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虽然驱逐胡元,把中国恢复过来,然而论其一代的政治,清明的时候,却是很少的。这个推原其始,亦可说是由于太祖诒谋之不臧。
太祖初定天下,即下诏禁止胡服胡语,把腥羶之俗扫除。所定制度,亦颇详备。边防的规模,亦是很远的。然而专制的气焰太盛,私天下之心又太重。只要看其废除宰相,加重御史之权,及其所定的兵制,就可知道了。而其诒害尤巨的,则为封建之制。
太祖定都金陵,称为应天府,以开封为北京。又择名城大都,分封诸子,共计二十五人。虽定制不许干预政治,然而体制崇隆,又各设有卫兵,在地方政治上,总觉得不便。而燕王棣在北平,晋王棡在太原,均得节制诸将,威权尤重。太祖太子早死,立建文帝为太孙。太祖崩,建文帝立。用齐泰、黄子澄之谋,以法绳诸王。燕王就举兵反。太祖时,功臣宿将,杀戮殆尽。这时候,更无能够抵御的人。燕兵遂陷京城,建文帝不知所终。燕王即位,是为成祖。改北平为北京,于1421年迁都。
成祖是个暴虐的人,当其破南京时,于建文诸臣,杀戮甚惨。后来想迁都北京,营建宫室,又极扰累。在位时,北征鞑靼、瓦剌,南平安南,又遣郑和下南洋,武功亦似乎很盛的。然而太祖时所定北边的防线,到成祖时,规模反缩小了。原来明初北边的第一道防线,是开平卫。这就是元朝的上都。据此,则可以俯临漠南,宣、大都晏然无事了。后来元朝的大宁路来降,又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其地直抵今吉林境,都隶北平行都司,使宁王权居大宁以节制之。明朝这时候,东北方的防线,实在超越辽河,而达到现在的松花江流域。所以对于女真人,威力所至,亦极远。1409年所设的奴儿干都司,远至黑龙江口,库页岛亦来臣服。成祖起兵,怕宁王议其后,诱而执之,而徙北平行都司于保定。把三卫地方,给了兀良哈。开平卫的形势就孤了。1424年,成祖崩,仁宗立。在位仅一年。宣宗继立。就徙开平卫于独石。于是宣、大的形势赤露,而兀良哈为瓦剌所胁服,其势愈张。遂有土木之变。
明太祖定制,内侍本不许读书。成祖起兵,颇得阉人内应之力。即位后,就选官入内教习。又设京营提督,使之监军。又命随诸将出镇。并有奉使外国的。当太祖时,以锦衣卫治诏狱,本已轶出正式司法机关之外。成祖又立东厂。以司侦缉,亦命宦官主其事。于是自平民以至官吏,无不在宦官伺察之中。终明之世,毒害所及,真乃不知凡几。宣宗崩后,英宗即位。年幼,宠信司礼太监王振。此时瓦剌强盛,王振不度德、不量力,轻与挑衅。瓦剌酋长也先入寇,王振又劝帝亲征。至大同,知不敌,急班师。又因振家在蔚州,想邀英宗临幸,定计走紫荆关,后来又变计走居庸关。回旋之间,遂为敌兵追及于土木堡。英宗北狩。振死于乱军之中。警报达京师,议论蜂起。侍讲徐有贞等主张迁都。侍郎于谦则主张坚守。到底于谦一派战胜了。于是以太后之命,奉英宗的兄弟郕王监国。旋即位,是为景帝。尊英宗为太上皇。也先挟太上皇,自紫荆关入攻京城。于谦督总兵石亨等力战,总算把他击退。谦乃整顿边备,以重兵守大同、宣府。也先屡入寇,总不得志,乃奉太上皇还。
这是明人一天之喜。君主被掳,仍能安稳归来,和西晋、北宋,可谓大不相同了,然而政变即因此而起。徐有贞因于谦有功,自觉惭愧。石亨亦因恃功骄恣,为谦所裁抑,内怀怨望。乃和太监曹吉祥等结托,乘景帝卧病,以兵闯入宫中,迎接太上皇复位。是为“夺门”之变。于谦被杀。有贞旋为石亨所排挤,贬死。亨又以谋反伏诛。英宗复辟之后,亦无善政。死后,宪宗立。宠任太监汪直。于东厂之外,别立西厂,使直主其事。宪宗崩,孝宗立。任用刘健、谢迁、李东阳等,政治总算清明。宪宗之后,武宗继之。则其荒淫,又较前此诸君为甚。初宠东宫旧竖刘瑾,日事游戏。别立内厂,使瑾主其事,并东西厂亦在监察之中。武宗坐朝,有人投匿名书于路旁,数瑾罪恶。瑾便矫诏,诏百官三百余人,跪在午门外,加以诘责。至于半日之久,然后把他送入狱中。
其专横如此,朝臣自然无从举发他的罪恶了。后来安化王寘 ,反于宁夏。都御史杨一清,前往征讨,把他打平。凯旋之日,杨一清劝监军太监张永,举发刘瑾罪恶。武宗才算省悟,把他除掉。又有个大同游击江彬,交结内监家奴,以蹴鞠侍帝。导帝出游宣、大、延、绥等处。于是人心惶惶。宁王宸濠,又因此反于南昌。幸得南赣巡抚王守仁,起兵蹑其后,总算一战而平。武宗却又借亲征为名,出游江南而还。此时畿南、山东,盗贼横行,连年不得平定。其不至于土崩瓦解,只算侥幸罢了。1521年,武宗崩。无子,世宗入继大统。世宗颇知学问,性质亦近于严厉。驾御宦官颇严。明自中叶以后,宦官的敛迹,无过于世宗时的。然严而不明。中年以后,又溺于神仙,不问政事。严嵩因之,盗窃朝权,一味蒙蔽。内政既坏,外患又深,明朝遂几成不可收拾之局了。
