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大?
我说三十五。
她说文化?
我说高中毕业。
她说干部?
我说小商贩。
五天以后你来吧,她说我把我表妹领过来,我表妹可是人物哩,能不能娶走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样说着,她就把衣服重又穿起来。说我表妹要来卖竹编,你先帮她找人买下来,再卖给你们那边的人,她就和你牵上了线,说着,她往小屋外面餐馆走,我跟着出去,老板冲我笑,说完事了,好快喽,下次再来啊。几天以后,边界那条著名的商贸大街上,走来了阿芹,她就是日后我的妻子。没想到她竟漂亮、苗条哩,文话说就是亭亭玉立。她跟在她的那个在饭馆接客的表姐身后,背了一兜竹编的玩意,啥儿竹编台灯、竹编小鸟、竹编鸟笼、竹编蜻蜓、竹编猴子,七七八八的,都是咱中国闲适人家的闲情摆设。我坐在那家饭馆旁边,靠在一棵大椰子树上,日光一片片从树上漏下来,川流不息的外国人、当地人,和中国内地的商贩,像关在一个大笼里的麻雀、乌鸦、斑鸠,还有八哥、鹦鹉,黑的、白的,能说会道的、能坑能骗的,全在这一条街上闹腾。我看见阿芹就决计要把她娶到手里了,她比我第一个女人还漂亮。她们走过来,我慌忙迎上去,她的表姐就把我们相互介绍了,说我是内地的商人,靠得住的,不是来边界吃野食的男人。介绍完了,她把我们送到街角的一个僻静去处,自己到馆里接客去了。我和阿芹面对面坐着,人流在我们背后涌来涌去。我没想到阿芹说她会说汉话,她说这些竹编你都要吗?
我说要。
她说价呢?
我说由你开。
她说人民币,一个一块,五十块钱。
我松了一口气,由此可见阿芹没有做过生意。我已经到县城去过,从商贸街坐车,三个小时到城里,这类竹编工艺品有成都人在那儿大量收购,鸟类两块钱一个,鸟笼一块五,猴子、老虎啥儿的,三块。我把阿芹这兜东西背到县城出手,转手能挣一百来块钱。我不想挣阿芹的钱,我想娶她。我给了阿芹一张一百元的票子,她学着中国人的模样,对着日光照了照,说我没钱找你。
我说算了。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做那样的事。哪样的事?床上的事。她说着去她表姐那儿换开了钱,又给我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便站起身子要走了。我很惊疑,这就去了吗?她表姐没跟她说我要娶她吗?我怔怔地站着,不想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你还要这竹编吗?我说要,有多少都要。我们约好第三天这个时候还在这街角的椰子树下见。这就是我和阿芹的第一次见面,压根未及说我娶她嫁的事。不过这一笔生意使我赚了一百零七块钱,也就促使我下决心丢开我的老板可以单独干事了,不需要替他背一兜避孕药从内地背到南边,一月一趟,才给三百块钱。原来天下都是可以闯的。边界这边有哪儿咱们不熟悉?打仗那一会儿连地雷都是我们亲手埋的呢。第三天阿芹来了,我就去了。第五天我去了,阿芹就来了。我们就这样隔一天做一次生意,一切都顺理成章,七来八去,熟起来,才知道她二十八岁,果真未婚,家里有一个老父,瘫病,屙尿都在床上。于是,我就买一些咱们这边治偏瘫的中药给她,还托人从昆明买了十几贴膏药。阿芹她都接了,她要付钱时我没要,我握了握她的手。她让我握了,脸红着,手要抽回去时,看我握得太紧,也就随了我,我便抱了她,吻了她。我吻她时她闭了眼,浑身发抖。可这只是转念之间的事,迅即她就明白了啥儿,从我怀里挣开了。挣开时她眼上有了泪,半惊半恐地看着我,仿佛要辨别我对她的喜爱是否货真价实。
我说,对不起,阿芹。
她说,不怪你,马光。
不怪就好,我便领她去吃了中国饭,没什么好吃的,几样菜,两碗饭,花了五十几块钱,都是她点的。她不要酒。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吃。吃的时候,我呆呆地看她,她着实长得好看哩,除了黑些,眼窝深些,找不到毛病儿。可不黑不是深眼窝不就不是邻国人了吗?我看她久了,她便抬起头来,把筷子放在碗上,说谢谢你马光,这街上来做生意的没有比你善心了。
我说阿芹,我想娶你。
她看着我,说我表姐说了。
我说咋样?
