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14)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是啊,太太,”花粉商故意装着情虚胆怯的样子,“怎么还得清呢,我的天哪?玛特兰纳的地产不能算在账上,虽则将来是巴黎最热闹的区域。”

    “对,赛查,要等将来呢!”

    他继续开玩笑,说道:“唉!我八分之三的股份要六年以后才值到一百万。眼前的二十万怎么付呢?”赛查做了一个惊慌的手势——“嗨,告诉你,就用这个来付!”他从袋里掏出一个向玛杜太太要来,当作宝贝一般藏着的榛子。

    他用两个手指夹着榛子给赛查丽纳和公斯当斯看。公斯当斯一声不响,赛查丽纳却诧异得不得了,一边替父亲倒咖啡一边说:“啊!爸爸,你这是说笑话吧?”

    花粉商和伙计们一样在饭桌上留意到包比诺投向赛查丽纳的眼风,起了疑心,想借此机会弄个明白,便道:

    “哎,孩子,这榛子叫咱们家里起了大大的变化。从今晚起,屋子里要少一个人了。”

    赛查丽纳望着父亲,神气仿佛说:“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父亲又补上一句:“包比诺要走了。”

    赛查看人固然没有什么眼光,他最后一句话也是为一面试探女儿,一面宣布包比诺公司成立而说的;但因为爱女儿,看到她面上和额上泛起红晕,连眼睛都红起来,终于低下头去,他也猜到女儿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情,以为赛查丽纳和包比诺私下讲过什么话了。其实并不。两个孩子跟所有胆怯的情人一样,一句话没说就心心相印了。

    有些伦理学家认为,除了母爱之外,两性的爱是最不由自主,最没有利害观念,最没有心计的。这个见解真是荒谬绝伦。即使大部分人不知道爱情怎么发生,但是一切生理上精神上的好感,仍然从头脑,感情,或是本能的计算出发的。男女之爱主要是一种自私的感情,而自私就是斤斤较量的计算。一般人只注意结果,看到像赛查丽纳那样的漂亮姑娘,竟会爱上一个又是瘸腿又是红头发的穷小子,第一个印象可能觉得不大现实,或是太离奇了。然而这的确合乎布尔乔亚在感情方面打的算盘。明白了这一点,那些老是令人奇怪的婚姻,例如个子高大的美女嫁了一个矮小的丈夫,漂亮哥儿娶了一个矮小丑陋的老婆,等等,也可以得到解释了。凡是体格有缺陷的,不论是拐脚,是瘸腿,是各种各样的驼背,或者长得奇丑无比,或者满面酒瘢,或者长着白癜风,或者有罗甘那样的毛病,或者有了父母没法控制的任何一种残废,他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叫人害怕,就是和善得不得了;他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在中间摇摆不定。走第一条路的有能人,有天才,有强者;因为只有无恶不作才能使人恐怖,只有天才才能使人尊敬,只有聪明绝顶才能使人惧怕。走第二条路的却叫人疼爱,特别能适应女性的专横,比长相完全的男人更懂得爱。

