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Ⅰ(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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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谈几句,彼此就没更多话讲。中士初见陈饼子,着实猛吓一跳,三年不见,他忽然苍老许多,算来长中士两岁半,无非二十六岁,可似乎已三十有五,脸上的纹络、肉色,都如是一个黄土世界。看着那张脸,仿佛能看见人的晚年,很叫人感到岁月凄哀,光景难熬。陈饼子坐在中士对面,凳子在他身下不断吱叫,似乎受不了他的压迫。看着他不时扭动的身子,中士想该找些话讲,就问地远吗?陈饼子说不远,几里山坡路。又问蜀黍长得可好?一般,陈饼子说,妈的天旱,有几块责任田上不了水。说起庄稼、土地、气候,二人就有了话题,一问一答,问问答答,很能谈到一块。到末了,中士说,做点生意不?饼子说不做。中士说改革搞活,不做生意日子咋能活顺。饼子就苦笑一下,说卖过一次西瓜,遇到连阴雨,全赔了!中士替陈饼子叹口气,说生意有赔有赚,再卖别的。饼子说生来就不是干那行的,不能勉强。最后,天气、庄稼、生意都谈完了,二人就默在闷中,久久不语。实在持不下去,陈饼子就熬出一句问话,把话题深入了。

    “你回来,能当大队支书吗?”

    “不能。”

    “大队别的干部?”

    “也不能。”

    “咋了?”

    “我不是党员。”

    “部队,入党难?”

    “不难。”

    “不难你咋不入?”

    “没啥大意思。”

    “照说……党员也不能当饭吃、当钱花,可回来当个干部……总归是好。”

    眼下,中士也觉到,入党总归是好。可那当儿,他自己就那么轻易放弃了。

    在师“我爱军营”演讲团整整待了半年,来往于两省两县之间,游览了七个城市,七个县城,共作报告一百九十一场次,连最边远的一个哨卡,共有三人驻守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好几家中央级报纸登了他们报告团的消息、简讯,军区报全文登了他们的演讲稿。军区最高首长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听了他们的报告,说这种形式好,很能教育部队,明年要在全军区掀起爱部队演讲热潮,于是,师政治部整了一份八千字的经验材料,军区加了按语,作为文件转发了各部队。

    中士从演讲团回来时,体重增加十四斤,皮肤不再粗糙,指关节不再粗大。

    回到连队,团政委、营教导员、连指导员陪他吃了一顿饭,八个菜,三个汤。首长们有兴致,喝得舒服,没人醉。最后,政委交代导员,打个记功报告交到团里去;教导员交代导员,让中士填份入党申请表报到营党委。

    功成名就!

    当天,中士买了一条云烟,三斤小糖,提着回到排里。那时,日已落山,弹药库周围一片红光。排长接了指导员电话通知,去路上接他。一见面,中士从挎包中取出烟来,折断五包,递给排长,排长没接。

    “戒了。”

    “戒了?”

    “上边有个号召,让干部带头戒烟。”

    “那你吃糖。”

    “儿时虫牙,不敢吃糖。”

    中士觉摸尴尬,一路回去无话。到弹药库时,哨兵在哨楼下游转,刺刀尖上挑着一点阳光,每走一步,那阳光就随着放大缩小。过门时,排长点头过去,哨兵未理,待中士过门,哨兵却又脚靠拢,磕出一个正规军礼。哨兵是四年老兵,上士,中士想还礼,觉不妥,说:“你给我敬屁礼。”

    “你是英模嘛。”上士哂笑道。

    中士脸上一阵臊热,默默提着挎包进屋。大家正在闲坐,看中士回来,有的站起,有的一动不动,有人说:“哟,回来了模范?”有人说:“我们训练瘦了,中士你倒演讲胖了。”有人说:“军功章拿出来让咱瞧瞧。”情势大有不敬。

    觉得突然没趣,似乎失了人心,中士冷丁儿感到,没意思。啥儿意思也没有。他的床上,扔满了旧报、破书,极狼藉。早先大伙休假,回来前床都整好,被子晒得暄软,宾至如归。可他走了半年,回来了,床上散发潮味,竟无人问津。不消说,大家对他已另眼相看。他感到难受,想拿出烟来弥合,外面集合哨响,大家便蜂拥出去,把他一人留在屋里。

    好孤单!

