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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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打倒你的同行啊,你这傻瓜!我做了他们的推销员,就能偷天换日,拿你的头油去抢他们蹩脚化妆品的生意。我开口闭口只提你的油,只推销你的油。这就叫作掮客的手段!哈哈!我们是生意场中的外交家,好厉害呢!你的仿单交给我去办。我有个从小的朋友叫作安杜希·斐诺,老子在公鸡街上开帽子店,当初叫我推销帽子的就是他。安杜希聪明绝顶:他一个人的头脑抵得上所有戴他爸爸帽子的头脑。他弄文学,替戏剧报写小戏馆的剧评。他爹是个没有脑子的老混蛋,不喜欢聪明,不相信聪明;你告诉他头脑也能卖钱,也能发财,都是白搭。他脑子里只有酒精。老斐诺叫小斐诺饿肚子,逼他投降。可是小斐诺有本事,跟我是好朋友;我除了做买卖,向来不跟傻瓜来往。斐诺替那家叫作忠实的牧羊人的糖果店在匣子上题字,糖果店倒还肯出钱,不比那些报刊叫他做了苦工,只给他喝西北风。他那一行也忌妒得厉害,和巴黎的什货业一样。有个做戏的玛斯小姐是个了不起的美人儿,我着实喜欢,斐诺为她编了一出绝妙的独幕剧,为了要上演,只得拿到快乐剧院去。他写仿单是老手,懂得生意人的心思;又不拿架子,不会要咱们酬报的。一碗什合酒,几块蛋糕,请请他就行啦。真的,包比诺,不说笑话:我这回出门不收你佣金,不要你花一个钱,一应开支都出在你同行账上。我要耍他们一下。跟你讲明在先:这件事的成功失败跟我面子有关,只要你结婚请我做傧相,就是我的报酬了。我要去意大利,去德国,去英国,带着各种文字的广告到处张贴,村子也好,教堂的大门也好,内地无论什么要紧关口,只要我知道,都要贴上去。保险每个人头上都搽你的油,搽得亮晶晶的发光。喝!将来你结婚起来非同小可,一定是大场面!你要娶不到赛查丽纳,我就不叫作大名鼎鼎!这个绰号是斐诺老头送给我的,因为他的灰呢帽给我一推销就风行全国。现在推销你的头油还是我的老本行,弄来弄去离不开人的脑袋。大家知道,帽子和头油都是保护头发的。”

    包比诺眼看事业有希望了,上姑母家睡觉去的时候,兴奋之极,一路上走过的街道都变做一条一条的油沟。他夜里睡不安稳,梦见自己的头发拼命的长,两个天使像在戏里一样打开一条横披,上面写着赛查丽安油。他醒来记起这个梦,决定就用这个名字;他把梦里的胡思乱想看作是天意。

    榛子还没送来,赛查和包比诺早已在工场里等着。趁玛杜太太的送货工人没有到,包比诺得意扬扬的先把他跟高狄沙的联盟讲了一遍。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肯帮忙,咱们的百万家财是稳的了!”花粉商嚷着,向他的出纳员伸出手去,神气活像路易十四在特南一仗之后接待特·维拉元帅。

    “还有好消息呢,”兴高采烈的伙计从袋里掏出一个小瓶来,形状像葫芦,四边是瓜棱式的,“这样的现成瓶子一共有一万个,四个铜子一个,六个月的期票。”

    皮罗多打量着奇形怪状的小瓶,先叫了声:“安赛末!”然后声调很严肃地说道,“只不过是昨天,你在蒂勒黎花园说你一定成功;今天轮到我来对你说了:你一定成功!四个铜子一个!六个月的期票!式样这么别致!

    这一下玛加撒可完蛋啦,给我们一棍子打死了!巴黎只有这么一批榛子,都给我收了来,你看我做得对不对?这些瓶子你哪儿找到的?”

    “我一边等着高狄沙,一边在街上闲逛……”

    皮罗多道:“跟我从前一样。”

    “顺着屠夫奥勃里街往下走,有一家批发各式瓶罐和玻璃龛的铺子,栈房大得不得了;我一看到这种小瓶就眼睛一亮,好像忽然遇到了一道光,耳朵里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赛查轻轻的自言自语道:“天生是个做买卖的!我女儿准是他的了。”

    “我走进铺子,看见那样的小瓶箱子里装着几千个。”

    “你就问了?”

    安赛末听了这一句好似受了委屈一般,说道:“我才不那么傻呢!”

