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史:双色典藏版-中古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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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秦始皇帝的政策

    秦代以前的世界,是个封建之世;秦汉以后的世界,是个郡县之世;其情形是迥然不同的。中国成一个统一的大国,实在是从秦朝起的。所以秦朝和中国,关系很大。

    郡县之治,咱们现在看惯了,以为当然的。然而在当时,实在是个创局。咱们现在,且看秦始皇的措置如何。他的措置:

    第一件,便是自称皇帝,除去谥法。这件事,便在他初并天下这一年,他下了一个令,叫丞相御史等议帝号。他们议上去的,是“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他又叫他们去掉一个泰字,留了一个皇字,再加上一个帝字,就成了“皇帝”二字;其余便都照博士所议。不多时,又下了一道制道:“朕闻太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亡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

    第二件,便是废封建,置郡县。这时候,天下初统一,人情习惯于封建,六国虽灭,自然有主张新封的。所以初并天下这一年,就有丞相绾姓王等奏请:“六国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无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群臣皆以为便。独有廷尉李斯说:“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也说:“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于是把天下分做三十六郡,置“守”、“尉”、“监”,守是一郡的长官,尉是帮守管理一郡的军事的,监是中央政府派出去的御史。中国郡县的制度,到此才算确立。

    第三件,便是收天下的兵器,把他都聚到咸阳销毁了,铸做“钟”、“锯”和十二个铜人,当时还是以铜为兵。每个有一千石重。

    第四件,是统一天下的“度”、“量”、“衡”和行车的轨与文字。参看第一篇第十章第二节。

    第五件,是把天下的富豪迁徙到咸阳来,一共有十二万户。

    这都是初并天下这一年的事,后来又有“焚书”、“坑儒”两件事。

    “焚书”这件事,在公元前213年。他的原因,是因为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有一个仆射周青臣,恭维始皇行郡县制度的好处,又有个博士淳于越,说他面谀,而且说郡县制度,不及封建制度。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便把淳于越驳斥一番,因而说:“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又说:“他们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人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因而就拟了一个“禁之”的办法:是“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法令,以吏为师。”秦始皇许了他,烧书的事情,就实行起来了。

    “坑儒”的事情,在焚书的明年,是方士引出来的。当时讲神仙的方士颇有势力,秦始皇也被他惑了,便派什么齐人徐市,发童男女入海求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又派什么燕人卢生,去求羡门、高誓,仙人的名字。炼“不死之药”。这些事情的无效,自然是无待于言的。偏是这一年,卢生又和什么侯生私下谈论始皇:说他“乐以刑杀为威”,“贪于权势”,“未可为求仙药”。因而逃去。始皇听得,大怒,说:我烧书之后,召“文学”、“方术”之士甚多。召文学之士,要想他们“兴太平”;召方术之士,要想靠他们“求奇药”;很尊重赏赐他们。如今不但毫无效验,而且做了许多“奸利”的事情,还要“诽谤”我。因而想到,说诸生在咸阳的,有“惑乱黔首”的事情。就派个御史去按问。诸生就互相告发,互相牵引,给他坑杀了四百六十多人。

    这几件事情,其中第二、第四两件,自然是时代所要求。第三件,后人都笑他的愚,然而这事也不过和现在“禁止军火入口”、“不准私藏军械”一样,无甚可笑。第五件似乎暴虐些,然而这时候,各地方旧有的贵族、新生的富者阶级,势力很大,要是怕乱,所怕的就是这一班人(后来纷纷而起的,毕竟是六国的王族和将家占其多数;否则就是地方上的豪杰。并非真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迁徙之徒”,可见地方上的特殊势力,原是应当铲除的)。汉高祖生平,是并不学秦朝的政策的。然而一定天下,也就“徙齐、楚大族于关中”,可见这也是时势所要求,还没甚可议之处。

    最专制的,便是第一件和“焚书”“坑儒”两件事。为什么呢?“皇帝”是个空名,凭他去称“皇”,称“帝”,称“王”,称“皇帝”,似乎没甚相干。然而古人说:“天子者,爵也。”又说:“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可见天子虽尊,还不过是各阶级中之一,并不和其余的人截然相离。到秦始皇,便无论“命”、“令”、“自称”,都要定出一个特别名词来。天子之尊,真是“殊绝于人”了。“太古有号无谥”自是当时风气质朴,并不是天子有种权利,不许人家议论。到始皇,除去谥法,不许“子议父,臣议君”,才真是绝对的专制。焚书这件事,不但剥夺人家议论的权利,并且要剥夺人家议论的智识——始皇和李斯,所做的事,大概是“变古”的,独有这件事,是“复古”的。他们脑筋里还全是西周以前“学术官守,合而为一”的旧思想,务求做到那“政学一致”的地步。人人都要议论,而且都有学问去发议论,实在是看不惯的。“坑儒”的事情,虽然是方士引起来,然而他坐诸生的罪名,是“惑乱黔首”,正和“焚书”是一样的思想。这两件事,都是“无道”到极点的。

    以上所述的是秦始皇对内的政策;他的对外,还有两件事情。

    其一是叫蒙恬去斥逐匈奴,收取河南的地方,如今的河套。于公元前213年,修筑长城,“起临洮,迄辽东,延袤万余里。”秦始皇这一道长城,是因著战国时的旧址连接起来的,并不是一时造成。他所经的地方,是在如今河套和阴山山脉之北,东端在朝鲜境内,也并不是如今的长城。

    其二是发兵略取南越的地方,把他置了南海、如今广东的南海县。桂林、如今广西的桂林县。象在如今越南。三郡。又夺了句践的子孙的地方把他置了闽中郡。如今的福建。秦始皇的武功,有一部分人也颇恭维他。然而这也不过是时势所造成(中国国力发达到这一步,自然有这结果),无甚稀奇。不过“北限长城,南逾五岭”,中国疆域(本部十八省)的规模,却是从此定下来的——后来无甚出入。

    秦朝所以灭亡,由于奢侈和暴虐。他灭六国的时候,每破一国,便把他的宫室,画了图样,在咸阳仿造一所。后来又在渭南造一所阿房宫,《史记》说它的壮丽是“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建五丈之旗”。又在骊山在如今陕西临潼县。自营万年吉地。单骊山和阿房宫两处工程,就要役徒七十万人。还要连车出去“巡游”,“刻石颂德”——封泰山,禅梁父。又要治什么“驰道”。他又自推“终始五德之数”,说周得火德,秦得水德。水德之始,应当严刑峻法,“然后合五德之数”。秦国的刑法,本来是很野蛮的,再经秦始皇有意加严,自然是民无所措手足了。

    【第二章】封建政体的反动

    第一节 豪杰亡秦

    秦朝吞灭六国,人心本来不服;加以始皇的暴虐和奢侈,自然是思乱者众。不过给始皇的威名镇压住了,一时不敢动。始皇一死,自然一哄而起了。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游,回去的时候,走到平原津,在如今山东的德县。病了,到沙邱的平台宫,在如今直隶的邢台县。就一命呜呼。秦始皇有好几个儿子:大的唤做扶苏,是相信儒术的。看见秦始皇坑儒,就不免谏了几句,始皇不悦,便叫他到上郡去监蒙恬的军。小儿子胡亥,这一次却跟随始皇出来。始皇病重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扶苏,叫他到咸阳去迎丧即位。这封信写好了还没有发,给一个宦者赵高知道了。原来这赵高,是教胡亥读书,又是教他决狱的;胡亥很喜欢他。这时候,他尚了“符玺”,这封信自然在他手里过。他就去劝丞相李斯,要造封假信,废掉扶苏,改立胡亥。李斯起初不肯,经不起赵高再三劝诱,他又说:“秦国的宰相,没有一个能善终的。你如今立了扶苏,他一定相信蒙恬,你一定不得好好儿的回去了。”李斯听了这话,不觉心动,就彼此商量,假造一封诏书,赐蒙恬、扶苏死。一路秘不发丧,回到咸阳,才把秦始皇的死信,宣布出来,拥立胡亥做了皇帝。这便是秦朝的二世皇帝。

    二世做了皇帝,赵高自然得意了。他便教二世先用严刑峻法对付大臣;又把自己的兄弟姊妹都残杀了。他又骗二世道:“做皇帝的,总得叫人害怕。你如今年纪轻,在外面和大臣一块儿办事,总不免有弄错的地方,就要给人家瞧不起了。人家瞧你不起,就要想法子来欺你了。不如别出去,咱俩在宫里办罢。”二世果然听了他,躲在宫里不出来,连李斯也不得见面了。赵高就此想个主意,谋害了李斯。这时候,用刑比始皇更严;葬始皇于骊山,已经是穷极奢侈,而且还要造阿房宫,真是“民不堪命”;天下的人,自然要“群起而攻之”了。

    公元前209年,就是二世的元年,七月里,有两个戍卒,一个唤做陈胜,一个唤做吴广,都是楚国人,前去戍守渔阳。如今直隶的卢龙县。走到蕲县,如今安徽的宿县。天下起雨来,走不通了。料想赶到了,也是误了限期,一定要处斩的,就激怒众人,造起反来了。不多时,陈胜便自立为楚王,分遣诸将,四出号召。就有:

    魏人张耳、陈馀,立赵国的子孙,唤做歇的,做了赵王;

    魏人周市,立魏国的公子咎,做了魏王;

    燕人韩广,自立做燕王;

    齐国的王族田儋,自立做齐王;

    南方呢,也有:

    沛人刘邦,据了沛,如今江苏的沛县。自立做沛公。楚国的县令称公。

    楚将项燕的儿子,名字唤做梁,和他哥哥的儿子,名字唤做籍,表字唤做羽的,起兵于吴,如今江苏的吴县,秦朝的会稽郡治。项梁便自称会稽守。

    二世起初受了赵高的蒙蔽,以为这许多人是“无能为”的。谁知到明年正月里,陈胜的先锋周文,已经打到戏了。如今陕西临潼县。二世才大惊。这许多骊山的工人,本是犯了罪的,忙赦了他,叫一个人,唤做章邯的,带着去抵御周文。这时候,秦朝政事虽乱,兵力还强。这些新起乌合之众,如何敌得政府的兵?居然把周文打死了。他就乘胜去攻陈胜,陈胜也死在下城父;如今安徽的蒙城县。吴广先已因攻荥阳如今河南的荥泽县。不下,给手下的人杀了。章邯便去攻魏。

    这时候,项梁的兵已经渡过江来了。有一个居鄛人,如今安徽的巢县。唤做范增,前去劝他立楚国之后。项梁听了他,便去找寻楚怀王的子孙;果然找到了一个名字唤做心的。项梁便把他立在盱眙,如今安徽的盱眙县(1955年,盱眙由安徽省划归江苏省,为今江苏盱眙县)。仍旧唤做楚怀王。战国时候,楚国有一个怀王,和齐国很要好的。秦国要想骗他,就叫张仪去对他说:你只要和齐国绝了交,我便送你商於的地方六百里。见第一篇第三章第五节。怀王信了他,果然和齐国绝了交。谁知秦国把前言辞掉了,怀王大怒,发兵攻秦。大败,只得割地讲和。后来秦又骗他去面会,当面逼勒他割地,怀王不肯,秦人便把他捉了去。后来怀王就死在秦国,楚国人很可怜他的。所以这时候,要立他的后人,而且还要称他做楚怀王。

    又有韩人张良,他的祖父,都做韩国的相。韩国灭亡了,他就尽散家财,寻觅死士,要想替韩国报仇。有一次,秦始皇出游,走到博浪沙中,在如今河南的阳武县。张良叫一个力士,伏在沙里,用大铁椎狙击他,惜乎误中“副车”。秦始皇吃这一吓,叫天下大捉凶手十日,毕竟没有捉得到。到这时候,张良去见项梁,劝他立韩国之后,项梁听了他,就立韩公子成为韩王。

    于是六国之后,都立起来了。然而这时候,秦兵攻魏,正在危急。齐王田儋发兵来救,谁知道打了一仗,又败死了。项梁引兵而北,连胜两仗,未免心骄意满,又被章邯乘其不备夤夜劫营,杀得大败亏输,项梁也死了。章邯便到北面去,把赵王围在钜鹿。如今直隶的平乡县。诸侯的形势,真是危急万状了。

    正当危险的时候,却有一枝救兵来了。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中国绝世的英雄项羽。这时候,项梁已经死了,楚国一方面,总得想个应敌之策。就有人主张分兵两枝:一枝去攻秦,一枝去救赵。然而秦国兵势正强,许多将官,没有一个肯向前的,只有沛公和项羽不怕。大家商量定了,楚怀王便派:

    沛公西入关;宋义为上将,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

    谁知宋义见了秦兵也是惧怕的,到了安阳,如今山东的菏泽县。一共驻扎了四十六天,不肯进兵;反叫他的儿子到齐国去做宰相,田儋死后,他的兄弟田荣,立了他的儿子田市。自己去送他,于路置酒高会。项羽见不是事,便把他杀了,这才发兵渡河,和秦军大战。这一战,真是秦军和诸侯军的生死关头,《史记》叙述他的战事道: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兵皆属焉。

    章邯虽败,还能收拾残兵,和项羽相持。不想派了一个长史司马欣到关中去求救,赵高竟不见他。司马欣急了,跑回来劝章邯投降项羽。章邯寻思没法,只得听了他。秦人在关东的兵力,就此消灭了。

    沛公这一支兵,本来想从洛阳入关的。谁知和秦战不利,便改变方针,南攻南阳;南阳破了,就从武关进去。武关,在如今陕西商县的东边。赵高一向蒙蔽着二世,说山东盗是“无能为的”,这时候,二世不免怪着他。赵高一想不好,不如先下手为强,便把二世弑了,立了他哥哥的儿子公子婴,去掉帝号,仍称秦王,要想保有关中。子婴又想个法子,把赵高骗去刺杀了,夷其三族。子婴做了四十六天的秦王,沛公的兵已经到了灞上了。在如今陕西省城的东边。子婴无法抵御,只得投降,秦朝就此灭亡。这是公元前206年的事。

    秦朝亡得这样快,全是由于内乱,所以沛公兵来,无暇抵御。在山东的一枝兵,也心变,投降人家了。秦朝是“统一专制君主”政体初成立的时代,就把什么“宰相谋逆”、“阉宦弄权”、“杀长立幼”、“诛锄骨肉”、“蒙蔽”、“弑逆”种种事情,都弄全了,这也可见得“君主政体”的流弊。欲知其详,请把《史记》的《秦始皇本纪》、《李斯列传》再仔细读一遍。

    第二节 项羽的分封和楚汉的兴亡

    秦朝既经灭亡,封建政体的反动力就要大张其焰了。原来当时的人习惯于封建,普通人的心里,差不多以为列国分立是当然的。秦国的统一,不过是个变局,秦始皇、李斯等,对于这个问题,却要算先知先觉之士。暴力一过,总得回复到原状的。至于前此业已互相吞并,而渐趋于统一,此等历史观念,并非普通人所有。所以陈胜、吴广谋举事,说:“等死,死国可乎。”这国字是指原来的楚国,就是要想恢复楚国的意思。范增说项梁,也说:“今君起江东,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可以见得当时一般人的心理。既有这种心理,灭秦之后,自然没有一个人独占了的道理,自然还是要分封。

