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该死的小傻瓜!”华纳德高兴地说,“你为什么做得这么出色?”
靠在白色的枕头上,她光滑的金色头发,以及那白色的高领病号服,使她看上去甚至比儿时都要年轻。她脸上流露出安详的神色——人们曾期望在儿时的她身上出现却从未见过的神色:完全意识到的确定、单纯和宁静。
“我没有汽油了。”她说,“我在车里等着,突然……”
“我已经把这个故事告诉警察了。那个守夜人也讲过了。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使用玻璃要谨慎?”
盖尔看上去很安心,她想,也很自信。对他来说这件事同样改变了一切;以同样的方式。
“并不痛。”她说。
“下一次你想扮演无辜的局外人时,让我培训一下你。”
“不过他们还是相信了,不是吗?”
“噢,是的,他们相信了。他们不得不相信。你差点死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去救那个守夜人的命,却几乎搭上了你的性命。”
“谁?”
“霍华德,我亲爱的。霍华德·洛克。”
“他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宝贝,你不是在接受警察的质询。不过,你会的,而且你还要表现得比这更令人信服一些。可是,我确信你会成功的。他们不会想到斯考德审判的事儿上去的。”
“噢。”
“你那时做了,就永远会做。不管你对他怎么看,你对他作品的看法总是与我的一致。”
“盖尔,你高兴我这么做吗?”
“是的。”
她看到他正低头注视着她放在床上的那只手。然后他跪下来,把嘴唇压在她手上,他并没有举起她的手,也没有用手指去碰它,只是用嘴唇去吻它。他只能允许自己这样承认他为她住院的那些日子付出了什么。她举起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她想,如果我死了,对你来说反而会好一些,盖尔,可是你会没事的,那是不会伤害你的。世界上已经没剩多少痛苦的事了,没有什么能比我们还在一起这个事实更令人痛苦:他,你,还有我——所有重要的事情你都已经明白了,尽管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失去了我。
他抬起头,站起身来。“我不是有意要责怪你。原谅我。”
“我死不了,盖尔。我感觉好极了。”
“你看上去是好极了。”
“他们逮捕他了吗?”
“他已经获得了保释。”
“你很高兴?”
“我高兴你这样做,而且是为他做的。我高兴他做了这件事。他必须这么做。”
“是啊,而且又会有一场斯考德审判。”
“不完全相同。”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再有一次机会,是吗,盖尔?”
“是的。”
“我可以看一下报纸吗?”
“不行。等你能下床了再看。”
“连《纽约旗帜报》都不行?”
“尤其不能看《纽约旗帜报》。”
“我爱你,盖尔。如果你坚持到最后……”
“不要向我行贿。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事。甚至也不是他和我的事。”
“而是你和上帝之间的?”
“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不过在事情结束之前,我们不谈论这个。有个拜访者正在楼下等你。他每天都来这儿。”
“谁?”
“你的情人。霍华德·洛克。想让他现在来向你道谢吗?”
那种快乐的嘲讽,那种他认为是在说出最为荒谬之事的语调告诉了她,他还远远没有猜到其余的事情。她说:“是的,我想见他。盖尔,如果我决定让他做我的情人,会怎么样?”
“我会宰了你们俩。现在别动,躺平,医生说你得慢慢来,你身上一共缝了二十六针。”
他走了出去,她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
第一名赶到爆炸现场的警察在大楼背后的河岸上发现了用来引爆炸药的短路器。洛克站在那个短路器旁,双手揣在衣兜里,正注视着科特兰德大楼的余烬。
“哥们儿,你对这起爆炸都知道些什么?”那名警察问。
“你最好逮捕我。”洛克说,“我会在法庭上讲的。”
他对接下来所有的正式质询都没有回答一个字。
是华纳德一大早将他保释出来的。华纳德在急救室里看见了多米尼克的伤势,医生告诉他说她活不成了,他一直表现得很镇定。打电话把一个县级法官从被窝里叫起来为洛克交保取释时,他也一直镇定自若。可是当他站在一个县级看守所小小的办公室里时,他却突然间发起抖来。“你们这些该死的蠢货!”接着就是一连串他在码头上学来的脏话。他忘了一切,除了——洛克在牢房里。他又是当年“地狱厨房”那个电线杆华纳德了,他有的只是那种火冒三丈的愤怒,那种他站在一堵快要倒塌的墙后,等待着被杀死时所感受到的愤怒。不同的是,眼下他清楚他还是盖尔·华纳德,一个帝国的统治者,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某种法律程序是必要的,为什么他不能将这个监狱砸个稀巴烂,用他的拳头或是他的报纸。此刻,那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他想杀人,他必须杀人,一如那个夜晚在那堵墙后面一样,为了捍卫他的生命去杀人。
他努力撑到了签字,努力等到了洛克被带到他的面前。他们一起走了出来,洛克抓着他的手腕领他往前走,来到车前时,华纳德平静了下来。在车上,华纳德问:“这件事当然是你干的,对吗?”
