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合乎逻辑的,因为这种顽固的玩世不恭,只能由不断地肯定不公正并在某种程度上由加强不公正为自己辩解。在此阶段,痛苦只有在无法治愈时才是可接受的。反抗者选择了对最坏的事情抱形而上的态度,这表现在那种罪恶的文学中,我们至今仍未走出这种文学。“我感觉到了我的力量,我感觉到了镣铐。”(彼鲁斯·波德莱尔)然而这些镣铐受到钟爱。应当不借助它们来证明或行使人们所不一定拥有的力量。最后人们在阿尔及利亚成为官僚,而普罗米修斯,与这同一个波德莱尔一起,改造移殖民的风俗。他不阻止:任何诗人若想要被接受,则应受到咒骂[165]。夏尔·拉萨伊打算写一部哲学小说《罗伯斯庇尔与耶稣·基督》,每当上床时总要说一通亵渎宗教的话,以安慰自己。反抗以服丧来打扮自己,在舞台上受人赞美。浪漫主义开创了对大人物的崇拜,而远远不仅是对个人的崇拜,它这时是合乎逻辑的。浪漫派的反抗再不希望有上帝的规则或统一性,他们固执地要聚集起来反对敌对的命运,没有耐心再维持在注定要死亡的世界中那一切可能成为敌对命运的东西,于是在态度中寻求一种解决方法。这种态度使受机遇支配并被神的暴力所毁灭的人具有美学的一致性。必然死亡的命运至少在消逝以前可以辉煌一番,这种辉煌可以为它辩解。它是一个固定的点,人们只能用这个点来与仇恨的上帝僵硬的面孔对抗。一动不动的反抗者顶得住上帝的目光而未变得虚弱。弥尔顿说:“没有什么东西可改变这种稳固的精神,这种由于良知受到伤害而产生的高傲的轻蔑。”一切都在变动不止并趋于虚无,然而受侮辱的人坚忍不拔,至少保持着骄傲。雷蒙·格诺所发现的一个浪漫派的巴洛克艺术家声称,一切智者的生命目的就是成为上帝。这个浪漫者的确走在了他的时代的前面。那时生命的目的不过是与上帝求得平等,保持于他的水平。人们没有毁灭上帝,但是以坚持不懈的努力来拒绝完全屈从于他。花花公子的行为是苦行的一种堕落的形式。
花花公子用美学的手段创造了自己的和谐一致性。然而这是一种奇特的否定美学。“在镜子面前生活与死亡”,波德莱尔说这便是花花公子的处世箴言。的确,这与其生活是协调的。花花公子就其地位来说是反对派,始终保持挑战的姿态。人直至此时接受了与造物主的和谐一致。当他与造物主关系破裂时,便听由流逝的岁月摆布,失去了敏感。他因而必须重新掌握自己。花花公子们聚集起来,运用抗拒的力量使自己团结一致。他作为不遵守规则的个人已消失,而作为一个重要人物却是一贯的。但一个要人必须以公众为前提。花花公子只能以反对的姿态出现,只能在别人的面孔上看到自己的存在,从而保证其存在。其他人便是一面镜子。诚然,镜子很快便模糊不清了,因为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必须不断地被唤醒,用挑战去刺激。花花公子因而不得不始终令人吃惊。他的志趣在于独特,通过竞争臻于完善。他始终遗世独立,否定其他人的价值,强迫他们也这样。他由于不能享受人生,于是拿生命冒险,直到死亡,除了他孤独一人而没有镜子的时光。对花花公子来说,孤独无侣其实就是什么也不是。浪漫派之所以堂而皇之地谈论其孤独,因为孤独是他们真正的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们的反抗植根于很深的水平,然而从普雷沃神甫[166]的《克莱沃朗》到达达主义,中间经过1830年的狂热分子,波德莱尔与1880年的颓废派,一个多世纪的反抗仅满足于轻而易举地标新立异的胆量。人人都会谈论痛苦,因为他们只有通过亦步亦趋才能超越痛苦,但他们无望做到,于是本能地认识到,痛苦是他们唯一聊以自慰的东西,是他们真正的高贵之处。