    谁应当受封呢?自然是六国之后和当时灭秦有功的人。谁来主这分封的事呢?自然是当时实力最强的人。这都是自然之理,无待于言的。沛公入关之后,项羽也定了河北,引兵入关,谁知道沛公早派兵把关门守住了。项羽大怒,便把函谷关打破。这时候,项羽的兵有四十万,驻扎在鸿门;在临潼县境。沛公的兵只有十万,驻扎在坝上。论兵力,是万敌不过项羽的。幸而项羽有个族人,唤做项伯,和张良有交情的。听得项羽下个军令,明天要打沛公,便夤夜来见张良,劝他一同逃走。沛公托他人去向项羽疏通。明儿一早上,又带着张良、樊哙等几个人,去见项羽,把守关的事当面解释了一番,才算支吾过去。当初楚怀王曾经和诸将立一个约,说“先入定关中者王之”。这时候了,项羽差人去报告楚怀王,怀王便回他“如约”两个字。项羽哪里肯听,便自己分封诸侯来。他所分封的是:

    所封的人:王、号、所王的地方、都城。

    刘邦:汉、王、巴蜀汉中、南郑如今陕西的南郑县

    章邯:雍、王、咸阳以西、废丘如今陕西的兴平县。

    司马欣秦的降将:塞、王、咸阳以东至河、栎阳如今陕西的临潼县。

    董翳秦的降将:翟、王、上郡、高奴如今陕西的肤施县。

    魏王豹魏王咎的兄弟。咎自尽之后,豹逃到楚国,楚人立他做魏王:西魏王、河东、平阳如今山西的临汾县。

    韩王成不多时,项羽把他杀了,改立了旧时候吴县的县令郑昌:韩、王、阳翟如今河南的禹县。

    申阳张耳的嬖人:河南王、洛阳如今河南的洛阳县。

    司马卬赵国的将:殷、王、殷故墟、朝歌如今河南的淇县。

    赵王歇:代、王、代如今的蔚县。

    张耳:常山王、赵、襄国如今直隶的邢台县。

    英布楚国的将:九江王、六如今安徽的六安县。

    吴芮秦国的番阳令,起兵跟了诸侯入关的。番阳,如今江西的鄱阳县:衡山王、邾如今湖北的黄冈县。

    共敖义帝的柱国,传到他的儿子尉,给汉朝灭掉的:临江王、江陵如今湖北的江陵县。

    燕王广给臧荼杀掉的:辽东王、无终如今直隶京兆的蓟县。

    臧茶燕国的将:燕王、蓟如今的北京。

    齐王市:胶东王、即墨如今山东的即墨县。

    田都齐国的将:齐、王、临淄如今山东的临淄县。

    田安战国时齐国最后的王唤做建的后人:济北王、博阳如今山东的泰安县。

    他却自立做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九郡的地,《史记》、《汉书》上,都没有明文。据恽氏敬所考,是泗水、薛、郯、琅邪、陈、砀、东郡、会稽;会稽郡里,又分出一个吴郡来。见他所著的《西楚都彭城论》。表面上把楚怀王尊做义帝,实际上却把他迁徙到江南的郴;如今湖南的郴县。不多时,又把他弑了。

    他分封的意思,不过是猜忌汉王,不要他占据关中形势之地;所以生出一个解释来,说巴、蜀、汉中,也是关中之地。战国时曾属于秦,所以生出这一说。就把来封了他。却把秦国三个降将封在关中,去堵住他的路。这三个人,都是项羽亲身收服的,而且这三个人,带着秦人在外打仗,死掉许多,秦人很恨他,不怕他据着关中反抗。他自己所据地方,既大,又是本来的势力根据地,形势也是很好的。

    然而他把赵、魏、燕、齐的旧王,都搬到别处,去改封了自己心爱的人,人家心上就有些不服。加以当时还有“有功而未得封”或“拥兵而无所归”的人,也想要捣乱。天下就多起事来了:这一年四月里,诸侯罢兵,各就国。八月里,田荣就并了三齐;田荣见项羽把田市迁徙到胶东,大怒,留住他,不许他到胶东去。田市怕项王,就逃了去。田荣大怒,追上,把他杀了。又发兵打死田都。这时候,有一个昌邑人,唤做彭越,本来起兵跟汉王的,带着一万多人,在钜野(如今山东的钜野县)没有归宿。田荣就给他一颗将军印,叫他打死田安,田荣就并王三齐。陈馀也起兵攻破张耳,迎接代王歇还去做赵王。赵王感激陈馀,就把他封做代王。陈馀和张耳,本来是好朋友,后来张耳给章邯围在钜鹿,陈馀不敢去救。张耳派两个人去求救,陈馀没法,只得派了几个兵,同着他两个去试试。这时候,秦国的兵势盛,都死了。张耳疑心这两个人是陈馀杀掉的。钜鹿解围以后,屡次盘问他。陈馀大怒,把印解下来,给张耳道:我这兵请你带了罢,我不干了。张耳手下有个人劝张耳就此接受了。陈馀没法,只得带了几十个人到大泽去渔猎。项羽因他没有从入关,只封了他南皮(如今直隶的南皮县)等三县的地方。陈馀心上不服,田荣起兵之后,便去请兵,打破了张耳。项羽既然是霸王,好比春秋时候的霸王。诸侯闹了这种乱子,当然是他的责任,只得亲身去攻打田荣。汉王乘机,用韩信做大将,八月,还定三秦;又派兵出虏了韩王郑昌。明年,正月,汉王出关,降河南王申阳;渡河,降西魏王豹,虏殷王卬。就带了塞、翟、韩、殷、魏的兵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这时候已经打死了田荣。田荣的兄弟田横又立了田荣的儿子田广,项王“连战未能下”。汉王却乘虚攻入彭城。项王听得,带了精兵三万,从胡陵如今山东的鱼台县。回攻汉王。这一仗,把汉王杀得大败亏输,士卒死了二十多万人。

    然而汉王据了荥阳、如今河南的荥泽县,是个黄河津渡之处。据了荥阳,就可以出兵河北。成皋,如今河南的汜水县,西边就是著名的虎牢关,是从山东到洛阳去的紧要关隘。据住成皋,东来的兵,就不得到洛阳,关中自然安如泰山了。和楚人相持。有萧何留守关中,发关中的人补充军队;运巴蜀的粮供给军饷,项羽的后路(梁地)却时时为彭越所扰。汉王一方面,有韩信平定了西魏、汉王败后,反汉为楚。赵、代,又攻破了齐;田广死了,田横逃到岛上。到汉高祖平定天下之后,召他,他走到离洛阳三十里的地方自杀。项羽一方面,却连一个最得力的英布也叛降了汉了;渐渐的兵少食尽。项羽无法,只得和汉朝讲和,中分天下,以鸿沟为界。当时河淮二水间的运河。《史记·河渠书》:“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荥,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从鸿沟以东为楚,西为汉。约既定,项羽就引兵东归,汉王却背约追他,合着韩信、彭越的兵,把他围在垓下。如今安徽的灵璧县。项王带了八百骑突围南走,到乌江,大江津名,在如今安徽的和县。自刎死了。天下就统一于汉。这是公元前200年(现在都考证为汉五年,即公元前202年)的事。

    自从陈涉发难,六国之后,纷纷自立;秦亡之后,项羽又大封诸侯;到这时候,又都烟消火灭了。这要算“封建的反动力”第一次失败。

    豪杰亡秦,要算中国平民革命第一次成功。以前汤放桀,武王伐纣,秦灭周,都是以诸侯革天子的命。三家分晋,田和篡齐,是以大夫革诸侯的命。这时候,革命的是一班什么人,成功的又是一班什么人?请看:

    《史记·高祖本纪》:高祖为人……仁而爱人,喜施,这六个字,是用钱撒泼的别名。意豁如也。常有大度,这八个字,是无赖行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尝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尝折券弃责。高祖尝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只这几句话,活画出一个无赖的行径。要是细心搜寻,一部《史记》里不知可以搜出多少条来,现在且别细讲他。再看辅佐他的人:萧何、曹参,都是个刀笔吏;只有张良是个世家子弟,然而他的性质,也是和江湖上人接近的;陈平便是个不事生产的人;韩信、彭越更不必说了。汉高祖用了这一班人,却居然成功,项王“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这是陈平说项王的话,见《史记·陈丞相世家》。分明带有贵族性质,就到底败亡。而且当时不但贵族里头没有人,就是草野之间出一点“贤人”的名声的,这个人也就没甚用处(如周文、张耳、陈馀等),反不如这一班无赖,这不是气运使然么?实在就是社会组织的变迁。赵翼的《廿二史札记》里,有一段论这事的,题目是《汉初布衣卿相之局》,考据得很精详,可以参看一参看。

    第三节 汉初功臣外戚宗室三系的斗争

    项羽灭掉了,天下就算太平了么?还没有呢,当时还有几种特殊势力。

    其一是“功臣”。侯国革命时代,革了命,谁应当做皇帝是一定的。譬如夏亡之后,做皇帝的当然是汤;商亡之后,做后帝的当然是武王。断没有伊尹、太公出来和他竞争的道理。平民革命时代就不然了,你好做,我也好做。项羽虽灭,韩信、彭越……个个和汉高祖资格平等的,怎教他不生心?做皇帝的如何不要疑心他?疑心他,他如何不要自卫?这班人又都是身经百战的,如何不可怕?在各种特殊势力之中,这一种要算是最危险的了。

    其二是“宗室”。这一种特殊势力,是有意造出来的。当时的人对于封建有两种心理:一种是被灭的人,要想恢复固有的基业。秦朝末年,六国之后,纷纷自立,就是这一种心理。一种是灭掉人家的人,要想封建自己的子弟亲戚,以为屏藩。淳于越劝秦始皇:“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就是这一种心理。这种议论,秦始皇没有实行,汉高祖却实行起来了。

    其三就是“外戚”。外戚成为一种特殊势力,其根本也是从历史上来的。当分裂的时代,部落和部落,国家和国家,总是互相仇敌。能够互相联络的,本家之外,自然只有亲戚。终汉之世,外戚的为害最烈。难道汉朝的皇帝,性质和别一朝不同,总喜欢任用外家么?也因为汉时的社会,“去古还近”,人心为“风气所囿”,不能自拔的缘故。至于汉高祖的丈母家,更是助他取天下的,事成之后,自然也成为一种特殊势力了。这里头的关系,读史的人都不大留意。我现在把他揭出来,却是很有趣的。

    《史记·高祖本纪》: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箒妾。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尝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鲁元公主。

    看“避仇从之客”一句,便知道吕公也不是安分之徒,正和“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的人是一路。再看:

    高祖为亭长时,尝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这十个字,妙不可言。一句话点穿他都是造谣,毫无对证。

    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尝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尝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可见当时“造谣惑众”,两口子都是串通了的。还有吕后的妹夫樊哙,是和高祖同隐于芒、砀山泽之间的,沛县人起兵时,就是托他去寻找高祖。吕后的哥哥,一个唤做泽,一个唤做释之,都是跟随着高祖起兵的。高祖彭城之败,得了吕泽的兵,方才站住。吕氏一系,有这许多人,如何不要成为特殊势力呢?所以当时的人说:“吕氏雅故,推毂高帝就天下。”见《史记·荆燕世家》。这句话,实在不是瞎说的。

    当时的功臣,有封地,都给高祖和吕后两个人灭掉。这个可算刘、吕两系,合力以摧残功臣系。

    齐王韩信。韩信破齐之后,就自立做了齐王。这时候,高祖没法,只得因而封之。到破了项羽以后,便“驰入齐王信壁,夺其军“。把他改封为楚王。后来又用陈平的计策,伪游云梦,趁他来谒见,把他捉起来。说有人告他造反,带到京里,赦了他,封为淮阴侯。公元前197年,代相陈豨反了。高祖自将去找他,吕后在京城里,又叫人诬告韩信谋反,又把他杀掉。

    梁王彭越。高祖背约追项羽的时候,约会韩信、彭越,他俩都不来。高祖没法,用张良的计策,加给韩信封地,又封彭越做梁王,他俩才都来。韩信死这一年,也有人告他谋反,高祖便把他废了,徙之于蜀。走到路上,遇见吕后,彭越哭着对她说实在没有谋反,求吕后替他做主,放他回家乡。吕后便带他到洛阳去见高祖,说:“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再叫人告彭越谋反,又把他杀掉。

    韩王信。韩国的子孙,以勇敢著闻的。高祖定三秦时,叫他击灭郑昌,就立他做韩王。天下既定,把他迁徙到晋阳,要想靠他抵御匈奴。他便自告奋勇,请徙治马邑(如今山西的马邑县),汉朝许之。谁知道,匈奴兵力很强,把他围了起来,他抵敌不过,只得差人求和。这件事给汉朝知道了,便去责问他。他急了,就索性投降匈奴,带他入寇。韩信死的这一年,给汉朝将军唤做柴武的打死。

    淮南王英布。英布本来是项羽的降将,自然不能自安,也是韩信死的这一年造反。明年,给汉高祖打败了,逃到江南,吴芮的儿子吴臣把他骗去杀掉。

    赵王张敖。张耳给陈馀打败之后投奔汉王,后来跟着韩信去打陈馀。陈馀死后,便立他做赵王。张耳死后,儿子张敖,接续下去,又尚了鲁元公主。高祖走过赵国,张敖出来迎接,甚为恭敬。高祖却“箕踞漫骂“,赵相贯高不忿,就想谋弑高祖。事情没有成功,倒给人家告发起来。同谋的人,都图个自尽。幸而贯高挺身到京,力白张敖并不知情,张敖的性命,才算保全。然而赵王的位子,却保不住了。这是公元前199年的事。

    燕王卢绾。卢绾和高祖是同乡,他的父亲,就和高祖的父亲是好朋友。卢绾和高祖同日而生,长大来,又是好朋友。高祖击灭臧荼,就封卢绾做燕王。后来高祖去攻陈豨,卢绾也派兵夹攻。陈豨差人到匈奴求救,卢绾也差个张胜到匈奴去,叫匈奴别救他。这时候臧荼的儿子在匈奴国里,对张胜说道:“你们何必急急攻陈豨。陈豨灭亡,连你们燕国也保不住了。”张胜以为然。就叫匈奴发兵攻燕,好等燕国借此撤兵自救,不去攻陈。卢绾见张胜去后,匈奴的兵反来攻打,说张胜反了,就上书汉朝,请族诛张胜。不多时张胜回来,说明原因,卢绾才知道他都是为着自己,懊悔不迭,就随意杀了一个人,对汉朝说是张胜。后来这件事情发觉了,汉高祖就叫樊哙去打他。卢绾逃出长城外。这时候,高祖已经病了,他和高祖毕竟是有交情的,时时在长城外打听,想等高祖好了,亲自进京来解释。后来知道高祖死了,便逃到匈奴,死在匈奴国里。

    只有长沙王吴芮,因所封的地方很小,而且偏僻,无关大局,所以没有灭亡。当时所封建的同姓,却有:

    荆王贾。高祖的从父兄。韩信废后,分其地,立贾和楚元王。英布造反的时候,刘贾给他打死。

    楚元王交。高祖的同父弟。

    吴王濞。高祖兄仲的儿子,英布灭后立的。

    齐悼惠王肥。以下七王,都是高祖的儿子。

    代王恒。就是文帝。代本来是封高祖兄仲的(仲名喜),仲为匈奴所攻,弃国逃回,才拿来封文帝。

    赵隐王如意。张敖废后立的。

    淮南厉王长。英布灭后立的。

    梁王恢。彭越灭后,立恢和淮阳王友。

    淮阳王友。

    燕灵王建。卢绾废后立的。

    “高祖刑白马与诸侯盟,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这个真可算得把天下当一家的产业了。

