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耿老三找上媳妇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现在马蹄庄的人说起来,还津津乐道地谈论耿老三的那场婚事。倒不是因为耿老三的那场婚事办得多么排场,论排场,在马蹄庄,那场婚事连中等水平都算不上,但喜庆。一天一夜,院子里,院子门前的小胡同里,小胡同连着的大胡同里,满是人。那天,耿老三媳妇穿了一身大红衣裳,大红衣裳把一个病歪歪的身子扎裹成了一朵花,花上到处是叫人心疼的艳,到处是一撬破千斤的叫马蹄庄那些粗枝大叶的女人自惭形秽的娇嫩。花的香气一弥散出去,马蹄庄对女人有点爱好的男人差不多都来了,他们是偷偷抱着采粉酿蜜的想法来的。马蹄庄对男人有点爱好的女人也来了,他们是偷偷抱着阻止自己的男人采粉酿蜜的想法来的。

    一开始,媒人就虎着脸对憋足了劲准备伸手动爪的男人做出了警告。媒人说新媳妇是个病身子,只许看不许动,谁闹出事来谁兜着,还专门找了一个娘们和一个闺女守护着。守护的娘们和闺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随便和不负责任,但她们的随便和不负责任更叫来人心存戒备。娘们说,反正是恁咋闹俺都不管,俺光瞅准记着是谁弄坏了新娘子就行。真是,恁闹吧,俺不管,俺就管记下谁把新娘子弄坏了,谁弄坏了俺就出来当个证人。闺女附和。

    花样的耿老三媳妇低着头,佝偻着身子,过一会便抬头、直腰估摸周围一下,周围的人立刻瞪大眼睛看个仔细。瞪起来的眼睛刚透过前面的蒙尘,耿老三媳妇就把头低下把身子佝偻起来了,他们只好暗暗调整着等下一次。院子里胡同里吵嚷拥挤,你踩着我的脚了,我挡了你的道了,谁的唾沫溅到谁的脸上了,谁的身子蹭着谁的身上不该蹭的地方了。墙角铁锅里的油翻来滚去,各种吃食炸出的香味浓一阵淡一阵。

    叫人回味不绝的是村里接连发生的与耿老三娶媳妇有关的几桩趣事。

    比耿老三娶媳妇早半拉月的于富子从耿老三家一回去就闹腾他娘,嫌他娘不给他找三王峪的翠柳子,也就是耿老三刚娶进门的新媳妇,踢门踢桌子的,把媳妇都气得跑回娘家了。于富子他娘挤眉弄眼地劝他,小富哎,别迷糊了心眼子,娘给你找的媳妇哪里孬啊,有身有力的,下地能干活,回来能持家,看人家那身架子,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就跟老母鸡身上掉根毛一样不当回事,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于富子听不进去,说一个女人家光有身有力有啥用,跟不上人家翠柳子好看不白搭。于富子他娘开导他,小富哎,别不知道好歹了,咱娶媳妇是为了顶家过日子,又不是养盆花来供奉着,那个翠柳子有啥好,风一吹就倒雨一淋就坍太阳一晒就化的赖样子,不瞒你说,给你说媳妇的时候我也上她家看去唻,人牌子倒不咋的,可仔细一打听,人家医生早说了,她活不大年纪,小富哎,别说一分钱不少花,就是白送给咱咱也不要这晦气!

    于富子闹腾得更凶了,又摔碟子又摔碗,一副痛心疾首的疯样子,左手抓起一只碗,大喊一声你为啥不给我定翠柳子,咣的一声掼在屋里。右手拖过一只碟子,大喊一声你为啥把翠柳子让给了耿老三,啪的一声扔到了屋外。吓得他娘捂着头跑出去叫人,嘴里吆喝着,不好了,俺小富子着魔了!

