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中士爬上汽车,把行李砌在车头,到后厢板边和大伙一一握手告别。握到指导员的手时,指导员不放手,盯着中士的脸。
“要不想走……还来得及。”
中士捏捏指导员的手:“想走。”
“你准会后悔。”
“不会。”
“今天你的事迹报上登出来了。”
“管它。”
“给你寄一份?”
“没用。”
“也许能帮你安排个工作。”
“我只想种地、过日子。”
指导员拧着眉毛松开手,中士又接着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握到排长时,排长说你结婚来份电报,我们全排人给你送份礼。中士笑说谢谢,排长说是真的,中士说我来电报。排长说农村时兴跑计划生育,你头胎要生个女孩,二胎快生时,没地方去,就找个借口来咱们弹药库住些日子。中士一听这话,就哭了,握着排长的手软得没丝毫气力。
眼下,中士啥也不想,只觉没趣。啥儿都没趣。
陈饼子从三婶家回来了,入院时他背佝着,头压在地上,步子走得拖沓。中士妹从屋里出来,见他妹没有回来,就拦在屋门口。
“你妹哩?”
陈饼子立在院里,不语。
“你妹哩?!”中士妹又问,声音很高。
陈饼子看媳妇一眼,忽然,不言不语,就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眼盯着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塌下砸到他的头上,任媳妇如何厉声、如何问话,就那么不答,就那么谁也不看。中士妹见男人这般猪样,胸脯气得鼓胀,几句骂话出口嘴上就有了白沫。
中士过来拉着妹:“你看你成了泼妇。”
她看中士一眼:“他家人不讲信用!”
中士把妹推到一张凳上:“我走啦……”
中士妹回屋提一个包袱出来,盯着男人,说:“你过来!”陈饼子就慢慢起身,慢慢走来,萎缩在门口。“我哥要走,”她说,“你妹不回来,你把事情说个明白,我整了东西,不行我就随哥走。”
听了这话,陈饼子看一眼媳妇包好的衣物,汗立马挂满额门:“三天后……我把妹送去,现在,找不见影儿,躲了……”
中士妹看着哥。
“算啦,”中士说,“你给一句实话陈饼子,你妹是不是连见都不愿见我?”
看一眼媳妇,陈饼子说:“她是……”
中士问:“为啥?”
陈饼子说:“她相好家有钱,给小学捐盖了十间房子,是全县典型,入了党,还要当支书。”
中士不再吭声,到桌边把罐头、小糖、杂食掏出堆在桌上,回过身来,对陈饼子道:“你给你妹说,婚事算啦,我不勉强她。”说完,就提着空袋,大步走出屋子,朝大门外走去。
中士妹抱着娃儿,挎着包袱,跟在他身后。
陈饼子僵在门口,喊出一句话来:“娃她舅……”
中士立下,回过头来,见妹跟在身后,立时怒冲脸上,说你干啥?妹说我随你走。中士说你疯了!妹说我走他妹才会嫁去。中士就盯着妹妹看了半晌,咳了一下嗓子,说:
“我能娶下媳妇,比他妹好的……”
中士妹凝视着哥哥。
陈饼子说:“要么,你成家花钱,多多少少,我出。”
中士笑笑,说不用,我有钱,然后,从妹手里要过包袱递给陈饼子,说妹你好好跟饼子哥过日子去!就出了大门,不等他们灵醒,又将大门严严关了,大踏步踩进了村胡同。
中士离开陈村,太阳已经偏西。山梁上染着淡淡红光,玉蜀黍的藻味香味阵阵扑来打着他的鼻子。翻过沟河,他对着落日撒了泡尿,就沿着来路回家,想太阳将落了,又过了一天,若还在弹药库,该是吹哨吃面条的时候。
在和平的日子里
第一节
(夏天沉昏至极,整季时间,我都寄宿在某省军区的一间仓库,货似的,工作繁累,身体多病,情绪分崩离解,一塌糊涂,体味了度日如年之苦。时常躺在床上独自料断,今夜我是否会死也未可知,总是在这种无端的迷惑中睡去又醒来。挨到八月二十三日夜,月光又薄又白,含淡淡腥潮气息,我站在屋檐下放了一泡长尿,响而有力地将水泥地上的月光推搡得一波一浪,像是起伏的绸缎。空气也因了尿气愈加清新爽朗起来,透明得一望千里。在檐下洗浴一阵月光,吸了几口凉气,车转身子回屋时候,见床上坐了一个男人,瘦削,面黄,已是十几分的疲惫。他脸上浮了一层干笑,说我操,老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豫西耙耧山坡下马村的马光呵,你的同乡战友。我惊怔,说你怎么来了?他便将笑收敛起来,说我死了一年啦,到处找你,好不易才找到这儿。说话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将身子歪在床头,将笑重又捡回脸上,)说:
(操他奶奶的腿子,我死在了女人手里。)
(马光的笑贴在脸上,显病黄之色,仿佛能从他的脸上如纸样揭下。可他就那样无谓地笑着,我去给他端水,倒茶,他连连摆手,说我马光已经死了,大凡人间繁琐拉杂,都不再需要了,只是想来跟你聊聊,排解一下闷气。)
(于是,我们对面坐将下来。)
(屋子里堆满了宣传部门的旧书,潮腐的霉气,白浓浓地朝我们袭来,如云如雾,令人想起往日硝烟留下的记忆。十余年前的夏天,我在边界的一号主峰战场上,被一颗子弹穿膝而过,至今我常拿起我儿子的小手,抚摸着那块伤疤,对我的儿子叙述那段英勇的往事。说那时候,正夏的太阳,火光一样烤在天空,战场上是一片火燎燎的死静。战壕被敌人的炮击耕犁样再三翻掘,暄虚得绵软而又深邃。已经是二十七次炮击了,并不知道这次沉寂迎来的是敌人的冲锋,还是第二十八次的狂轰滥炸。部队卧伏在几近被炸平的战壕沟沿,焦土中凸出的弹片顶着我们的胸脯。热浪在阵地上蒸腾飘荡。伤员和死尸被拢在阵地一角。我端端地坐在两个重伤员身边,他们一个是我的排长,一个是我同年的新兵。新兵沉静安详地昏了过去,排长胸部中弹,纱布裹了几层,血依然腥鲜漫漫。沾在血纱上的尘土,泥一样糊了一层。天空高远,刚从阵地上升起的烟尘,一股一股在头顶缠绕。面前那无可忍的伤痛的哼叫,呈粉红颜色在阵地上缓缓流动。排长说担架队上来了吗?我朝山下探了头去,看那蜿蜒的小路上,仍是平静宁和。没有,我说路上什么也没有。妈的,排长骂了一句,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脸色愈加枯焦蜡黄,嘴角慢慢扭曲上翘。我说疼得厉害?排长不言,双手捂在胸上,血从他的手缝蚯蚓一样爬出来。就这样过了许久,我用双手死死地箍着大腿,不让血从我膝上流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山下。阵地上静得能听到阳光噼噼啪啪照晒的轰然响动,吱咔吱咔地震耳欲聋。)就这时候,排长拉了拉我烧煳的衣角,疲累地笑笑,慢如吐丝样说:
(担架队上来了,你让他们先把我抬下去。)
(我朝排长点了一下许诺的头,他就平心静气地闭了眼睛,手也缓缓从胸口上拿了下来,睡熟了似的心平气和。这样直到下午二时,没有炮击,也没有敌人的冲锋,担架队才气喘吁吁地从小路爬上来。几十个人,喘上阵地,不顾一切地把伤员往担架上抬。有一个瘦个新兵望着我说,伤了哪?我说腿,他说能走吧?我摇了头。他来抱我,我用下颏指了排长,说先把他抬下,他是排长,重伤,刚结过婚。瘦个去抱排长,就如拖一袋上百斤重的面袋,将排长拖上担架时,他把手往排长鼻前一放,又将排长抱了下来,)说:(你上来吧,他死啦。)
(我说你先把他抬下去。)
(他说规定就是先重后轻,先活后死。)
(我说你先把他抬下去。)
(就将排长抬走了。担架队一走,这空了的一角阵地,满是猩红,气息浓烈至极,仿佛我是坐在血浆之中,还有几具战友的尸体横在面前。我看见一班我的同乡,他趴在地上,脑浆开花,如同熟透摔落的柿子,可是他的手却在一抽一抽。我过去摸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半温半热,然却硬如枯枝。我知道他死了,那手温是阵地炮击后高温所致。我摸着那手不动,想起我们入伍时在同一节罐子车厢,那双手曾给我递过一杯水喝。我很惘然,想他这就死了吗?他还有一个半瘫的老母呵。这当儿阵地上有了响动,我的班副爬过来说,连长让你自己设法下山,滚着下去也行,说敌人摸上来了,有两个营的兵力。我扭过头去,未及同班副说话,班副他就走了。丢下同乡干木的手指,我找来一支长枪,试着看能否拄着走动。)拿到枪时,刚刚抬走排长的瘦个子兵却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说:
(我背你。)