    高祖死后,形势就一变,变做“外戚一系,内斗功臣,外斗宗室”的样子。原来吕后的干政,不是从高祖死后起的。《史记》上说:“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高祖固然是个好色之徒,然而吕后的留守,却不尽因“色衰爱弛”的缘故。高祖从灭掉项羽以后,重要的战役,大概是自将,还要出去巡行,一年倒有半年不在京城里。这时候,京城里的事情,不是交给吕后,是交给谁?若说全权托宰相,却并没这一回事,请看《萧相国世家》自知。所以高祖死后,吕后出来管理朝政,她这资格,是早就养成了的。吕氏一系,又有许多人夹辅她,自然没人敢反抗。

    高祖晚年,爱了一个戚夫人,生了个赵王如意,要想废掉太子立他,赖大臣力争得免。其实也为吕氏在当时,是一种特殊势力。要有吕后,才能和功臣系相持,换个戚夫人,就糟了。高祖死后,孝惠帝即位,吕后就“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叫孝惠帝去看,惠帝看了大哭,病了好几月。从此以后,惠帝不以他母亲所为为然,却又没奈何她。就无心政事,一味取乐,渐渐成病,公元前188年,死了。惠帝的皇后,是鲁元公主的女儿。惠帝的外甥女。无子,太后叫她杀掉后宫有子的美人,取其子以为子。这时候,立了他,是为少帝,太后临朝称制。公元前184年,少帝年长了,知道他的母亲是给吕后杀掉的,口出怨言,吕后把他废掉了,立了个常山王义,改名为弘。太后所封孝惠帝的儿子,有好几个:就是淮阳王强,常山王不疑,襄城侯山,轵侯朝,壶关候武。强死后,徙武为淮阳王。不疑死后,徙山为常山王,改名义。这几个人,历史上说他不是孝惠帝的儿子,这句话究竟是实情,还是汉大臣造的,现在无从断定,请看下文。从此到公元前180年吕后死以前,朝廷的政权,始终在她手里。

    吕后对于宗室,杀掉一个赵隐王如意,又杀掉一个赵幽王友,就是淮阳王,如意死后徙封。一个赵共王恢。就是梁王。燕灵王建死后,她又叫人杀掉他的庶子,又割了齐国的琅邪、济南二郡,都拿来封自己一系的人。还割了齐国的城阳郡,来做鲁元公主的汤沐邑。太后要封诸吕时,右丞相王陵便引“高祖白马之盟”来抵抗她。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说:“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这句话倒也爽快)于是王陵免职,封诸吕的事,就实行起来。琅邪王是高祖的堂房弟兄,在高祖手里不甚得法,吕后秉政,才去拍马屁,所以也是吕后一系的人。

    对于功臣系,就是叫吕禄、吕产起初是吕台带的,吕台死后,吕产接他的手。带了南北军,汉朝京城里的兵,参看第八章第四节。夺掉太尉周勃的兵权。这件事在惠帝死后。张良的儿子,唤做张辟疆,这时候只有十五岁,做侍中的官。去见陈平道:太后只有这一个儿子,现在死了,她哭得并不伤心,你知道是什么缘故?陈平道:我不知道呀!张辟疆道:皇帝(指惠帝)没有大的儿子,太后心上,就是怕他们这班人。你何不请于太后,叫吕台、吕产、吕禄,都带了南北军。那么,太后心安,就不来害你们了。陈平听了他。《史记》上说“吕氏权由此起”。十五岁的小孩子知道什么?自然是太后指使他去的。大概张良是外戚一系的人;所以高祖要废太子,吕后叫吕泽去逼他画策(《留侯世家》);吕后要想叫吕氏带南北军,又是张辟疆出去。

    吕后临死的时候,吩咐吕禄、吕产等道:“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无送丧,为人所制。”谁知吕后一死,风波就起来了。原来齐悼惠王有九个儿子,这时候,朱虚侯章、东牟侯兴居,都在京城里,便叫人去招呼哀王襄,叫他起兵来诛诸吕,自己做内应。齐哀王果然听了他,发兵而西。吕禄、吕产便叫灌婴去打他。这灌婴也是功臣系里的人,如何肯替外戚系出力?走到荥阳,便和齐王联合。陈平、周勃等乘机叫郦商高帝的谋臣。的儿子郦寄去说吕禄,“以兵属太尉”,归国就封。吕禄还犹豫不决。他们又找到一个尚苻节纪通,就叫他诈传诏旨,把周勃送到北军里;又分了一千兵给朱虚侯,朱虚侯就把吕产杀掉。于是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外戚系的势力,到此就算消灭了。

    然而宗室系和功臣系的暗斗又起来了。当这时候,最紧要的便是“皇位继承”问题,《史记》上记他们的事情道:

    诸大臣相与阴谋曰: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今皆已夷灭诸吕,而置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或言齐悼惠王,高帝长子,今其适子为齐王,推本言之,高帝适长孙,可立也。大臣皆曰: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乱功臣。今齐王母家驷钧,驷钧,恶人也,即立齐王,则复为吕氏。欲立淮南王,以为少,母家又恶。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见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且立长故顺,以仁孝闻于天下,便乃相与共阴使人召代王。

    这件事,《史记》上说明他们是“阴谋”,可见得“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这句话,并非实录。不过他们恐怕“即长用事,吾属无类”,所以造为此说罢了。这时候,宗室里头要算齐最强,他们毕竟把他排掉了,立了一个无势无力的代王,这个也要算宗室和功臣系的一场暗斗。

    文帝即位,把城阳、琅邪、济南三郡,都还了齐;徙刘泽王燕。刘泽虽然宗室,却是吕后封他的,齐王起兵的时候,把他骗来,软禁起来。却叫人去发其国兵,并将而西。刘泽无法,说齐王道:你软禁了我,也很无谓。现在京城里人,正在那里议立谁做皇帝呢。我在姓刘的里头年辈最尊,你不如放我进京去替你游说游说。齐王就放了他。谁知他一进京,也主张齐王立不得,要迎立代王。当诛诸吕的时候,诸大臣许把赵地王朱虚侯,梁地王东牟侯。文帝听得他两个本意要立齐王的,只把朱虚侯封做城阳王,东牟侯封做济北王。城阳王立两年就死了,济北王不久到底以谋反伏诛。齐哀王死后,儿子文王则又死了,没有后人,文帝便把他的地方分做六国,立了将闾、志、辟光、贤、邛、雄渠六人,这个已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意思了。汉高祖的儿子,还有一个淮南厉王长,公元前174年,以骄恣伏诛。

    然而这时候,诸侯里头还有一个吴国。他的国里有章郡秦鄣郡,治今浙江长兴县。铜山,可以即山铸钱。又东煮海水为盐,以是国无赋税。又招致了许多亡命,本来是危险分子。文帝时,吴太子来朝,和皇太子景帝。饮博,争道不恭,皇太子以博局提杀之,自然是加一层怨恨。文帝是用软功的,吴王不朝,便赐以几杖,以示承认他有病的意思。吴王得汉朝宽容,反谋也就缓下来了,然而造反的资格毕竟还在。到景帝即位,又用了晁错,削起诸侯的地来。原来汉初封建同姓,土地都很大。这时候,承丧乱之后,户口还少,承平数世,也就加多起来,诸侯的力更强了。到文帝时候,各种特殊势力,只剩了这一种,自然要从此想法子。所以贾谊说: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这种法子是一个和平的法子,文帝手里没有实行。到景帝即位,任用晁错做御史大夫,晁错的主意,却比贾谊激烈了。他不用“把诸侯的地方分给他自己子孙”的法子,却硬用天子的权力来削诸侯的地。他说:“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其反迟,祸大。”公元前154年——景帝三年,一举就削了楚、赵、胶西三国的地方。于是吴王恐“削地无已”,就和济南、菑川、胶东、胶西四国,及楚王戊,元王的孙。赵王遂,如意的儿子,文帝所封。同举兵反起来了。

    吴国的反谋,蓄了三十多年,一发起来自然声势浩大了。他下令国中,说:“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同,下与少子等皆发。”一共得了二十多万人。又发了闽、东越两国的兵。他移书诸侯道:“吴国虽贫,寡人节衣食用,积金钱,修兵革,聚粮食,夜以继日,三十余年矣。凡皆为此……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列将,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千斤,封千户;皆为列侯。其以军若城邑降者,卒万人,邑万户,如得大将;人户五千,如得列将;人户三千,如得裨将;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他封赐,皆倍常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而有,非必取于吴,诸王日夜用之不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之。”

    幸而有善于用兵的周亚夫,总算应时戡定。当时七国的兵,系吴楚两国西攻梁;济南、菑川、胶东、胶西四国,共攻围齐;赵国也发兵入齐西界。汉景帝派将军郦寄击赵,栾布击齐,太尉周亚夫击吴、楚。吴、楚的兵最轻剽,难与争锋。梁国的都城睢阳(如今河南的商邱县)被围甚急,亚夫不去救,却东北壁昌邑(如今山东的金乡县),遣轻骑出淮泗口,绝吴、楚粮道。吴、楚兵攻睢阳不克,攻亚夫军又不胜,粮尽,只得退回。亚夫遣兵追击,大破之。吴王逃到东越,给东越人杀掉。楚王戊自杀。济南、茁川、胶东、胶西四国的王都伏诛。齐王将闾本和四国有谋,后来才后悔了,守城拒敌,到这时候,也惧而自杀。梁孝王武是景帝的同母弟。从此以后,汉朝就“摧抑诸侯,不得自治民补吏”,实权都在“相”的手里。武帝时,又用主父偃的计策,叫诸侯把自己的地方分封自己的子弟。从此以后,列国疆域更加狭小,汉初的封建就名存实亡了。周亚夫是周勃的儿子,也带一点功臣系的臭味,所以后来毕竟不得其死。参看《史记·绛侯世家》。

    【第三章】汉初的休养生息

    功臣、外戚、宗室,三系的捣乱,都已讲过,就可以讲到汉初社会的建设方面了。要考察的情形,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都得注重的。精神方面固然要受物质方面的支配,物质方面也要受精神方面的支配。汉初社会的精神方面却是怎样呢?《史记》上说:

    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吕后本纪赞》。

    为什么有这种心理?请想一想。西周以前不必论,从春秋到战国,中国实在经过五百年的长期战争;再加以秦朝的暴虐,再加以楚汉的纷争。这时候,社会的状况如何?如何不要发生这一种心理呢?

    社会心理的力量是最大不过的。生于其间的人没一个能不受它的鼓动,而且受其鼓动而不自知。

    《汉书·孝文帝本纪赞》:孝文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身衣弋绨,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

    又《食货志》:孝惠高后时,百姓新免毒蠚,人欲长幼养老。萧曹为相,填以无为,从民之欲,而不扰乱。是以衣食滋殖,刑罚用稀。及孝文即位,躬修玄默,劝趣农桑,减省租赋。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风流笃厚,禁纲疏阔,选张释之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

    孝文帝这种恭俭的君主,在历史上却也难得。功臣是最喜欢捣乱的,也能够“论议务在宽厚”,更为奇怪。我说:这都是受了社会心理的鼓荡而不自知的。《吴王濞传》:“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抚循其民。”当时的郡国诸侯,武人也不少。居然能如此,这个也是受社会心理的暗示,其效验,居然“天下初定期……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史记·高祖功臣侯年表》)。

    当时的政治受这种心理的支配。可考见的共有三端:其[一]是减轻人民的负担:汉高祖初定天下,“轻田租十五而税一”。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除民之田租”。到景帝三年,公元前156年。才令民半出租,其间共有一十三年,没有收过一文的田税。这是中国历史上仅有过一次的事。从此以后,田租是三十而税一。其[二]是简省刑罚,高祖入关,就和人民约法三章。其后萧何定《九章律》,虽然沿用秦法,然而断狱四百在实际上却是简省的。文景时代,又屡有减轻刑罚的举动。详见第八章第五节。其[三]是在政治上一切都守无为主义。所以贾生劝文帝“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文帝就“谦让未遑”。《史记本传》。匈奴屡次入寇,从景帝以前,始终取防御主义。这种政策,高祖、高后、文帝、景帝四代相继,共有六十六年。公元前206至公元前141年。它的效果便是:

    《汉书·食货志》:汉兴,接秦之弊。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天下既定,民亡盖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较。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而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牝者,摈而不得会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黜愧辱焉。

    这个富力的增加,也总算得快的了。然而这种政治也有个弊病,便是(一)豪强之徒侵凌穷人,毫无制裁;(二)文化方面太觉黯然无色,所以激成武帝和王莽时的政治。且待下面再讲。

    【第四章】汉朝的武功

    第一节 匈奴

    秦汉时代,是中国国力扩张的时代。这是为什么?[一]战国以前是分裂的,秦汉时代变做统一的大国。[二]去战国时代未远,人民尚武之风还在。[三]从汉初到武帝,经过七十的休养生息,富力也极充足。

    从秦到清盛时,二千多年,中国“固定的领土”和“对外扩张的方向”,无甚变更。这个规模,是秦始皇开其端,汉武帝收其功,所以说雄才大略的,一定要数秦皇汉武。咱们现在要讲汉朝的武功,因为匈奴是汉朝一个大敌,就从他讲起。我在第一篇第六章第一节里,不是说过当时的匈奴,都是些“分散溪谷”的小部落,只有河套里的一个部落,稍为绝大么?这个部落便是秦汉时候的匈奴。当秦始皇时候,匈奴的单于唤做头曼。秦始皇叫蒙恬去斥逐他,头曼不能抵抗,只得弃河套北徙。到秦朝灭亡,戍边的人都跑掉了,匈奴复渡河而南,仍旧占据了河套。这时候,匈奴国里又出了个冒顿单于,东击破东胡,西走月氏,南并白羊、楼烦二王,又北服丁令等小国,这个丁令,在贝加尔湖附近。贝加尔湖,当时唤做北海。就并有如今的内外蒙古和西伯利亚的南部了。老上单于时,又征服西域。

    他这时候,便把从前“分散溪谷”的小部落都并而为一,匈奴的统一事业到此时才算完成。所以《史记》上说:

    自淳维以至头曼,《史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索隐》引乐彦《括地谱》:“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力熏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徒,中国谓之匈奴。”这种话,靠得住与否,可以暂时不必管他。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

    然而他的人数毕竟不多。《史记》上先说“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又说“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则匈奴控弦之士,实在还不足二十四万。既然“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那么,控弦之士之数,一定等于全国壮丁之数。老弱的数目,算他加两倍,妇女的数目,算他和男子相等,也还不过百五十万。(控弦之士)×2=老弱男子之数;控弦之士+老弱男子之数=男子之数;(男子之数)×2=匈奴全人数。所以贾生说“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他所以强盛全由于:[一]游牧部落性质勇悍;[二]处塞北瘠薄之地,当然要向南方丰富之地发展。这是中国历史上北狄之患公共的原因。

    这时候,他所占据的地方,是“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如今直隶的蔚县。以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如今陕西的肤施县。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如今山西的代县。云中”。如今山西的大同县。