    马树子两口子咋天呼地从家里打到街上,两个人的衣裳都撕扯坏了,好事的人主动给他们评理。马树子说她媳妇这些天活不好好干,饭不好好做,耍奸磨滑不说,还一个劲地不给他好脸子,像吃了死孩子肉,不打留着她做啥。马树子媳妇也不辩驳,说我就是耍奸磨滑了,我做着窝心,那天上耿老三家去看热闹,你看马树子这个王八蛋,对耿老三媳妇那个狐狸精剜了一眼又一眼,拉都拉不动,俺过门的那阵这个王八蛋都没这样看俺过,有本事你看去就是,看了回来就别吃别喝。评理的人咧嘴一笑,说原来是为这个啊,还以为有啥了不起的事唻,晾上几天恁两口子就往一起凑合开了,跟狗走秧子一样,不信咱试试,那热乎劲保证两头牛也拉不开。

    耿老三莫名其妙地被村里修自行车的赵辕子请到村头的小吃部饱饱的吃喝了一顿。耿老三问赵辕子为啥请他。赵辕子不说,只是热情地劝他喝酒吃菜。后来,村里才悄悄传开,不知啥时候,赵辕子媳妇和一个村干部挂拉上了,两个人常常寻地方幽会。赵辕子见媳妇晚上神出鬼没的,动了番心思,察觉了媳妇和村干部的勾当。赵辕子揣了把菜刀将两个人捉了个正着。村干部一点也不怕,嘴一撇,说赵辕子你别装屎蛋,怀里揣的啥,有种的拿出来比划比划,我早就看着你那修车铺碍事不拉的,不识好歹我给你踢蹬了,叫你喝西北风去。赵辕子媳妇也吓唬他,小辕子,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娶到恁家是相中了你这手艺挣的那几个钱,可不是相中了你这个脏样,你的修车铺要是给踢蹬了我拔脚就走,不信就凭我这条子找不到个好人家。赵辕子掂量了掂量,认可了自己没有种,连怀里的菜刀都没有亮,过起了忍气吞声的狼狈日子。村干部和他媳妇更不把赵辕子当回事了,为所欲为,气得赵辕子好几宿睡在修车铺里都没回家。

    耿老三娶媳妇的那天晚上,赵辕子媳妇跟村干部约好了去他家场院的谷秸垛的,赴约的路上,村干部听说耿老三媳妇长得多么多么好看,忍不住失约去了耿老三家。闹房的人太多,喜庆日子,人们不大畏惧村干部,当然不会主动给他让道。村干部费了好大工夫才挤进耿老三家的天井里。耿老三媳妇在看护她的娘们和闺女的守护下从一个屋挤进另一个屋,村干部只看见了耿老三媳妇的一个侧面就拔不动腿了,进又进不去,走又舍不得,进退两难间,村干部把跟赵辕子媳妇的好事耽误了。空等了大半晚上的赵辕子媳妇听说那晚村干部去了耿老三家,气得跟村干部一刀两断了。村干部连哄带吓地纠缠赵辕子媳妇,赵辕子媳妇铁了心,把村干部破口大骂了一顿,说沈国丁,别看俺和你挂拉了这么长时间,头两回可都是你硬来糟蹋的俺,俺早就给你拢和好了,你要是再来缠磨,俺就叫你跟那个耿老虎一样!欢喜得赵辕子请耿老三好好吃喝了一顿。

    耿老二要回北京了,临走前来菜园子找娘。现在,耿老二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是他赶在耿老三娶媳妇前回来买的。耿老二现在的家就是死了的何老头住的那个菜园子。

    娘劝耿老二,老二,再在家住几天吧,别急着走。耿老二认真起来,说可不行,就请了十天的假,回去晚了人家不愿意。耿老二张嘴要说话,被娘的一句话打断了。娘把话说完,问,老二刚才你要说啥唻?耿老二反倒吞吞吐吐了,支吾说,娘,你到俺家里住去吧。到恁家住……娘沉吟着,若有所思地说,老二,你是怕恁媳妇犯了病没人管吧,没有事,我勤去着点就是,娘在这边住习惯了,就不上恁那边添麻烦了,恁那边也不宽快。耿老二不好强求,转了话题,扯了一些他在北京的见闻,顺便带出了他在北京闹的一个笑话。耿老二说他刚到北京的时候,见北京哪里都是人,便兴奋地对他的同学说,哈,咋这么巧,我一来就赶上北京集了!同学笑着说,可不,你来了以后北京天天都是集。果然,他到北京后,天天都是那么多人,他还奇怪了一阵子,后来才明白,想想啊,全中国的人都上北京跑,北京人不多才怪唻,哪能像咱马蹄庄,马蹄庄集马蹄庄人赶,马蹄庄人不赶就瞪了眼。

