李其华跟书画家也有矛盾。
在读研究生的第一年,磨华生无法进入画协,也无法在学院举办上规格、上档次的画展,他愤而退学经商。他骂着,什么狗屁协会,都是些画地为牢的在操纵着,不入协会我就不是个书画家了?东窗不亮西窗亮,等我赚了钱后,再把你们请出来吃饭,好好羞辱你们。
岂料,经商也不如愿,磨华生不得不醉心于字画,潜心于古玩,慢慢也混出个人样,成了一方权威。
磨华生骂得嘴角起了泡沫后,开始谈及他的画展之事了。他大嘴一裂,嘿嘿笑道:“多亏张局您的帮忙,不然我这辈子恐怕也没有机会露脸了。现在,省、市文联都同意做我的主办单位了。”
老鬼客套着,跟对着台下的群众作报告一样说:“你是个大画家,支持你的创作事业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你需要,到时我还可以把省市的领导叫到发布会现场给你美言几句……”
磨华生两眼放出一道绿茸茸的异光,喜出望外道:“有领导评价我的东西,比花钱做广告还灵验。有些人出了本破书或画册时,就请领导写序,这还不是想让领导给他们的作品增光。哎呀,早认识你就好了。真是太谢谢你!”
老鬼说:“这点小事就不足挂齿了。”
磨华生忽而用看似十分赞许却有些恭维的话对我说:“嫂子,听说你写的文章不错,哪天有空也帮我写一篇专访挂到网上。张局,您得把嫂子弄到文联去。她不做专业作家,也太委屈了。刚才出门前,我特意看了她的博客,见她写的文字,确实太美了,感情细腻而生动,富有思想内涵。啧啧,文联那些专业作家,哪里比得上她……”
哼,说的都是鬼话!我暗暗骂着。磨华生信口开河,绝对没有看过我的博客。他这样百般奉承我,还不是“曲线”吹捧老鬼。刚才,我还被他抨击时事的一张大嘴感动着,认为他敢言敢为,刚正不阿,是条汉子。此刻听得他言不由衷的恶心话,我有点看不起他。
老鬼说:“此前,我也想把她弄到县文联,但她不愿意。”
磨华生问:“啊?为什么?”他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似乎要寻到欲知未知的答案。
老鬼所言不假。在县城居住时,老鬼为了让我有事可做,曾希望我到文联去混。那时的他,随便动用一些关系,是可以让我进入文联吃个闲饭。而我认为自己身体有恙,且写作水平也不高,故此我没有应允。
磨华生恭维道:“嫂子有个性。”
我说:“这跟个性有何关系?”生硬如铁板的话,顿然让磨华生难堪起来。他讪讪不知所语了。
老鬼见我出言不逊,磨华生被窘态包围,便端起酒杯,敬了敬他,以缓和这一冷凝的气氛。
快要结束宴席时,老鬼小心翼翼从旅行包里取出几幅字画。他到处张望,生怕有人闯进来,急忙把包厢门反锁了。
磨华生喝得头大如斗,口齿不清,见老鬼把一捆字画递过来,他摇了摇头,振作精神,如同太监接过圣旨一样恭敬。由此可见,他对名字名画,多多少少也怀有敬畏之心。眼看就要目睹名家的真迹,他在激动的同时,不敢有丝毫的不恭、不敬之意。也许,他在鉴定名家作品之时,也是如此神态吧。
不容置疑,再伟大再堪称绝无仅有的艺术家,当他们面对前人流传下来的千古之作,免不了产生谦虚、挚诚、崇敬之心态。换言之,我们都是继承前人的物质、文化遗产,并将之发扬光大的,能不毕毕恭恭吗?毕竟这些代表某个流派某个朝代的作品,之所以流传至今,一是历经了时间的考验,二是得到了社会的公认,三是属于巅峰之作,可为后来者提供学习、研究之蓝本,是无人可超越的。
慢慢铺开字画后,磨华生的脸上那恭敬之色开始消殆了,代之而来的是一股傲慢与不屑一顾的神态。他冒出一句让人惊异的话:“我还以为……”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某部拍得很烂的影片,其中有这样的一个画面:一个不刚刚学到一点皮毛技艺的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站在一幅被其他名家认定为旷世的作品面前。在离开时,他无意识地朝地板上吐了一口浓痰。见到这一情景的大画家,满是尴尬之色。又在此时,小屁孩不以为然地语出惊人地说:“这种鸟东西我也会画。”让大画家口喷白沫仰面就倒……
老鬼也瞟见磨华生那怪异的神情了,像中了邪一样直盯着磨华生,生怕对方所言不实。老鬼的心早就凉了半截,只不过他没有轻易表露出来罢了。终于,他把憋在咽喉里的话吐了出来:“……这……这……怎么可能?”