    匈奴和汉朝的兵衅,起于公元前200年。以前只算得盗边,这一次才是正式的交战。韩王信既降匈奴,就引导他入寇,参看第二章第三节。高祖自将击之,被围于平城,在如今大同县。七日乃解。于是用刘敬的计策:[一]奉宗室女翁主为单于阏氏,[二]岁奉匈奴絮、缯、酒、食物各有数,[三]约为兄弟,以和亲。刘敬是个战国的策士,战国以前,本国人本和戎狄杂居的,用这种“婚姻”、“赂遗”的政策,以求一时之安或为欲取姑与之计的,是很多。刘敬还是这种旧眼光。然而这时候的匈奴,已经变做大国,不是前此杂居内地的小部落,暂时敷衍,将来就可以不战而屈的。所以他这种政策,毕竟无效。从此以后,经过老上冒顿的儿子,公元前174年立。和军臣老上的儿子,公元前161年立。二世,都和汉时战时和,到伊稚斜军臣的兄弟,公元前126年立。手里,形势就一变了。

    武帝和匈奴启衅,事在公元前133年,用大行王恢的计策,叫马邑人聂壹,阳为卖马邑城诱匈奴单于入塞,伏兵三十余万于其旁,要想捉住他。单于还没入塞,计策倒泄漏了。从此以后两国就开了兵衅。其中最有关系的有三次。一是公元前127年,卫青取河南地,开朔方郡,恢复秦始皇时的旧界。二是公元前119年,因为伊稚斜单于用汉降人赵信的计策,益北绝漠,要想诱汉兵到那里,趁他疲极而取之。汉朝便发了十万——这是官发的,又有私员从马,凡十四万匹,运粮重的还在外——叫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分一半去打他。卫青出定襄,如今的和林格尔县。

    打败了单于的兵,追到置颜山赵信城。赵信所造的。霍去病出代如今山西的代县。二千余里,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临瀚海而还。置颜山、赵信城、狼居胥山、姑衍、瀚海,都应该在漠北,不能确指其处。从此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三是公元前121年,匈奴西边的浑邪王杀休屠王降汉,汉朝就开了河西四郡。酒泉,如今甘肃的高台县。武威,如今甘肃的武威县。敦煌,如今甘肃的敦煌县。张掖,如今甘肃的张掖县。从此以后,汉朝同西域交通的路开,匈奴却断了右臂了。参看下节。这都是武帝时候的事情。

    伊稚斜之后,又六传而至壶衍鞮单于。伊稚斜子乌维单于,公元前114年立,公元前107年卒。子詹师卢立,年少,号为儿单于,公元前102年卒。季父句黎湖单于立,公元前101年卒。弟且鞮侯单于立,公元前101年卒。子狐鹿姑单于立,公元前85年卒,子壶衍鞮单于立。出兵攻乌孙。这时候乌孙已尚了中国的公主。公元前73年,宣帝本始元年。中国发五将军,又叫校尉常惠,护乌孙兵,去攻匈奴。匈奴闻汉兵出,驱其畜产远遁,所以五将军无所得。常惠的兵从西方入,却斩首三万九千余级,获马、牛、羊、驴、骡、橐驼七十余万头。这个自然是个虚数,然而为数必也不少。匈奴怨恨乌孙,这一年冬天,单于自将去攻他,归途又遇见大雪,士卒冻死了十分之九。于是丁令乘弱攻其北,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杀伤不少。

    加以饿死,人民去掉十分之三,畜产去掉十分之五,匈奴竟变做一个弱国了。然而没肯服中国。直到公元前60年,虚闾权渠单于死,壶衍鞮单于的兄弟,公元前68年立。握衍朐鞮单于立,国中起了内乱。五单于争立,后来都并于呼韩邪单于。而呼韩邪的兄呼屠吾斯,又自立做郅支骨都侯单于,杀败了呼韩邪。于是公元前52年,汉宣帝甘露二年。呼韩邪款五原塞。如今绥远道的五原县。明年,就入朝于汉。郅支单于见汉朝帮助呼韩邪,料想敌他不过,恰好这时候,康居见下章。给乌孙所攻,来迎接他去并力抵敌乌孙。郅支大喜,便住到康居国里去。公元前36年——元帝的建昭三年,西域都护甘延寿,副都护陈汤,矫诏发诸国兵,把他攻杀了,传首京师。前汉时代的匈奴,到这时候便算给中国征服。

    第二节 西域

    汉时所谓“西域”,其意义有广狭两种。初时所谓“西域”,是专指如今的天山南路,所谓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南山,是如今新疆和青海、西藏的界山;北山,是如今的天山山脉;河,就是塔里木河。这是狭义。但是后来交通的范围广了,也没有更加分别,把从此以西北的地方,也一概称为“西域”。这“西域”二字,便变成广义了。

    狭义的西域,有小国三十六,后稍分至五十余。其种有“塞”,有“氐”、“羌”。氐、羌是“行国”,塞种是“居国”。诸国大概户数不过数百,口数不过千余或数千。最大的龟兹,户数六九七〇,口数八一三一七,胜兵数二一七六。最小的乌贪訾离,户数四一,口数二三一,胜兵数五七。不过是一个小部落,实在不足称为国家。其中较大而传国较久的,只有焉耆、如今新疆的焉耆县。龟兹、如今新疆的库车县。疏勒、如今新疆的疏勒县。莎车、如今新疆的莎车县。于阗如今新疆的于阗县。五国。汉时当交通孔道的,有车师、北道,如今新疆的吐鲁番县。楼兰南道,如今已沦为白龙堆沙漠。二国。余均无足齿数。从此以西北,却有几个大国。

    原来葱岭以西,是白种人的根据地。现在欧亚两洲的界线,在地理上并不足为东西洋民族的界线;东西洋民族分布的界线,还要推葱岭、帕米尔一带大山。试观葱岭帕米尔以西诸国,和欧洲的历史关系深和中国的历史关系浅可知。白种有名的古国,要推波斯,后来为马其顿所灭。亚历山大死后,部将塞留哥(Seleucus)据叙利亚(Syria)之地自立,是为条支。后来其东方又分裂为帕提亚(Parhia)、巴克特利亚(Bactlia)两国,便是安息和大夏。大夏之东,也是希腊人所分布之地,西域人呼为Ionian,就是Yavanas的转音,这是大宛。大宛之北为康居,再西北就是奄蔡了。奄蔡,就是元史上的阿速,到将来再讲。

    安息是如今的波斯。大夏在阿母、西尔两河之间。大宛在其东,大约在如今的吹河流域。其北就是康居,康居的地理,《元史译文证补》把他考得很清楚的。原文甚文,不能备录,可以翻出一参考。奄蔡,也见《元史译文证补》。据近世史家所考究,蒲萄,苜蓿,亦系希腊语Botrus、Medike的译音(参看近人《饮冰室从著·张博望班定远合传》)这一节又须参考西史。这都是阿利安族。《汉书》上总叙他道:“自宛以西,至安息,虽颇异言,然大同,自相晓知也。其人皆深目高鼻,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之利。贵女子,女子所言,丈夫乃决正。”又颜师古说:乌孙“青眼赤须,状类猕猴”。据近代人所研究,这种形状很像德意志人。《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七。这些国的种族属于阿利安大约可无疑义了。

    此外又有所谓“塞种”,大约是白种中的“塞米的族smites”。其居地,本来在如今的伊犁河流域,后来为大月氏所破,才分散。《汉书》上说:“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居大夏,而塞王南居罽宾。如今印度的克什米尔。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以西,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此外又有乌戈山离,“其草木、畜产、五谷、果蔬、食饮、宫室、市列、钱货兵器、金珠之属,皆与罽宾同。”难兜国,亦“种五谷,葡萄诸果,与诸国同属罽宾”,大约亦系塞种。《汉书》上明指为氐羌的,是“蒲犂与依耐,无雷皆西夜类也。西夜与胡异,其种类氐羌。行国,随畜,逐水草”,此外更无明指为氐羌的。只有婼羌、鄯善,亦系行国;温宿则“土地物类所有,与鄯善诸国同”。可以推定其为氐羌。据《后汉书》,则西夜子合,各自有王。又有德若,“俗与子合同”。又载车师,蒲类,移支,且弥,亦均系行国。移支“俗勇敢善战,以寇抄为事。皆被发。尤酷与羌类。”此外都不明著其种族。西域诸国前后《汉书》载其道里方位很详。如今的新疆省,设县不多,若把县名来注,反觉粗略;若把小地名来注,太觉麻烦,反不如检阅原书的清楚而正确了。所以除几个大国之外,不再详注今地。若要精密研究,看徐松的《汉书·西域传补注》最好。

    汉初,中国西北的境界限于黄河。渡河而西,祁连山脉之北是大月氏。后来河西四郡之地。从大月氏再向西,便是西域三十六国了。大月氏本来是个强国,冒顿和老上单于时,两次为匈奴所破;逃到伊犁河流域,夺了塞种的地方。塞种于此时南君罽宾。乌孙本来和大月氏杂居的,尝为大月氏所破,到这时候,便借兵于匈奴,再攻破大月氏。于是大月氏西南走,夺了大夏的地方。乌孙便住在伊犁河流域。汉武帝听得大月氏是个大国,想和他夹攻匈奴。募人往使,张骞以郎应募前往,路经匈奴,给匈奴人留住一年多。张骞逃到大宛,大宛派个翻译,送他到康居,康居再送他到大月氏。这时候,大月氏得了“沃土”,殊无“报胡之心”。张骞留了一年多,不得要领而归。恰好这时候匈奴的浑邪王,杀掉休屠王降汉,汉朝得了河西的地方。张骞建言,招乌孙来住。汉武帝就派他到乌孙,乌孙不肯来;而张骞的副使,到旁国去的,颇带了他的人回来。汉武帝由是锐意要通西域,一年之中,要差十几回使者出去。

    使者走过各国,各国是要搬粮挑水供给他的。加之当时出使的人,未必个个都是君子,颇有些无赖之徒想借此发些财的。因为所带金帛甚多。这种金帛,回来时候,未必有正确的报销。要是无赖一点,沿路还可以索诈,或者还可以带着做点买卖。其行径,颇不敢保他正当。因此当道诸国,颇以为苦。于是楼兰、车师先叛。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发兵打破了这两国。后来又有人说大宛国里有一种“天马”,汉武帝差人,带了“金马”去换他的。大宛王不肯,和汉使冲突,把汉使杀掉。武帝大怒,派李广利去打大宛。第一次因为路远,粮运不继,不利。武帝再添了兵去,公元前101年到底把大宛打破。大宛离汉甚远,给汉朝打破之后,西域诸国见了汉朝就有些惧怕。加之以乌孙也是一个大国,他起初和中国颇为落落寡合,后来因为时常同中国往来,匈奴人要想攻他,乌孙人急了,就尚了中国的公主。

    从此以后,乌孙和中国往来极为亲密。这都是汉朝的声威所以远播的原因。至于三十六国,当老上单于攻破月氏之后,就臣服匈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之间,赋税诸国,取给足焉。”从浑邪王降汉之后,而汉通西域之路始开。攻破大宛之后,则“敦煌西至盐泽,如今的罗布淖尔。往往起亭。而轮台、如今新疆的轮台县。渠犁,轮台东。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外国使者。”然而当这时候,匈奴还时时要和中国争西域。公元前68年,郑吉攻破车师,屯田其地,保护了南道。公元前59年,匈奴内乱,日逐王降汉。于是匈奴所置的僮仆都尉消灭,而中国叫郑吉并护南北两道,谓之都护。治乌垒城,在如今库车县东南。元帝时又设立戊己校尉,屯田车师。西域诸国,就全入中国的势力范围了。南道,是如今从羌婼,且未经于阗到莎车的路。北道,是从吐鲁番经焉耆、库车到疏勒的路。当时的争夺西域,只是争两条通路,而汉朝以屯田为保护路线的政策。

    第三节 朝鲜

    貉族的情形,第一篇第六章第三节已经讲过了。当汉武帝时,貉族在如今奉天、吉林两省之间,大约从东辽河的上游起,北据松花江流域。当时辽东郡的塞外。汉人称之为秽,亦作岁。役属“卫氏朝鲜”。

    朝鲜是亚洲一个文明的古国。他的始祖,就是中国的箕子,这是人人知道的。但是箕子的立国,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这个却是疑问。朝鲜的古史,当箕氏为卫满所灭时全然亡失。朝鲜人要讲古史,反得借资于中国。朝鲜人所自著的,只有新罗的僧人无极所作的《东事古记》,然而这部书不大可靠。据《东事古记》说:唐尧时代,有一个神人,唤做檀君,立国于如今的平壤,国号朝鲜。到商朝的中叶,传统才绝。这一段话,近来史家都不甚信他。箕子的立国,向来都说在平壤,近来也有人疑心,说箕子所走的朝鲜,实在如今的辽西。到后业,才逐渐迁徙而入半岛部的,但也没有十分充足的证据。

    朝鲜当战国时代,曾经和燕国交兵,给燕国打败了。这时候,辽东地方全为燕国所据。朝鲜和燕国以浿水为界。如今的大同江。秦灭燕之后,又扩充到浿水以东。秦灭汉兴,仍以浿水为界。卢绾之乱,燕国有个人,唤做卫满,逃到朝鲜,请于朝鲜王准,愿居国的西境,替朝鲜守卫边塞,朝鲜王许了他。所住的,大约就是秦朝所占浿水以东的地方。后来卫满势力大了,就发兵去袭朝鲜,朝鲜王战败,逃到马韩部落里,卫满就做了朝鲜的王。

    三韩在朝鲜半岛的南部。马韩在西,占如今忠清、全罗两道;马韩之东是弁韩,弁韩之东是辰韩,占如今的庆尚道。汉武帝时,要想到中国来朝贡。这时候,卫满已经传子及孙,名为右渠,阻碍三韩,不许他到中国来。又袭杀中国的辽东都尉。公元前109年,汉武帝发兵两道,把朝鲜灭掉,将其地分置乐浪、如今的黄海、平安两道。临屯、汉江以北。玄菟、咸镜南道。真番地跨鸭绿江。四郡,从此以后,朝鲜做中国的郡县好几百年。直到东晋时代,前燕慕容氏灭亡,中国在辽东的势力才全失坠。

    秽貉的酋长南闾,公元前128年,曾经率男女二十八万口内属。汉武帝替他置了个沧海郡,隔几年,又废掉了。朝鲜灭后,秽人有一支,迁到半岛的东部去的,唤做东秽,又唤做不耐秽。留居故地的,就是后来的夫余。

    第四节 闽粤南越和西南夷

    以上三节所说,都是对外的事情。“中国本部的统一”,却是也到汉武帝手里规模才大定的。秦始皇略取南越地,置桂林、南海、象三郡,已见第一章。秦朝灭亡的时候,龙川令赵佗并了这三郡之地,自称南越武王。越国灭亡之后,“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史记·越勾践世家》。秦有天下,取其地置闽中郡。粤王无诸,和他的同族名摇的,都佐诸侯灭秦有功。汉高帝立无诸做闽越王,都治;如今福建的闽侯县。帝又立摇做东瓯王。如今浙江的永嘉县。公元前138年,闽越攻东瓯,武帝发兵救之,兵还没有到,闽越兵先已退去,东瓯请“举国内徙”。于是徙其人江淮间,东瓯的地方就空了起来。公元前112年中国灭掉南越,又灭掉东越,福建、广东两省,就永入中国版图。

    当时又有所谓西南夷,《汉书》叙述他的形势是:

    南夷君长以十数,夜郎最大。如今贵州的桐梓县。其西,靡莫之属以十数,滇最大。如今云南的昆明县。自滇以北,君长以十数,邛都最大。如今四川的西昌县。此皆椎结,耕田,有邑聚。