    耿老二走的时候,把耿老三叫出来,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看看前后无人,说,老三,我听到一个事,跟你说说。啥事?耿老二说,耿老虎他爹要找咱娘。找咱娘,找咱娘做啥?耿老二说,你咋这么笨,你说找咱娘做啥。耿老三咂摸咂摸,咂摸出来了,抿着嘴笑。耿老二严肃起来,说老三,你可得劝劝咱娘,听说耿老虎他爹和他娘打仗闹离婚就是因为咱娘,为这,外人七咸八淡说啥的都有,耿老虎又出了那么多事,要是咱娘真跟了耿老虎他爹就不好了,咱还能抬得起头来?耿老三敛起脸上的笑,嘴还抿着。耿老二叹了口气,说他寻思叫娘上他家住去唻,那样离耿老虎他爹也多少远些,可娘不去,耿老虎他爹都这么老了还厚着脸皮找媒人,要是他在家,非把媒人赶出去不可。耿老二对耿老三满怀期待,直到耿老三点头答应劝说娘,他才慢腾腾地离开。

    耿老三回到菜园子,娘主动问,老三,老二叫你出去跟你说啥唻。耿老三连忙摇头说没说啥啊,叫我出去在胡同头上玩了一霎。娘不相信,笑着说,俺那儿真是翅膀硬了,说话都背着娘开了。

    耿老二走后,耿老三正琢磨着怎样向娘开口,无意中听到耿老虎他爹托的媒人在娘那里吃碰的信息,一桩心事烟消云散了。耿老三下地回来,经过耿连根家的地头,耿连根媳妇把他叫住了,说,耿老三,回去劝劝恁娘,人家耿老虎他爹托媒人说恁娘,恁娘咋不同意,孤苦伶仃地苦了这么些年了,也该找个伴了,以前恁没找媳妇还能陪陪恁娘,现在都找上媳妇了恁娘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了。耿老三点头应承着,注意力却集中到了她在一边玩耍的儿子身上,心里嘀咕道,这家伙咋这么像耿老虎。

    耿老三娶了媳妇就不去当煤黑子了,一门心思往地里使劲,发狠多打点粮食,吃不了卖几个钱。娶媳妇把他当煤黑子挣的钱都花上了,家里一下子恢复了他没当煤黑子前的境况,不同的是兄弟仨各立了门户,他有了媳妇,他成了家的主人,等等靠靠不行了,什么都得主动去争取。他满山遍野地开了不少小荒地,盘算着哪里种绿豆哪里种芝麻那里种点瓜果蔬菜啥的,弄得有人跟他开玩笑,耿老三,干脆把坡里的地都圈起来你自家种了吧。

    新婚的喜气还没有散开,耿老三领着他的新媳妇下了一次地。确切地说,是新媳妇跟着耿老三下了一次地。吃了清早饭,耿老三拖了锨䦆正要往外走,被新媳妇翠柳子叫住了。等一等,我也去。耿老三估摸着新媳妇的单薄样,拒绝说,你别去了,上崖下崖磕磕绊绊的,别累着你。新媳妇一反往常的柔弱,表现出过门以来的第一次固执。可不行,我得跟着到恁家的地里看看,要是有一天死了我也得知道埋在啥地方。一段时间来飘忽在耿老三心头的喜悦被新媳妇的这句话笼上一抹悲怆,又不好表现出来,便软了脸故作轻松地开导她。看啥,隔不得几道沟岭,还不跟恁那里一样啊。新媳妇没有接他的茬,已经收拾利落坚定地跟在了耿老三的后面。耿老三没了办法,本来这回是要出个远趟的,改变主意去了就近的一块地里。

    耿老三在地里没活找活。新媳妇翠柳子在地头玩花弄草,有时好奇地问耿老三,哎,你看看这棵小苗苗,俺那里还真是没有唻。耿老三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过来看个仔细,说,恁那里咋没有啊,你不大上坡,没看见就是。新媳妇不承认,说谁不大上坡了,今年去过一次,去年去过一次,前年去过两次唻,俺那里就是没有这样的小苗苗!耿老三没法跟她争辩,后退一步,说恁那里是没有,咋样,恁三王峪不如俺马蹄庄好吧,连这个都没有。新媳妇却不认可,说她那里有的这里也没有啊,并睁亮了眼,四处找寻。耿老三本来想问啥东西她那里有这里没有,一看她找寻的认真劲,突然改了口,说可不,这里有的那里没有,那里有的这里没有,其实马蹄庄和三王峪一样好一样孬。新媳妇停下找寻,咂摸咂摸耿老三的话,非常好看地笑了,说可不,马蹄庄和俺三王峪一样好一样孬!