第二、明和北族的关系
明朝是整个中国,被胡人陷没之后,把他恢复过来的。论理,对于北方的边防,应较历代格外注重。然而终明之世,只有太祖一朝,规模稍远。成祖时,虽兵出屡胜,而弃地实已甚多。从此以后,就更不能振作了。
明代的北方,是鞑靼、瓦剌,迭起称雄的时代。瓦剌,元时称为斡亦剌,亦系北方部族之一。明初,其部落分而为三。成祖时来降,都封其首领以王号。而顺宁王马哈木最强。元朝的大汗统绪绝后,有个唤做鬼力赤的,自称鞑靼可汗。后为知院阿鲁台所杀。迎立元朝后裔本雅失里。成祖曾亲征,把他们打破。又曾打破马哈木。后来本雅失里,到底为马哈木所杀。其子脱欢,并瓦剌三部为一。又袭杀阿鲁台。要想自立为可汗,其部下的人不肯。乃迎立元裔脱脱不花。脱欢子也先,声势更甚,并兀良哈亦为所胁服。遂有土木之变。此为瓦剌极盛时代。土木之变后,也先杀脱脱不花自立。1452年,为知院阿剌所杀。瓦剌复衰。
于是鞑靼酋长,有名为孛来的,杀阿剌,立脱脱不花的儿子麻儿可儿,号为小王子。麻儿可儿死后,众共立马古可儿吉思,为孛来所杀。有唤做毛里孩的,又杀孛来,迎立他为可汗。又有唤做斡鲁出的,和毛里孩互相仇杀。先是鞑靼的入寇,或在辽东,或在宣府、大同,或在宁夏、庄浪。往来无常,为患不久。英宗复辟后,斡罗出才入据河套,和别部长孛鲁乃合。至宪宗时,则孛来、小王子、毛里孩,先后皆至,为患益深。孛来死后,又有唤做满鲁都的,继之而至。这便是明朝所谓“套寇”。总而言之,自也先死后,瓦剌之患已衰;此时的鞑靼,亦只是些零碎部落,并不足为大患。然而明朝措置无方,北边遂迄无息肩之日。到1504年,达延汗再即汗位,而其形势又一变了。
为蓝玉所袭破而遇弑的脱古思帖木儿,《明史》谓是爱猷识里达腊之子,《蒙古源流考》则谓系爱猷识里达腊之弟。其子曰额勒伯克汗,尝杀其臣而娶其妻,是为洪郭斡拜济。洪郭斡拜济归汗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又四个月而生一子,名为阿寨。阿寨的儿子名阿噶巴尔济,是个助卫拉特以攻蒙古的人。阿噶巴尔济生子曰哈尔固楚克,为也先的女婿。生子,名巴图蒙克,是为达延汗。达延汗为中兴蒙古的伟人。他有四个儿子:长名图鲁特,早死。季子格埒森札赉尔,留守漠北,是为喀尔喀诸部之祖。达延汗以次子乌鲁斯为右翼,三子巴尔苏为左翼。乌鲁斯为满鲁都所杀,达延汗怒,命巴尔苏击杀满鲁都。
这时候,漠南北本无强部,满鲁都死后,蒙古遂复呈统一之观。达延汗和图鲁特之卜赤,徙牧南近长城,称为插汉儿部,就是现在的察哈尔。巴尔苏二子:长名衮必里克图,为鄂尔多斯部之祖。次为阿勒坦汗,即《明史》的俺答,为土默特部之祖。衮必里克图早死,其众皆归于俺答,所以俺答独强。世宗时,屡为北边之患,1550年、1559年、1633年,曾三次进犯京畿。严嵩以辇毂之下,败不可掩,戒诸军不得与战,因此寇益得志。后来俺答之孙把汉那吉,娶妻而美,为俺答所夺,发怒来降。把汉那吉是幼孤而育于俺答之妻的。俺答之妻,怕中国把他杀掉,日夜哭泣,俺答才遣使请和。于是穆宗于1570年,封俺答为顺义王。
此时俺答亦已受了喇嘛教的感化,自此不复犯边。而东方的插汉儿部转盛。其时高拱当国,用戚继光守蓟镇,李成梁守辽东。继光持重,善守御,而成梁屡战却敌。神宗时,张居正当国,对于这两个人,任用更专。所以十六七世纪之间,北边颇获安息。明朝末年,漠南诸部,仍以插汉儿为最盛。插汉儿的林丹汗,为达延汗的八世孙。其妻,为叶赫部女。而叶赫为清所灭,所以林丹汗与清为仇。明朝就重加岁赐,命其联合诸部,以牵制满洲。然林丹汗骄恣,为同族所恶。先是1593年,蒙古东方的科尔沁等部,曾联合满洲诸部以伐清,为清太祖所败,科尔沁等遂附于清。至是,并西方的土默特等部,亦和清通声气。1638年,清太宗会合蒙古诸部,出其不意,袭击林丹汗。林丹汗欲拒战,而下不听命,乃出走。死于青海的大草滩。明年,其子额哲降清。于是漠南蒙古,就全为清人所征服了。
有明一代,对于北方的边防,不可谓不认真。现在的长城,就大都是明代造的。最初防线撤废之后,后来又以辽东、蓟州、宣府、大同、榆林、宁夏、甘肃、固原、太原为九边,都成为节制调度的重心。沿边的兵额,配置颇为充足。兵额亦常能维持。器械亦比较精利。论其实力,本可以扫荡漠南北而有余。然而将骄卒惰之弊,亦在所不免,玩敌而不恤士卒,尤为通常之弊。所以兵力虽厚,而士气不盛,始终只立于防御的地位。对于区区的套寇,尚且不能扫穴犂庭,更无论绝漠而北了。
第三、明朝的殖民事业和外患