从磨华生藐视那几幅字画的表情中,我已经知道它们是什么货色了。若是真迹,磨华生肯定两眼发蓝,双手颤抖,甚至还会对前人留下的精美的艺术品充满敬畏。磨华生再怎么癫狂再怎么自大再怎么目空一切,也得对前人的创作成果予以尊重吧。但是,磨华生此回没有那种敬畏的神情。
磨华生说:“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老鬼脸色发白,说:“当然是真话了……”
磨华生说:“那我问你,你到底花多少钱买来这些东西?”他的眼睛骨碌地转动着,似是有意或无意地探究着老鬼的内心世界。
老鬼面色难堪,支吾不语。
老鬼会花钱买古玩字画吗?那都是别人变相行贿送给他的。我若一脚踢爆内幕,老鬼一定会抓狂的。磨华生也不是傻瓜,当然也从老鬼那愤怒的失落的神情,以及我幸灾乐祸的表情中获知答案了。磨华生后悔刚才的提问多此一举了。
磨华生说:“不是我有意亵渎‘古人’,这些东西,连一点儿的艺术也没有。或者说,这是今人胡编乱造而成的。他们先是胡乱画了些东西到宣纸上,然后再把古代某个名家的落款复制上去。你比如这幅作品,落款是唐朝××画家的。据我所知,××一生之中没有画过一山一水,专注于画猫。他所画的各种形态的猫,最传神也最生动。其中有一幅午睡的猫的画,最为经典。大意为某日中午,万籁俱寂,一只灰白相间的花猫懒慵地睡在树底下,构图与光线非常之柔和,让人恍然置身于当时的场景,真想好好睡上一觉。你收藏的这幅作品,说的是一座古寺隐藏于深山之中,完全是一种写意的笔调,而且还署上了××。这就闹出笑话来了,××何时画过山水画了?再说,这画的线条粗俗,层次极欠火候,一看就知道是那些画境还没有达到一定层次的人所为。”
老鬼说:“……其他幅字画也是这种情况?”
磨华生说:“也不全是。其中有一两幅还算得上是藏品,只是作者名不见经不传,是清代末流画家所作。他们的作品收藏价值不大,没值几个钱,但总比收藏被人诟病的所谓的当代画家朱自流、李其华的还有些品味,姑且能装点一下门面。”
老鬼又把几个小巧玲珑的古玩摆到桌面上。这回磨华不像刚才那样“目测”字画了,而是一件件地拿了起来,仔细鉴赏,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东西,跟摆在古玩市场里的地摊货是一个样。简单地说,它们是工艺品、仿造品。
我暗笑,哼,老鬼,你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玩了吧。我瞟了一眼老鬼,见他垂头丧气,似乎想发火咒骂某些送他古玩字画的人,但他忍了又忍始终没敢发作。
老鬼说:“不会吧?”
磨华生喷着酒气,大声说:“你帮我的大忙,我能骗你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还有些东西没有拿来,也许你是在……”他以为自己看穿了老鬼,认为老鬼可能在试探他的鉴赏能力,因此老鬼仅仅拿来一些半真半假的藏品请他鉴定。
实则不然。出门时,老鬼是精心挑选了一批古玩字画放进旅行袋里的。这些东西在他看来,价钱不俗。当时我很诧异,把这些贵重的东西带出门不怕引起他人猜疑吗?横财不外露,他怎么轻易相信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也许老鬼有意把这些东西典当之后一走了之。
老鬼浑身乏力,喃喃道:“家里还有些东西……等下也想请你去看一看。”
老鬼彻底绝望了,埋在沙发里一声不吭。他不时仰头朝天花板呆望,幽幽哀叹;不时低下头拼命抽烟,烟雾把我呛得快要窒息了。他表情复杂,因为那些藏在家里的古玩字画,除了一两件值钱之外,其他的都算是赝品。
磨华生离开时,装作糊涂地对老鬼说:“老兄呀,下回购买这些东西时可得把我叫去,我会帮你把关、甄别的。话又说回来,你收藏的东西并不是没有珍品,如奔马雕塑和个别古玩字画,虽说粗拙无奇,鄙陋至极,但它们年代古远,转手一卖也会也有人抢着要的,至少是这个数……”他竖起了一根指头。
老鬼对艺术品的收藏与鉴赏是个外行,别人送的东西,他以为价钱不俗。价钱太低的东西,送礼之人断然不敢出手的。然而,当他把磨华生请到家里来鉴定时,他不知道是有人故意玩他,或是送礼者在购买这些东西被其他卖主耍了,反正没有一样是值钱的。
本来,老鬼已经愤怒且绝望了,见磨华生伸出食指,他像吸食鸦片一样,精神为之一振,忙问:“一万元?”
磨华生笑而不语。
老鬼又着急地问:“十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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