    其外,西自桐师以东,北至叶榆,名为隽、昆明。如今云南的大理县。编发,随畜移徙,无常处,亡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隽以东北,君长以十数,徙、莋都最大。徙,如今四川的天全县。莋都,如今四川的清溪县。自莋以东北,君长以十数,冉駹最大。如今四川的茂县。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駹以东北,君长以十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

    以上所述,第一类是濮族(倮罗),从黔江流域到金沙江流域,文明程度最高。第二种大约也是氐羌一类。因为若是粤族,便要断发,氐羌则或编发(就是辫发)或被发。又粤族本居沿海,没有畜牧的。这一族人“随畜移徙”,明是从北方高原之地迁来。所以知道他是氐或羌族。在澜沧江流域,文明程度极低。第三种是氐族,在岷江、大渡河流域和嘉陵江上源。

    汉武帝时,有一个人唤做唐蒙,出使南越。南越人请他吃蜀的“枸酱”,唐蒙问他你这枸酱从什么地方来的,南越人说:从夜郎国里,走牂牁江来的。如今的北盘江。唐蒙才晓得走牂牁江可以通南越。回来时候,就上书武帝。请通夜郎,以为是“制粤一奇”。武帝就拜唐蒙做中郎将,去晓谕夜郎。于是把夜郎的地方置了个犍为郡。隔了几年,公孙弘做了宰相,说“事西南夷繁费”,于是“罢事西南夷”。

    后来张骞从西域回来,说在大夏时看见蜀的布和邛的竹杖,问他从什么地方来,他说从身毒国来的。如今的印度。如此看来,从蜀走西南夷,一定可通身毒,到得身毒,就可以通大夏。这一条路,比走“匈奴中”安稳得多了。于是再事西南夷,要想找通身毒的路。找了几年,到底找不到。伐南越这一年,发了夜郎的兵沿牂牁江而下。夜郎等国起初以为汉朝离他远,断不能占他的地方的,且乐得弄些缯帛,所以都听了唐蒙的话,愿意等中国去置郡。到这时候,见中国要发他的兵出去打仗,就有些不愿意。于是夜郎附近的且兰如今贵州的平越县。先反,给汉朝打破了,把他的地方置了个牂牁郡。于是“西南夷振恐”,纷纷都请“置吏”,就邛都、越巂郡。莋都、沈黎郡。冉馳、汶山郡。白马武都郡。的地方都置了郡。后二年,又灭掉了滇,把他的地方置了个益州郡。

    从汉武帝通西南夷之后,云南、贵州也算入了中国的版图,本部十八省的规模就此定下来了。然而因“枸酱”而通西南夷,因“蜀布”、“邛竹杖”而再事西南夷,都是以商人的贩运为其动机的。这种事情,研究起来觉得殊有趣味。

    【第五章】前汉的衰亡

    第一节 汉武帝的内政

    汉武帝这个人,武功文治亦有可观。他的文治见第八章第六节。然而他这个人太“不经济”。他所做的事情,譬如“事四夷”、“开漕渠”、“徙贫民”,原也是做得的事。然而应当花一个钱的事,他做起来总得花到十个八个;而且绝不考察事情的先后缓急,按照财政情形次第举办。无论什么事情,总是想着就办,到钱不够了,却再想法子,所以弄得左支右绌。至于“封禅”、“巡守”、“营宫室”、“求神仙”,就本是昏聩的事情。我如今且把武帝手里罗掘的事情,举其大者如下。

    (一)募民入奴婢,得以“终身复”,其本来是“郎”的,就再增加爵秩。后来又命民“买爵”,“赎禁锢”,“免赃罪”,特置“武功爵”十七级卖给百姓,共直三十余万金。

    (二)用齐的大盐商东郭咸阳、南阳大冶孔仅管盐铁。铁器皆归官铸,制盐的,都得用官发的器具。又榷酒酤。

    (三)算缗钱舟车。做卖买,放利息的人,有资本二千个钱,出一算;一百二十个钱。做手艺的人,有资本四千个钱,出一算;有轺车的人出一算;商贾有轺车的出两算;船长五丈以上出一算。

    (四)置均输。用洛阳贾人子桑弘羊做大农丞,又代孔仅等尽管天下盐铁。桑弘羊想了一个法子,叫各处地方把本地的“出口货”做“贡品”,官却把他贩卖到别处。

    (五)改钱法。秦有天下,仍定以黄金、铜钱为货币。黄金用“镒”计重;铜钱仍照周朝的旧样子,每一个重“半两”,上面就铸着“半两”两个字。汉兴,黄金仍用斤计重,钱文的轻重屡次改变,最后才定为“五铢”。初用“英钱”。高后二年,行“八铢钱”(就是半两),六年行五分钱(就是英钱)。文帝时,铸四铢钱。武帝初年,改做三铢,后来又行半两,最后才改做五铢。五铢通行以后。铜钱的轻重,就没有改变。汉朝的五铢钱,在唐朝铸“开元通宝”以前始终算做良好的货币。文帝时,“除盗铸令,使民放铸”,铜钱本已很多。武帝时用度不足,就即多铜的山铸钱,“钱益多而轻”。“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绩,为皮币,直四十万。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以皮币荐壁,然后得行。又造银锡白金。”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两,圜形,其文龙。名白撰,直三千。其二较轻,方形,其文马直五百。其三更轻,其文龟,直三百。销半两,铸三铢,禁私铸。后来为三铢钱轻,又铸一种“赤仄钱”,一当五。然而白金、赤仄,毕竟俱废不行。到后来,到底“悉禁郡国毋铸钱,专令上林三官铸。钱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钱不得行。诸郡国前所铸钱皆废销之,输入其铜三官。”钱法才算大定。这一次的办法,却颇合于“货币政策”的原理。所以钱法就此定下来。可见天下事不合学理是不行的。

    以上几条,第一条波及吏治,固不必言。而且“买复”去民太多,则“征发之士益鲜”,就不得不再兴别种苛法。官筅盐铁,则物劣而价贵。算舟车,则商贾裹足,物品缺乏。设均输的时候,桑弘羊说:“如此,富商大贾,亡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跃。”则明是和商贾争利。而其害人最甚的,尤要算“算缗”和“变乱钱法”。《汉书·食货志》说:“……告缗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氐皆遇告……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监分曹往,师古曰:曹,辈也;分辈而出为使也。往即治郡国缗钱,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抵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业。”

    这种行为,简直和抢劫无异。论钱法,则文帝时听民铸钱,本已害人不浅。贾生说:“法使天下公得……铸铜锡为钱,敢杂以铅铁为它巧者,其罪黥。然铸钱之情,非殽杂为巧,则不可得赢。而殽之甚微,为利甚厚。夫事有召祸,而法有起奸,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执,各隐屏而铸作,因欲禁其厚利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县百数,及吏之所疑,榜笞奔走者甚众。夫县法以诱民,使入陷阱,孰积于此。”又说:“今农事弃捐而采铜者日蕃,释其耒耨,冶镕炊炭。”可谓“怵目刿心”了。到武帝时,“法钱不立”,而突然禁民私铸,这时候的钱并不是不能私铸的,而且私铸了是很有利的。大抵禁止私铸,只有两个法子:其(一)是国家所铸的钱技术极精,人民不能效为;其(二)是“铸造费”极多,私铸无利。此外都不足恃的。

    武帝专令上林三官铸践之后,所铸的钱大约颇为精工。《汉书·食货志》,说私铸的人“计其私铸的人“计其费不能相当”,就自然没有人铸了。政府想借铸钱取利,专靠严刑峻法去禁止人民私铸。于是“自造白金五铢钱后五岁,而赦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其不发觉相杀者,不可胜计。赦自出者百余万人。然不能半自出,天下大氐无虑皆铸金钱矣。”就演成极大的惨剧了。

    文景以前,七十年的畜积,到此就扫地以尽,而且把社会上的经济,弄得扰乱异常。这都是汉武帝一个人的罪业。然而还有崇拜他的人,不过是迷信他的武功。我说:国家的武功,是国力扩张自然的结果,并非一二人所能为。以武帝时候中国的国力,傥使真得一个英明的君主,还不知道扩充到什么地步呢?“汉武式”的用兵,是实在无足崇拜的。参看第八章第四节。

    第二节 霍光废立和前汉的外戚

    武帝因相信神仙之故,许多“方士”、“神巫”都聚集京师,就有“女巫”往来宫中,教“美人”把“木人”埋在地下,说可以度厄。到后来,就互相告讦,以为“咒诅”。于是“巫蛊”之狱起。水衡都尉江充和太子有隙,武帝派他去治此狱,他就说在皇后、太子宫里,得到木人更多。太子急了,要见武帝面诉,江充又不许。太子无法,只得矫诏发兵,把江充杀掉,因而造反,兵败自杀。于是武帝就没有太子,到晚年,婕妤赵氏,生子弗陵,武帝想立他做太子,恐怕身后儿子幼小,母后专权。先把赵婕妤杀掉,然后立他。武帝崩,弗陵立,这个便是昭帝,有霍光、金日、上官桀,同受遗诏辅政。武帝的儿子燕王旦,因为年纪比昭帝大,反不得立,有怨望之心。和上官桀、桑弘羊同昭帝的姊姊盖长公主等结连谋反,事觉伏诛。

    自此大权尽归于霍光。昭帝死,无子,此时武帝的儿子只有广陵王胥在。霍光说广陵王曾经犯罪给先帝废掉的,不可立。迎立了武帝的孙子昌邑王贺,一百天,把他废掉了。再迎立戾太子的孙子病己,改名为询,这个便是宣帝。宣帝立,大权还在霍光之手。宣帝少时,因戾太子之故,系掖庭诏狱,几乎丧命。幸而掖庭令丙吉保全他,后来替他娶了个许广汉的女儿。宣帝在民间,就依靠他的外家史氏和丈母家许氏。即位之后,把许氏立为皇后。霍光的夫人名显,想把自己的女儿立做皇后,听得大怒。

    趁许皇后生了太子,就是元帝。教一个女医生,进毒药把她药死,霍光的女儿就立做皇后。霍光死后,宣帝渐夺霍氏之权。霍光的儿子禹,侄孙云、山,相对而泣。霍光的夫人也急了,就把当初谋弒许皇后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大惊道:这是灭族的事,如何使得?于是就有反谋。事情发觉,都给宣帝杀掉。霍皇后也废掉。按霍光的废立,向来读史的人都说他大公无私,把他和伊尹并称,谓之“伊霍”。

    然而看《汉书·霍光传》,废掉昌邑王之后,杀掉他群臣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再看《夏侯胜传》:“昌邑王嗣立,数出。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是时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欲废昌邑王,光让安世,以为泄语,安世实不言。乃召问胜,胜对言在《洪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下人有伐上者,恶察察言,故曰臣下有谋。光、安世大惊,以此益重经术士。”则霍光和昌邑王,明是互相齮龁之局。

    再看后来霍氏的权势,和他的结局,则所谓“伊霍”,和历代所谓“权臣”,原相去无几。原来把科学家的眼光看起来,人是差不多的——在科学上,是不承认有什么非常之人,也不承认有什么太善极恶之人的。研究历史的目的,在于把古今的事情互相比较,而观其会通。就是要把许多事情,归纳起来,得一个公例。若把儒家改制所托的话,通统认作实在,在后世,都是“欺人孤儿寡妇”的操、莽,而古代忽然有个“天下为公”的尧舜;在后世,都是“彼可取而代也”的项羽,“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汉高,而在古代,忽然有个“非富天下”的汤,“以至仁伐至不仁”的武王。那就人的相异“如金石与卉木之不同类”,就无从互相比较,无从把许多事情,归纳了而得其公例。科学的研究,根本取消了。所以这些“偶像”,不能不打破他。并不是要跟死人为难。

    霍光秉政的时候,鉴于武帝时天下的疲弊,颇能安静不扰,与民休息,天下总算安稳。霍氏败后,宣帝亲揽大权,宣帝是个“旧劳于外”的人,颇知道民生疾苦,极其留意吏治。武帝和霍光时,用法都极严,宣帝却留意于平恕,参看第八章第五节。也算两汉一个贤君。宣帝死,元帝立,从此以后便步步入于“外戚政治”了。

    外戚不是偶然发生的东西,是古代社会组织上,当然有的一种阶级,我在第二章第三节里已经说过了。却是中国,从秦汉而后,又有所谓“内重”、“外重”之局。外重是外有强臣,政府无如之何,到后来便变成“分裂”之局;像后汉变做三国是。内重是中央政府权力甚强,政府说句话,通国都无如之可,到后来便成了权臣篡国之局;像王莽的代汉是。前汉时代,地方政府的权力,本来只有诸侯王是强的。从七国之乱以后,汉初的封建名存而实亡,就成了内重之局。而外戚又是当时社会上一个特别的阶级,那么,汉朝的天下,断送在外戚手里,是势所必至,无可挽回的。因为任用贤才,是有英明的君主才能够,是特别的事情。普通的君主,就只能照常例用人。而当时的社会,还没有脱除阶级思想。照常例用人,不是宗室,就是外戚。宗室是经过七国之乱以后,早已视为“禁忌品”,断不能用他秉政的。那么,照常例用人,就只有外戚。英明的君主,不能常得。所以外戚的被任用,是势所必至,并不是偶然发生的事情。

    汉朝外戚的专权,起于元帝时候。元帝即位,任用外戚史高,又用了旧时的师傅萧望之、周堪。元帝是个“柔仁好儒”的人,颇崇信师傅的说话。史高心上,不大高兴,就和宦官弘恭、石显结连,把萧望之、周堪排挤掉,这是汉朝外戚和宦官发生关系之始。成帝即位,任用外家王氏,王凤、王音相继为相,权力大盛,“郡国守相,皆出门下”,内官更不必说。王氏之势,由此而成。成帝无子,立侄儿子欣做太子,是为哀帝。哀帝颇喜欢大权独揽,要“上法武宣”,然而他这个人,其实是糊涂的。

    罢斥王氏之后,仍代以外家丁氏和祖母的同族傅氏;又宠爱了嬖人董贤,给他做了大司马,所以政治毫无改善之处。哀帝亦无子,死后,成帝的母亲太皇太后王氏即日驾幸未央宫,收取玺绶,召了他的侄儿子王莽来“定策”。迎立了元帝的孙儿子衍,这个就是平帝。夺掉董贤的官,董贤自杀;又逐去傅氏、丁氏,灭掉平帝的母家卫氏,于是大权尽归于王莽。平帝即位的时候,年尚幼小,到后来长大了,为卫氏之故,心常不悦,为王莽所弑。迎立宣帝的元孙婴,号为孺子。莽“居摄”,称“假皇帝”,公元8年,把他废掉自立,改国号曰新。

    【第六章】社会革命

    王莽这个人,后世都把他骂得是个“十恶不赦”的,然而他实在是个“社会革命家”。

    要晓得王莽是个怎样人,先要晓得西汉的社会是个怎样的社会。我不说大地主、豪商、擅山泽之利的,是当时社会上的富豪阶级么?要晓得当时的情形如何,我且引两个人的话来做证。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汉书·食货志》晁错说文帝令民入粟拜爵。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或耕豪民之田,见税十五。师古曰:……十分之中,以各输本田主也。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古井田法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去奴婢,除专杀之威。服虔曰:不得专杀奴婢也。《汉书·食货志》董仲舒说武帝。

