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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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粉商道:“我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包比诺。我说榛子,对啦,关键就在这上头。只有榛子油对头发有用,就是没有一家花粉铺想到过。我一看见埃罗与莱安特那幅版画,就心上想:古人为了头发用那么多油,必有道理;因为古人到底是古人!不管现在的人怎样自命不凡,我对古人的意见还是跟鲍阿罗[62]一样。我这么一想,马上想到榛子油。也亏得你那个在医学院念书的亲戚,小皮安训提醒我,说他的同学要胡子和鬓角长得快,都是用的榛子油。现在只消大名鼎鼎的伏葛冷先生给证实一下就行。由他指点过了,我们就不会欺哄主顾。刚才我在中央市场向一个卖榛子的女人收了原料;如今为了从原料中提取精华,又要去见一位法兰西最了不起的学者。俗语说的好:极端也会碰在一起。孩子,你瞧,商业就是蔬果和科学的中间人。安日丽葛·玛杜管收割,伏葛冷先生管提炼,咱们管出卖油精。榛子卖五个铜子一斤,经过伏葛冷先生的手,价值就提高一百倍,而且说不定咱们还造福人类呢。大家既然为了虚荣,心里烦恼,发明一种灵验的化妆品当然是做了一件好事。”

    包比诺听着赛查丽纳的父亲说话,非常钦佩;皮罗多看了,谈锋越来越健,凡是布尔乔亚所能想到的古怪词儿都用上了。

    皮罗多一拐进伏葛冷住的那条街,就说:“安赛末,你态度要恭敬,咱们马上要踏进科学的圣殿了。你等会把圣母像放在饭厅里椅子上,地位要显著,可不能像是故意摆的。啊!但愿我说话不要结结巴巴的把意思搅糊涂了!”皮罗多很天真的嚷着,“包比诺,这个人物对我有种化学作用,听见他的声音,我的五脏六腑就会发热,甚至有点儿肚子痛。他是我的恩人;再过几分钟,安赛末,他也是你的恩人了。”

    包比诺听了这些话觉得身上发冷,走路战战兢兢的,仿佛脚下踩着鸡蛋;他神色不安的瞧了瞧屋外的墙。伏葛冷先生在书房里,门上给皮罗多通报了。学士院会员知道花粉商当了副区长,非常走红,马上接见了。

    学者说:“承你的情,得意了还想到我。不过化学家和花粉商本来也很接近。”

    “哎哟!先生,您是天才,我是凡人,跟您比真是天差地远了。您说我得意,那是您赏赐的,不管在这个世界上还是那个世界上,我都永远忘不了。”

    “噢!在那个世界上,咱们一律平等,不分什么国王和鞋匠了。”

    “就是说做人正直的国王和鞋匠。”皮罗多补上一句。

    小包比诺在化学家的书房里没看见什么神怪的东西,既没有大得吓人的机器,也没有会飞的金属,会动的物质,倒反呆住了。伏葛冷瞧着包比诺问皮罗多:“这位可是令郎?”

    “不是的,先生。我很喜欢这个青年,特意带他来求您照应。您的好意不是跟您的天才一样没有穷尽吗?”皮罗多说着,装出一副机灵的神气,“十六年前我请教过您,今天又要来讨教一个重要的问题,那是我做花粉生意的完全不懂的。”

    “什么事啊?”

    “听说先生正在研究头发。您为了您的荣誉而想到这个题目,我是为了商业而想到的。”

    “亲爱的皮罗多先生,你要问我什么呢?是不是分析头发的结果?”

    他拿起一张字条儿,说道:“我正要向科学院宣读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报告。头发的成分包含相当多的黏液,少量的白油,很多青黑色的油,还有铁质,还有几颗酸化物的分子,有锰,有磷酸石灰,有极少量的碳酸石灰,有二氧化硅和大量的硫黄。这些物质的比例不同,头发的颜色就跟着不同。红头发含的青黑色油就比别的头发多得多。”

    赛查和包比诺都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叫人看了好笑。

    皮罗多叫道:“一共有九样东西。怎么!头发里头还有油跟金属?要不是你先生,我所敬重的人告诉我,我才不信呢。多奇怪!……伏葛冷先生,上帝真伟大!”

    大化学家接着说:“头发从一个小囊里长出来,那个器官像一只两头开口的袋子:一头接神经和血管,另外一头长出头发。我有些同道,像勃兰维尔先生,认为头发是一部分已经死了的物质,从那个含有髓状物的囊里排泄出来的。”

    包比诺叫道:“那不像人身上流出来的汗,挂成面条那样吗?”