“当然。”
“我们一起斗争到底。”
“如果你想让它成为你的战役的话。”
“据目前的估算,我的个人财产有四千万美元。那应该能雇得起任何一个你想请的律师或者整个律师界。”
“我不请律师。”
“霍华德!你不是又要上交照片吧?”
“不,这一次不那么做。”
洛克走进卧室,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多米尼克静静地躺着,看着他。他们相视一笑。一切都无须说出来,这一次也一样,她想。
她问:“你坐牢了?”
“坐了几个小时。”
“那是什么感觉?”
“别像盖尔那样演戏了。”
“盖尔演得很糟糕吗?”
“糟透了。”
“我不会的。”
“我也许得回去坐上好几年的牢。你同意帮我时就明白这一点了。”
“是的,我明白。”
“如果我走了,就要靠你来救盖尔了。”
“靠我?”
他注视着她,摇了摇头。“最亲爱的……”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声责备。
“什么?”她小声说。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我为你设的一个圈套?”
“怎么设的?”
“如果我没有请你来帮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在你的公寓里,在恩瑞特公寓,就现在,而且是公开的,当众的。”
“没错。可是现在你不能这么做了。你是盖尔·华纳德夫人,你是无可怀疑的,而且每一个人都相信你的在场纯属巧合。如果让人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就相当于招认说一切都是我干的。”
“我明白了。”
“我想让你保持安静。如果你有任何与我共命运的念头,那就打消吧。我不会告诉你我打算做什么,因为那是我所拥有的唯一控制你的办法——直到审判那天。多米尼克,如果我被判有罪,我想让你仍然和盖尔在一起。我就指望着这个,我想让你仍然和他在一起,永远不要告诉他我们之间的事,因为他和你都需要对方。”
“可如果你被判无罪呢?”
“那么……”他扫视着屋子——华纳德的卧室,“我不想在这儿说。但你明白的。”
“你非常爱他?”
“是的。”
“足以牺牲……”
他笑了。“自从我第一次来这儿,你就一直在为这个担心?”
“是的。”
他直视着她。“你认为那可能吗?”
“不。”
“多米尼克,这既不是为我的工作,也不是为你。从来都不是。可是我却能为他做到这个份儿上:如果我必须得走,我可以把这留给他。”
“你会被判无罪的。”
“那不是我想听你说的话。”
“如果他们判你有罪——如果他们把你关在大牢里,或者拿铁链把你锁起来,如果他们在每一条肮脏的头版头条新闻里玷污你的名字,如果他们连一座大楼都不再让你设计了,如果他们不让我再见到你,那都没关系。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痛苦沉到了一个特定的点而已。”
“这就是七年来我一直等着听的话,多米尼克。”
他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唇上,而她感觉着他的嘴唇,就在华纳德吻过的地方。然后,他站起身来。
“我会等你。”她说,“我会保持安静,我不会靠近你,我向你保证。”
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他离开了。
“在极少数情况下,那种强大得难以理解的世界力量会碰巧集中反应在某一事件上,就像聚光镜将光线聚集到一个高亮度的光点一样,亮得足以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能看见。这一事件就是科特兰德所遭受的暴行。在这个微观的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出一种邪恶,自从它诞生于宇宙淤泥的那一刻起,它就摧毁了我们可怜的星球。个人的自我与所有的仁慈、博爱和兄弟情义都背道而驰,一个人毁灭了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的未来家园。一个人让成千上万的人受到诅咒,把他们推进贫民窟、污秽、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当逐渐觉醒的社会,以一种全新的人道主义责任感,作出非凡的努力来拯救那些社会地位低下的阶层时,当社会中最出色的精英们团结起来为他们创造一个像样的家园时——某个人的自我主义却将他人的成就炸成了碎片。而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某种暧昧的个人虚荣心,因为某种无谓的空虚和自负。我很遗憾,我们州的法律只能对这种罪行实行坐牢的惩罚。那个人应该被剥夺生命的权利。社会需要权利来除掉像霍华德·洛克这样的人。”