    附近经过的人看了,悄声嘀咕,看人家两口子,时髦了吧,一个干一个玩,女的下地还打扮得跟花一样。耿老三这哪叫娶媳妇啊,分明是养了一盆花啊,下地还端了来,干一霎看一霎,也别说,这样准觉不出累得慌唻。说这话的人看着看着站住了,被后边的女人没好气地推一把,说快走吧,看人家做啥。男的趔趄了一下,站稳身子,训斥他的女人,说这个熊娘们,看看还咋,又不吃。女人伶牙俐齿,别没脸没皮了,想吃还得捞得着啊!男人不服气起来,别看不起人,也就是我找媳妇找早了,要是晚找几年,碰上这么个茬,有我的也没有他耿老三的!看你馋得这个熊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人家耿老三一娶了来,恁就馋得睡不着觉了,几个人约好了到人家大门口打扑克,其实哪里是为了打扑克,还不是为了等人家出门看人家,打打眼馋。话说回来,人家耿老三娶她,是明明知道她活不长唻,换成恁,恁下得了这决心,光看着人家好看就是!女人越说越有气,干脆甩下男的跑到了前头。男人被说着了疼处,转身去追女人,嘴上还不服软。桂芝子,你看你这脾气,这么不经闹,开个玩笑惹出你这些闲屁,不好好听话黑夜我不搂着你睡觉了!去恁娘的,搂恁娘那石头蛋去!女人跑得更快了。

    耿老三媳妇在地头拨弄了一会花草,直起身愣愣地看着一男一女追赶着往北边跑,看他们拐过弯去了,伸个懒腰,招呼耿老三,哎,咱回家吧,我困了,想睡霎觉。耿老三提溜着䦆走过来,商量说,哎,要不你先回家,我再到别的地里看看。她没看耿老三,说行啊,你得不怕我走迷糊了就行。耿老三犹豫了一会,退几步又把锨提溜起来,追赶她。她回过头,脸上满是笑,问耿老三为啥又不到别的地里去了。耿老三没有解释,说走吧,咱一堆回家。耿老三劝她以后别到坡里来了,好好在家养着。她停下来,一直等着耿老三也停下来,并回头看她,才说,哎,你是不是嫌弃我?定定地看着耿老三。耿老三被看得不自然了,结巴着说,别说这个,我要是嫌弃咋能娶你,我知道你身子不好,不能累着。她定定的眼神里漾起了笑,那笑荡开来,一直荡满了脸。

    走了几步,她问耿老三,哎,恁家的坟地在哪里?耿老三冷起脸子看她。她说,哎,要是我死了,你可得把我的坟上拾掇得干净净的,别叫它荒了。耿老三撇下她顾自往前走,没走几步忍不住停下来等她。她却一脸的高兴,不顾耿老三的脸色继续说,你看当个人有啥意思啊,活着的时候,又洗澡又洗衣裳,总想把自家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可死了往土里一埋就由着它了,跟大堰底下的那些死狗烂猫有啥两样啊,不知有多么窝囊人唻,只不过没人看见就是,还不如坡上那些花呀草呀的,死了就在那里晾着,也不藏也不躲,清清爽爽的,哎,我死了你可别扔下我不管啊,我这一辈子,啥也干不了,就喜欢把自家扎裹得干干净净的,你要是扔下我不管,叫我的坟头荒得跟别人一样,我死后变成的鬼就爬出来吓唬你!耿老三听得脊梁骨冷飕飕的。她突然媚人地一笑,说,我说的话吓着你了吧,其实越远的东西才越吓人,离得近了,躲不开了,你就不害怕了。耿老三软和了脸子,用了近乎恳求的口气对她说,翠柳子,你别瞎说了,我现在就一门心思跟你过日子,啥也不愿想,现在咱不是挺好啊,我多下点力,多打点粮食,粮食够吃了,剩下的就卖成钱,你不是想穿好看的衣裳啊,只要钱够,你想穿哪样的就给你买哪样的。耿老三说着,两眼竟泪汪汪的了。她一愣怔,像做了错事孩子一样,低下头靠前几步,拽住耿老三的衣角笑着哄他,你看你,你看你,跟你说着玩哪,就这样了,走,不说了。

