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最后一名女知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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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和被公安人员从旅店抓走的红,是在冬天离开亚细亚酒楼的。北方的城市,和南方截然不一种味道,四季分明,一如城乡的差别。落雪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冰冻着青白的寒气,城市如一个冰封的雪宫。照理,这样的天气,服务业应该萧条几分,可亚细亚酒楼却反倒更加兴隆起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梅跟水暖公司的经理有些熟识,早就借中秋节的机会,送去了十斤月饼和一个厚重的红包。因而,在暖气公司将管道送往亚细亚街时,公司经理首先派人将亚细亚酒楼的暖气装好接通。谁知这年的大雪,又偏偏提前到来,一夜之间,城市里冰天雪地。公司停止了施工。偌大一片城池,数百家服务行业,却独独梅的酒楼里,暖融融流动着沁人心脾的热气,生意自然好了起来。

    雪也下得旷日持久,旧雪未尽,新雪又至,哩哩啦啦,似乎整个冬天都是皑皑的白色。附近另几家酒楼的一些常客,还有固定在哪家饭庄的单位的公宴,都云集在了亚细亚酒楼。加上梅狠抓了一次服务的质量,不仅菜的味道不错,风格也不算平常,服务人员的态度却又决然一流。那段儿的生意,红火到难以招架。有次,唐豹领着几个客人上楼吃饭,见到此番情景,不仅大肆感慨一番,说真真的想不到,李娅梅经理的经营比我早先知道的有方多了。

    梅说不就比别人多了一些暖气嘛。

    唐说仅这一点就把别的生意挤垮了。

    梅说我可没有挤谁的意思。

    唐笑笑,笑得银格朗朗,既没有十分称赞梅的意思,也没有对梅嘲讽的含意。酒间,梅有意让翠和红来回上酒端菜,照顾得不谓不周,连八百五十元的包间饭菜,也只收了二百元的酒菜成本。可在这次见面不久,足处说也是三日五日以后,翠和红却冷不丁儿在关门下班的时候,跟在梅的身后,至梅的房里,难为情了一阵说:

    “梅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想换一样工作。”

    梅对这事,先还不以为然,说不想招待客人,就是进厨间帮忙,那儿更脏更累。翠便说我们想离开酒楼,找一个体面活儿。至此,梅才想到事情非寻常儿戏。再三地问为了什么,只是答自己年龄大了,处男朋友时,对方一听说自己是酒楼服务小姐,立马眼角就上吊很高。姑娘们的话,自然不能说不是理由,可酒楼生意正在冬季的旺处,忽然走掉两个得力人手,不消说是一个影响。而相比之下,酒楼里其余的服务人员,哪个也不如她们来得周到,又嘴甜手利。什么颜色的尴尬,都能随口找到恰如其分的对答。更重要的是,酒楼刚开张半年,新招的一批服务人员,业务还不谙熟,各方各面都还需要她俩领带。

    梅说:“说实话,你们想到哪儿?”

    翠说:“想到星光商场。”

    梅说:“是唐豹让你们去的?”

    翠说:“唐老板说让我去他那儿跑采购,让她去做总出纳。”

    梅说:“你们去吧,有一天后悔了,我还是你们的大姐,可以随时回来的。”

    翠和红便走了。翠和红走的第二天,唐豹打了电话过来,有了一番生意经营的话语,“真不像话,我随便开个玩笑,她们当真了。”

    梅说:“人往高处走。你那儿比这里好。”

    唐说:“你帮我一个忙,我立马让她们回去。”

    梅说:“什么忙?”

    唐说前天他派人去给水暖公司的经理送了厚礼,请他们公司加班给星光商场装暖气,没想到经理把礼又送回来了。经理不知在哪儿买了个由旧翻新的日本录放机,硬说是从星光商场买走的。说现在再白送一台新的也不要。说天寒地冻,星光商场的暖气若不装上,至明年春天他最少丢失五百万的营业额。

    梅说:“你可以找市领导嘛,你也是通天的人。”

    “你我谁也不要挖谁戏台了。”唐豹严肃板正地说。梅从电话这端,看见了唐豹冰青的脸,还看见翠和红也许就站在唐的身边。他说,听暖气公司的经理说,是你八月十五去他家,才发现告诉他们,讲那录放机是重新包装的旧商品。

    梅想了想。确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是我说的,可我不知道是你们的货。”

    唐冷冷笑了笑。梅看见从房上滑落的冰块,噼里啪啦地响在面前,声音又白又亮。

    “没别的事,请你出个面。”唐豹说,“那是一批很大的货,我也是受害者。只请你去给暖气公司经理家送一台一万八千块的摄像机,分文不取。然后请他不要把事情捅出去。方便的话,再把暖气管道抓紧接到星光商场来。”

    梅不说话,默出一种黑雾白雾的矛盾来。

    唐叫:“你去了,我让翠和红立马回酒楼。”

    梅说:“我不去呢?”