中国人移殖的能力,是很大的。在很古的时代,中国人在海外的航线,业已很远;而第三世纪以后,已几乎把欧、亚的航路打通了。在这很长的时期中,中国人一定有在海外经营拓殖之业的。惜乎年深月久,文献多已无征。现在可考见的,大都是明以来的事迹罢了。
在大陆上,最易和海洋接触的是半岛。亚洲大陆,有三个最大的半岛——前后印度、朝鲜——其中两个,本来都有一部分属于中国的。自唐、五代以来,才逐渐的丧失了。明成祖时,因安南陈、黎二氏的篡夺,发兵戡定其地。于1406设立交趾布政司,和内地的制度一样。因守土的官吏,不尽得人,奉使的中官,尤多暴横,土人叛乱不绝。于是1427年,宣宗又把他弃掉。然当元、明两代,西南的土司,还几于包括伊洛瓦谛江流域。安南、暹罗,虽各列为国,亦都朝贡于我。南洋群岛的交通,亦是历代不绝的。所以航行很为便利。
元朝人是好勤远略的。当世祖时,曾遣唆都、李庭璧,招致南洋诸国。当时南洋之国,以俱蓝、马八儿为纲维。马八儿便是今印度的马拉巴尔(Malabar)。俱蓝为其后障,当在马拉巴尔之北。当时先后来朝的,共有十国。都是今印度沿岸和南洋群岛之地。明初,使节所至亦远。成祖又命中官郑和往使。和乃自造大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的。共有六十二只,带着士卒三万七千人,从苏州娄家港出海,遍历南洋诸国。有不服的,则威之以兵。自1405年至1433年,三十年之间,凡七奉使,三擒番长。后来奉使海外的,无不盛称和以眩耀诸国。其事业,亦可谓之伟大了。《明史·郑和传》,于和事迹,记载不详。近代梁启超作《郑和传》,推考其航路:则当自南海入暹罗湾。沿马来半岛南下,至新嘉坡。绕苏门答腊和爪哇两岛,入孟加拉湾。循行印度半岛的两岸,绕锡兰岛,又入波斯湾,沿东岸北航,至底格利斯河口。再循西岸南航,至亚丁,越亚丁湾,入红海。北航至麦加。南航,出莫三鼻给海峡,掠马达加斯加岛的南端而东归。其航线所至,亦可谓之极远了。当时华人移殖海外的甚多。在小吕宋一带,尤为繁盛。而作蛮夷大长的,亦大有其人。
其见于《明史》的:则有吕宋的潘和五,婆罗的王,爪哇新邦的邦主,三佛齐的梁道明、陈祖义。其事在明开国至万历年间,约当十四世纪后半叶至十五世纪之末。梁启超作《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得诸口碑的:又有戴燕国王吴元盛,昆仑国王罗大,都是清朝乾嘉年间,战胜士蛮的。又有叶来,则为英属海峡殖民地的开辟者。其事在嘉道之间,则已在十八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前半了。还有潮州郑昭,随父流寓暹罗,为其宰相。乾隆时,暹罗为缅甸所灭,郑昭起兵恢复。近代西人的东航,实在明中叶以后。
哥仑波的发现美洲,事在1493年,葡萄牙人的发见印度新航路,则事在1498年,较郑和的下西洋,实后八九十年。西人东航之初,中国人的足迹,早已遍布南洋了。中国西北负陆,而东南面海。闽、广之北,限以重山,其民不易向中原分布,所以移徙到海外的很多。南洋群岛,气候和煦,物产丰饶,实在是中国的一片好殖民地。不但如此,中国人作事平和,凡事都以共存共荣为目的。假使开发南洋的责任,而由中国负之,南洋群岛的土人,决没像现在饱受压迫,濒于灭亡之惨。徒以昔时狃于“不勤远略”之见,有此基础,不能助以国力,向前发展,这真是一个大错误。不但如此,因海防的废弛,通商政策的不得宜,反还因海洋交通,而深受其害,这便是所谓倭寇。
倭寇是起于元、明之间的,至明中叶而大盛。原来日本自与元构衅后,禁止其人民,不许和中国往来。于是冒禁出海的,都是无赖的边民,久之遂流为海寇。当元中叶,日本分为南北朝。后来南朝为北朝所并。遗民亦有入海,与海寇合的。朝鲜沿海,受患最深,而中国亦所不免。所以明初,于沿海设卫甚多;而明代的市舶司,意亦不重于收税,而重于管理制驭。世宗时,废司不设。贸易之事,移主于达官势家。多负倭直不偿。倭人贫不能归,遂都变为海盗,沿海的莠民,亦都附和他;或则冒其旗帜,以海岛为根据地,饥则入掠,饱则远扬。沿海七省,无一不受其患。甚至沿江深入,直抵南京。明朝竟无如之何。直至1556年,胡宗宪总督浙江军务,诱诛奸民,绝其内应,倭寇势才渐衰。又约十年,乃为戚继光、俞大猷所剿平。然而沿海之地,已凋敝得不堪了。
倭寇平定未几,复有朝鲜之役,则其事已在神宗时了。日本自开国以来,世与虾夷为敌。八世纪之末,日本拓地益广,乃于东北边置征夷大将军。源、平二氏,世守其地。后来中央政争,多借源、平二氏为助。平氏先以外戚执政,后为源氏所灭。乃遍置武职于诸州,以守护封土,而总其权于征夷大将军。于是大权尽入幕府,皇室徒拥虚名而已——日本皇室,所以始终未曾易姓,就是为此。源氏之后,北条氏、足利氏,相继以家臣覆灭幕府,格外大封将士;而其将士,又以其地分封其下,遂成全国分裂之势。十六世纪之末,有个唤做丰臣秀吉的,起而平定全国。