    花粉商轻轻踢了踢包比诺的脚跟。伏葛冷听着包比诺的譬喻微微一笑。

    赛查把眼睛望着包比诺,对伏葛冷道:“这孩子倒还乖巧是不是?但是先生,既然头发长出来就是死的,自然不能叫它活过来,那我们就完啦。仿单上的一套全是胡说,您不知道一般人多古怪,就不能告诉他们……”

    包比诺还想逗伏葛冷笑一下,接口道:“不能告诉他们,说他们头上有个垃圾堆……”

    化学家顺口把笑话接下去,道:“……有些空中的坟墓。”

    皮罗多叫道:“那么我买的榛子怎办呢?”他为了生意上的损失急起来了,“那么为什么人家要卖……”

    伏葛冷微笑道:“你别慌。我知道你要找一个不让头发脱落或者发白的秘方。根据我的研究,我的意见是这样的……”

    包比诺竖起耳朵,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头发这种物质,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我认为它的褪色是由于色素的停止分泌;所以寒带地方,长毛的动物到冬天颜色会变淡或者发白。”

    皮罗多叫道:“包比诺,听见没有?”

    伏葛冷又道:“头发的变质,显然是由于周围的温度突然起了变化……”

    皮罗多嚷道:“周围的,包比诺……记住这个词儿,记住!”

    “对啦,”伏葛冷说,“不是由于冷热的交替,便是由于效果相同的内部现象。说不定偏头痛和一切头痛毛病把含有生殖力的液体给吸收了,消耗了,或者使液体流到别的地方去了。身体内部是医生的事。外部就得你们的化妆品来补救。”

    皮罗多道:“啊!先生,您这么一说,我透过气来了。我打算卖榛子油,因为想到古人头发上是用油的。古人到底是古人,我赞成鲍阿罗的意见。要不然,为什么运动员身上要涂油呢?……”

    伏葛冷不听皮罗多的话,往下说:“不一定榛子油,橄榄油也一样。无论哪种油都能保护球根,不让在它内部起作用的物质——我们在化学上说起来是在分解中的物质——受到损害。也许你想得对:丢比德朗告诉我,榛子油有刺激作用。将来我要研究各种油的分别,椈实油,菜油,橄榄油,核桃油等等。”

    皮罗多很得意的说道:“那么我的想法是不错了,我竟会跟一个大人物的意见相同。这样看来,玛加撒油一定能打倒了!先生,玛加撒是价钱卖得很贵的一种生发油。”

    伏葛冷说:“亲爱的皮罗多先生,玛加撒地方从来也没出口一两油到欧洲来,所谓的玛加撒油,对头发毫无作用。马来人出了金子一样的价钱去买它,因为它能保存头发,却不知鲸鱼的油功效跟玛加撒油一样。天下没有一种力量,不管是化学的还是上帝的力量……”

    “噢!上帝的……那可不能这么说,伏葛冷先生。”

    “可是,亲爱的先生,上帝的第一条规律就是跟他自己不发生矛盾:有了矛盾就不能产生力量……”

    “啊!要是这么说……”

    “所以天下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叫秃顶长出头发来,也不能把红头发白头发染色而不出毛病。不过你宣传用油的好处是不错的,不是扯谎;我认为用了油可以保存头发。”

    “您想王家科学院肯出面审定么?……”

    伏葛冷道:“噢!这又不是什么新发明。而且那些江湖派滥用科学院的招牌,你就是抬出科学院来也没有什么好处。凭良心,我不能说榛子油是什么灵丹妙药。”

    皮罗多问:“用什么方法提炼最好呢?用水煮还是用机器压?”

    “放在两块滚热的板中间压,出油比较多;用冷的板压,质地比较好。”伏葛冷还好心告诉他,“油要搽在头皮上,擦头发是没用的。”

    “包比诺,记住这一点,”皮罗多兴奋得脸上升火。他又对伏葛冷道:“先生,这年轻人一定会把今天看作他一生最幸运的日子。他没见到您,已经认得您,敬重您了。啊!我家里人常常提起您。老挂在心上的人,嘴上就会说出他的名字来。我跟老婆,女儿,天天在为您祈祷。对恩人就应该这样。”

    “你把小事情看得太重了。”伏葛冷听着花粉商一大堆感谢的话,很不自在。

    皮罗多叫道:“噢!噢!您一点儿礼物都不肯收我的,总不能拦着我们,不让我们敬您吧?您像太阳一般大放光明,受到恩惠的人竟没法回敬。”

    化学家微笑着站起身来;花粉商和包比诺也跟着站起。

    “安赛末,你把这间书房多瞧上几眼吧。先生,您允许吗?您时间宝贵,也许他不会再来了。”

    伏葛冷问皮罗多:“你的买卖顺利吗?归根结底,咱们俩都是做买卖的……”

    “还不错,先生,”皮罗多说着,往饭厅那边退出去,伏葛冷在后面相送。皮罗多接着说:“可是要把这个高玛日纳油精推销出去,需要很大的本钱……”