    唐说:“现在你生意正红,离不开她们。”

    梅将电话扣了。

    离开电话机旁,在窗边的风口坐了一会。带着冰情雪意的凉风,极轻地抚摸着梅的脸。想翠和红的离去,是她们不知都市里那打开阴井盖的陷阱,正黑洞洞地在路上候着她们,而对亚细亚酒楼的人心波动,和生意的影响,自然有着损失。为此,梅急急忙忙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亲自到餐厅、包间领带服务人员,断不了向顾客们赔些累人的笑,说些受用的不愿说的话,甚或亲手把菜端上有些大客人的包桌;二是抓紧给全部雇用人员,各做了一套全毛的红色、棕色、深绿色的毛呢服务冬装,每一套面值都在四百元以上,以福利的名义发给大家。裁缝到酒楼量体做衣的时候,姑娘小伙们高兴得仿佛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奇迹,小题大做地又说又笑,未及衣服发到手里,便都同心同德、众志成城地为亚细亚酒楼尽力经营起来。但毕竟还是少了许多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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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上的几个旅客,不知何时皆下了,而偌大的电车上,孤独寂寞着梅一个人。当车缓缓刹闸,在公路上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弯时,朝窗外看了一眼,梅才猛然发现,终点站到了。

    原来已经到了碧沙岗。

    小的时候,被一家工厂的汽车将同学们拉到碧沙岗的大堤下面,未及打开车门,大家就飞出汽车,落到沙面上去。黄河的改道,留下了这片自然的奇地。细茎的茅草,扯扯连连;不生便是一棵没有,生了便交织成一片。茅草的叶上,贮存了太阳的炎热。摸上去如同触摸刚从火中抽出的木柴。茅草的根白白亮亮,从沙地里拔出来,一节节嚼进口里,凉殷殷的甜味潺潺缓缓流进人的体内。泛白的猪毛草,稍一用力,便从沙面上断开,露出拔掉的头发似的那截儿白色,散发着青藻般鱼鳞样一片一片的青稞气息。狗尾巴草总是穷困潦倒地歪下头来。毛针刺在别的草间,你从它身边过去,会有无数的黑针扎在你的裤管上。那针的头上分开着四只微细的毛尖。一种叫不出名儿的草,趴在沙面上,从不抬头起来。秋天以后,它结出许多又黄又硬的毛扎子,圆圆硬硬如豆粒一样无处不在。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过去那毛扎儿便滚在鞋面上不肯下来。没有草的沙地,是一片不毛的去处。从哪儿跑将过去,留下一片欢乐的脚窝,及至你回头去寻找自己的脚印,却又都没了,只是一片看不见的小坑,似乎那细沙永远都在无休止地流动。朝前边慢慢走着,她闻到了那黄沙故道的气味。曾经有几个男孩、女孩,将她叫到一个沙丘后面,说给她一包瓜子,打开时里边却是一条青色的小蛇。忙不迭儿丢落,要哭唤出来,又看见那蛇是一条野瓜的藤子,在扩散绿色的青气。捡将起来,嗅到那味道绿草坛儿样,又浓烈,又纯厚,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清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扩散。

    是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还是请到星期日于碧沙岗一见?仅此一句,过于烂熟,反而记不起原文了。会是谁呢?到碧沙岗一见,然碧沙岗在哪儿?不见人,不见物,有的只是静寂沉沉的世界。是谁在碧沙岗等我?他真的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吗?难道说会是唐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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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不会是唐豹。唐豹正忙乱于他的彩票开奖。在这个城市,他一手握着太阳,一手握着月亮,光明要靠他恩赐给人们。不是吗?千真万确。那次和暖气公司经理闹下的纠纷,曾经沸沸扬扬,是亚细亚街多少老板和经理人所共知的。唯一蒙在鼓里的,是照旧满怀热情进出星光商场的顾客。