因念乱源终未尽绝,意欲把一班军人,赶到外国去,遂有1592年渡海攻朝鲜之举。朝鲜开国之主李成桂,本是以打倭寇出名的。当元朝时候,屡次干预高丽的内政。其国王,多数是元朝的女婿。举国多剃发易服,习为胡化。明兴之后,高丽王氏的末主,还想扶翼元朝。李成桂则倾向中国。于是覆王氏而自立。革新内政,输入中国的文化,气象一新。然而承平日久,兵备亦不免于废弛。日本兵一至,遂势如破竹。其王先奔平壤,后走义州,遣使求援于中国。神宗命李如松前往。一战而胜,尽复汉江以北之地。旋因轻进,败于坡州的碧蹄馆。于是抚议复起。迁延数年,终不能就。直至1598年,丰臣秀吉死,日本兵乃解而东归。这一次,明朝运兵筹饷,骚动全国,而竟没有善策,可见其政治军备的废弛了。
第四、明末的政局
明朝当世宗之时,万事废弛,本已成不能复振之局。世宗崩后,穆宗立,在位六年而崩。神宗立,时为1572年。穆宗时,张居正、高拱,相继为相。神宗立,年幼,拱复罢,居正辅政。居正有综核之才。史称其当国之时,一纸文书,“虽万里之外,无敢不奉行维谨”的。当时吏治败坏,又承累朝的奢侈,国计民生,均极困难,居正乃裁减用度,刷新庶政。“行官吏久任之法,严州县讳盗之诛。”在相位十年,颇有“起衰振敝”之效。然神宗本性是昏惰的,所以自居正死后,纲纪便又废弛了。而中年后的怠荒,尤为前此列朝所未有。
明朝的君主,视朝本不甚勤谨的。神宗则中年以后,不视朝者至二十余年。专一听信中官。派他们出去做税使,并到各处开矿,借端诬索,毒流天下。皇帝既不管事,群臣就结党相攻。而言路一攻,其人即自去,于是言路之权反重。明朝人本来和宋朝人一样,喜欢争意气的。当时顾宪成等讲学于无锡的东林书院。往往讽议执政,裁量人物。即朝士亦有遥相附和的。于是党祸复起。
清室之先,就是隋唐时的白山靺鞨。辽时,谓之长白山女真。清人自谓国号满洲。据近人所考证,则满洲二字,明人写作满住,乃大酋之称,不徒非国名,并非部族之名。清室之先,实在是明朝的建州女真。明朝分女真为三卫:曰海西,在今吉林的西部,辽宁的西北部。曰野人,在今吉、黑两省的极东。曰建州,初设于朝鲜会宁府的河谷。事在1412年。受职为指挥使的,名猛哥帖木儿,即清人所谓肇祖。后为七姓野人所杀。弟凡察嗣职,迁居佟佳江流域。后来猛哥帖木儿的儿子董山出来,和凡察争印。明朝乃将建州分为左右二卫,以董山为左卫,凡察为右卫指挥使。董山渐渐桀骜。1466年,明朝檄调他到广宁,把他杀掉。并出兵攻破其部落。部人拥戴其子脱罗扰边,声言复仇。久之,也就寂然了。于是左卫衰而右卫盛。右卫酋长王杲,其地在今宽甸附近,为李成梁所破,逃到扈伦四部中之哈达。据《清实录》所载,当时的女真,分为满洲、长白山、扈伦、东海四大部。
满洲、长白山,就是明朝的建州卫。东海为明朝的野人卫。扈伦则野人部落,南迁而据海西之地的。其中哈达、叶赫,明人称为南北关,倚以捍边,视之尤重。王杲逃到哈达后,哈达酋长把他执送李成梁。李成梁把他杀掉。王杲的儿子阿台,是清景祖的孙婿。景祖,《清实录》名觉昌安,明人谓之叫场,即清太祖之祖。其第四子显祖塔克世,明人谓之他失,为太祖之父。阿台既抱杀父之怨,助叶赫以攻哈达。满洲的苏克苏浒部长尼堪外兰,为李成梁乡导,以攻阿台。阿台被杀,叫场、他失亦俱死。清太祖向明边吏呼冤,明人乃将叫场、他失的尸体还给他。此时清太祖势甚微弱。至1583年,乃起兵以攻尼堪外兰。1586年,尼堪外兰奔明边。明人非但不加保护,反把他执付清太祖。并开抚顺、清河、宽甸、叆阳四关,许他互市。从此满洲,就渐渐强盛起来了。清人既渐强,满洲五部,都为所征服。扈伦、长白山联合蒙古的科尔沁等部来伐,亦为清太祖所败。太祖又联合叶赫,以灭哈达。至1616年,遂起兵叛明。
清兵既起,明以杨镐为经略,发大兵二十万,分四路东征,三路皆败。清人遂陷铁岭,进灭叶赫。明以熊廷弼为经略,旋代以袁应泰。应泰有吏材,无将略,辽、沈遂陷。清太祖自赫图阿拉迁居辽阳。1625年,又迁居沈阳。俨然和明朝对抗了。
边事如此,而明朝方忙于三案之争。东林、非东林,互相攻击。熹宗时,非东林党人结中官魏忠贤,把东林党人一网打尽。忠贤的骄横,尤其前此宦官所未有。直到1627年,毅宗即位,才把他除掉。然而外患未平,流寇复起,终于不能支持了。
