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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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来了,我的宝贝,”拉贡太太回答,“安赛末这孩子忙得连命都不要了。那条臭气冲天的五钻石街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我想到就害怕。阳沟不是发蓝,就是发绿发黑。我担心他会掉下去。可是年轻人脑子里打定了主意就是这样!”她对赛查丽纳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所谓脑子其实是指心。

    赛查问道:“难道他已经签了租约么?”

    拉贡道:“昨天就签了,还经过了公证。租期十八年,可是要预付六个月租金。”

    花粉商道:“拉贡先生,我这么办,你满意么?我把新发明的秘方告诉了他……”

    “赛查,我们太了解你了。”小老头儿拉着赛查的手,热乎乎的捏了一回。

    罗甘对于克拉巴龙的出场不能不担忧,觉得他的举动谈吐会叫循规蹈矩的布尔乔亚吓一跳的,还是让众人心上有个准备的好。

    他对拉贡,比勒罗和太太们说:“你们等会看吧,克拉巴龙是个怪物,表面上胡说八道,出言粗俗,实际非常有才干;他是靠着聪明从低微的地位上爬起来的。将来跟银行家来往多了,一定会学得文雅一些。说不定你们在大街上或者咖啡馆里,会看见他衣冠不整的在那里喝酒,打弹子,神气活像个大傻瓜……其实不是的;他在转念头,想翻些新鲜花样叫工商界轰动一下。”

    皮罗多说:“我懂得。我最好的主意都是逛马路的时候想出来的,不是吗,亲爱的?”他问太太。

    罗甘接着说:“克拉巴龙白天在外面安排,布置,找门道;晚上还抓紧时间做事。这般有本事的人过的生活都莫名其妙,怪得很。别看他自由散漫,他照样达到目的。我亲眼看着他叫咱们的卖主一个一个的让步。当初有的人不愿意,有的心里疑疑惑惑,克拉巴龙耍弄他们,天天去看他们,跟他们纠缠不清,终于把地产弄来了。”

    克拉巴龙是这个故事中最离奇的角色,是出面支配赛查今后命运的人物。他人还没出场,先传来一阵酒鬼所特有的勃噜——勃噜的怪声音。花粉商听了,赶到黑洞洞的小楼梯上吩咐拉盖关店门,同时向克拉巴龙道歉,表示在饭间里接待他不恭得很。

    克拉巴龙回答说:“那有什么关系!这儿正好啃菜根……哦,我的意思是说,谈生意经。”

    虽然罗甘用花言巧语解释过了,态度文雅的拉贡夫妇,冷眼旁观的比勒罗,还有赛查丽纳和她的母亲,对这个冒充的大银行家一开场都印象不大好。

    他是掮客出身,年纪大概有二十八,头发脱得精光,戴着一副烫成螺旋形的假头发。这个款式照例要有少女般的娇嫩,凝脂般的皮肤,妩媚动人的女性的风度才配得上;克拉巴龙戴上这假头发,越发显出他的丑恶,那张长满小肉刺的土红脸一团虚火,活像赶班车的马夫。未老先衰的皱纹,一道道像绲边一般沟槽很深的肉裥,扯动起来好不难看,说明他生活糜烂,一口牙齿都坏了,粗糙的皮肤布满着小黑点,也是他荒唐胡闹的结果。克拉巴龙的神气颇像内地戏班里的跑龙套,什么角色都能演,脸上已经涂不上胭脂,疲乏的身体快支持不住了,厚嘴唇像涂了一层面粉;可是油嘴滑舌,即使喝醉了也口角俏皮。看起人来,眼睛非常放肆,举动更不知检点。他灌饱了杂合酒,脸上老是醉醺醺的,嘻嘻哈哈,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正经样儿。他只要指手画脚的学了半天,才勉强学会一副冒充阔佬的功架。杜·蒂埃好比一个剧团经理不放心初次登台的主角,亲自监督克拉巴龙穿衣打扮,深怕他生活放荡,下流惯了,在装作银行家的时候忽然露出马脚来。

    他吩咐道:“你越少开口越好。银行家从来不多说话;他只管行动,思索,考虑,听着人家,掂斤估量。所以要装得像,就不能说话,顶多只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你那快活的,疯疯癫癫的眼神得收起来,目光要严肃,呆一点倒不要紧。提到政治,你得站在政府一边,说些空话,好比:预算庞大呀;各党各派不可能妥协呀;进步党人是危险分子呀;无论什么摩擦,波旁王室都应当避免呀;进步党的主张只是利害相关的集团用的幌子呀;波旁家正在替我们安排一个繁荣的时代,尽管你不喜欢,也得支持现政府呀;法国已经有相当的政治经验呀;诸如此类。别看见桌子就懒洋洋的伏在上面,别忘了你得保持百万富翁的尊严。吸鼻烟不能像残废军人那样;回答人家的话,最好先把鼻烟壶拿在手里玩玩,瞧瞧自己的脚,望望天花板。总之要装作思想深刻。还有你那乱动东西的坏习惯,非改掉不可。在交际场中,银行家应当懒得动弹。不是吗?你通宵没有睡觉,被数字搅得头昏脑涨,办一桩事业不知要凑集多少条件!花多少工夫研究!你尤其要表示对生意怨声载道,说做买卖又吃力,又麻烦,又棘手。说话不要越出这范围,别提到什么专门的问题。吃饭之前,别哼你那些贝朗瑞的小调,酒不能喝太多。喝醉了,你的前途就完啦。反正罗甘会管着你的。你这回要去见一般道学先生,都是挺规矩的布尔乔亚,别把你那套下等酒店的论调吓了他们。”