    管教安赛末的都是些德行高尚的人,无论是当法官的包比诺叔叔还是拉贡他们——这夫妻俩在体面的布尔乔亚里头也算得上是模范。再加小包比诺天真朴实,信仰宗教,生理上那点儿小小的缺陷早已由完美的品性给补偿了。年轻人有了这些优点,格外显得可爱。公斯当斯和赛查时常当着女儿称赞安赛末。两个开店的虽则头脑狭窄,却是胸襟宽大,很懂得一个人的心地。他们的称赞引起女儿的共鸣;她尽管天真,在安赛末纯洁的眼睛里也看出有股强烈的热情。女人看见男人对自己钟情总是得意的,不管这男的年龄如何,地位如何,长相如何。何况小包比诺比一个漂亮哥儿更有理由爱一个女人。倘若是个美女,他到老都会发疯般的爱她,用热情来培养自己的野心,千辛万苦的为妻子谋幸福,奉她为一家之主,甘心情愿的听她支配。这就是赛查丽纳不由自主所想到的,也许想得没有这样露骨。她已经远远的看到爱情的果实,比来比去的思索过了:母亲的幸福摆在面前,自己的期望也不过如此;她的本能告诉她,安赛末就是第二个赛查,不过像她一样受了教育,多经过些琢磨而已。她的理想是包比诺将来能当上区长,她自己在本区的教堂里替穷人募捐,跟现在母亲在圣·洛克教堂里一样。临了,她竟不觉得包比诺的左腿和右腿有什么不同了,可能还会说:“他瘸腿吗?”她喜欢那对一清如水的眼珠,往往有心瞅他一下,让他眼睛里冒出一道纯洁的火焰,然后神态抑郁的把眼睛低下去。罗甘的首席帮办,亚历山大·克劳太的谈吐庸俗,赛查丽纳先就受不了;他在公事场中混惯了,不免少年老成,有种半玩世半随和的神气,赛查丽纳觉得更可厌。相反,包比诺的沉默却表示他性情和顺;赛查丽纳最喜欢看他听着无聊的俗套露出一副凄凉的笑容;引起他微笑的那些废话,赛查丽纳也一向厌恶,所以他们俩是一同微笑,或者是一同感到难受的。安赛末虽则在这些地方高人一等,干起活来照样抢在前面,赛查丽纳就赏识他这股不怕辛苦的干劲。她知道尽管伙计们都说:“赛查丽纳将来是嫁给罗甘的帮办的。”那又穷,又瘸腿,又是红头发的安赛末,却始终存着向她求婚的念头。本来吗,一个人抱的希望越大,越显出他的痴情。

    赛查丽纳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气问父亲:“他上哪儿去呢?”

    皮罗多道:“他要在五钻石街自立门户了!我相信,靠着上帝保佑……”

    老婆和女儿都没有听懂他这句惊叹的话。

    皮罗多碰到难题,往往像虫蚁遇到障碍物似的东撞一下,西撞一下。他把话扯开去了,打算以后再和老婆谈赛查丽纳的事。

    他对公斯当斯说:“你对罗甘的意见和担心,我告诉了你叔叔,他听着笑了。”

    公斯当斯叫道:“咱们俩说的话,你不应该告诉别人。可怜的罗甘也许是世界上最老实的男人,他已经五十八了,大概不会再想……”

    她看见赛查丽纳留神听着,便突然停住,朝赛查眨了眨眼睛。

    皮罗多道:“那么我决定入股是不错的了。”

    她答道:“你本来是当家的嘛。”

    她要是赞成丈夫的计划,说的总是这句话。赛查抓着他女人的手,亲了亲她的额角。

    接着他下楼对伙计们嚷道:“喂,十点钟收市。今天夜里大家出把力,把二层楼的家具搬上三楼。咱们要像俗话说的,把小瓶放在大瓶里,让建筑师明天舒舒泰泰的动手。”他没看见包比诺,便道:“怎么!包比诺没请假就出去啦?啊,他不睡这儿了,我忘了。”又暗暗想道:“他不是去把伏葛冷先生的话记下来,准是租店房去了。”

    两个伙计和拉盖都站在赛莱斯丁后面,赛莱斯丁代表大家说道:“我们知道为什么要搬东西。我们要向先生道喜,你的荣誉也是我们的光彩……包比诺说先生……”

    “哎,孩子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给了我勋章。所以我想请一次客,不但为了领土解放,还为了庆祝我的受勋。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大概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还为了保卫王家打过仗,就像你们现在的年纪,在圣·洛克的石级上被那个自称皇帝的拿破仑打伤了!我伤在大腿上,还是拉贡太太给包扎的。所以你们应当有勇气,将来一定会得到酬报。不是吗?孩子们,吃苦不是白吃的。”

    赛莱斯丁道:“以后不会再有巷战了。”

    “可是不能不存着希望。”赛查又接下去对伙计们演说了一番,末了请大家一齐参加跳舞会。

    拉盖,维奥尼和三个伙计一听有跳舞会,都上了劲,手脚轻健像卖技的一样。他们在楼梯上搬东西,上上下下,什么都没砸破,什么都没摔倒。清早两点,全部搬完了。赛查夫妻睡在三楼上。包比诺的房间给赛莱斯丁和二伙计住了。四层楼上暂时堆着家具。

    06 两个明星

    大量的神经液体所激起的强烈的热情[63],能够在胸怀大志的野心家或情人心中燃起一团烈火。那么温和那么安详的包比诺,就在这股热情激励之下离开饭桌,下楼到铺子里,浑身骚动,像一匹正要出场比赛的骏马。

    赛莱斯丁问他:“你怎么啦?”