流寇是毅宗初年,起于陕西的。流入山西,又流入河北。渡河,犯湖广、四川、襄郧。明朝命陈奇瑜督剿。1634年,奇瑜蹙贼于车箱峡。贼势业已穷蹙,而奇瑜信其伪降,受之,贼出峡即大掠。于是分为两股:一为高迎祥、李自成。一为张献忠。四处流窜。1636年,迎祥为孙传庭所擒,自成逃向甘肃。献忠亦给卢象昇打败,诣湖北伪降。贼势又已衰挫。而满洲又于此时入犯,诸将都撤兵东援,贼势遂复炽。
明自辽、沈陷后,再起熊廷弼为经略。因为广宁巡抚王化贞所掣肘,计不得行。辽西城堡多陷。明逮廷弼、化贞,俱论死。以王在晋为经略,在晋主守山海关。时袁崇焕以佥事监军关外,主张守宁远。大学士孙承宗是崇焕议。乃罢在晋,代以承宗。旋又代以高第。第性恇怯,尽撤守备入关。崇焕誓以死守宁远。1626年,清太祖见明大兵已撤,以为机有可乘,自将攻宁远。大败,受伤而死。太宗立,先定朝鲜。还攻宁远、锦州,又大败。1629年,太宗乃避正面,自喜峰口入长城。崇焕亦兼程入援。两军大战,胜负未分。先是崇焕以皮岛守将毛文龙跋扈,借阅兵为名,把他杀掉。
毅宗虽加抚慰,实则不能无疑。至是,清人纵反间之计,毅宗遂将袁崇焕下狱杀掉。于是边事愈坏。毛文龙死后,其部将孔有德、耿仲明等逃到登州。后来造反,给官军打败,浮海降清。引清兵攻陷广鹿岛,守将尚可喜降,皮岛亦陷。明人前此,常藉海军势力,牵制辽东,至此亦消灭了。然而辽西兵力还厚。太宗乃仍绕道长城各口,于1636、1638、1640等年,入犯京畿,蹂躏山东。明朝剿匪的兵事,因此大受牵制。1640年,清兵大举攻锦州。明蓟辽总督洪承畴往援,战于松山,大败。明年,松山破,承畴降。锦州亦陷。于是关外重镇,只有一个宁远了。然而明兵塞住山海关,清人还不敢深入。
李自成、张献忠再叛之后,献忠窜入四川,自成则再攻河南。是时,河南大饥,民从之者如流水,势遂大炽。1643年,自成陷西安。明年,称帝。东陷太原。分兵出真定,而自率大兵陷大同。遂陷宣府,自居庸关陷京师。毅宗自缢死。毅宗死的前一年,清太宗也死了。子世祖立,年才六岁,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同摄政。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闻京城被围,发兵入援。至丰润,京城已陷。李自成招他投降,三桂已经答应了。后闻爱妾陈沅被掠,大怒,走回降清。多尔衮方略地关外,闻之,大喜,疾驰受其降。合兵打破李自成,自成逃回陕西。清兵遂入北京,世祖即迁都关内。
第五、明的制度
有明一代,政治虽欠清明,制度则颇为详密。其大部,都为清代所沿袭,有到现在还存在的。所以明代的制度,在近世的历史上,颇有关系。
明太祖初仍元制,以中书省为相职。后因宰相胡惟庸谋反,遂废省不设。并谕后世子孙,毋得议置丞相。遂成以天子直领六部的局面,这断非嗣世的中主所能办到的。于是殿、阁学士,遂渐起而握宰相的实权。前代的御史台,明时改称都察院。设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都分左右。又有十三道监察御史。除纠弹常职外,提督学校、清军、巡漕、巡盐诸务,亦一以委之。而巡按御史,代天子巡守,其权尤重。给事中一官,历代都隶门下省。明朝虽不设门下省,而仍存此官,以司封驳稽察。谓之科参,六部之官,没有敢抗科参而自行的,所以其权亦颇重。外官则废元朝的行省,而设布政、按察两司,以理政事及刑事。但其区域,多仍元行省之旧。巡抚,本系临时遣使。后来所遣寝广,以其与巡按御史不相统属,乃多以都御史为之。再后来,则以他官奉使,而加以都御史的衔。其兼军务的,则加提督,辖多权重的称总督。已有巡按,而又时时遣使,实亦不免于骈枝。但在明代,还未成为常设之官罢了。
明朝的学校选举制度,是很有关系的。原来自魏、晋以后,国家所设立的学校,久已仅存其名,不复能为学校的重心;而且设立太少,亦不足以网罗天下之士。所以自唐以后,变为学问由人民自习,而国家以考试取之的制度,而科举遂日盛。科举有但凭一日之短长之弊。所以宋时,范仲淹执政,有令士人必须入学若干日,然后得以应试之议。王安石变法,则主张以学校养士。徽宗时,曾令礼部取士,必由学校升贡。其后都未能行。然应举之士,仍宜由学校出身,则为自宋以来,论法制的人所共有的理想。到明朝,而此理想实现了。明制:京师有国子监。府、州、县亦皆有学。府州县学,初由巡按考试,后乃专设提举学校之官。提学官在任三载,两试诸生。一名岁试,是所以考其成绩优劣的。一则开科之年,录取若干人,俾应科举。应科举的,以学校生徒为原则。