    排长在队列前说中士回来了,连党支部号召我们守弹药库的全排战士要学习中士,把军营当故乡,像建设家乡一样建设军营。把设施当眼睛。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设施。要争取再涌现一个中士,十个中士,中士层出不穷……

    中士难受,提着挎包径自走进饭堂。饭食丝毫没变,晚饭依然面条。一个饭堂三张饭桌,每张桌上放了半盆面条,热蒸气徐缓升腾。中士取出烟糖,在每个盆边放了两盒云烟,一斤小糖。

    开饭时,排长在饭堂宣布,说中士载誉归来,请客,大家自由抽烟一次,不能抽烟的吃糖。

    吃饭时饭堂鸦雀无声,无人抽烟,也无人吃糖。

    饭后,每张桌上仍放着两盒云烟,一斤小糖。烟未开盒,糖未拆包。

    中士默默闷在饭堂,一人孤着,仿佛被人遗弃。许久,排长叼烟过来。

    “不要介意……大家在家训练很苦。”

    中士说:“我不介意排长……”

    排长说:“知道吧,沟口村落那对父子被地方派出所查了三天,罚款三千元。交不起钱,把盖房子的砖瓦卖了。”

    怔着,中士心里很凉……

    时过三日,指导员到弹药库开了个会,在会上宣布给中士记三等功一次,尔后,取出入党申请表在空中晃晃,说不仅如此,还要发展中士入党,说党的大门是永远朝优秀士兵敞开着。讲完话,指导员鼓掌,大家就鼓了掌。指导员说再鼓掌,大家就又鼓掌,指导员说散会,大家就散了会,懒懒回屋。

    会后,指导员和中士在排长屋里谈话。

    指导员说:“祝贺你。”

    中士无言。

    指导员说:“你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

    中士又无言。

    指导员说:“不仅是连,营团都觉光荣。”

    中士仍无言。

    指导员说:“政委说,团里十年没出过这样的模范。”

    中士还无言。他在看一张去年的旧报纸。

    排长说:“中士,连首长跟你谈话呢。”

    中士没抬头:“我听着哩。”

    指导员说:“你要发扬成绩,保持荣誉。”

    中士说:“屁荣誉。”

    指导员说:“不居功自傲是对的……”

    中士说:“我会像先前一模一样地干工作。”

    指导员说:“你是旗帜,要比以前干得好。”

    中士说:“屁旗帜。”

    指导员说:“要经得起别人的嘲讽。”

    中士说:“没人嘲讽。”

    指导员说:“你怎么回事?”

    中士说:“没怎么回事。”

    指导员把立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出来,摆到中士面前,说:“抓紧填一下,我下午带走。”

    中士把卡片和表推给指导员。

    “够我的了,再要就多余。”

    “什么叫够?”

    “我跑了七个城市,重了十四斤,这就够了。”

    “别脑子发热。”

    “以前我脑子发热,现在不热了。”

    “你是说你不要功。不入党?”

    “我条件不够。”

    “你再想想,要慎重。”

    “眼下我很慎重。”

    指导员咬了一会嘴唇,在屋子踱了几圈,把排长叫到一边,说这事情影响太大,中士怎么会变成这样,真不可思议,让排长和他谈谈,就先自出了屋子。

    屋里仅余中士和排长。

    排长说中士,你真的不立功入党?这可是大事。中士说排长,没啥大意思。排长说中士你会后悔的,中士笑笑,狗屁。排长也笑笑,说你真他妈农民!中士就很认真,说我眼下就想退伍,想成家过日子,做点小生意,种种责任田,生个男娃女娃,享享天伦之乐,日子过好了,带着媳妇娃儿到城市看看。排长又说,中士,你真他妈农民!

    吃饭时候,饼子妹仍没回来。

    饭桌上摆了几样菜,热气渐次散尽,变得不热不温。陈饼子说,我们吃吧。中士说再等等。又等一阵,中士妹抱娃回来脸上挂着不快,入屋就对着陈饼子道,你妹在四婶家正吃着。中士坐在桌前,脸上凝了一层木然,说饼子哥,那我们就吃吧。这时,陈饼子觉脸上难以挂住,不言声,独自出了门去,找妹。

    屋里些微热着,妹向中士递一把蒲扇。

    “早些时我嫁就该把他妹娶过去。”

    中士抬头看妹,喃喃道:

    “那时她小……”

    她闷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

    “哥,你想啥时结婚?”

    “想是快些为好。”

    “他妹回来你就直讲,要不干我抱着娃儿随你回家,让他们兄妹在这儿单过。”

    中士手里的蒲扇不摇了,竖在手里。

    对于结婚,中士渴念已久。指导员把记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走后,他心就空了,如拉完货的空仓。一日站哨,太阳热大,他去脸上擦汗,唇上有样东西猛刮一下手指,他心里一动,又去摸唇,又刮一下,如此他突然灵醒:我该结婚了。

    下哨,中士到床前对着镜子,发现唇上的东西不再发黄,而是乌黑,就着实惊了一跳。他依稀记得,似乎昨天那东西在他唇上还黄绒毛般瘦草一层,可今儿却突然黑森森了。还有下巴,原来似乎没有,今儿却也茸茸蔓蔓,如一岭幼林。

    该成家过日子了,中士想,到了年龄!