    此外类乎此的话还多,一时也征引不尽。《史记·平准书》说:文景极盛之后,“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似乎兼并之祸,是起于武帝以后的。然而其实不然。试看晁错的话,当文帝时,农民的困苦业已如此,再看荀悦说:

    古者什一而税,以为天下之中正也。今汉氏或百一而税,可谓鲜矣。然豪强人占田逾侈,输其赋大半。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于豪强也。文帝不正其本,而务除租税,适足以资豪强也。据《文献通考》引。

    可见第三章所引《汉书·食货志》所述的盛况,只是社会的总富颇有增加,并没有普及于众人。不过这时候,承大乱之后,人心容易厌足,再加以当时政令的宽简,也就暂时相安罢了。这种贫富的阶级,从东周以后逐渐发生成长,根深蒂固,区区秦汉之际几年的战乱,如何就得破除?那么,如何会从武帝之后才发生呢?所以汉朝的儒者,没一个不讴歌颂祷井田的。退一步,便是“限民名田”。哀帝初,师丹、孔光等辅政,曾拟有实行的办法,给豪贵反对而罢。也见《汉书·食货志》。后世的人,都笑他们迂阔,安知道在当时实在是时势所要求?在这种情势之下,要想什么“限民名田”等平和缓进的方法,和富豪商量,请他让步,毕竟是无望的。所以王莽即位之后,就取断然的处置。下令道:

    ……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九族乡党。

    这种办法,还承认奴婢是私属,总还算和平的。然而到底不能实行,三年之后,就下诏“诸食王田及私属,皆得卖买”。

    “田曰王田”,是所以剥夺大地主的权利,他当时又立了五均、司市、泉府。司市以四时仲月,定出一个物价的标准来。商人的东西,有卖不掉的,五均按平价买进。有要借钱的,泉府可以出借,按月取息百分之三。这个,大约是所以救济小资本家和劳力的人,摧抑重利盘剥的。又设六筦之令,官卖酒、盐、铁器,铸钱,税“采取名山大泽各物”的人。

    他所行的事,最不可解的,是废掉汉朝的五铢钱,更作金、银、龟、贝、钱、布,五物,六名,二十八品。钱货六品,银货二品,龟宝四品,贝货五品,布货十品,黄金另为一品,在外。大概当时的人,有一种思想,以为货币是富豪所用以兼并贫民的。所以务求灭杀他的效力。晁错说:“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其为物,轻微易臧,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而亡逃者得轻资也。”就是这一种思想的代表。王莽大约也是抱这种思想的人。

    王莽的立心,虽然是为民请命,然而他所行的政策,实在是背于经济原理的。所以弄得“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汉书·王莽传》上的话。他更有一误点,就是过于“迷信法治”,不管目前的形势。《汉书·王莽传》说:

    莽意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故锐思于地理,制礼作乐,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旦入暮出,议论连年不解决,不暇省狱讼冤结、民之急务。县宰缺者数年,守兼一切,贪残弥甚。

    再加以种种迂阔的行为,如大改州郡名及官名等。自然要土崩瓦解了。

    然而王莽所以失败,还有一个大原因。原来古代的治法,是从极小的地方做起的。所谓家,起初都是个小部落,君主和人民,本不十分悬隔;而政治上的机关,却极完备。所以一事务易于推行,而且也易于监察,难于有弊。到后世,就大不然了。一县的地方,甚或大于古代的一国,何况天子?而所设的机关,却极其疏阔。就有良法美意,也无从推行。而且专政体的官吏,都是对于君主一个人而负责任的;君主监察所不及,就无论什么事情,都做得来的。固然也有好的官吏,然而政治上不能只凭希望。那么,更有什么事情能办得好;不但办不好,而且总是有弊,倒不一事不做,还好希望苟且偷安,“汉文式”政治的所以成功,其原因就在乎此;“反汉文式”政治的失败,其理由也在乎此。王莽也是其中的一个人。所以中国一切事情的停滞不进,和君主专制政体,是有很深的关系的。

    然而王莽这个人,他的道德,他的人格,毕竟是很可景仰的。《汉书·本传》说他初起的时候道:

    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

    ……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收赡名士,交结将相卿大夫甚众。

    莽既拔出同列,继四父而辅政……遂克己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掾史。赏赐邑钱,悉以享士。愈为俭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问知其夫人,皆惊。

    这许多事情,后人都把个“伪”字一笔抹杀了。我要请问,何以见得他一定是伪的呢?人一定说:他后来做了皇帝,所以见得他起初都是伪的。我要请问,在从前那种政体之下,一人有了非常的抱负,要行非常的改革,不做君主,是否能始终贯彻?为了贯彻自己的主张原故,事势上皇帝又可以取得到手,是否可以取来做一做,以实行自己的主张?还是应该守君臣之义,专做一姓一家的奴隶,听凭天下的事情,一切败坏决裂?人家又要说:他所做事情,一件都没有成功。然而我没听见把成功失败,判决人的好坏的。他当时,为了实行自己的主张的原故,把儿子都杀掉,是何等廓然大公。比第一篇第三章笫三节所述的“尧杀长子”何如?他为了办理天下事务之故,至于“常御灯火,犹弗能胜”,何等勤力!到后来败亡的时候,火都要烧到身上了,他还说“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是何等自信力。

    咳!王莽这种人,在政治上虽然失败,他的道德,他的人格,毕竟是深可景仰的。

    【第七章】后汉的灭亡

    第一节 光武中兴

    王莽变法,把当时社会上的经济关系,搅得稀乱,自然要民愁盗起。

    当时聚众劫掠,和官府小小反抗的,到处都是。而其势力最大,毕竟成为扰乱种子的,就是绿林兵。这一支兵,起初藏匿在湖北绿林山中,在当阳县境內。所以得绿林之名。后来分为两支,一支向南郡,如今的江陵县。号为下江兵;一支向南阳,号为新市兵。随县平林乡人,随县就是如今湖北的随县。也起兵附和他,称为平林兵。汉朝的宗室刘玄,就在军中。景帝五世孙刘縯、刘秀也起兵舂陵,如今湖北的栆阳县。和新市、平林兵合。于是大家会议,立哪一个做皇帝?“南阳诸豪”要立刘縯,而新市、平林诸将要立刘玄。毕竟是新市、平林诸将势力大,把刘玄立做皇帝。他起初号为更始将军,所以历史上就都称他做更始。更始既立,北据南阳,王莽发大兵四十万去攻他,和刘秀等战于昆阳。如今河南的叶县。

    大败,于是响应的人,四面而起。更始派兵两支:一支攻洛阳,一支攻武关。攻武关的兵,先入长安,王莽被杀,这是公元23年的事。更始这时候,已迁都洛阳。明年,又迁都长安。这时候,海内的人,望治颇切。而更始给平林、新市诸将挟持住,不能有为;诸将所干的,都是些强盗行迳的事情,不成体统。于是四海失望,关中离心。他们又把刘縯杀掉,刘秀因出徇颍阳,未与其难。于是刘秀先把河北平定,取了河内,以为根据地。这时候天下大乱,拥兵劫掠的人,到处都是。而琅邪樊崇等一派,都“朱其眉以自别”,号为“赤眉”,其众尤盛。公元25年,赤眉拥众入关,更始被杀。这时候刘秀已经在河北做了皇帝——后汉光武帝。洛阳太守朱鲔,本来是忠于更始的,更始死后,才把洛阳投降光武。于是光武迁都洛阳,所以后世称光武以后为东汉。

    光武既都洛阳。明年,关中大饥,赤眉东走。光武勒兵宜阳,如今河南的宜阳县。胁降了他。于是历年的流寇扫清,天下渐有澄清之望。然而割据一方的,还有:

    延岑据汉中,后来投降公孙述。

    隗嚣据陇西。

    窦融据河西五部。

    公孙述据成都,全有益州。

    李宪据淮南。

    刘永粱孝王八世孙,据睢阳。

    佼强、董宪、张步这三个人,和刘永结连,据如今山东的东部。

    秦丰据黎邱。

    田戎据夷陵。

    卢芳据九原,和匈奴结连。

    其中除实融以河西五郡降汉,不烦兵革外,只有隗嚣能得士心,公孙述习于吏事,稍有规模。其余都是强盗行迳,给光武以次削平,天下就此大定了。

    第二节 后汉的武功

    光武既定天下,颇能轻徭薄赋,抚绥百姓;明帝、章帝两代,也颇能谨守他的成法;所以这三代,称为东汉的治世。然而东汉一代,内治上的政策,不过因袭前汉,无甚足述。只有明、章、和三代的戡定外夷,却是竟前汉时代未竟之功,而替后来五胡乱华伏下一个种子。其事颇有关系,现在述其大略如下。

    匈奴从呼韩邪降汉之后,对于中国,极为恭顺。后来休养生息,部落渐渐盛了,就埋下一个背叛骄恣的根源。再加以王莽时,抚驭的政策失宜,于是乌珠留若鞮和呼都而尸两单于,就公然同中国对抗。北边大受其害。公元46年,呼都而尸单于死,子蒲奴立,连年旱蝗,赤地千里。乌桓乘隙攻破之,于是匈奴北徙数千里,漠南遂空。先是呼韩邪单于约自己的儿子,依次序立做单于,所以从呼都而尸以前六代,都是弟兄相及。呼都而尸要立自己的儿子,把兄弟知牙斯杀掉。

    乌珠留的儿子比,领南边八部,心不自安,公元48年,自立做呼韩邪单于,投降中国。于是匈奴分为南北。南匈奴的单于,入居西河美稷县如今的鄂尔多斯左翼中旗。分派部下,驻扎边地,帮中国巡逻守御。中国人也待他甚厚。章帝末年,北匈奴益形衰弱,南匈奴要想并吞他,上书请兵。刚刚章帝死了,和帝即位,窦太后临朝。派自己的哥哥窦宪出兵,大破北匈奴于稽落山,勒石燕然山而还。大约在如今杭爱山一带。过了两年,公元91年。窦宪又派左校尉耿夔出兵,大破北匈奴于金微山。

    这一次出塞五千余里,为从前汉以来出兵所未曾到。金微山大约在外蒙的极西北。从此以后,匈奴就远引而去,其偶然侵犯西域的,都只是他的分部。正支西入欧洲,就做了后世的匈牙利人。匈奴龙庭,《史》《汉》都没有明说,他的地方大约从汉开朔方郡以前,在阴山山脉里。所以侯应议罢边塞事,说:“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见《前汉书·匈奴传》)儿单于以后,所住的地方,离余吾水很近——天汉四年,且鞮侯单于悉远其累重于余吾于北,而自以精兵十万待水南。征和二年,右贤王驱其人民度余吾水六七百里。居兜衔山,壶衍鞮单于时,北桥余吾,令可渡,都见《汉书·匈奴列传》——余吾和仙娥,似乎是一音之转。那么,匈奴徙居漠北之后,是住在如今色愣格河域的,合第四章第一节和第一编第六章第一节看。这种人,从中国本部的地方,逃到漠南;从漠南逃到漠北,再从漠北辗转迁入欧洲。种族的迁移,可谓匪夷所思了。

    王莽末年,不但匈奴背叛,就西域也都解体。然而这时候,匈奴也无甚力量慑服西域。所以西域地方,就变做分裂的形势。北道诸国,臣服匈奴;南道地方,却出了一个莎车王贤,战胜攻取,降伏各国。光武帝既定天下,西域十八国遣子入侍,要求中国再派都护。光武帝恐劳费中国,不许,于是西域和中国断绝关系。明帝时,大将军窦固,派假司马班超,出使鄯善。楼兰的改名。鄯善王广,待超甚恭。数日之后,忽然怠慢。超知有匈奴使者至,激励部下三十六人,乘夜攻杀之。鄯善人大惧,情愿投降。班超回国,窦固奏上他的功劳,明帝就真把他做军司马,教他再立功西域。于是班超仍带了前此的三十六人到西域去。这时候,于阗王广德攻杀了莎车王贤,称霸南道;而龟兹王建,倚仗匈奴的势力,攻杀疏勒国王而立了他的臣子兜题。

    班超先到于阗国去,在于阗王面前杀掉匈奴的使者,胁降了他。又差一个小吏田虑,走小路到疏勒去,出其不意把兜题拿住;自己跟着去,立了疏勒旧王的儿子,名字唤做忠的。于是西域诸国,纷纷进来朝贡。这时候,是公元73年,西域诸国已经和中国断绝关系六十五年了。汉朝也出兵北路,打破车师,再立西域都护和戊己校尉。公元75年,明帝崩,龟兹等国背叛,攻没都护。朝廷以为事西域繁费,就废掉都护和校尉,并召班超回国。班超要行,疏勒人怕受龟兹侵犯,留住他不放。于是班超就留居西域。公元80年,班超上书,请平定西域,平陵人徐干,也奋身愿意帮助班超。章帝给他一千多人,带到西域去,就把班超做西域都护。于是班超调用诸国的兵,把西域次第平定。班超在西域,直到公元109年才回国。任尚代他做都护,以峻急,失诸国欢心。和帝初年,诸国一时背叛,邓太后仍用了班超的儿子班勇,才把他镇定。班超带着区区三十六人,平定西域,真是千古的大英雄。他的事迹,本书限于篇幅,苦难详举,读者诸君,可以合着《前后汉书》的《西域传》参考一遍。

    班超平定西域,葱岭以西诸国都来朝贡。公元104年,班超差部将甘英前往大秦,走到条支,临大海欲渡,“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大,往来逢善风,三月乃得渡。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甘英就折了回来。大秦,就是统一欧洲的罗马,这时候,从亚洲到欧洲,陆路不通,甘英所拟走的,是渡红海到欧洲的一条路。安息西界船人的话,历史上说是安息要阻碍中国和罗马交通,故意说的,其实都是实情。详见洪氏钧的《元史译文证补》。中国和欧洲的交通,此次将通又阻,直到桓帝延熹初“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瑇瑁,始乃一通焉”。这大秦王安敦,据现在史家考校,便是生于公元121年,没于公元180年的Marcus Auiclius An。班勇平定西域,只限于葱岭以东,葱岭以西遂绝。

    还有汉朝人和西羌人的交涉,这件事,是后汉分裂做三国和五胡之乱的直接原因,在第三篇里讲。

    第三节 后汉的外戚和宦官

    前汉给外戚篡夺,后汉仍旧用外戚。这件事情,把后世人的眼光看起来,很觉得稀奇,然而无足为怪。我早说过,外戚是一种“特殊阶级”。凡是一种特殊阶级,不到他应当灭亡的时候,无论他怎样作恶,人家总只怪着阶级里的人,并不怪着阶级的本身。这是社会的觉悟,有一定的限度,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

    后汉外戚之祸,起于章帝时。章帝娶宋杨两个女儿做贵人,大贵人生子庆,立做太子;小贵人生子肇,皇后窦氏,养为己子。窦皇后谮杀二宋贵人,又废掉太子庆,改立肇做太子。章帝崩,肇立,是为和帝。太后临朝,用哥哥窦宪做大将军,专权横恣。和帝年长,和宦官郑众合谋,把他杀掉,这是后汉的君主和宦官谋诛外戚之始。和帝生子,屡次不育,就把皇子寄养在民间。和帝崩,皇后邓氏,到民间去收了一个“生才百余日”的儿子来,把他立做皇帝。明年死了,是为殇帝。立清河王的儿子祐,是为安帝。太后临了十五年的朝。太后死后,安帝才亲政,斥逐邓氏,用自己皇后的哥哥阎显、耿贵人的哥哥耿宝,又宠爱了中常侍江京、李闰、樊丰、刘安、陈达;还有乳母王圣、王圣的女儿伯荣等一派小人。阎皇后无子,后宫李氏生了一个儿子,名字唤做宝,立为太子。