    临近菜园子门前,听见里面的脚步声,耿老三知道是娘。进了门,迎面走来的却是耿老虎他爹。耿老三赔了笑脸正要跟他搭话,耿老虎他爹冷着脸子看也没看耿老三和他媳妇,径直走了。耿老三找到娘,问耿老虎他爹来做啥。娘说来借东西唻。耿老三又问借啥东西,娘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打破砂锅问到底,问这么仔细做啥。耿老三被娘怒气冲冲的样子吓了一跳,软了脸,说娘,你发火做啥,我看着耿老虎他爹冷着脸子不搭理我,有点纳闷,问问你还咋?别管他,哪里有这么些冷往脸上摆啊!耿老三他娘甩下一句,走到墙根抓过一把扫帚,刷刷地扫起来。

    耿老虎他爹对地的热情早就不那么高了。要紧时节,漫不经心地拨弄几下就不管了,反正家里就他一张嘴巴,捡捡拾拾就够糊口的。一年里,更多的时光耿老虎他爹都是到街上消磨时光。很久以来他已习惯了跟同样到街上消磨时光的人的不即不离。这样的距离既能清楚地听到那些人嘴里不断翻新的奇人异事,借以打发时光,又能避免他们偶尔漏了嘴扯到他们家,尤其是耿老虎弄出的那些鸡鸣狗跳时的尴尬。旁边的人也习惯了他的这种固执的坚守,一旦说漏了嘴,经别人提醒,斜眼对他察言观色一阵,自我安慰式地断定他没听见后,心里也少了一份戳人伤疤的不自在。旁边的人说得高兴,会友好而意图莫测地招呼一声,永发啊,过来吧,在那里孤零零的琢磨啥啊。耿老虎他爹便不动声色地朝那边瞥一眼,也给他们一个意图莫测,然后一阵静寂,彼此便相安无事了。

    上午,街上走过的人主动停在那边,说起耿老三带媳妇下地的事,说人家耿老三才会享福唻,把那盆花搬到坡里,放在地头上,干一霎抬头看几眼,干一霎抬头看几眼,这么个干法还能累着了!听的人哈哈笑一阵,说这个啥眼热的,把恁家那盆花也搬去就是。站着的人埋汰自己,咱那盆花好,搬去放在那里,不看不要紧,一看还不浑身都零散了啊!听的人又哈哈笑,说在被窝子里你咋没零散了哪,这才叫嘴不和心同唻!耿老虎他爹在一边听着,咂摸出那边说的耿老三那盆花是耿老三他媳妇的时候,心里不禁一热,耿老三和他媳妇下地去,家里不就光剩下耿老三他娘了,于是干咳一声,站了起来。

    耿老三家的菜园子敞着门。耿老虎他爹慌乱着心眼子走进去,正好捕捉到耿老三他娘没进屋里前的一个背影,不由得轻飘了身子,步伐也加快了。耿老三他娘回头看到耿老虎他爹,吃惊道,你来做啥?耿老虎他爹不说话,专注地看着她。耿老三他娘很快恢复了平静,低头看着脚面不说话了。耿老虎他爹说,我托媒人说你,你为啥不答应?耿老三他娘不说话。耿老虎他爹又说,你的三个孩子都娶上媳妇了,好歹你也算完成了任务,还跟人家在一个家里挤巴啥,这菜园子也不宽快,过去跟我住成堆多好啊。耿老三他娘还是不说话。

    耿老虎他爹推测说,耿老三他娘,你是不是怕俺家耿老虎回来了,实话告诉你吧,耿老虎早捎信来了,说他这辈子是不回来了,他在里头学了点手艺,准备出来后到别的地处找活做,你想想,他在咱庄弄了那些事,家里又这样了,回来做啥?耿老三他娘倒退几步坐在床沿上,抬起头,脸上布满了镇定和从容,说,你把门关上。耿老虎他爹稍一犹豫,立刻拔脚往外走,被耿老三他娘唤住了。关上屋门就行,大白天的你关大门做啥。耿老虎他爹返身进屋,顺从地把屋门关了,站到耿老三他娘跟前。