    “天生是个做买卖的!”皮罗多又说了一遍。

    “我说要买个玻璃龛,安放蜡制的小耶稣。我一边还价,一边批评那些瓶子难看。老板被我逗了几句,就一五一十把实话告诉我听。原来新近破产的法伊和蒲旭两人想制造一种化妆品,要用奇形怪状的瓶子;老板不信任他们,要他们先付一半定洋。法伊和蒲旭只希望事业成功,照付了。瓶子没有做好,他们已经破产。破产管理人为了清理这笔债务,最近跟玻璃店老板讲好条件,破产人把付过的钱和做好的瓶子一齐放弃,作为赔偿。大家觉得这批东西式样可笑,反正卖不掉的。瓶子原价八个铜子,现在要能卖到四个铜子,老板就很高兴了。谁知道这批冷门货还得在栈房里搁多少时候!我说:‘你可愿意照四个铜子的价钱供应一万只吗?我能替你出清这批瓶子,我是皮罗多先生店里的伙计。’我跟他磨来磨去,一边逗,一边激,终究把他说服了。”

    皮罗多说:“好啊,四个铜子!你知道没有?咱们的油每瓶可以定到三法郎,让零售商赚一法郎,咱们赚一法郎半。”

    包比诺叫道:“啊!赛查丽安油!”

    “什么赛查丽安油?噢,多情的家伙,你把父女两个都奉承到了。行,就叫作赛查丽安油吧!赛查征服过天下,他的头发一定漂亮。”

    包比诺道:“赛查是秃顶呢。”

    “因为他没有用上咱们的油呀,将来我们就这么说吧。赛查丽安油卖三法郎一瓶,比玛加撒油便宜一半。有高狄沙帮忙,不消一年就能赚到十万。咱们要叫每个爱体面的人一年买一打,赚他十八法郎!一万八千人就是十八万法郎[67]。咱们马上是百万富翁啦。”

    榛子送来了,包比诺,赛查,拉盖和几个工人先剥了一堆,下午四点以前就榨出了几斤油。包比诺送去给伏葛冷,伏葛冷给他一张配方,在榛子油里羼进另外一种便宜的油,再加香料。包比诺马上办手续,向公家申请发明和精工监制的执照。捐税是忠心的高狄沙垫付的,因为包比诺存心争口气,他的半股开办费一定要自己筹划。

    根基浅薄的人一朝事业兴旺就会冲昏头脑;得意忘形的后果是不难预料的。葛兰杜送来一张着色的草图,各个房间的内景,画上家具,美不可言。皮罗多看了中意得很,全部同意。泥水匠立刻挥动铁锹,把屋子和公斯当斯震动得直叫。管油漆的罗杜阿是个挺有钱的包工头儿,有心把工程做得讲究,说要在客厅墙上嵌金线。听到这句话,公斯当斯出来干涉了。

    她说:“罗杜阿先生,你有三万法郎利息收入,住着自己的屋子,可以爱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可是我们……”

    “太太,做买卖的也得放点儿光彩,别让贵族压倒才好。再说,皮罗多先生进了官场,赫赫有名……”

    公斯当斯当着手下的伙计和其余的五个人插嘴道:“对,可是他还在开店呢。我,他,他的朋友,他的敌人,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皮罗多背剪着手,踮着脚尖,放下脚跟,身子一上一下动了好几回,说道:“我女人说得不错。我们虽然事业兴旺,还是应该俭朴一些。并且,只要一个人还在做买卖,用钱就得谨慎,不能过于奢华,法律也规定,生意人不应当铺张浪费。倘使扩充住宅,装修屋子而超过了限度,就是我轻举妄动,便是你罗杜阿也要批评我的。街坊上都瞪着眼看着我,一帆风顺总有人忌妒,总有人眼红!——啊,小朋友,你不久也体会得到,”皮罗多对葛兰杜补上一句,“人家要毁谤是没办法的,至少不能给他们抓住把柄,说我坏话。”

    罗杜阿道:“毁谤也罢,坏话也罢,都扯不上你的;你的地位与众不同:做生意的经验这么丰富,什么都考虑周到。你好厉害啊!”

    “不错,做买卖我还有点儿经验。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扩充住宅?我把工程脱期的罚款定得那么高,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呀?”

    “告诉你吧,我跟我太太请几位客人,为了庆祝领土解放,同时也为了庆祝我获得荣誉团勋章。”

    罗杜阿道:“怎么!怎么!他们给了你勋章?”

    “是啊,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也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并且共和三年正月十三我替王上打过仗,在圣·洛克的石级上被拿破仑打伤了。希望你带着太太小姐一齐来……”

    属于进步党的罗杜阿道:“承你瞧得起,荣幸得很。可是皮罗多,你真有一手啊。你是要我不脱期,才请我参加跳舞会的。好吧,让我派一些最熟练的工人来,多生一点火,把油漆烘干。我们有快干的办法,反正不能让石灰里的潮气把屋子搅得烟雾腾腾的,叫人家来跳舞。要屋子没有气味,只消外面加一层油就行了。”