    这篇训话给查理·克拉巴龙精神上的影响,和他的新衣服对他身体的影响不相上下。他原是一个满不在乎的乐天派,跟谁都合得来;穿惯乱七八糟的舒服衣衫,身体裹在里头,和他的思想在谈吐中一样无拘无束。如今刚穿上裁缝误了时间送来的新衣服,身体直僵僵的像根柱子;他既担心自己的说话,又担心自己的动作:一只手向什么瓶子匣子冒冒失失的伸出去又缩回来,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使比勒罗只觉得他矛盾得可笑。他的通红的脸,乱蓬蓬的螺旋形的假头发,和他的衣着全不相称;他的思想也老是和他的说话打架。但是这些接二连三的矛盾,那般忠厚的布尔乔亚还当作是事情太忙,心不在焉的缘故。

    罗甘说:“他做的事业才多呢。”

    拉贡太太对赛查丽纳说:“事业并没给他多少教育。”

    罗甘听了,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低下头去告诉拉贡太太:“他又有钱又能干,做生意又非常规矩。”

    比勒罗对拉贡道:“看在他这些长处分上,有些地方自然不必计较了。”

    罗甘道:“咱们就在饭前把合同念了吧,好在没有外人。”

    拉贡太太,赛查丽纳和公斯当斯一齐走开;比勒罗,拉贡,赛查,罗甘和克拉巴龙,听亚历山大·克劳太念合同。合同上写明赛查拿寺院街的工场和地基作抵押,出一张四万法郎的借据给罗甘的一个主顾。他把比勒罗的银行支票交给罗甘;另外拿出二万法郎证券和开着克拉巴龙抬头的十四万法郎期票,但克拉巴龙不出收据。

    克拉巴龙说:“我用不着出收据给你。你们的一份由你向罗甘先生负责,我们的一份归我们负责。卖主将来向罗甘先生收钱,我只凭你的十四万法郎票据替你凑足股款。”

    比勒罗说:“对。”

    克拉巴龙说:“那么请太太们回来吧,她们走开了,咱们冷得很。”他看了看罗甘的脸色,不知道这句笑话是不是说得过分了。

    他叫了一声:“太太们!……”又挺着身子望着皮罗多说,“噢!那位小姐想必是令爱吧?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经过你提炼的玫瑰花都给她比下去了,也许就因为你提炼了玫瑰花……”

    罗甘截断了他的话,说道:“真的,我肚子饿了。”

    皮罗多说:“那就吃饭吧。”

    克拉巴龙鼓起脖子说:“咱们这顿饭也是经过公证的了。”

    比勒罗有心坐在克拉巴龙旁边,问道:“先生买卖做得很多吗?”

    银行家回答:“太多了,全是整批整批的;可是买卖真难做,真棘手。比如运河吧,哎!那些运河啊!我们为了运河忙成怎样,你才想不到呢。那也是当然的。政府要开运河。你知道,各州各府都需要运河,那跟各行各业都有关系。柏斯格说过:‘江河是活动的路。’所以我们要开辟市场。市场要有地基,因为不知要挑多少土;挑土是穷人的事;因此要发公债,公债归根结底是还给穷人的!伏尔泰说过:‘河道,胡说八道,穷人的生财之道!’可是政府有工程师指导,不容易叫它上当,除非你和工程师串通;因为国会!……噢!先生,国会老跟我们为难,不肯考虑财政所牵涉到的政治问题。双方都不怀好意。你相信么?格莱弟兄,呃,我是说国会议员法朗梭阿·格莱,他为了公债问题,运河问题,攻击政府。我们在他家里等着,那好家伙回来看到我们的计划对他有利,还得和他刚才臭骂过的政府妥协。议员的利益和金融家的利益发生冲突,我们夹在中间两面受敌。现在你可明白生意多么难做了,每个人都要给他满足,职员,议员,清客。部长……”

    “部长?”比勒罗决意要摸清这个合伙人的底细。

    “是啊,先生,连部长在内。”

    比勒罗道:“那么报上说的不错了。”

    皮罗多道:“叔叔谈起政治来了;克拉巴龙先生对他倒很配胃口。”

    克拉巴龙道:“报纸吗?它专门捣乱,混账透了。先生,报纸把我们的计划都搅乱了;有时候也帮我们的忙,可是常常叫我提心吊胆,睡不着觉;那我可不愿意呢。总而言之,又要看文件又要计算,我眼睛都花了。”

    比勒罗希望知道些内幕,接着问:“部长们又怎么样呢?”