(他便背着我下山了。我说排长呢,他说他真的是死了,我们抬个死人下山还不如先把活的弄下去,再说,听口音我们都是豫西人,同乡,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儿。)
(背我离开阵地的就是马光。现在,马光坐在我的床上,脸上笑着,说他死了一年,走南闯北,见到了许多当年他救过的伤员,并说,老兄,我读过你的小说,我操,纯粹瞎编,说当年打仗的人,有谁在战场上不想活着回家呢?你竟都写他们视死如归。我为我没写出让马光喜欢的小说而内疚。我住的地方是省军区的文化站,院里突兀长着两棵南方的芙蓉树,有蛐蛐在芙蓉树下叫着欢唱,站里的兵都睡到集体的公勤楼上去,小院里静谧清新,月光溶溶,声音嘹亮纯洁。在那溶溶月光浸润的屋子里,马光对我说,我特地来找你,就是告诉你一个你决然编不出来的故事让你做小说。)
第二节
操他奶奶,我娶了个邻国女人,(马光笑笑)没想到吧,老兄,连我自个儿都没想到。没想到当年去边界打仗,自卫还击,一片风光,转眼间竟能娶个人家国家的女人做老婆。操,那边女人的味道真好。可惜好景不长,我死了,她也死了,大家都死了。(马光盯着我的脸,就像当年盯着我流血的伤口,他说)从哪说起呢?从女人吧。女人是他奶奶的祸根,可你却又偏偏离不了她。你知道,十年前你我都英雄一时,你提了干,我讨了个漂亮老婆。可是我家那儿,你知道我们家那儿,一是山,二是穷,老婆跟我过了几年,当明白英雄也免不了种地饿肚子时,便跟着一个南方的木匠跑了,至今下落不明。两年后,我又用八百块钱买了一个四川娘们,睡了两夜,又给我洗脚,又给我捶背,在床上你让她咋样她咋样,绵得羔羊似的。这女人是真心跟我过哩,可第三天,来了个男人,五大三粗,闯到我家说我老婆是他的,说他花了五千块钱买的。我问这娘们,她说是真的。她说他朝朝暮暮都打她,她不跟他过,她要跟我过,让我还那男人五千块。五千块钱,后来对我算不得啥了,可那当儿我他娘的五分也没有,就那么看着人家把她领走了。操他奶奶,女人伤了我。你已经卖给人家为何还要卖给我?后来,就这么过了几年,正好我们那儿有个人跑南边木材生意,听说我在部队当过卫生员,面南边儿,又熟天熟地,便拖我去了,当了人家的苦力,背着大包小包往南跑。这我就去了南边儿。南边儿,也还是咱们当年打仗的模样,边界上到处插着此处有雷的木牌。当年,为打仗修的简易公路,也日渐荒疏,杂草三朝两日,就长满了路面,只偶尔有些地段,依稀还见当年卡车和大炮走过的痕迹。操,提起来战争,我觉得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上一辈子的事情了,若不是经常在边界上能见到被炸弹炸掉了腿或胳膊的残人,终日懒洋洋地坐在村头守护庄稼,或者脱掉衣服,去衣缝里捉虱子挤,我已经想不起来不久之前,那儿曾经有过战争。就是看见村头或边界哪儿竖了布雷区的牌子,也都十分淡然了。人都要过日子哩,顾不了那么许多事情啦。我从一号主峰背你时才二十二岁,如今,眼看着过了三十多岁还是光赤条条的身子,夜里想女人,什么事情我都干过。早听说边界开关有了商贸街,那边的女人往这边涌。南界那儿你我都待了一年多,熟哩,都会一些当地话,老板去交货时候,我便去了街上。那街上果然繁华,一街两行都是小摊小位,小商小贩,卖衣服、卖头巾、卖日杂用品,还有卖女人的玩意儿,奶罩裤头什么的,弥散了一街红淡淡的女人味。小饭馆里有那个国家的姑娘,听说给二十块钱,管吃饭还管睡一觉。我进去了,二十块钱。也就一碗炒米饭。饭贵,可女人便宜。那是一间黑草屋,老板对我笑笑,说进去吧,人一辈子什么滋味都要尝尝。屋子里又黑又脏,一个小窗上挂了布帘,床是木板架的,床单是红的颜色,有男人女人做过事情的脏污。我摸了,那东西还湿着,如糨糊样沾手。不消说,那床上刚睡过了男人女人。我不禁恶心起来,觉得浑身没了劲儿,忽然就不想去做那样事情了。要走时,有女人走了过来。一面对我笑着,一面脱着衣服,她正是给我端饭的那个邻国女人,矮胖,三十岁吧,样子还好,她看我木着不动,说你怎么不脱衣服呢?
我说,这床你刚睡过?
她说,不是我,我的生意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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