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华生见我无动于衷,便说:“我今天很高兴,这会儿叫我躺在地上打滚我都愿意。知道为什么吗?发布会很成功,是张局与你让我美梦得以成真。”
忽然间,我觉得反胃了,开始瞧不起磨华生这言不由衷的德行了。明明是老鬼的牵线搭桥促成此事的,居然也把我拉上了。显然,他看得出我不愿意应酬,所以故意“抬举”我,让我陪着老鬼去应酬。假啊,他做人咋这么假!我轻蔑地看着他,直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他碰了一鼻子灰,显得异常尴尬,呆立着不知所措。
老鬼见我无心跟他们一起去敬酒,脸色一沉,便扔下了我,带着磨华生朝领导走去了。省市领导班一琦、毛一民等人见了老鬼,异常兴奋,硬是要老鬼坐下来一起喝酒。他们倒是把磨华生给忘记了,直至老鬼也把磨华生拉了过来,那些领导才想起发布会的主角仍站着不动。于是,他们也招呼磨华生一起坐下来。磨华生说他还要去招呼记者,稍后再过来。
磨华生离开后,我见他嘟哝着,神情落寞。今天的主角明明是他,省市领导居然好像不认识他一样,而对老鬼却亲如兄弟般热情。甚至那些来给他捧场的省市文联领导,也只顾忙着聊天,说着与发布会无关的事,参加这样的宴会跟他们以往参加的其他应酬活动似乎没什么区别,发表讲话、按惯例应酬、离开现场,从此不再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活动。磨华生本想与老鬼一起敬酒,借机接触领导,说些感激之话,以便日后联系,谁知领导只认老鬼,却把他冷落一旁,教他如何不失落。
尽管如此,磨华生并未因此而耿耿于怀。他能请到领导来参加他的发布会,已是祖上积了阴德了。他们就算坐在主席台上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也满意了,毕竟领导重视他这个画家了,这也说明他的作品登堂入室了。如果他们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对他的百米牡丹画给予高度评价,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了,这说明他有相当的实力傲视画坛了。其实,在发布会上,省市领导已经满足他的要求,几乎把他吹到云彩之上了,他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许多人搞了一辈子的创作,韦编三绝,成果丰硕,但到了终结一生的时候,始终也没有得到领导的关怀与厚爱,更加不用说请领导来开起作品研讨会或发布会了。他磨华生做到了,省市领导热情洋溢的讲话,比熠熠发光的金子还值钱。在一份新闻通稿上,我就看到领导的那些致辞话,这些话显然是磨华生事先早就拟好的,领导不可能有时间去研究他的作品,也不可能有时间去写这些东西,他们只不过是在照本宣科而已。
磨华生忙着去给记者敬酒,倒也忘记刚才的不快了。老鬼仍然陪着领导喝酒,喝得天昏地暗。我见到老鬼凑在毛一民耳根上嘀咕着什么,毛一民点点头,神色冷峻。
班一琦似乎不在关心他们在咬耳朵,但看得出,他在应酬的过程中不时瞄了他们一眼。
我以为斤木会在宴会上出现,因为据我所知,凡是参加发布会的人都参加磨华生的答谢午宴。斤木既然在现场出现过,我想他到了午宴的时候也会现身的。
此时的我不知何故,老是想见到斤木。我心很混乱,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他。我知道自己的四周是阴森森的凶巴巴的目光,这些目光随时都会吞噬了我,但我已经没有顾虑得那么多了,毕竟我跟老鬼不是同一路的。
我知道,斤木早就在发布会开始后不久就离开了,一时半刻也很难找到他。
老鬼跟领导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回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此时,我见他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那些建筑商、包工头走过来要敬他酒,他一一拒绝着。他跟磨华生打声招呼后,拉着我匆匆赶回家。
钻进车子时,我见到我们的车屁股后面跟着一辆小车,若即若离。我的脑海里忽地出现以香港为背景的警匪片:从后面追赶而来的小车陡地用车头猛撞着前面飞驰而行的车子,前车清醒过来时,已然急刹不住,于是冲向其他车辆,之后发生爆炸,整条街道上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我紧紧地抓着扶手,全身渗出冷汗,几乎要尖叫起来。因为我知道,当老鬼成为别人的目标后,他们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的,只要制造了一起交通事故,就可以达到销尸灭迹的目的。
老鬼也看到那辆车子了,他装作镇定的样子,慢慢开着车。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老鬼,他越是装作镇静,内心越是狂乱、恐慌不已。盯梢的车子越来越近了,老鬼立即把车子停到路边,试图让那车子超过去,以便看清盯着他的人是谁。那车子也停下来,没有再往前开。
老鬼取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他用近乎寒战的声音问:“老大,你叫人盯着我,可别把我逼疯了……”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苍老的有些不悦的声音:“老张,你这是什么话?”