    阎后和宦官合谋,谮杀李氏,废宝为济阴王。公元132年,安帝到南阳去,死在路上。阎皇后和阎显密谋,秘不发丧,驰回京师,迎立章帝的曾孙北乡侯懿。不多时,死了。宦者孙程等迎立了济阴王,是为顺帝,杀阎显,迁太后于离宫。孙程等十九人皆封列侯。顺帝用自己皇后的父亲梁商做宰相,在外戚里,总算安分的。粱商死后,儿子梁冀接他的手,就大专权骄恣起来。顺帝死后,儿子冲帝立,一年而死。太后和梁冀“定策禁中”,迎立章帝的孙子清河王缵,是为质帝。年少聪明,目梁冀为“跋扈将军”,为翼所弑。迎立章帝的曾孙蠡吾侯志,是为桓帝。大权全在梁冀手里,桓帝心不能平,而满朝全是梁冀的人,只得再和宦官单超、具瑗、唐衡、左倌、徐璜等合谋,把梁冀杀掉。抄他的家产,约三十多万万,减掉一年租税之半。从此以后,汉朝外戚专权的局完,宦官乱国的事情起了。

    宦官的品类,固然是不齿于人的,然而他和皇帝极为接近。从来做皇帝的人。大概是闲置在深宫之中,毫无知识。天天同他接近的人,他如何不要听信。前代论治的人,也晓得这个道理,所以总要注意于皇帝的“前后左右”,使得他“罔非正人”。前汉时代,还懂得这个意思。在宫禁里侍候皇帝的,还多用些士人,而且要“妙选名儒,以充其任”。

    和帝时。邓太后秉政,才把中常侍、黄门侍郎等官,都改用阉人。历代君主,又都和他们谋诛外戚,于是宦官的权力大盛,不但干预中央的政治,甚至“兄弟姻亲,布满州郡,竞为暴虐”,就激成了天下的乱源。这时候,朝政日非,而风俗颇美,天下的士流大都崇尚气节。一时名士,外任州郡的,对于宦官的亲戚,无不尽法惩治。激于意气,以致过甚的行为,也是有的。于是宦者和士流,互相嫉恶,就激成“党锢之狱”。参看第八章第二节。桓帝死后,无子,迎立章帝的玄孙解渎亭侯宏,是为灵帝。窦太后临朝,窦太后的立做皇后,有个人唤做陈蕃,颇与有力。因此太后感激他,用他做太傅,又用自己的父亲窦武做大将军。陈蕃也是名流系里头的人,天下颇想望其风采。陈蕃和窦武谋诛宦官,反为所杀。于是党锢之禁更严,灵帝长大之后,相信宦官,尤其死心塌地,而汉朝的天下就完了。

    【第八章】秦汉时代的政治和文化

    第一节 官制

    汉朝的制度,大概是沿袭秦朝;秦朝的制度,又沿袭三代以前。这种制度,虽未必有什么精意存乎其间,然而去古还近,大概积弊是一天深一天的。制度是一层层地,不管理论堆积起来的;所以愈到后世,愈不切于事实,愈不合于理论。秦汉的制度,确有优于后世之处;况且后世的制度,又都是沿袭秦汉而渐变的。不明秦汉的制度,就连后世制度的真相也不能明白,所以研究秦汉时代的制度颇为紧要。

    变封建为郡县是从秦朝起的,咱们现在就从秦汉时代的官制讲起。

    秦和西汉,中央政府最高的官是丞相,或称相国。有时但置一人,有时分置左右丞相。后汉则以太尉,天公司徒,人公司空,地公分部九卿,称为三公。是用古代三公九卿的官制。参看第一篇第八章第三节。太尉在前汉,为中央政府最高的武职,和丞相对掌文武,像宋朝的二府。此外又有御史大夫,掌副丞相。前汉的宰相,往往从御史大夫递升。这三种,都是中央政府最高的官。

    此外又有太常,秦名奉常。掌宗庙礼仪;光禄勋,秦名郎中令。掌宫殿掖户;卫尉,掌宫门卫屯兵;太仆,掌舆马;廷尉,中间曾改名大理。掌刑辟;大鸿胪,本名典客,又曾改名大行令。又有典属国一官并入。掌诸归义蛮夷;宗正,掌亲属;大司农,本名治粟內史。掌谷货;少府,掌山泽之税;谓之九寺六卿,是中央政府分掌庶务的。

    带兵的官,通称校尉。而司隶校尉,主督察大奸,兼有警察的性质,权最重。带北军的中尉,主徼循京师,后改为执金吾。

    治京师的官。秦朝称为内史。汉景帝时,分置左内史。武帝时,改内史为京兆尹,左内史为左冯翊,又把向来的都尉,改为右扶风,分治内史的右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谓之三辅。后汉时,改京兆尹为河南尹。

    外官仍分郡县两级。郡有太守;县的户数,在一万以上的称为令,不满一万户的为长。其下都有丞、尉。十里一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掌徼循,禁盗贼。到侯所食的县,唤做“国”;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的唤做“邑”;有蛮夷的唤做“道”。

    秦朝又有一种监御史,是中央政府派他出去监郡的。汉朝省去这个官,由丞相派史出去“刺郡”。武帝时,把天下分做十三部,十二部各置刺史,一部属司隶校尉——以六条督察所部。(一)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陵弱,以众暴寡。(二)二千石不奉诏书,遵承典制,背公向私,侵渔百姓,聚敛为奸。(三)二千石不恤疑赦,风厉杀人,怒则任刑,喜则任赏,烦扰刻暴,剥戮黎元,为百姓所嫉,山崩石裂,妖详讹言。(四)二千石选署不平,苟阿所爱,蔽贤宠顽。(五)二千石子弟,怙恃荣势,请托所监。(六)二千石远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正令。出于六条以外的,便不问;往来巡行,并无一定的治所。后汉以后,权渐重而位亦渐尊,然而还不过是中央政府派出去的督察之官。这时候的郡,什么事情都和中央政府直接。所以秦汉时代,实在是个“两级制”。到灵帝中平五年(公元195年),因各处纷纷盗起,列郡不能镇压,改刺史为州牧,简九卿等官,出去充任。于是其权大重,而中央政府又不久解纽,诸州牧各自据土,纷纷占据地盘,就俨然变做三级制了。

    爵分二十级:(一)公士,(二)上造,(三)簪裹,(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十七)驷车庶长,(十八)大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后来因避汉武帝的讳,改为通侯。也都是秦制用以赏有“功”、“劳”的人。

    秦汉官制的特色:[一]这时候的中央政府,宰相是个副贰天子治理天下的;九卿等官,也各有独立的职权,都是分治天下众务的;不是天子的私人。到后来,纷纷任用什么尚书、中书、侍中做宰相;把九卿的职权,也夺归六部;于是所任用的,全是天子玩弄之人,君权愈扩张无限。[二]是外官阶级少而威权重,和后世大不相同。这个有好处,亦有坏处。[三]则这时候去古还近,地方自治的意思,还有存留。《汉书·高帝纪》:“二年五月癸未令……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可见得这时候,对于三老等官视之甚重,和后世名存实亡的,大不相同。

    这其中也有许多方面的因果关系,且待后文讲到后世制度的时候,比较详论。

    第二节 教育和选举

    后世的人,都说秦朝焚烧诗书,毁灭儒术。这句话,其实是错的。马端临说:“案《西汉公卿百官表》,博士,秦官,掌通古今……既曰通古今,则上必有所师承,下必有所传授。故其徒实繁,秦虽有其官,而甚恶其徒,常设法诛灭之。始皇使御史案问诸生,传相告引,至杀四百六十余人。又令冬种瓜骊山,实生,命博士诸生就视,为伏机杀七百余人。二世时,又以陈胜起,召博士诸生议,坐以非所宜言者,又数十人。然则秦之于博士弟子,非惟不能考察试用之,盖惟恐其不澌尽泯没矣。叔孙通面谀,脱虎口而逃亡;孔甲持礼器,发愤而事陈涉有以也哉。”《文献通考》卷四十。这一段考据,颇为精详。虽然虐待其人,然而师承传授,确自有的。可见得儒学并没有绝。不过这种传授,是为继续“博士官之所职”起见,不是为教育人才起见,不过是古代“学术存于官守”之旧,不能算得学校。

    到汉朝武帝时候,公孙弘做宰相,才奏请“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这才是以传授学术为目的,可以算作学校。然而营建学舍确是王莽手里的事。

    案《汉书·景十三王传》,河间献王德“武帝时……来朝……对三雍宫”。《儿宽传》:“武帝东封泰山,还登明堂。宽上寿曰:……陛下……祖立明堂辟雍。”师古曰:祖,始也。似乎武帝时就有太学的。而《礼乐志》又说:“……成帝时,犍为郡于水滨得古磬十六枚……刘向因是说上,宜兴辟雍,设庠序。成帝以向言下公卿议,会向病卒,丞相大司空奏请立辟雍,案行长安城南。营表未作,遭成帝崩,群臣引以定谥。及王莽为宰衡,欲耀众庶,遂兴辟雍。……”马端临说:“盖古者明堂辟雍,共为一所:蔡邕《明堂论》曰:取其宗祀之清貌,则曰清庙;取其正室之貌,则曰太庙;取其尊崇,则曰太室;取其堂,则曰明堂;取其四门之学,则曰太学;取其四面周水圜如壁,则曰辟雍;异名而同事。武帝时,泰山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北入,名曰昆仑。天子从之以入,拜祀上帝,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修封时,以祠太一五帝。盖儿宽时为御史大夫,从祠东封,还登明堂上寿,所言如此,则所指者疑此明堂耳。意河间献王所封之地,亦是其处。非养士之辟雍也。”《文献通考》卷四十。按马氏这个说法,很确,并可同第一编第八章第四节所说,互相证明。

    汉朝的学校,是逐渐增盛的。武帝置博士弟子五十人,昭帝增为百人,宣帝时增至二百人,成帝末增至三千人。后汉光武时,就营建太学;建武五年(公元29年)明、章两代,都崇儒重道,车驾屡幸太学。其时又为“功臣子孙”,“四姓末属”,别立校舍,“期门”、“羽林”之士,皆学通《孝经》、《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学。梁太后时,又诏大将军至六百石,悉遣子入学。本初质帝年号时太学诸生,遂至三万余人。学校可谓极盛,然而衰机也就伏在这个时候。这时候,学校人数只求其多,不讲实在。入学的,大概都是一班贵族子弟,并不是真正讲求学问的人。所以,范晔说这时候的学风,是“章句渐疏,多以浮华相尚”。又《三国志》董昭上疏说:“窃见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弟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这明是把一种纨绔子弟的习气,移植到学校里。讲声华的必定尚意气,所以到后来就激成“党锢之祸”。学校里都是一班贵族子弟,所以汉朝的太学生,是和外戚结党而攻宦官的。“此中消息,可以微窥”。

    国家的学校虽然如此,究竟还不如私人教育之盛。《汉书·儒林传赞》说:“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寝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太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禄利固然是人所同欲,然而学术的兴盛,一大半的原因,也由于社会上“智识的欲望”,不容一笔抹杀。后汉则张兴著录且万人,牟长著禄前后万人,蔡元著录万六千人,楼望,诸生著录九千余人,宋登教授数千人,魏应、丁先弟子著录数千人,姜肱,就学者三千余人,曹曾门徒三千人,杨伦、杜抚、张元,皆千余人,更非前汉所及,俱见《后汉书》。私人教育,总比国家所设立的学校为盛,这个也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特色。

    至于选举,则有两种:其[一]郡国岁举孝廉。又汉武帝制郡国口二十万以上,岁察一人;四十万以上二人;六十万三人;八十万四人;百万五人;百二十万六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一人;不满十万,三岁一人。限以四科: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学通行修,绍中博士;三曰明习法令,足以决疑,能按章覆问,文中御史;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恋决断,才任三辅县令。是用古代“诸侯贡士”之制,后世的人,以为这是乡举里选,却是错的。乡举三老,方和《周礼》的“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相合。其[二]则朝廷要用哪一种人,特诏标出科目,令公卿郡国,各举所知。这个却是后代制科的先声。汉朝选举制度的利弊得失,要和后世比较才见,且俟后文再讲。

    第三节 赋税

    汉朝的田赋,本来是十五而税一;景帝以后,变做三十而税一,已见前。光武中兴以后,亦是三十而税一。到灵帝时,才加天下田税,每亩钱十文,谓之“修宫钱”。

    田税以外,另有一种“口税”,谓之“算赋”。人民从十五岁起,到五十六岁止,每人每年出钱百二十文,谓之一算,以治“库兵”“车马”。其事起于高帝四年。见《本纪》如淳引《汉仪注》。又有七岁到十四岁出的,每人二十钱,以食天子,谓之“口赋”。武帝时,又加三个钱,以补“车”、“骑”、“马”。见《昭帝本纪》元凤四年如淳引《汉仪注》。按《汉书·昭帝纪》,五凤四年“减天下口钱”。甘露二年“减民算三十”。“师古曰:一算减钱三十也。”成帝建始二年“减天下赋钱。算四十”。“孟康曰:本算百二十,今减四十为八十。”所谓减,都是指当年而言,并不是永远变更定额。又《贡禹传》:“禹以为古民亡赋算,口钱起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甚可悲痛。宜令儿七岁去齿,乃出口钱;年二十乃算……天子下其议,令民产子七岁乃出口钱,自此始。”则是永远减免的。

    又有一种“更赋”,亦见《昭帝纪注》引如淳说:“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践更’,有‘过更’。古者正卒无常,人皆当迭为之,一月一更,是为‘卒更’也。贫者欲得顾更钱者,‘次直者’出钱顾之,月二千,是谓‘践更’也。天下人皆直戍边三日,亦名为更,律所谓‘繇戍’也。虽‘丞相子’,亦在戍边之调。不可人人自行三日戍,又‘行者’当自戍三日,不可往便还。因便住,一岁一更。诸不行者,出钱三百入官,官以给戍者,是为‘过更’也。”案以上三种,第一种是“税”,第二种是“赋”,税是种田的人出的,赋是修理兵器费用,全国人民都负担的。《汉书·食货志》所谓“税以足食,赋以足兵”。第三种是人民服兵役的代价,就是课人民以“一种兵役的义务”的“变相的完纳”。

    汉朝的国用,以田租为主。《汉书·食货志》说:“高祖……轻田租,什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而山、川、园、池、市、肆,租税之人,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养,不领于天子之经费。”所以掌谷货的大司农,是管国家财政的;掌山泽之税的少府,是掌天子私财的。所以武帝命大司农兼管盐铁,孔仅、东郭咸阳说:“山海天地之臧,宜属少府,陛下弗私,以属大农佐赋。”很有称颂他的意思。此等杂税,已见第五章第一节。昭帝时郡国所举的贤良文学,要求停罢,和桑弘羊争辩了许多话,到底只罢掉一种酒酤,其余都没有动。亦见《汉书·食货志》,其两方面争辩的话,详见《盐铁论》。