    耿老三他娘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她的两个委屈。一个是,耿老虎他娘跟耿老虎他爹闹翻了天,原因已完全归结到她的身上,可事实上根本没有这么回事,这事一想起来她就窝心。另一个是,耿老虎他爹托人说媒,她若是答应下来,不用说,村里人以前以为的事确凿无疑了,真要这样,这辈子她也舒不开心了。耿老虎他爹不声不响地听着,有时忍不住伸手去摸弄耿老三他娘的肩膀,耿老三他娘闪身躲避着,说出她想好的解决这两个委屈的办法。

    耿老三他娘说,她相信日子能把人的舌头锉短了,不管咋样,只要她不跟耿老虎他爹,村里的人慢慢就不相信了耿老虎他娘的胡诌八道。耿老虎他爹听出了满脸失望。耿老三他娘朝外瞥一眼,变换了说话的口气,说你也别生气,我就是这样的人,说起来你也亏得慌,咱俩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现在我依了你,等你出了这个门,咱就各人打发各人的日子,谁也别缠磨谁了。说完,耿老三他娘仰脸躺下,闭上了双眼。耿老虎他爹犹豫了一会,发狠地扑过来,几下把耿老三他娘的裤子拽了下来,却没了下文,两眼大瞪耿老三他娘的那地方,像从没有见过一样。

    耿老三他娘活动一下身子,催促说,快着点,老三他两口子倒好快回来了。见耿老虎他爹还是没有行动,耿老三他娘轻轻推开耿老虎他爹,坐起身,伸手帮他。一褪下耿老虎他爹的裤子,耿老虎他爹那萎缩的像蜗牛似的小东西,使她的目光由专注变得漫不经心了。不行了,还挂牵这个做啥,回去吧。耿老三他娘摸索着提上裤子,要系裤腰带的时候,耿老虎他爹猛然阻止了她,伸手钻进了她的裤裆。耿老三他娘哎哟一声,用力把他推开。耿老虎他爹捏索着两个手指头,报复似的说,你也不行了,跟炉渣一样。耿老三他娘气急败坏地说,不行了还来找俺做啥,快走!说着,提留上裤子,系好,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了。耿老虎他爹,你走吧,以后别来了!耿老虎他爹站着不动,转着眼珠在耿老三他娘的床上扫视。耿老三他娘提高了声音,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快走,我听见老三媳妇咳嗽了,以后别来了,再来俺可不认你!

    耿老三埋在新开的荒地里的种子萌发了,蜷缩着的嫩黄身子顶着龟裂的泥皮,前些天下过的一场小雨非但没有为嫩苗的破土加把劲,反而为它的生长设置了障碍。耿老三带了小铁锄,下蹲着,将龇牙咧嘴的泥皮轻轻敲开,又锄去恁苗周围丛生起来的杂草。天空乌蒙蒙地低垂着,沉沉地压在耿老三的头顶上,看起来,耿老三也像一棵蜷缩的弱苗,只是压着他的不是泥皮,而是一望无际的密不透风的天空。

    耿老三清理完一块小荒地转向另一块的时候,山下传来几声含混不清的喊叫,耿老三没心思理会,他所关心的是能用几天把他的小荒地清理完,苗儿早一天脱离羁绊就有多一天长头和收成,稍一松懈,便有了一瓢子芝麻、绿豆或者一篮子瓜果蔬菜的出入,一瓢子芝麻、绿豆或者一篮子瓜果蔬菜被白白地倒掉是很疼人的。耿老三下蹲了身子继续清理眼下的小荒地,右脚的鞋子漏出了一个小洞,随着脚的移动,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脚趾。清理苗垄之间的杂草时,耿老三握小铁锄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那个鞋窟窿,觉得有些硌手,是那种尖利的刺痛般的硌,他断定手一定是碰在了脚趾甲上,进而把鞋上的窟窿与脚趾甲联系起来。回家一定把脚趾甲剪了,他想。

    老三,我在下面喊你你咋不做声!是耿老大。耿老三扭过头。耿老大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说,老三快回家去,恁媳妇没了气了!见耿老三没有反应,耿老大又喊了一遍,老三,恁媳妇张倒没了气了,好长时间才醒过来,咱娘在家里抱着她哭唻!耿老三还是没反应。耿老大走近了,耿老三一脸的目瞪口呆,他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把,耿老三僵硬着胳膊腿像个石头人一样稳稳地下蹲在那里,不站起来,也不倒下。耿老三你咋了?耿老大的喊声里带了哭音。耿老大想喊人,回头扫视了一圈,一个人也没看见,便双手抓住耿老三的膀子连喊带叫地推搡起来。下蹲着的耿老三终于被推倒了,他的胳膊腿扎煞着坚持了一会,软下去,又缓缓舒展开来,然后像睡着了一样静静躺在那里。