间或于此之外,取录一二,谓之充场儒士,是极少的。国子监生及府州县学生,应乡试中式的,谓之举人。举人应礼部试中式,又加之以殿试,则为进士。分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人授职修撰,第二三人授职编修。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都得考选庶吉士。庶吉士是储才之地,本不限于进士。而自中叶以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所以进士之重,为历代所未有,其所试:则首场为四书五经义。次场则论、判及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乡会试皆同。此亦是将唐时的明经进士,及宋以后经义、词赋两科,合而为一。所试太难,实际上无人能应。于是后来都偏重首场的四书文,其他不过敷衍而已。其四书文的格式:一、体用排偶;二、须代圣贤立言,谓之八股。初时还能发挥经义,后来则另成为一种文字,即使是不懂得经义的人,也会做的。应试之士,遂多不免于固陋了。
明朝的兵制,名为摹仿唐朝,实在亦是沿袭元朝的。其制:以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十二人为千户所,一百十二人为百户所。每所设总旗二人,小旗十人。诸卫或分属都司,或直属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都司则都属都督府。卫所的兵,平时都从事于屯田。有事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之兵用之。师还,则将上所佩印,兵各归其卫所。于此点最和唐朝的府兵相像。而卫指挥使和千户、百户,大都世袭;都督、同知、佥事等,多用勋戚子孙,则是摹仿元朝的。元朝以异族入居中国,这许多人,多半是他本族,所以要倚为腹心。明朝则事体不同,而还沿袭着他,实在很为无谓。凡勋戚,总是所谓世禄之家。骄奢淫佚惯了,哪里有什么勇气?明朝后来,军政的腐败,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其取兵之途有三:一为从征,二为归附,都是开国时的兵,后来定入军籍的。这亦是摹仿元朝。而明朝最坏的是谪发,便是所谓充军。有罪的人,罚他去当兵,这已经不尽适宜,却还有理可说。而一人从军,则其子孙永隶军籍。身死之后,便要行文到其本乡去,发其继承人来充军,谓之句补。继承人没了,并且推及其他诸亲属,这实在是无理可说。而事实上弊窦又多。要算明朝第一秕政。
法律:明初定《大明律》,大致以《唐律》为本。又有《会典》,亦是摹仿《唐六典》的。中叶以后,则律与例并行。其刑法,亦和前代相同,惟充军则出于五刑之外。
明代最精详的,要算赋役之制。其制:有黄册,以户为主,备载其丁、粮之数。有鱼鳞册,以土田为主,详载其地形地味,及其属于何人。按黄册以定赋役。据鱼鳞册以质土田之讼,其制本极精详。后来两种册子都失实,官吏别有一本,据以征赋的册子,谓之白册。白册亦是以田从户的。其用意本和黄册一样。但自鱼鳞册坏后,田之所在不可知,就出现有田而不出赋役,无田反而出赋役的,其弊无从质正,而赋役之法始坏。明代的役法:系以一百十户为一里,分为十甲,推丁多之家十人为长,分户为上中下三等以应役。役有“银差”,有“力差”。中国财政,向来量入为出的,惟役法则量出为入。所以其轻重繁简,并无一定。明朝中叶以后,用度繁多,都借此取之于民。谓之加派,就弄得民不聊生。
役法最坏的一点,还不在其所派的多少,而在一年中要派几次,每次所派若干,都无从预知。后来乃有“一条鞭”之法。总计一年的赋役,按照丁粮之数,均摊之于人民。此外更有不足,人民不再与闻。力役亦由官召募,人民乃少获苏息。惟其末年,又有所谓三饷,共加至一千六百七十万,人民不堪负担,卒至于亡国而后已。赋役而外,仍以盐、茶为收入的大宗。明初,命商人纳粮于边,而给之以盐,谓之开中盐,而以茶易西番之马。商人因运输困难,就有自出资本,雇人到塞下屯垦的。不但粮储丰满,亦且边地渐渐充实。国马饶足,而西番的势力,多少要减削几分。真是个长驾远驭之策。后来其法坏了,渐都改为征银,于是商屯撤废,沿边谷价渐贵,而马群也渐耗减了。茶盐之外,杂税还很多。大抵以都税所或宣课司榷商货,抽分场,局税竹、木、柴薪,河泊所收鱼税,都不甚重要。惟钞关之设,初所以收回纸币,后遂相沿不废,成为一种通过税。在近代财政上,颇有关系。
第六、元明的学术思想和文艺
元明的学术思想,是承宋人之流的。在当时,占思想界重心的,自然还是理学。理学是起于北方的。然自南宋以后,转盛行于南方,北方知道的很少。自元得赵复后,其说乃渐行于北。元时,许衡、姚枢等,都号为名儒,大抵是程朱一派。只有一个吴澄,是想调和朱陆的。明初,也还是如此。到公元十五六世纪之间,王守仁出,而风气才一变。