    第四节 兵制

    西汉所行的,是民兵之制。人民都有当兵的义务。《汉书·高帝纪注》引如淳说:“《汉仪注》云: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驰战陈。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为庶民,就田里。”又《王制正义》引许慎《五经异义》:“汉承百王,而制二十三而役;五十六而免。”两说相同。案今文家说,民年三十受兵,已见第一编第八章第五节。《高帝纪注》又引:“孟康曰:古者二十而傅。三年耕,有一年之储,故二十三而后役之。”《五经异义》:“《高孟氏韩诗》说:年二十行役,三十受兵。”则汉朝人民的服力役,比古代迟三年,服兵役却早七年。或者汉代所承,实是古制;三十受兵,是儒家托古所致,亦未可知。

    其兵的种类,有“材官”、“车骑”、“楼船”三种:材官是步卒,车骑是骑兵,楼船是水师。《后汉书·光武纪注》引《汉官仪》:“高祖命天下选能‘引关’、‘蹶张’材力武猛者,以为‘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常以秋后讲肄课试,各有负数,平地用‘车骑’,山阻用‘材官’,水泉用‘楼船’。”大约‘材官’最为普通,‘车骑’边郡较多,‘楼船’只有沿江海的地方有。

    京师有南北军:“南军卫尉主之,掌宫城门内之兵。”“北军中尉主之,掌京城门内之兵。”据《文献通考》,其详可参看原书。武帝时,增置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八校尉,都属北军。八校尉,都见《汉书·百官公卿表》,《刑法志》:“至武帝平百粤,内增七校。”“晋灼曰:胡骑不常置,故此言七也。”又有期门、羽林,都属南军。

    《文献通考》引章氏说:“汉初南北军,亦自郡国更番调发来。何以言之?黄霸为京兆,坐发骑士诣北军,马不适士,劾乏军兴。则知自郡国调上卫士,一岁一更,更代番上,初无定兵。自武帝置八校,则‘募兵’始此;置羽林、期门,则‘长从’始此。”案期门是从六郡良家子孙里选出来的,见《汉书·东方朔传》。羽林兵,初名建章营,设于太初元年。后来又取从军死事的人的子孙,养在羽林。“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见《百官公聊表》。前汉时,各郡都有都尉,帮着太守理武事。王国里头,则相比郡守,中尉比都尉。这种制度,都是沿袭秦朝的。

    后汉光武帝建武六年,罢郡国都尉;七年,罢天下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只留着京师的南北军。然而后来郡国也往往复置。北军里的八校尉,虎贲并入射声,胡骑并入长水,又省掉中垒校尉,所以号为北军五营。此外另有一支兵,驻扎在黎阳,谓之黎阳兵。又会扶风都尉带一支兵,驻扎在雍悬,护卫园陵,俗称为雍营。秦朝和西汉时代,有一种特色,就是“这时候,去古未远,人民尚武的性质还在,无论什么人,发出去都是强兵。”巴蜀等一两处地方是例外。所以秦朝的用兵,不论骊山的役徒,闾左的百姓,都发出去守;汉朝也有所谓“七科谪”、张娄曰: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见《汉书·武帝纪注》。“弛刑”、“罪人”、医少年”、“勇敢”、“奔命”、“伉健”……这都是未经训练的人。

    然而发出去,往往战胜攻取。将帅里头,也极多慷慨效命的人。譬如后汉的班超。又如前汉的李陵,以步卒绝漠,这是历史上只有这一次的事情。有这种民气和民力,傥真能利用,中国的国力实在可以扩张到无限。偏遇着秦始皇、汉武帝两个人,把民力财力大半消耗在奢侈淫欲的一方面。秦始皇的用兵,已经很不经济;汉武帝更其专信几个椒房之亲,家无法度,以致总算起来,总是败北的时候多,胜利的时候少。细看《汉书·匈奴列传》可见。伐大宛这一役,尤其是用兵不经济的确证。汉朝用兵,所以结局总获胜利,是由于这时候中国和外国的国力,相差太远,并不是用兵的得法。这种用兵,结局虽获胜利,毕竟是以最大的劳费,得最小的效果的。就使胜利,也所得不偿所用兵的所失。这种用兵,实在一无可取。中国大有可为的时代,就给这两个人弄糟了的。然而后世,很多崇拜他、原谅他的人,可谓侥幸极了。

    第五节 法律

    从秦汉到魏晋,可以算做中国法律的“发达”、“长成”时代。案自秦以前,我国的法律究是个甚么样子,实在无从考见其详细。第一篇第八章第六节所举,实在有许多儒家的学说夹杂在里面,无从分别。但是全把儒者的学说辟掉,刺取了许多零碎的事实,也并不能考见其真相。自秦以后,其“承袭”、“变迁”的途径,才确有可考;其“进化的状况”,就可以窥知了。秦朝的法律所以贻害天下,有两种道理:其[一]是由于他所用的“刑罚的野蛮”。第一第八章第六节,已经说过。《汉书·刑法志》说:

    汉兴之初,虽有约法三章,网漏吞舟之鱼,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彭越、韩信之属,皆受此诛。

    到高后元年,才除掉“三族罪”,“袄言令”;孝文二年,又除掉“收孥相坐律”。然而足为中法律史上开一个新纪元的,实在要推公元前167年(孝文帝十三年)废除肉刑这一件事。《汉书·刑法志》记他的始末道:

    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防狱逮系长安。淳于公无男,有五女,当行会逮,骂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缓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缇萦,自伤悲泣,乃随其父至长安,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亡繇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奏,天子怜悲其意。遂下令曰:制诏御史: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孟康曰:黥,劓二;刖左右趾合一;凡三也。而奸不止,其咎安在?……《诗》曰:恺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于是以“髡钳”代“黥”,“笞三百”代“劓”,“笞五百”代“斩趾”。按《史记索隐》:“崔浩《汉律序》云:文帝除肉刑,而宫不易。张斐注云:以淫乱,易人族类,故不易也。”《文献通考·刑考》二马氏按语:“……景帝元年诏,言孝文帝除宫刑,出美人,重绝人之世也。则文帝并宫刑除之。至景帝中元年,赦徒作阳陵者死罪,欲腐者许之;而武帝时,李延年、司马迁、张安世兄贺,皆坐腐刑;则是因景帝中元年之后,宫刑复用,而以施之死罪之情轻者,不常用也。”愚按自高后时即除三族罪,而文帝时新垣平谋逆,也用过三族之诛。见《汉书·刑法志》。大概是偶一为之之事。这时候,笞者多死,景帝时,又两次减少笞数,第一次减苔三百为二百,五百为三百;第二次再减苔二百为一百,三百为二百。并定“棰”的式样,当笞者“笞臀”,如淳曰:然则先时苔背也。毋得“更人”,自是“笞者得全”。其动机都发自缇萦,缇萦可以算得我国历史上一个纪念人物了。

    其[二]然而秦朝的害天下,实在又在其“用法的刻深”。汉宣帝时,路温舒上奏说道:见《汉书本传》。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今治狱吏……上下相殴,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练而周内之。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总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偷为一切,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

    这种情形,在当时司法界已成为风气。《汉书·刑法志》说:文帝时候“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宣帝留意刑罚,特置廷平,又“常幸宣室,齐居而决事”,“狱刑号为平矣”。都只是救济一时,不是个根本解决的办法。

    然则根本解决的办法何在呢?那就在于“删定律令”。案汉朝的法律,是沿袭自秦的,秦朝所用的,却是李悝所定的六篇之法。汉初,萧何改为九篇,叔孙通又益以律所不及,为十八篇。后来张汤又加了二十七篇,赵禹加了六篇,共为六十篇。而又有汉朝的例案随时编集起来的,谓之《令甲》、《令乙》……《决事比》。大概其初苦于法文太简,不够用,于是不得不随时增加;而其增加,绝没有条理系统;以致也有互相重复的,也有互相冲突的。司法的人大可上下其手。

    《汉书·刑法志》说:“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国承用者驳,或罪同而论异;奸吏因缘为市,所欲活则傅生议,所欲陷则与死比。”因为法律太杂乱,难于使用之故,于是解释的人很多,到后来就也都承认他可以引用。《晋书·刑法志》说:“后人生意,各为章句。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诸儒章句,十有余家,家数十万言。”再合起《正律》和《令甲》、《决事比》来,就是“凡断罪所当由用者,合二万六千二百七十二条,七百七十三万二千二百余言。简直是不可收拾了。

    删定的必要,前汉时人,就知道的。所以汉宣帝留心刑狱,而涿郡太守郑昌上疏,说这是一时的事,“若开后嗣,不若删定律令”。宣帝未及措置,到元帝、成帝手里,才下诏议行。班固说:“有司……不能……建立明制,为一代之法;而徒钩摭微细,毛举数事,以塞诏而已”。所以到后汉时,还是错乱得那么样。直到魏文帝手里,命陈群、刘劭等删定,才定为新律十八篇。新增十三篇,旧有的六篇,废掉一篇。晋武帝还嫌他“科网太密”,再命贾充等修订,共为二十篇,于公元268年泰始四年。颁行,是为《晋律》。我国的法律,从李悝手里具有雏形,直到这时候,才算发达完备。参看《晋书·刑法志》。

    《晋律》现已不传,然据近人余杭章氏所研究,则其单辞只义,有很文明的,转非隋唐以后的法律所及。章氏说:隋唐以后的法律,是承袭北魏的,夹杂了鲜卑法在里头。他文集中有一篇文章论这事,可以参看。

    第六节 学术

    两汉的学问,从大概说起来,可以称为儒学时代。从儒学之中再分别起来,又可以分为今时代和古文时代。

    汉初是“黄老”、“申韩”之学并行的。《史记·儒林传》说“……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大概当时的休养生息,是取黄老的主义;参看第三章。对待诸侯王等,则实系取申韩之术。到汉武帝,任用赵绾、王臧、田蚡、公孙弘等一班儒臣;又听董仲舒的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于是战国时“百家之学并行”的现象,至此就“定于一尊”了。

    儒家之学,所以独盛,近人都说因其明君臣之义,而且其立教偏于柔。《说文》训儒为柔,便于专制,所以世主扶翼它。我看这也不尽然:[一]儒家之学,利于专制,是到后世才看出来的;当时的人,未必有此先见。[二]无论什么学问,都是因其环境而变迁的。儒家之学,二千年来受专制君主的卵翼,在专制政体之下发达变迁,自然有许多便于专制的说法。西汉时代的儒学,确和后世不同;这点子便于专制之处,就别一家的学说,也是有的。

    假使当时别一家的学术,受了专制君主的卵翼,在专制政体之下发达变迁,也未必不生出便于专制的说法来。况且到后世,反抗君主的议论,道源于儒家之学的很多。近世讲今文学的人,就是一个好例。别一家的书,主张专制的话也还在,岂能一笔抹杀?若说法家的便于专制,显而易见,容易招人反抗;不如儒家之术,隐而难知,得“吾且柔之”之道。则全是用后世人的眼光议论古事,实在是陷于时代错误的。然则儒家之学,所以独受世主的尊崇,究竟是什么道理呢?我说这个在后世是全然出于因袭,并没有什么道理。儒家之学,在社会上势力已成,做君主的人,自然也不去动他。况且君主也是社会里的一个人,他的思想也未必能跳出社会以外。

    全社会的人,都把孔教当作“天经地义”,他如何会独想推翻孔教呢?至于汉武帝所以尊崇儒术,则和秦始皇说“吾悉召文学……士甚众,欲以兴太平”,《史记·秦始皇本纪》。参看第一章。是一个道理。原来一个人治天下,无论怎样凭恃武力,总不能全不讲教化。而讲教化,只有儒家之学最长。因为他“治县”最完备。《七略》说儒家之学,出于司徒之官,是不错的。而且汉武帝,是个喜欢铺张场面的人,而巡守封禅……典礼,也只有儒家知道。秦始皇焚书坑儒,仍要留着博士之官(他出去封禅,也是教儒家议礼),也是这个道理。不必过于深求,反生误解的。

    西京儒学的传授:最初,就是《史记·儒林列传》所说:“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到后来,则分为十四博士。就是以上十四家,都是元帝以前所立,《书》的欧阳、大小夏侯,同出伏生;《礼》的大小出后苍;《易》的施、孟、梁丘,同出田何;《公羊》严、颜二家,同出胡毋生;只有《诗》的鲁、齐、韩三家,没有公共的祖师;然而三家的说法,总是大同小异。

    到平帝的时候,才另有一派学问。其源出于刘歆,歆移书博士说:“……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邱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于是别立《古文尚书》、《逸礼》、《左氏春秋》,又有毛公的《诗》“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汉书·艺文志》。这一派为“古文之学”。

    “今文”就是汉时通行的隶书。西汉诸经师,都是口耳相传;所传经文,就用当时通行的隶书书写。到刘歆等,才自谓能通史籀所造的“大篆”,和大篆以前的“古文”。参看第一编第十章第二节。所传的经,别有古文本为据。于是人家称这一派为“古文学”,就称西汉经师所传为“今文学”以别之。所以今文古文,是既有古文之学以后,对待的名词;古文未兴以前,今文两个字的名词,也是没有的。

    东汉之世,古文之学,比今文为盛:卫宏、贾逵、马融、许慎,都是古文家的大师;而郑玄遍注群经,尤称为古学的“集大成”。其实郑玄是兼用今文的,不过以古文为主。三国时代,出了一个王肃,专和郑玄为难,伪造孔安国《尚书传》、《论语》、《孝经注》、《孔子家语》、《孔丛子》五部书,以互相引证。又有一个注《左传》的杜预,和他互相影响。于是古文之中,再分出郑王两派,互相水火。

    古文家本没有师法可守,个个人是互异的,但不如此的互相水火。遭晋永嘉之乱,两汉经学传授的统绪中绝,于是今文家的书,只传得《公》、《谷》和《韩诗》,而并无传他的人;古文之学,也几乎中绝,而魏晋人一派的学问大行。现在所传的《十三经注》,除《孝经》为唐明皇“御注”外,只有《公羊》的何休《注》,还是西汉今文家言。其余《诗经》的《毛传》,是纯粹古文家言。郑《笺》虽兼采今文,然而既没有师法,就和他所注的《三礼》,和赵岐注的《孟子》,都只算得古文家言。

    此外《书经》的《伪孔传》、《易经》的王弼《注》、《谷梁》的范宁《集解》、《左传》的杜预《集解》、《论语》的何晏《集解》、《尔雅》的郭璞注,就都是魏晋人的著作。

    咱们原不必有什么“薄今爱古”之见,就看了儒家之学和其余诸家,也是平等的。难道还一定要考出什么“今文家言”来,以见得“孔门口说”之真?然而这其间有一个很大的关系。生于现在,要考校古代的历史,不能不靠古人所传的书;而古人所传的书,也有个分别。大概其说法出于从古相传的多,则虽看似荒唐,而实极可靠;把后人的意思掺杂进去多的,骤看似乎可信,其实仔细考校,总和古代社会情形不合。从这一点看起来,却是西汉今文家的话,价值最大;东汉古文家次之;魏晋时代的人,价值最小了。百家所传的书,只有儒家最多。咱们现在,要考校古史,其势不得不借重于儒家的经;要借助于儒家的经,其势不得不借重于汉以后经师之说;要借重于汉以后诸经师之说,就对于汉朝的今古文,和魏晋人所造的伪书,不能不加以分别。本书里头,论到学术派别、书籍真伪的地方很多,都是把这种“分别史材”的眼光看的。

    汉朝人还有别种学问,并入别一篇里讲,以便有个条理系统,免得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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