    “部长们提出的条件完全按照政府的意思。哎,这是什么菜啊?龙肝凤脯么?”克拉巴龙把话扯开去了,“这种沙司[68]只有布尔乔亚家里吃得到,休想在兔崽子的小饭铺里……”

    拉贡太太听到这一句,帽子上插的花像小羔羊似的直跳起来。克拉巴龙知道说了一句粗话,想补救一下。

    他说:“在高级金融界里头,凡是时髦的夜酒店,像凡里和普罗望斯弟兄等等,都叫作兔崽子小饭铺。我是说,不管是那些酒店老板还是什么高明的厨子,都做不出滑腻的沙司;有的在清水里加些柠檬,有的是做化学实验。”

    饭桌上从头至尾是比勒罗在那里进攻,想摸克拉巴龙的底,可是摸来摸去只摸个空。比勒罗认为这家伙不是好东西。

    罗甘咬着克拉巴龙的耳朵说:“情形很好。”

    “唉!我要能把这身衣服早点儿脱下来才好呢。”克拉巴龙闷得气都透不过来。

    皮罗多说:“先生,我们不得不把饭厅作为客室,因为十八天以后我们要请客,庆祝领土解放……”

    “好啊,先生;我也是拥护政府的人。梅特涅那家伙真狠,奥国王室的命运都操在他手里。他主张维持现状,我政治上的主张是跟他一路的。要并吞新的就得保持旧的,要保持旧的就得并吞新的:这是我的原则,荣幸得很,那也是梅特涅亲王的原则。”

    赛查接着说:“……我请客也为了庆祝我得到荣誉团勋章。”

    “是的,我知道。谁跟我说的?是格莱弟兄还是纽沁根?”

    罗甘想不到他这样机灵,不由得做了个钦佩的手势。

    “啊,不是的,我想起来了,是在议院里听到的。”

    赛查道:“在议院里吗?可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告诉你的?”

    “对啦,就是他。”

    赛查对叔岳道:“你看他多可爱。”

    比勒罗道:“他空话连篇,叫人越听越糊涂。”

    皮罗多又道:“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也许……”

    克拉巴龙抢着说:“也许因为你对花粉业有贡献。不管什么功劳,波旁家都会奖励。所以咱们应当拥护这些正统的帝王,他们宽宏大量,不久还要大兴市面呢……复辟政府知道一定要和拿破仑政权见个高低;现在的政府不用打仗也能扩充疆界,你等着瞧罢!……”

    赛查太太说:“先生肯赏光来参加我们的跳舞会么?”

    “噢!太太,为了来奉陪您,便是错过机会,少赚几百万我也愿意。”

    赛查对叔岳说:“他的话真多。”

    正当花粉业的巨头日薄西山,快要回光返照的时候,生意场中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升起一颗星来。就在同一个时间,小包比诺在五钻石街上开始为他的家业打基础。

    五钻石街一头通龙巴街,一头通屠夫奥勃里街,对面便是巴黎老区里赫赫有名的耿刚波街,法国史上许多大事都是在那条街上发生的。五钻石街路面狭窄,货车很不容易通过。但虽然有这个缺点,近边全是药材行,所以地段还是有利,包比诺挑得不错。屋子坐落在龙巴街那头的第二家,里面黑得厉害,有时白天也得点灯。头天晚上,初出道的包比诺接管了这个黑洞洞的叫人恶心的地方。原来的房客是做糖浆和粗糖生意的;墙壁,院子,货栈,到处留着这个行业的痕迹。

    店面是一间开阔高大的屋子,装着两扇深绿漆的大门,钉着长铁条,帽钉形式像香菌。窗上围的铁丝网,底下一截往外鼓起,像老式的面包房;地下铺着大块的白石板,多数已经破裂;颜色发黄的墙上一无所有,跟营房一样。往里是一间后店堂和一间厨房,都靠院子取光;拐角上的货栈原先一定是马房。楼梯在后店堂,上楼去有两间临街的屋子,包比诺打算做办公室和账房。他自己预备住在货栈楼上,一共有三个小房间,跟邻居合着一堵墙,窗子对着天井。从三间黑魆魆的破屋子里望出去,只看见一个不规则形的院子,四面围着高墙,房里的潮气即使在最干燥的日子也像新粉刷的。院子堆过糖浆和粗糖,石板缝里嵌着一层又黑又臭的油腻。三间房都没有糊纸,地下铺着方砖,只有一间有壁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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