    他凑着赛莱斯丁的耳朵说:“朋友,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我要开店去了。还有,赛查先生得了勋章。”

    赛莱斯丁嚷道:“老板帮你忙,你真运气。”

    包比诺没有回答,一溜烟走了,仿佛是一阵狂风,一阵胜利的好风把他卷走的。

    一个伙计正在收拾成打的手套,对另外一个核对标签的同事说:“哼!运气!包比诺瞧着赛查丽纳小姐的眼风,被老板发觉了;他多精明,借此机会把包比诺打发出去。他是拉贡家的内侄,真要求亲倒不好意思回绝。明明是调虎离山,赛莱斯丁还说老板热心呢!”

    安赛末·包比诺走出圣·奥诺雷街,直奔二洋街去找一个青年人帮忙。他凭着做生意的直觉,认为要挣一份家业非利用那个人不可。

    法官包比诺帮助过一个巴黎最能干的掮客;他靠着信口雌黄,无孔不入的手段,后来得了个外号,叫作大名鼎鼎。那时他还没有成为掮客大王,大家只知道他姓高狄沙,专门推销帽子和巴黎什货。年纪不过二十二岁,在生意上已经显出他催眠人的本领。他细挑身材,终日眉开眼笑,脸上表情十足,记性极好,眼光又厉害,一下子就能看出每个人的口味,确有资格成为后来的掮客大王,十足地道的法国人。前几天,高狄沙遇到包比诺,说马上就要出门。那天晚上包比诺匆匆赶到二洋街,希望他还在巴黎。一打听,他在驿站上的位置都定了,因为要和他亲爱的京城告别,正在杂剧院看一出新戏。包比诺决意等着他。高狄沙是推广新出品的能手,一些大公司已经在极力奉承他了;把榛子油交给他推销,就等于拿到了一张财神的期票。而且包比诺对高狄沙是完全抓得住的。要叫内地最顽固的零售商上钩,高狄沙固然是本领一等,但他自己也上过人家的当,参加了“百日”以后第一次颠覆王室的阴谋。他是最怕待着不动的人,偏偏背了大逆不道的罪名给关进监狱。负责侦查的包比诺法官认为他受到牵连仅仅是由于荒唐胡闹,把他开脱了。换了一个有心巴结政府的推事或是一个狂热的保王党,准会把倒霉的掮客送上断头台。他眼看预审推事救了他的命而他只能空空洞洞的感激一番,心里老大过意不去。既然不能向秉公处理的法官道谢,高狄沙便去见拉贡夫妇,说他为了报答包比诺一家,便是粉身碎骨也愿意。

    安赛末等着他的时候,不免又去瞧了瞧五钻石街的店房,把屋主的地名打听好了,以便商量租约。他在中央市场近边那个黑洞洞的迷魂阵似的区域里闲荡,盘算怎样使事业快点儿成功,不料就在屠夫奥勃里街上碰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预兆挺好的机会,打算第二天叫赛查大大的高兴一下。包比诺守在二洋街尽头通商旅馆门口,半夜左右,远远听见高狄沙在葛勒奈街那边唱着一出戏文的结尾,还拿手杖在石板路上打拍子。

    安赛末冷不防从旅馆门洞里走出来,说道:“先生,跟你谈两句话。”

    “二十句也行。”掮客只道遇到歹人,把一头装铅的手杖举了起来。

    安赛末忙道:“我是包比诺。”

    高狄沙认出是他,便说:“什么事啊?要用钱吗?钱请假出门去了,不过总有办法。还是要决斗找我去帮忙?好,我从头到脚都交给你就是了。”

    接着他唱道:

    对啦,对啦,

    这才是真正的法国兵!

    包比诺道:“来跟我谈十分钟,不要在你房里,免得给人听到;这时河滨道上没有人,咱们上那边去。事情非常重要。”

    “这样紧急么?好,走吧!”

    一会儿,高狄沙知道了包比诺的秘密,认为事情的确重要。他套着拉丰[64]串演熙特的台词,连唱带做的念道:

    花粉商,理发师,零售商,统统替我走出来![65]

    “——我要把法兰西和拿伐尔[66]所有的零售商头上都涂上油。噢!主意有了!我本来要出门,现在不走了。我要去代理巴黎的花粉生意。”

    “为什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