    老三你咋了?耿老大连喊三声,不见动静,咧开嘴哭出声来的时候,耿老三一蜷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老大,翠柳子还是死了,害怕着害怕着,也没脱了。耿老三目光散乱无神,双手插进荒地,连苗加土抓了一大把,狠狠地往里攥。你说啥啊老三,翠柳子哪里死唻,正和咱娘在家里抱着哭哪,咱娘要我叫你回去跟她到镇医院看看去。耿老三灰着脸说,老大别骗我了,刚才你不说翠柳子没了气了。耿老大来了认真,说老三你咋听的,我是说恁媳妇没了气唻,可我又说恁媳妇没了气又醒过来了啊。醒过来了……耿老三满脸疑惑地看耿老大。是啊,老三恁媳妇没了气又醒过来了,现在在家里跟咱娘抱着哭来,咱娘叫你回去跟她到镇医院看看去。耿老三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在镇医院,一个眉毛像翅膀一样扎煞着要飞起来的老医生对耿老三说,哎,恁媳妇这不是三王峪那个闺女啊。耿老三嗯了一声,点点头。老医生说,恁媳妇是个病身子,不能和她做房事,她经不起这个。耿老三又嗯了一声,看着老医生的眼睛,问房事是啥。老医生琢磨着说,就是不能跟她睡觉。不能跟她睡觉,不能睡觉,睡觉。耿老三咂摸着看老医生。老医生干脆伸手一指耿老三的裤裆那里,说你得管住你那伙计,恁媳妇那病身子弄这个不行。耿老三蓦地明白过来,明白成了个大红脸。

    耿老三拿着老医生开的方子去抓药,一听价钱,傻了眼,央求医生能不能少拿一点先吃着,过两天再来拿。给抓药的医生不耐烦地把方子推出来,叫耿老三去找开方子的医生说,一扬手,又招呼后边的人。

    自此,耿老三媳妇的身体每况愈下,突出的表现是瘦,整个人一天比一天瘦弱,离开耿老三家的时候,那么细高的个子已缩成八九岁孩童大小,却明显地缺乏八九岁孩童身体的活力。一开始,耿老三他娘怕耿老三不利落,执意来陪了她几宿,见没有好转,把耿老三叫到一边,说不管咋样,你把人家娶到家里了,过一天也是你的媳妇,你陪着她吧,省得以后想起来愧得慌。

    耿老三便来陪她。黑夜里,耿老三躺在她身边,眼睛像泉源一样泪水不断。仰躺着,泪水沿两个眼角往下流。侧躺着,一个眼里的泪水淌到另一个眼里,跟另一个眼里的泪水汇合了一起往下流。从镇医院回来后,她就一句话也不说了,面孔平静得像泥塑的,但泥塑不眨巴眼睛,她眨巴,有时还翕动一下嘴唇。咋问她她也不说话,问急了她就把眼睛闭上,跟睡着了一样。耿老三躺在她身边流泪,却不敢哭出声来。那次实在憋不住了,耿老三边呜咽边抖动身子,突然他觉得脸有点疼,伸手一摸,是她的手抓他的脸,抓得很无力。耿老三琢磨着是她不叫他哭,于是停止呜咽,她的手在他的脸上停了一会,无力地滑了下去。

    一天夜里,耿老三正躺在她身边闭了眼盘算明天去谁家借两个钱到镇上抓点药,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不是喊他耿老三,而是像家里人那样喊他老三。耿老三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睡着了做起梦来,有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身子,不是做梦,他正怀疑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是她喊的。耿老三一个骨碌爬起身,拉亮电灯。她说,老三,求你点事,把我送回俺娘家去吧,恁家的坟地是个啥样我没见过,不敢往里住。耿老三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她。她的眼睛有点水灵,看起来很亮,嘴巴也好看,虽然比没倒下前小了皱了。后来,耿老三非常后悔那晚没有顺着她的话说点什么,他坚信如果顺着她的话说点什么,她肯定会和他说几句话。和她说话多好啊,这辈子还没有另外一个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如此面对面的和他说话,尽管她的话对他来说那么陌生,那么出乎他的意料,那么令他生出透彻身心的凄楚,甚至毛骨悚然。天亮后,耿老三把她夜里的话跟娘说了。娘思量了一会,说老三,到三王峪去一趟吧。