    暖气公司经理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决意要将星光商场大量出售假冒商品的丑闻,通过报界张扬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地腰板挺直,富于人格,另一面还因为他的妹夫是一家报纸的总编,控制着一块舆论阵地,想翻掉星光商场的大船,自有其掀风兴浪的条件。若不然,唐豹也不会为之退缩三分,请人将一万八千元的摄像机作为赔偿,送到经理那儿。经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不仅将唐的举动拒之门外,且还请来记者,连这一举动,也一同写进了文中。然而,暖气公司经理,过分地将唐看成了无能之辈。就在文章即将见诸报端之时,他的公司忽然收到一份来自山东的电报,说他们购买的大批暖气设备,暂时不能发货,因为国家要将这批设备调拨出口公司,运往俄罗斯,换取急需的外汇。经理慌了神儿。门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按计划运回货物,就意味着整个冬季,本市将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气。而新市长上任的许诺,即严冬到来前后,保证全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将成为一句空话。如果让市长的诺言落空,追查下来,暖气公司将无法向本市数百万居民交代。经理夹上电报,连夜乘火车赶到山东沿海,没想到暖气设备厂厂长嫣然一笑:

    “把货发给你,就要伤害国家的利益喽。”

    经理说:“当然该把本国人放在前面考虑呵。”

    厂长说:“也行,你先把和星光商场的纠纷平息掉。不就是几件假冒商品嘛。”

    原来,船是弯在另一条航道上。事情的结果是,暖气公司加班加点,给星光商场装了暖气,并请唐豹到四星级宾馆吃了一顿饭。碰杯的时候,暖气公司的经理向唐豹说声对不起,日后多关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象,唐豹也会举杯一笑,说声不打不相识的中国俗话,再一饮而尽,回说相互关照。

    梅知道这些,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候,红已经被抓走,趴在梅的肩上说,梅姐,和谁结婚都成,千万不能上了唐豹的当。红是在唐豹的一个电话,担保出来说了这些的。至眼下,红是亚细亚酒楼服务小姐班的负责,已经回到梅的手下干了两年。两年来,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红已经做了人妻,连她新生的孩子,也已开始牙牙学语。亚细亚酒楼处于一种平稳而又兴隆的境遇,如同状况良好每日都在旋转的机器。星光商场依然在不停地滚着雪球。一次,本市召开教育基金会议,唐一张口便捐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他因此后来就做了基金会的董事长。由此可见星光商场经济的一斑。先前因资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柜台,也都一一收回。鞋厂仓库的老房,已经扒掉,盖起了带电梯和旋转楼梯的豪华商场。商场里边的假山、喷泉、阳伞、舞厅、咖啡馆、茶座等辅助设施,完全可以和官办的亚细亚商场相媲美。

    人生倥偬,转眼就到了这年的秋天。梅回到这个都市已届五载。对林立的高楼,喧闹的大街,彼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为,都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且自己也能假着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到以假乱真的田地。甚至,见了唐豹,也能客客气气说些彼此恭维的假话,连往日你我之间的小矛小盾小纠葛,也都不愿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亚细亚街上铺着水色的月光,梅去找人讨账回来较晚,走在街上如蹚着一条河水。将到酒楼时,看见有一人影的晃动,心里闪悠一下,放淡脚步,以为是烧菜的厨师,及至到了楼上,才发现门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装革履,依然精神闪烁。着意修饰过的发型下,依然是那张少有笑意的脸。打开房门,将人让进屋里,说一声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给他,说这么晚了,你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里。

    “给你报个喜讯,我的姨妈死了。”

    梅突然怔住,想起那位曾经有过一面之交、没有下车的老女人。

    “很少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姨妈死了,你该孤独了。”

    唐从凳上站起来,转着手里的杯子。

    “没人能干涉我了。我还是想和你结婚,今天正式来和你说说。”

    梅静默一会,安然地一个淡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结婚成家的事。”

    唐豹把手里转着的杯子停下。

    “现在你想想。”

    梅收了脸上的笑。

    “你及早打别人的主意吧。”

    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试过,除了你谁都不能在经营上帮上我。”

    梅把脸朝上仰了仰。

    “你抬举我了。能帮上我也不会嫁给你。”

    唐笑了笑。

    “在本市还没有我唐豹办不成的事。”

    梅用鼻子哼了一下。

    “这件事你就办不成。”

    唐转过半边身。

    “你准备准备吧,今年底你我结婚。”

    梅说:“唐豹,你就是强盗,我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唐说:“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让你准备年底和我结婚吧,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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