    这当儿,也就是说话之间,到了十月,突然部队精简,部分士兵要秋季退伍,指导员到弹药库搞了退伍前教育,中士就找了指导员。那时候,晚饭过去了,日还西高,山坡上红着一层光亮,秋草在红色中显得精神,晃出蟋蟀声响。风向南北,从指导员正面吹来。指导员绕弹药库散步一周,到那父子贼偷的一盘蒺藜丝前,淡下步子,站着不动时,中士走了上去。

    “指导员,我想退伍。”

    指导员望着那已锈得不成形的蒺藜丝,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晃了中士一眼,笑笑说:“其实,这铁丝堆着,也他妈废了。”

    “公家的东西,”中士说,“终归是公家的东西。”

    “是该这样。”指导员问,“你刚才说啥?”

    “我说我想退伍。”

    “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真的!”

    指导员把目光戳在中士的脸上,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脸色渐渐纸白。

    “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想了很长日子……”

    “过几天报纸上要登一篇挺长的人物特写,写你居功不傲,不立功,不入党,严格要求自己,主动要求组织对自己继续考验的事迹。文章出来,会在全军产生很大影响。”

    “我不想那些。”

    “你是老兵,道理越懂越少。”

    “我就想回家结婚过日子。”

    “你想过没有……事情闹大,你有可能破格提干,转志愿兵是百分之百。根本问题一解决,让我爱人在省会给你介绍个对象,过日子……过日子就最该人往高处走!”

    中士不再言语,把目光投向远处。远处风光清爽,落日恋着山坡,碧青的玉蜀黍苗挂在田里,锄地的男女,在苗间横着。他们偶尔直起腰来,如竖起一截短柱。从那里还飘来歌声,隐约可听见几句,是“岭上独开花一朵,不知风吹落哪坡,哪坡有谁房和谁地,该找哪样好小伙”。后来,风向一转,歌声就没了,只留下劳作剪影和草坡上挂着的群羊。

    等一阵,指导员说:“做事要三思而行。”

    中士终于把目光招回:“我定了!”

    “不走?”

    “走。”

    “你会后悔!”

    “不管它,我退伍回家种地去!”

    再就没啥可谈,指导员一脸灰色的惘然,叹口气,蹲在地上,捡根草棒在地上划着,问中士有烟没?中士说没。指导员就盘起双腿坐坐,又把自己放倒舒展在草地上,尽量把腿和胳膊拉长,仿佛要使自己尽量高大。他盯着余晖下的片片红云,过了很久。又过了很久,还过了很久。最后翻个身,眼微微眯着,似乎睡着了。太阳落下山去。弹药库周围温凉适宜。中士看见有个小虫沿草朝指导员爬去,他想去捉虫,刚蹴下身子,指导员却突然睁开眼来说,“退你就退吧,今年转业我也走。”

    这时候,排长从哨楼那里摇来,他们三人就那么都躺在草中,静默悄息,直至黑天。

    吃饭时候,饼子妹终于还是没回来。

    陈饼子找妹回来说,妹快吃完了,一会就回,我们先吃。大家就只好吃了。饭中,都不言声,只陈饼子喂女娃饭时,女娃哭了几嗓,中士妹一把从陈饼子手中抢过娃儿,将奶子塞进女娃嘴里,就都又复归静寂,中士妹没有吃饭。陈饼子吃了一个烙馍,未吃菜。中士吃了几筷青菜,未吃馍,就都不吃了。

    陈饼子说:“吃菜。”

    中士说:“不吃啦。”

    陈饼子说:“再吃点。”

    中士说:“饱了。”

    中士妹就收拾了桌上馍菜,碰得碗筷叮当。中士和陈饼子就都听着不吭。空气很沉。

    一应收拾完毕,左等右等,仍不见饼子妹回来,中士就知事情严重,脸上熬受不住,难色加重起来,灰灰的,红红的,像一张秋叶。陈饼子只管吸烟,把屋里吐得云翻雾罩。最为难的,自然首当中士妹,一边是哥,一边是夫,坐在门槛儿上,奶着女娃,瞅瞅这个,瞟瞟那个,最后思量一番,中士毕竟是哥,且事有契约在先,就把目光刺到男人脸上。

    “你妹到底回不回?!”

    陈饼子用力抬起头来,瞧媳妇一眼。

    “她说她一会儿就回。”

    “现在天都快黑了!”

    “我再去叫她?”

    “她不回来和我哥见面,我立马就和哥一道回家……还没提到成亲就端了山大架子。”

    中士想说句啥儿,动动嘴,没吱声,就燃了一支纸烟,抽着。

    陈饼子把目光弯在地上,拧灭烟,将烟头扔进口袋,勾着头出了屋子,又去找妹。望着他的背影,中士妹站起身来,骂了句不凭良心,就急步进了里屋,不知干啥,把桌子、箱子、柜子翻得山响地裂。

    一个人余在屋中,中士忽觉没趣。一切都没趣。

    一切的一切,没趣。

    都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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