    耿老三从三王峪回来,身后多了一个人,是那天娘领着他去三王峪时在门前梧桐树上有乌鸦窝的人家见到的那个妇人,也就是耿老三后来的丈母娘。丈母娘用他们新婚时的一床崭新的花被子抱走了她。耿老三和娘站在村头目送抱着花被包的丈母娘一步步走远,他突然问,娘,我跟着去吧?娘说,老三,你去问问恁丈母娘唻。耿老三小跑着追上去。耿老三他丈母娘摇了摇头,说别了,俺和俺翠柳子在道上好好说说话。

    耿老三媳妇离去的消息是耿老三他娘在去耿老二家的路上知道的。耿老三他娘处理完手头的活路去照看耿老二媳妇,几个娘们在墙旮旯说闹着做针线活,看见耿老三他娘过来,都不说话了。耿老三他娘就要走开的时候,里边的一个小媳妇说,永钦婶子,你知道没?知道啥?耿老三他娘停下来。婶子,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啥?小媳妇放下手里的针线,说,婶子,耿老三媳妇走了。耿老三他娘哦了一声,并没有多么吃惊,只是一脸的无可奈何,说老天爷真是不长眼,这么好的孩子,老早就把她领走了。

    小媳妇有些不满地问,婶子,恁为啥不去弄回来埋在恁家的坟地里,咋叫她娘家埋在三王峪了?耿老三他娘说人家老三媳妇走之前对老三有交代,要她娘家来把她领回去,要不俺咋能叫她走。小媳妇身后的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娘们抢话说,婶子,还能依了她,恁花那么多钱名正言顺地把她娶进来了,生是恁家的人死是恁家的鬼,还能她说咋着就咋着!耿老三他娘无力地摇摇头,说人都死了,还计较哪个做啥,反正在哪里也是埋,埋了就谁家也看不见,谁家也没有她了,人家走的时候我问俺家老三唻,俺家老三说,娘,就依了她吧,她愿意到她娘家的坟地里去就叫她去,要是咱要回来,她躺在咱家的坟地里也不顺心。几个娘们的眼圈红了,有一个还捏了袖子擦起泪来。

    耿老三他娘没有去耿老二家,走过有娘们做针线活的那条街,拐了个弯就回菜园子了。媳妇翠柳子叫她娘抱走后,耿老三没再下地,也不出门,没白没黑地守在他和翠柳子住的屋里,饭也很少出来吃。娘怕他弄出啥事,趴到窗前偷看,见他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发呆,有时坐在床沿上,有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知道他一时缓不过来,过些日子就好了,也不打搅他,做了饭送到他屋里便悄不声地离开。

    耿老三他娘进了菜园子门,径直往耿老三的屋那边走,到了门台前突然停下来转身回了自己的屋。耿老三他娘回菜园子,是想把翠柳子走的事告诉耿老三,到了耿老三的门前却又不想告诉他了。耿老三他娘在屋里思虑来思虑去,觉得早晚也得叫他知道,早难受过了早活泛过来,于是横下心又从屋里返回来。走进耿老三屋里,耿老三他娘大吃一惊。耿老三正在床上打滚,双手紧捂着裤裆那里,身子下面摊着一洼黑红,打眼便能看出是洼黏稠的血迹。耿老三滚向这边的时候,娘看见了他咬牙闭眼变了形的难看得吓人的脸。耿老三常玩的那把刀子担在床沿上,随着耿老三滚动一颠一颠的,就要掉下去的样子。上面也有血迹,虽然有点淡,但还是很容易就能辨出来。老三你咋了?耿老三他娘急走过去,突然被脚下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吓了一跳。那团东西灰不溜秋,一端的切面上血淋淋的。耿老三他娘一认出来便失声哭了,老三你这个混蛋玩意,咋这么作践自家!伸手抓过床沿上的刀子,狠狠扔了出去。刀子打中挂在墙上的洗衣盆,当的一声,盆和刀子接连落在地上,觅食的鸡婆抡起翅膀惊叫着四散飞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