她说不行。
我说为啥。
她说不为啥,就因为她不想嫁到这边来。
你知道她为啥不想嫁过来?因为十几年前那场战争,她家死了几口人。操,这战争!你说我能跟她说我曾在一号主峰战场上立过三等战功吗?熊才那么傻,我连我当过兵的事都向她只字不提。
现在,我得节外生枝,给你说一件别的事,不然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对邻国的女人那么迷。你会问我,你有钱了,满可以找遍天下女人。为啥儿非要缠在邻国女人身上呢?犯不上吊死在一棵树上嘛。你没有经见那件事,没有亲历那个场面,你就不会明白邻国女人多么讨人爱,教人对她们想入非非哩。尽管我死在了那女人手里,我还是依旧地恋着她们。她们的那个伟大,那个对爱的忠贞,别的女人没法儿比。你知道我从师医院调你们连之前我在哪儿?我到了前沿阵地,当了一个团长的警卫员。想不到吧你?(我说没想到。)一个团长姓王,头上挂彩了,我把他背下了阵地,以为是重伤,到医院他醒来以后才知道弹片擦破了脑皮动脉,失血过多昏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包扎、输血,也就完了。他看我做事利索,战场救护又老练,他说他警卫员要多少懂点战场救护知识,他也不至于流血流到野战医院里。一个星期后,他出院时把我叫到他床边,问了我年龄和家庭状况,最后说小马,听我一句话吧,这仗打不长的,不久就要结束战事,战争结束以后,就要有大批士兵提干了,你是农村户口,跟着我到前线去几天,撤军后我保准你也成军官。我没有犹豫,随担架队救护本来也就在火线上进进出出,便朝他点了头。不知道他跟我们医院首长是怎么交涉的。总之,他出院了,把我带走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邻国境内打纵深。同他走时是个晴朗天气,有车把我们接了几十里,他便领我爬山了。就这时候,我们遇见了那一幕。那一幕影响了我的一生,使我对邻国女人产生了终生好感。现在我已记不得那是啥山,苍苍茫茫,灌木丛密密麻麻,有条小路引着我们。路上经常能见到被打死的青蛇挂在荆树上,被日光一照,发出薄薄白白的光亮,还有丢落在地上的弹夹、弹壳。团长捡那弹夹弹壳看了,是我们的,知道这儿已有我军清扫过去,我们就放心大胆地走。可走到一个崖处,听到有了响动,再仔细听时,却又没了。团长抽出了手枪,我也把冲锋枪从肩上取下来。我们猫腰前进,走走停停,尽力不弄出一点响声,这样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一蓬灌木丛的后边有一个洞口。是溶洞。你猜发现了啥儿?我和团长爬到洞口。拨开草丛一看,他奶奶的:是邻国军,一男一女,大白天竟脱光了衣服,在洞里做那种事情,男的爬到女的身上,狗似的疯。你知道,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男女之事盲得很,一窍不通。想他们果然不是好东西,竟敢在枪林弹雨中男盗女娼。我把枪从荆缝伸过去,对准了那男子昂着的头,后来又把枪口压了压,瞄准男子屁股的中间,想一枪下去,把男子那物件儿打掉,可是,我正要扣动扳机时,团长把我的枪口抬高了。
我没有勾扳机。
我看见团长枪口也对准那男人,然却不开枪,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在洞里做事情。那一会山上奇静,骇人的静,能听到三种声音,一是山下有清脆的水声,叮叮咚咚,女孩儿诵诗似的;另一种是鸟叫,在我们头顶,就在洞顶的一棵树上。就是那种鸟,我叫不出名,只有南边儿才有,满身金黄,头上有一撮红毛,飞起来穿天钻地,叫起来是先短音后长音,先细音后粗音,再细音,细粗细,轻重轻,缓急缓,有点像在中国的啥儿鸟音乐。当地人说这种鸟叫是要有好兆头,福到而鸟叫。再就是,洞里男人的喘气和女人快活的压着嗓子的哇哇声,像从湖水面上漂过来一阵蛙鸣,湿漉漉地撩拨人心。那当儿我觉得心里有些发慌,握枪的手心出了粘汗。我极度害怕,因为这女人的叫声弄得我不忍开枪了。我看团长,以为他被那景象弄呆了,无力开枪了,可他却脸上一层死色,板得如一块锈铁。操,你这战友读书不多,无法形容团长的那种神情,不过《红楼梦》我还是看过的,我知道团长是在等着他们做完那件事。
他们到底把事情做完了。那男子身体真好。宽肩、大膀,门板似的。从女人身上下来时,他朝女人笑了笑,说了一句我不太懂的话。我猜他是问她快活吗?那女的对他笑了笑,脸红得朝地上落颜色。
团长极慢极慢地把手枪保险打开了。