    “高玛日纳油精这几个字有点刺耳,还不如叫皮罗多香油。要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姓名,另外起个名字也行……噢,这不是特莱斯登的圣母像吗?……皮罗多先生,你要叫咱们闹得不欢而散了。”

    皮罗多抓着化学家的手,说道:“伏葛冷先生,这东西又不值什么,不过我存心要找到它,表示我一点儿意思。我托人把全个德国都寻遍了,才觅来一幅中国纸的初印本。我知道您想要,只是事情忙,没空去找,我替您做了一次掮客。我请您接受的不是一幅粗糙的版画,而是我的一番殷勤,一番心血,表示我的诚意。我巴不得您访求的东西要我到悬崖峭壁之下去取来,送到您面前。所以请您收下吧。我们太容易叫人忘记了。让我跟我的老婆,女儿,还有将来的女婿,永远留在先生心目中,但愿先生看到这幅圣母像的时候会记起来,还有些老实人在想着您呢。”

    “那么我收下了。”

    伏葛冷语气恳切,包比诺和皮罗多都感动得抹了抹眼睛。

    “您能不能再赏个脸?”花粉商问。

    “什么事啊?”

    “我约几个朋友……”

    他提起脚跟,但态度还是很谦虚。

    “……庆祝我们的领土解放,同时庆祝我获得荣誉团勋章。”

    伏葛冷诧异地叫了一声:“啊!”

    “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或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并且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那天,我在圣·洛克教堂的石级上替波旁家打过仗,被拿破仑打伤了……二十天以后的星期日,内人要开个跳舞会,请您光临。那天还要请先生赏脸来吃饭。那我就好比得了两次勋章。事先我会把请帖送过来的。”

    伏葛冷道:“好吧。”

    花粉商到了街上,叫道:“我快活得心要跳出来了。他居然答应到我家里来!他说的关于头发的话,我真怕记不住。包比诺,你都记得么?”

    “记得,先生。再过二十年也忘不了。”

    皮罗多说道:“这个大人物眼光多厉害!多深刻!他一点不含糊,一下子就猜到我们的心事,给了我们打倒玛加撒油的办法。啊!原来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叫头发生长,玛加撒完全是扯谎!包比诺,咱们发财是稳的了。明儿早上七点就得上工场,等榛子送到,咱们就动手炼油。伏葛冷先生说什么油都一样,这话给外人听见,咱们不就完了么?要不加点儿榛子和香料,凭什么理由把四两油卖到三四个法郎呢?”

    包比诺说:“先生,你要受勋了;这是很大的光荣,对于……”

    “对于商界,是不是,孩子?”

    皮罗多发财有了把握,不由得脸上很得意;伙计们也注意到了,互相递着眼色。他们看着老板和出纳穿扮齐整,坐着马车出去,已经想入非非的编了许多故事。赛查和安赛末两人心照不宣的眼风表示彼此都很满意,包比诺还满怀希望的对赛查丽纳瞅了两回,可见铺子里的确发生了大事情,伙计们猜得不错。在那种忙乱而闭塞的生活中间,只要一点儿小事就会引起大家兴趣,好比犯人特别留意监狱里的动静。赛查摆着一副俨然的神气,太太却带着将信将疑的表情,这就说明他们又要办什么新事业了。要不然,赛查太太一定会心满意足,因为当天的收入出乎意料的到了六千法郎,有些客户来付了几笔过期的账;而她平时看到门市生意好就高兴的。

    饭间和厨房都在底层和二楼之间的中层,从前是赛查夫妻俩的卧房;他们在这儿度过蜜月,所以饭间的款式像一间小客厅。厨房靠一个小天井取光,和饭间隔着一条过道;通往底层后间的楼梯就在过道里。吃晚饭的时候,铺子叫心腹小厮拉盖看守;上了饭后点心,伙计们先下楼,让赛查和他老婆女儿在火炉旁边继续吃饭。这习惯还是拉贡夫妇传下来的,他们的老规矩素来严格,东家与伙计距离很大,像从前师父跟徒弟一样。伙计们走开了,赛查便坐到壁炉旁边的大靠椅上,由赛查丽纳或是公斯当斯替他料理咖啡。那时他就把白天的琐碎事儿告诉太太听,或者是城里的见闻,或者是寺院街工场里的情形和制造方面的困难。

    那天伙计们一下楼,赛查就说:“太太,今天是咱们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了!榛子买下了,水压机明儿开动了,地皮生意也成交了。哪,这张支票你收起来,”他把比勒罗的票子递给太太,“屋子决定改装,咱们住家要扩充了。啊!我在巴太佛大院遇到的一个人才怪呢。”

    他讲了莫利奈的事。

    他正在高谈阔论,说到兴头上,太太忽然插嘴道:“我看你已经背了二十万法郎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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