浪漫主义的遗产未被法兰西贵族院议员雨果接受,而是由罪恶诗人波德莱尔与拉斯奈接过去,原因即在于此。波德莱尔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散发出罪恶,报纸、墙壁与人的面孔无不如此。”让罪恶这个世界的法则至少有副杰出的形象吧。拉斯奈,第一个罪恶的绅士,的确致力于此。波德莱尔不是如此严谨,但有天才。他创造了罪恶之花园,罪恶在那里是一种比其他东西更为稀罕的品种。恐怖自身成了细腻的感觉与稀罕的东西。“我不仅为自己是受害者而感到幸福,而且不憎恨自己是个刽子手,这样便可用这两种方式来‘感觉’革命。”波德莱尔即使循规蹈矩,身上也有种罪恶的味道。他之所以选择迈斯特作为老师,是由于这位保守派有干到底的精神,把死亡与刽子手作为他的学说的中心内容。波德莱尔装出思索的神态,“真正的圣徒是为了民众的利益而鞭打与杀害民众的人”。他得到了满足。真正的圣徒开始散布在大地上,实现反抗的这些奇特的结论。然而,波德莱尔尽管挥舞撒旦的武器,欣赏萨德,亵渎宗教,却依然是个神学家,而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反抗者。他真正的悲哀不在于此,但这却使他成为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这里之所以提到波德莱尔,因为他是放浪形骸、行为最深刻的理论家,为浪漫派反抗的一个结论给出了最确切的表达。
浪漫主义的确表明反抗有一部分与享乐主义联系在一起。它的方向之一就是表象。享乐主义在其习惯的形式中承认对道德的怀念。它是在荣誉攸关的事情方面失去价值的荣誉。但它创立了一种美学,至今仍在我们的世界里居于支配地位,这就是孤独的创造者的美学,这些创造者是他们所谴责的上帝的死敌。从浪漫主义开始,艺术家的任务再不仅仅是创造一个世界,也不是颂扬美,而是要确定一种态度。艺术家于是成为样板,他自命为榜样:艺术是他的道德。由浪漫主义而开始了良心导师的时代。当花花公子们不相互残杀或没有变成疯子时,他们任意驰骋,做出样子给后代看。即使当他们像维尼一样大喊,而以后沉默不语时,其沉默也会引起轰动。
在浪漫主义自身的内部,有几个反抗者认为这种态度不会获得什么结果,他们属于行为怪诞之士(或标新立异之士)与我们革命的冒险家之间的过渡类型。在拉摩的侄儿与二十世纪的征服者之间,拜伦与雪莱已经为了自由而公开地相互斗争。他们也招致攻击,不过是另一种方式。反抗渐渐离开了表象的世界,而进入完全投身其中的行动世界。1830年的法国大学生与俄国十二月党人就是反抗最纯粹的体现,这种反抗开始是孤独的,以后便通过牺牲来寻求联合起来的道路。但相反,在我们的革命者身上仍存在着对世界末日与狂热生活的迷恋。诉讼,预审法官与被控告者的可怕交锋,审讯的场面,这一切有时让人猜到对旧花招怀有悲壮的认同。不接受其目前状况的浪漫派的反抗者即以此暂时自甘于表面现象,以期赢得一个更深的自我,但这是一种可怜的期望。
拒绝得救
反抗者虽然颂扬个人与恶,但并不与世人站在一边,而仅仅为自己打算。享乐主义,不管是何种形式,对上帝而言总归是享乐主义。个人作为创造物,只能反对创造者。他需要上帝,与之进行可悲的调情。阿芒·胡格说得很对,尽管这些作品有尼采的气息,上帝在其中并未死亡。人们大叫大嚷所要求的入地狱罪,只不过是对上帝开的玩笑。相反,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反抗的描述则进了一步。伊万·卡拉马佐夫与世人站在一边,强调他们是无辜的。他断言,压在他们头上的死刑是不公正的。他的第一次行动根本不是为恶辩解,而是在争取正义,将其置于神之上。他并未绝对否定上帝,而是以道德价值的名义驳斥上帝。浪漫主义反抗的雄心是与上帝平等地对话,于是以恶来回答恶,以高傲回答残酷。例如,维尼的理想便是以沉默回答沉默。这样便意味着自己升高到上帝的水平,这实际已是亵渎神明。但人们没有想到对神的权力与地位表示怀疑。由于一切亵渎言行最终都要参与圣事,因而它是一种崇敬的表示。