最先发现我们的是那女的,她起身穿衣服的当儿,面对洞口,我端枪重新瞄准时撞了荆枝,女人被这响声召唤似的,哇的一声就朝那男子扑过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团长开枪了。男子一只胳膊未及插入袖子就倒下了。倒下时他半旋了身子,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倒在地上,把目光投到那女的身上,女的惊呆了,衣服掉在地上,赤裸裸跪在男的身边。从男子身上流出的血浸到她的膝盖上。她身上很白,云一样,脸也白,却是苍白。她吓呆了,似乎一下从快乐的极地摔了下来。她懵了,还没有明白发生了啥事情便懵了。
我和团长走进洞里去。
我们站在那男子身后,才发现他没有死,他用一只胳膊支撑着洞内潮湿的沙地,用另一只手捡起那女人的衣服,慢慢地抬起他的胳膊,把衣服递给那女人。他抬他的胳膊时,就像胳膊上压了一座山。他把她的衣服举得很高,那是一件邻国女人的普通衬衫,浅白,有暗色的花和绿色的椰子叶,他用力把她的衣服举在半空,就像举着一个中国的贞节牌坊。那女的接过衣服,不慌不忙地穿着,他看她穿好了,扣子扣上了,用他们的话对那女人说了一句啥话,女人对他点了一下头,他便费力地扭过头来,很平静却很感激地朝团长看了一眼,时断时续说了许多话。团长懂他们的语言,也和他说了许多话,至最后,说完了他举起他的右手,样子是想向团长敬礼,可手到耳边,气力用尽了,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头砸在洞底的沙地上,飞起的深红色沙粒打在我的军裤上。那女人想去扶他,却没有来得及,就穿上大筒的下裤,不言不语地搬起他的身子,帮他穿了上衣,又穿了下衣,摆正他的身体,朝他深深看了一眼。
操,真他娘的想不到,那邻国军人穿上军衣倒是很英俊,很威武,像个堂堂的军人哩。他是营长,这是团长后来给我说的。那营长死得心满意足,脸上毫无遗憾,且他面对团长,我总感觉他脸上对团长有一层感激之色。我们要带女人走了。她跪在那男人身边不动,我用手去提她的衣服,她很凶地对我说了一句啥话,猛地摔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团长说你不要碰她。
她又跪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很从容地走了。离开山洞时,她没有往洞内回望一眼。她走在前面,我持枪跟在她身后,有两步远近。她走得很慢,我用枪口顶了她一下,她扭头说了一串本国话语,团长又说:
不要碰她。
我问她说啥?
团长说她说她身子是她男人的,谁也别想碰她哩。
我望着团长问,她是他老婆?
他们去年结婚,团长说,结完婚她丈夫就调到这里,再也没有回去过。她走了四天四夜来看他,躲过了我们好几次伏击,终于在这山上找到了她丈夫。
我对这女人不由得肃然起敬。我问团长在洞口为啥把我的枪口抬高了。团长说你是毛孩儿,没有结婚你不懂。我问那邻国军人都给团长说了啥,团长说他很感激我们没有早些开枪,等他做完了事情,他死而无憾了。我问他和他老婆说了啥,团长说他让他老婆改嫁,趁年轻,找残废军人,说残废人不用再来打仗了。
我问捆她吗,别半路跑了哩。
团长说放了她。
我说放了?
团长说放了。
我问为啥?
团长说她是女人,好女人。
我和团长站着不走了。团长出洞以后就收起了枪。我把枪扛在肩上看那女人往前走。她不慌不忙,路边的草枝在她腿上扫来扫去,有一种和我们这儿一样的毛渣滓球,扎满了她的裤管。她走至岔路口,站在路标旁,发现我们没有跟着她,便回身怀疑地看我们。团长用邻国话说你走吧,回家去吧,往东边走安全。
她依然看着我们。团长又说你走吧,往哪去都行,她便走了。走了一步又回转身子,很虔诚地用中国礼节朝我和团长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唤了一句啥儿,猛地跳起落下,她的身子就不见了。
她面前是一道几丈深的悬崖。
我和团长紧跑了几步,站在那崖边,看见崖底是青色的石块,有溪水从石块间汩汩流过。水清得能望见水底毛茸茸的细草。她背对我们,趴在两块青石之间,水从她的身下歌儿一样流过去。流过去就成红的了,晚霞一样绚丽动人哩。团长喃喃说她去追她的丈夫了,去和她丈夫做伴了,说完,团长就把他的右手举在了太阳穴上。
团长向这邻国女人致了一个长长的军礼。操,团长竟向这邻国女人敬了礼。离开那崖后,我和团长走了二十几里路,团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团长上前线以前是和他老婆离了婚的,为啥离婚没人知道。后来撤退时,团长牺牲了,大家才知道团长离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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