王守仁之说,是承陆九渊之绪,而又将他发挥光大的。所以后来的人,亦把他和九渊并称,谓之陆王,和程朱相对待。守仁之说,以心之灵明为知。为人人所同具。无论如何昏蔽,不能没有存在的。此知是生来就有的,无待于学,所以谓之良知。人人皆有良知,故无不知是非之理。但这所谓知,并非如寻常人所谓知,专属于知识方面。“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知其恶,自然就恶,知其善,自然就好。决非先知其恶,再立一个心去恶;先知其好,再立一个心去好的。好之深,自然欲不做而不能自已。恶之甚,自然万不肯去做。所以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所以说知行合一。既然知行就是一事,所以人只要在这知上用功夫,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时时提醒良知,遵照他的指示做:莫要由他昏蔽,这个便是致良知。如此,凭你在“事上磨炼”也好,“静处体悟”也好。简单直捷,一了百了。这真是理学中最后最透彻之说,几经进化,然后悟出来的。
讲理学的人,本来并没有教人以空疏。但是人心不能无所偏重。重于内的,必轻于外。讲理学的人,处处在自己身心上检点,自然在学问和应事上,不免要抛荒些,就有迂阔和空疏之弊。程朱一派,注意于行为,虽然迁阔空疏,总还不失为谨愿之士。王学注重于一心——在理学之中,王学亦称为心学——聪明的人,就不免有猖狂妄行之弊。本来猖狂的人,也有依附进去的。其末流流弊就大著。于是社会上渐渐有厌弃心学,并有厌弃理学的倾向。但这所谓厌弃,并不是一概排斥,不过取其长,弃其短罢了。在明末,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先生,最可以为其代表。
这三位先生,顾王两先生,是讲程朱之学的。黄先生则是讲陆王之学的。他们读书都极博,考证都极精,而且都留意于经世致用,制行又都极谨严,和向来空疏、迂阔、猖狂的人,刚刚一个相反。中国自秦汉以后,二千年来,一切事都是因任自然,并没加以人为的改造。自然有许多积弊。平时不觉得,到内忧外患交迫之日,就一一暴露出来了。自五代以后,契丹、女真、蒙古,迭起而侵掠中国。明朝虽一度恢复,及其末造,则眼看着满洲人又要打进来。返观国内,则朝政日非,民生日困,风俗薄恶,寇盗纵横,代代都相沿的治法,有破产的倾向。稍一深思熟考,自知政治上、社会上都须加一个根本的改造。三先生的学问,都注意到这一方面的。黄先生的《明夷待访录》,对于君主专制政体,从根本上下攻击。王先生的《黄书》,这种意见也很多。顾先生的《日知录》,研究风俗升降、政治利弊,亦自信为有王者起,必来取法之书。这断非小儒呫哔,所能望其项背。后来清朝人的学问,只讲得考据一方面,实不足以继承三先生的学风。向来讲学术的人,都把明末诸儒和清代的考证学家,列在一处,这实在不合事实,不但非诸先生之志而已。
讲到文艺,元明人的诗文,亦不过承唐宋之流,无甚特色。其最发达的,要算戏曲。古代的优伶,多以打诨、取笑为事。间或意存讽谏,饰作古人,亦不可谓之扮演。扮演之事,惟百戏中有之。如《西京赋》叙述《平乐观》角觝,说“女蜗坐而清歌,洪崖立而指挥”之类。然而不兼歌舞。南北朝时,兰陵王入陈曲、踏谣娘等,才于歌舞之中带演故事。然还不是代言体。宋时的词,始有叙事的,谓之传踏。后来又有诸宫体。至于元代的曲,则多为代言体。演技者口中所歌,就作为其所饰的人所说的话,其动作,亦作为所饰的人的表情。就成为现在的戏剧了。戏剧初起时,北方用弦索,南方用箫笛。明时,魏良辅再加改革,遂成为今日的昆曲。此外说话之业,虽盛于宋。然其笔之于书,而成为平话体小说,则亦以元明时代为多。总而言之,这一个时代,可以算得一个平民文学发达的时代。
第七、元明的宗教和社会
元代是以蛮族入据中国,没什么传统的思想。所以对于各种宗教,一视同仁。各教在社会上,遂得同等传播的机会。其中最活跃的,则要算佛教中的喇嘛教。喇嘛教是佛教中的密宗,其输入西藏,据《蒙古源流考》,是在747年,始祖名巴特玛撒巴斡。密宗是讲究显神通的,和西藏人迷信的性质,颇为相近。