老鬼说:“在你们看来,我和老蓝已经曝露了,对你们可能造成威胁了。”
那人粗鲁地骂了一句:“你妈的!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呀!”啪的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我问老鬼那人是谁,老鬼沉默不语,继续把车子往前开着。尾随我们的那辆车子此时却不知去向。过了一会儿,老鬼把车子停一个酒店大门前的大树下。他走下车,站在远处拨打了一个号码。他离我足有十几米处,但听得出他在与蓝晓知“通气”。
隐隐约约之中,我听得老鬼烦躁不安地说:“我们成为别人的活靶了……警察在追查我们,那些人也在盯着我们。”
蓝晓知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可以想象得到他大为紧张。
老鬼说:“老贾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嗯,他那个仔要跟他的手下坑他?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行吧,大家都小心为妙。”
回到车上时,老鬼呆呆地坐着,居然忘记发动车子了。想了想,他盯着我:“奇怪,斤木到发布会去干什么?”也许,他怀疑我跟斤木串通在一起了。
我说:“我哪里知道。我看他跟磨华生的外甥凌云挺熟的,可能是来捧场的吧。”
老鬼说:“……唉,命数已定,逃也逃不掉了。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我不冷不淡地挖苦说:“你会舍得那些情妇吗?”
老鬼颇为不悦,却也无法发作,哽咽地说:“我若是出事了,她们逃得比兔子还快。而你不同,你毕竟是我的结发之妻,虽说我们之间已经离婚了,可我相信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我冷漠说:“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心里突然之间被什么东西剪碎了,眼角涌上一股酸涩涩的咸碜碜的味道。我暗骂着自己太不争气了,老是在一个卑污的男人面前落泪。他有何值得留恋的?为何他一说起一两句动情而伤怨的话,我就优柔寡断,情难自禁了?
都说女人的心房是脆弱的,看来此话一点儿也不假。不管是什么样的话,甜蜜的,哄人的,虚假的,真诚的,奸诈的,善意的……等等,那些话只要轻声擦过耳膜,再从耳膜钻进心房,女人的心灵就会迸射出一阵又一阵的波浪,于是须臾间便失去了理性。女人是感性的,柔弱的,她们是经不起男人的泪眼、男人的哀叹与垂死挣扎的忧伤声调纠缠的。此刻的我,正被老鬼那绵绵不绝的悔恨的话包箍着,一时间,我茫然四顾,内心空空荡荡的,一无所依。
老鬼哀伤道:“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不会再那样纵容小孩了。也许,我会板起严肃而冷峻的脸孔,怒斥着他,把他好好教育成人……”
他这话已然没有任何新意了,此前他就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他之所以如此反复地提及,反复地唠叨,也许是为了减轻内心的罪恶感,并把一切责任都往儿子身上推。这些话听多了,我的内心便产生的某种抗体,并一再认定他在做无谓的挣扎。
我掩面而泣道:“你自己走向犯罪道路,怪得了儿子吗?儿子叫你杀人,难道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残杀无辜了?”
老鬼说:“这些……我都想过了,可我认为,我走到了这一步,确实与我们养了一个让人伤心的儿子造成的。”
我哭得更加悲伤了。我知道老鬼在迷惑我的视线,在摧毁我的意志,因为他知道我的脆弱所在。他就像高级的传销分子一样慢慢给我洗脑,希望我跟他站在同一个“战线”上,准备一起外逃。也许他觉得欠我的太多,也许他认为我为他做了很多保密工作,一直以来都没有向有关部门举报他,这样的女人软弱可欺,才可以与他共患难、度难关。所以,他经常软硬兼施,要求我服从他的安排。
我已然不能自控了,在老鬼面前,我永远屈服在看不见的重重魔影之下,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车子开回到了小区。突然,有人敲了敲门,轻轻的,也有节奏,很有礼貌,我知道是邻居。我把门打开,邻居笑着把一股风带了进来,忧虑地说:“你们回来了呀。你们都看了新闻了吗?唉,现在的小孩,胆子大得如水缸,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摇头说:“没看新闻,刚刚应酬回来。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发生了?”