在《新前沿》上,埃斯沃斯·托黑这样写道。
从全国各地传来的共鸣对他作出了回应。科特兰德大楼的爆炸持续了半分钟之久,公众愤怒的爆炸则如狂涛般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铁锈和垃圾暴雨一样劈头盖脸而来。
洛克已经接受了大陪审团简单的质询,他也作过“无罪”的抗辩,而且拒绝再作进一步的供述。他已经由于华纳德提供的保证金而获得假释,目前正在候审。
关于他的犯罪动机众说纷纭。有人说那是出于职业上的妒忌,也有人声称科特兰德的设计风格与洛克的风格有些相似的地方,认为吉丁、普利斯科特和韦伯可能从洛克那里借用了一点——“合法的改造”——“并不存在理念的所有权”——也有人说,洛克是受到了一种艺术家的报复欲望的驱使——他认为自己的作品遭到了别人的剽窃。
哪种说法都不是十分清楚,但没有人太过在乎动机。这件事很简单:一个人反对多个人。
一个家园,出于慈善的目的而建,为的是穷人。这个家园建立在一万年的历史根基之上,在这一万年里,人类一贯接受着这样的教育——慈善和自我牺牲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绝对真理,是美德的检验标准,是人类的终极理想。一万年的历史传达着服务和牺牲的心声——牺牲是生命的首要原则——服务或被服务,压制或被压制——牺牲是高尚的——你怎么理解都行,要么是这个极端,要么是另一个极端——服务和牺牲——服务服务服务……
与之相对的,是一个既不愿意服务也不愿意统治的人。因此,他犯下了唯一不可饶恕的罪过。
这是一个轰动一时的丑闻,具有一切私刑所应具有的那种一贯的骚动和义愤填膺的欲望。可是,在每一个谈论这个丑闻之人的义愤中,都流露出强烈的个人攻击色彩。
“他只不过是个丧失了一切道德意识的自我狂。”
——一个社会妇女在义卖时如是说。假如慈善不是可以宽宥一切的美德,那她想都不敢去想还有什么别的自我表现的手段,她想都不敢去想她如何才能把她的卖弄强加于她的朋友们——
——一个社会工作者如是说。他找不到生活目标,也不可能从他贫瘠的灵魂里形成任何目标,而是通过用手指抚摸别人的伤痛来表达善意,他沐浴在美德的恩泽里,并且依法占有着来自所有人的尊敬——
——一位小说家如是说。如果他被剥夺了就奉献和牺牲的话题进行创作的权利,那他便无话可说。他泣不成声地在意见听取会上告诉千万人说他爱他们,爱他们,能不能请他们也给他一点点爱作为报答。
——一位女专栏作家如是说。她刚刚购买了一座乡村庄园,因为她是那么体贴入微地描写着小人物。
——所有的小人物如是说。他们想听到关于爱的东西,那种伟大的爱,那种过分讲究的爱,那种爱包容一切,宽恕一切,许可他们一切事情。
——每一个二手货如是说。这些离开了别人的灵魂就不能生存的吸血鬼。
埃斯沃斯·托黑向后靠着坐在那里,观察着,倾听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高登·L·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伯在鸡尾酒会上受到人们的款待。他们接受着人们体贴而又好奇的关怀。就像一场灾难的幸存者,他们说无法理解洛克可能有的任何动机,而且他们要求正义得到伸张。
彼得·吉丁哪儿也不去。他拒绝见新闻界的人。他拒绝见任何人。可是他发表了一篇书面声明,说他相信洛克是无罪的。声明里面包含着一个奇怪的句子,就是最后一句话。它是这样说的:“别管他,求求你们别管他了好不好?”
美国建筑家委员会的警戒队在考德大楼前来回踱着步。这样做没有任何目的,因为洛克的事务所根本就没有工作。他要开工的建筑项目都被取消了。
这就叫同仇敌忾。正在修脚指甲的初入社交界的少女——正在从手推车上买胡萝卜的家庭主妇——本想当钢琴师,却托辞说要养活妹妹的书店老板——那个痛恨生意的商人——痛恨工作的工人——痛恨所有人的知识分子——都因共同的愤怒而兄弟一样团结起来,那种愤怒医治好了他们的百无聊赖,把他们从自我中释放了出来。而他们非常清楚,把他们自己从自我中释放出来是莫大的幸事。读者们都异口同声。新闻界也是异口同声。
盖尔·华纳德则逆流而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