所以输入之后,流行甚盛。元世祖征服西藏后,其教遂流行于蒙古。西僧八思巴,受封为帝师。其后代有承袭,受别种封号的还很多。天下无论什么事情,不可受社会上过分的崇信。崇信得过分,其本身就要成为罪恶了。喇嘛教亦是如此。元世祖的崇信喇嘛教,据《元史》上说,是他怀柔西番的政策,未知信否。然即使如此,亦是想利用人家,而反给人家利用了去的。当时教徒的专横,可说是历代所无。内廷佛事,所费无艺,还要交通豪猾,请释罪囚以祈福。其诒害于政治,不必说了。其在民间,亦扰害特甚。当时僧徒,都佩有金字圆符,往来得以乘驿。驿舍不够,则住在民间。驱迫男子,奸淫妇女,无所不至。还要豪夺民田,侵占财物,包庇不输赋税的人,种种罪恶,书不胜书。
其中最盛的杨琏真伽,至于发掘宋朝钱塘、绍兴的陵寝和大臣冢墓一百零一所,杀害平民四人,受人献美女宝物无算。攘夺盗取财物,计金一千七百两,银六千八百两,玉带九条,玉器一百一十一件,杂宝一百五十二件,大珠五十两,钞十一万六千二百锭,田二万三千亩,包庇不输赋的人民两万三千户。真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未有的事情。次于喇嘛教,流行最盛的,大约要算回教。因为元时,西域人来中国的很多,大多数是信回教的。至于基督教,则意大利教士若望高未诺(Monte Carvino),曾以1294年,奉教皇的命令来华。元世祖许其在大都建立教堂四所。信教的亦颇不乏,但都是蒙古人。所以到元朝灭亡,又行断绝了。广东一方面,亦有意大利教士奥代理谷(Odoric)来华,都是罗马旧教。
元代社会的阶级,划分也很严格。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南人,在选举和法律上,权利都不平等。此外最利害的,要算掠人为奴婢一事。元初的制度,大约俘掠所得,各人可以私为己有;至于降民,则应得归入国家户籍的。然而诸王将帅,都不能遵守。其中最甚的,如灭宋时平定两湖的阿里海涯,至将降民三千八百户,没为家奴,自行置吏治之,收其租赋。虽然1240年,太宗曾籍诸大臣所俘男女为民。然1282年,御史台言阿里海涯占降民为奴,而以为征讨所得。世祖令降民还之有司,征讨所得,籍其数赐臣下,则仍认俘掠所得,可以为私奴。《廉希宪传》说他行省荆南时,令凡俘获之人,敢杀者,以故杀平民论。则当时被俘的人,连生命也没有保障。
北族是历代都辫发的。所以在论语上,已有被发左衽的话。南北朝时,亦称鲜卑为索虏,但是自辽以前,似乎没有敢强行之于中国的。金太宗天会七年,才下削发之令。但其施行的范围,仍以官吏为限,蒙古则不然,不论公人私人,都要强迫剃发。其时几于举国胡化,明有天下,才把他恢复过来。明太祖洪武元年的《实录》说:
诏复衣冠如唐制。初,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士庶咸辫发椎髻,深襜胡俗。衣服则为袴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甚者易其姓氏,为胡名,习胡语。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厌之。至是悉命复衣冠如唐制。士民皆束发于顶。……其辫发椎髻,胡服、胡语、胡姓,一切禁止。……于是百有余年胡俗,悉复中国之旧矣。
这个真要算中国人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然而明太祖虽能扫除衣冠辫发的污点,至于社会上的阶级,则初无如之何。太祖数蓝玉的罪,说他家奴数百,可见明初诸将的奴仆,为数亦不在少。后来江南一带,畜奴的风气更盛。顾亭林《日知录》说:“江南士大夫,一登仕籍,投靠多者,亦至千人,其用事之人,主人之起居食息,出处语默,无一不受其节制。有王者起,当悉免为良,而徙之以实远方空虚之地。则豪横一清,四乡之民,得以安枕;士大夫亦不受制于人,可以勉而为善。政简刑清,必自此始。”可以想见这一班人倚势横行,扰害平民的行径。然亦明朝的士大夫,居乡率多暴横,所以此辈有所假借。明朝士大夫,暴横最甚的,如梁储的儿子次摅,和富人杨端争田,至于灭其家,杀害二百余人;王应熊为宰相,其弟在乡,被乡人诣阙击登闻鼓陈诉,列状至四百八十余条,赃至一百七十余万。温体仁当国,唐世济为都御史,都是乌程人。其乡人为盗于太湖的,至于以其家为奥主,都是骇人听闻的事。这大约仍是元代遗风。因为当时劫于异族的淫威,人民莫敢控诉。久之,就成为这个样子了。清朝管束绅士极严,虽说是异族入据,猜忌汉人,要减削其势力,而明代绅士的暴横,亦是一个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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