邻居心有余悸地说:“电视上说,有个小孩犯了网瘾,他父母把他逼急了,他就把父母等人杀了。老天,这个小孩一下子竟杀了四个人啊。惨啊!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正上初三,谁想到他的手段居然这样恶劣、残忍。”
老鬼问:“这是在哪里发生的事情?”
邻居说:“是外省的。新闻上说,这小孩从小就被父母溺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皇帝还厉害。后来,他染上了网瘾,玩游戏,看乱七八糟的电影,日益难能自拔。他父母着急了,于是就把送去什么地方戒掉网瘾,最终还是没有成功。这时候,他父母采取了强硬措施,把他捆在家里,不让他出门。他就骂父母,说再不把他放开,再不让他上网,就把全家人杀了。他父母没有理会,还给他几巴掌。趁父母不注意,这小孩就挣脱绑住双手的绳子,然后偷偷拿过菜刀,把午睡的父母砍死了。那时候,他家刚好有两个客人来访,见现场一片血迹,仍未反应过来,那小孩就冲了出来,胡乱砍杀着,居然也把两个大人砍掉在地……哎唷唷,好恐怖,这样的小孩子,像中了魔法一样不得了!……”
回到家我急忙打开电脑,上网搜索,果然看到了这则新闻。新闻还分析说,血案的背后是家教的空白。或者说,这个小孩从小失去约束,由于父母放任不管,所以弥天惨案就如此发生了。我看得汗毛倒竖,联想到我们从小对儿子张昆如的种种“教育”,以及张昆如在我们纵容之下变成那样的可怖之人,我陡地感到一股冷气从我的胸间冒了出来。
老鬼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新闻,也默不出声,但我知道他这回肯定更加有理由劝说我站到他一边了。
邻居还在说着她小孩的事,说她小孩性格也有古怪,若是打他了,他就扬起拳头,作跟你拼命状;若是骂他了,他还回敬你几句,还出口成“脏”。
邻居抱怨说:“现在的小孩,有吃的,有穿的,有玩的,生活条件比起我们这一代不知道强出多少倍,可他们仍然不满足,动辄威胁我们要这要那,一点儿也不让我们喘口气。唉,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我家的儿子能像你家的昆如一样到国外去打拼,我就是去死了也甘心了。你看我那个仔,现在虽说在上高中,可一点儿也不用心读书,整天玩游戏,还到一些游戏机室去赌钱,让我们担心死了。我真担心他会变得像新闻上说的那个小孩一样。”
我说不会的,并给邻居一个建议,希望她多多接触儿子,跟他沟通,跟他交流,把他当作一个大人看待。说这话时,我觉得自己的话苍白乏力。自己的小孩都教育不好,居然还“传授”养儿育女之经于别人。浅薄而无知,惭愧而汗颜,我局促不安,一直不敢正视邻居的目光。
事实上,邻居一直把我们当作模范夫妻看待的,在她以及其他邻居等人眼里,我们培育了一个杰出的儿子——儿子凭着自己的能力出国深造了。
老鬼的脸色涩涩的,像半生半熟的果子的颜色。若在往常,我们断然不会有些表情,相反我们还装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人以为我们真的培育了一个出色的儿子。可如今,我们再也高深不起来,内心的虚伪的秘密快要昭然若揭了。
邻居见我们谈兴不浓,便告辞了。客厅里,我与老鬼也陷入了一片僵冷的氛围之中。
正如我所猜想的那样,老鬼开始劝说我跟他一起外逃了。既然前世在儿子的问题上犯错了,那也是注定的。若有来生,我们可以好好教育好孩子,别他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我无语,也无力,全身如脱水的婴儿一样虚脱得快要没了呼吸了。我内心在尽力反抗着。黑夜包围着客厅,客厅里没有开灯,我见到老鬼那双绝望得如磷火般的目光,那目光似在荒山野岭之间游荡着,闪烁着,奔突着,异常让人可怕。
老鬼盯着客厅里挂着的“全家福”相片,他的眼眸久久地停留在儿子的身上。他咬着牙,让人感觉到他就要冲过去把相框取下来,然后再把儿子的相片碎个粉碎。最终,他没有冲过去。
我空空如也的灵魂注定要像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夜深了,我却无一点儿的睡意。老鬼也睡不着,呆在客厅里拼命抽烟,不时打着电话,像在跟某些人商量着什么。
我懒得偷听什么了,只顾在电脑前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写下来。窗户外的夜色如浓墨般沉重,把人压抑得快要疯掉了。这种沉闷的天气,这种如怨如诉的夜色,没有半点星星,也没有半点风儿,预示着老天爷快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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