    三天以后,街坊上做买卖的听到皮罗多要开跳舞会的消息,都轰动了。为了赶快把楼梯搬好,屋外架着支柱,街上停着大车,拆下的旧料从方形的木漏斗里直接倒下来:这些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工人分作日夜两班,点着火把急急忙忙干活,闲人和看热闹的站在街上议论纷纷;他们根据这些排场,预言屋子的装修不知有多么奢华。

    地产生意正式定局的那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左右,晚祷以后,拉贡夫妻和比勒罗叔叔来了。赛查说因为正在拆屋,只请了查理·克拉巴龙,克劳太和罗甘。公证人带来一份《辩论报》,上面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叫人登的一条新闻:

    本报讯 为了领土解放,全国上下均将热烈庆祝。在外国军队占领期间,首都的繁华因体统关系曾一度销歇,巴黎各区政府的官员觉得应当及时恢复。闻正副区长均将分别举行跳舞会,盛况空前,可以预卜。举国欢腾的热潮势必普遍展开。各界正在筹备的庆祝会中,尤以皮罗多先生的舞会引人注意。皮罗多先生最近获得荣誉团四等勋章;他素来效忠王室,曾于共和三年正月十三在圣·洛克事件中受伤;而后出任商务裁判,又深孚众望;此次得邀圣眷,实属受之无愧。

    皮罗多叫道:“噢!现在的人文章写得多好!”又对比勒罗说,“报纸上提到我们呢。”

    比勒罗答道:“那又怎么呢?”他最讨厌《辩论报》。

    赛查太太不像丈夫那样神魂颠倒,只轻轻的对拉贡太太说:“这条新闻一出来,我们的雪花膏和润肤水也许会多销一些。”

    拉贡太太又高又瘦,满面都是皱纹,削鼻子,薄嘴唇,很像旧时宫廷中的侯爵夫人。眼睛四周,很大的一圈皮肤已经松了,跟那些饱经忧患的老太太一样。她尽管很有礼貌,那副威严庄重的气派叫人不能不肃然起敬。她身上还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样儿,很触目而不会叫你发笑,那只能用她的衣着和举动来解释。她戴着露出半截手指的手套,不管什么天气出门总拿着手杖式的阳伞,像玛丽·安多纳德王后在德利亚农宫中用的;穿的是淡棕色的,所谓“落叶”色的连衫裙,叠在腰里的褶裥,谁都学不来,那个窍门跟着上一代的老太太失传了。她披的黑头纱,周围镶着大方眼子的黑花边;古色古香的帽子,四面的镶边好像旧框子上的镂空花。她吸起鼻烟来最是干净利落;凡是有福气见过祖母和祖姑母的青年们,都还记得她们郑重其事的把金鼻烟壶放在身边的桌上,再把围巾上的烟屑子抖干净。拉贡太太吸鼻烟就是这副功架。

    拉贡先生是矮个子,最多不过五尺高,脸像个榛子钳,只看见他一双眼睛,两个尖颧骨,一个鼻子和一个下巴。牙齿落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可是一半的字儿都给吃掉了。对人很殷勤,喜欢装腔作势,从前开店的时代有什么漂亮太太上门,他总是满面春风的迎上去,到现在脸上仍旧挂着这副笑容。扑粉在他头上画出一个雪白的月牙形,梳得很整齐,两边突出,像鱼翅,中间用缎带扎成一根短辫子。身上穿的是宝蓝色大氅,白背心,扎脚裤,丝袜,金搭扣的皮鞋,戴着黑丝手套。最特别的脾气是走在街上帽子不戴,老是拿在手里。他神气活像贵族院里的信差,或是御前的传达,像那些待在什么长官身边而多少沾着点光彩的小角儿。

    他神气俨然的说道:“喂,皮罗多,当初你信了我们的话,现在后悔吗?亲爱的王上绝不会忘记我们,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怀疑过。”

    拉贡太太对皮罗多太太说:“好妹子,你心里一定很快活吧?”

    “是的。”花粉美人回答。拉贡太太的手杖式的阳伞,蝴蝶式的帽子,窄袖子和大头巾,对公斯当斯始终有股吸引力。

    拉贡太太尖着嗓子,摆出老长辈的神气说道:“赛查丽纳真讨人喜欢——过来,美丽的孩子。”

    比勒罗叔叔问:“是不是办了公事再吃饭?”

    罗甘说:“咱们等克拉巴龙先生。我走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

    赛查说:“罗甘先生,你告诉他没有,我们是在见不得人的中层楼上吃饭?……”

    “哼!十六年前他觉得这房间漂亮得很呢。”公斯当斯轻轻说了一句。

    “……到处是灰土,工人。”

    罗甘说:“噢,他随和得很,绝不挑剔。”

    赛查又说:“我叫拉盖守在店里;咱们不走原来的门了,你看见没有?样样都拆掉了。”

    比勒罗问拉贡太太:“干吗你不带侄儿来呢?”

    赛查丽纳也跟着问:“他今天会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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