相反,伊万的语调便改变了。论到上帝接受审判。倘若恶对于神的创造是必不可少的,那么这种创造则是不可接受的。伊万不再信赖这个神秘的上帝,而是信赖一个更高的原则,就是正义。他开创了以正义的王国代替圣宠的王国这一反抗的基本事业。同时,他开始攻击基督教。浪漫主义的反抗者与作为憎恨的原则的上帝本人决裂。伊万明确地拒绝基督教奥义,从而拒绝作为爱的原则的上帝。唯有爱能使我们认可玛尔特与工作十小时的工人遭受的不公正,而且更进一步,使我们接受儿童们无可辩解的惨死。伊万说:“假若唯有孩子们的苦难才能补足为获得真理所必须受到的痛苦,我现在便断言这种真理不值得以此为代价。”伊万拒绝承认基督教宣扬的苦难与真理之间有深深的从属关系。伊万最惊人的呼声在反抗者的脚下打开了最惊心动魄的深渊,这呼声就是“即使”。“即使我错了,我的愤怒也将坚持下去。”这就是说,即使上帝存在,即使基督教奥义中蕴含着真理,即使沙俄的村长佐希姆有理,伊万也不能同意这种真理应该以恶、苦难与横加于无辜者的死亡为代价。伊万是拒绝拯救的体现。信仰导致生命的不朽,然而信仰也意味着要接受基督教奥义,并认可恶,屈从于非正义。有人由于孩子们的苦难而不接受信仰,他们便不会获得不死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存在着不死的生命,伊万也拒绝得到它。他绝不接受这种交易。他只接受无条件的圣宠,这样他本人便提出了他的条件。反抗要得到一切,否则便什么也不要。“世界上的全部科学都顶不上孩子们的泪水。”伊万没有说世界上无真理,他说即使世界上有真理,它也是不可接受的。为什么?因为它是不公正的。这里第一次展开了正义反对真理的斗争,这斗争将来也不会停止。伊万虽是孤单一人,然而是道德家,对自己这种形而上的堂吉诃德式的孤军奋斗怡然自得。然而,很久以来,一个巨大的政治阴谋便企图以牺牲正义来获得真理。
此外,伊万体现了拒绝独自得救的意志。他与受苦难的人站在一起,为了他们而拒绝天国。他若信仰上帝,便会得救,但其他人会入地狱。苦难依然存在。一个怀有真正同情心并为之痛苦的人是不能得救的。伊万继续指责上帝的错误,更加拒绝信仰,犹如人们拒绝非正义与特权一样。我们现在从“得到一切,否则什么也不要”进而讨论“拯救所有的人,否则无一人得救”。
这种极端的决心及由此而采取的态度对浪漫主义者来说已满足矣。然而伊万尽管也顺从享乐之义,却真正体验到了它的问题所在,在“是”与“不”间左右为难。从这时起,他遭遇了其后果。他倘若拒绝永生,还会留下什么呢?那就是生命的基本因素。失去了对生命的感觉,生命依然存在。伊万说:“我活着,不管是否符合逻辑。”不仅如此,“倘若我对生命没有信仰,怀疑心爱的女子,怀疑宇宙的秩序,相反却坚信一切皆是可恶可怕的混乱,即使如此,我仍然要活下去”。伊万于是活着,也爱着,“却不知为了什么”。然而,生活即行动,以什么名义?若没有不死,便没有奖赏与惩罚,没有善与恶。“我认为若没有不死,便没有道德。”而且,“我仅仅知道,苦难存在于人世,世上没有罪人,一切都受到束缚,一切皆会消逝而得到平衡”。然而,没有道德即再无法律:“一切都是允许的。”
当代虚无主义的历史便随着这个“一切皆被允许”而真正开始了。浪漫主义的反抗尚未走得如此之远,它仅局限于此,并非一切皆被允许,但对它来说,未被禁止的则是允许的。相反,对卡拉马佐夫而言,愤怒的逻辑将反抗指向它自己,使反抗处于绝望的矛盾之中。两者的区别在于,浪漫派允许自己干出于好意的事情,而伊万却出于一致性而迫使自己行恶。他不允许自己成为好人。虚无主义不仅是绝望与否定,它尤其是使人绝望而否定一切的意志。此人热切地支持无辜者,看到孩子们的痛苦而战抖,他想“亲眼”看到母鹿睡在狮子旁边,受害的人拥抱杀人者。正是这同一个人,从拒绝神的一致性与试图寻找自己的规则的时刻起,承认了杀人的正当性。伊万反抗杀人的上帝。然而,当他思索自己的反抗时,却从中得出了杀人的法则。若一切皆被允许,他便可以杀死父亲或至少容忍父亲被杀死。对被判处死刑的人的状况进行一番深思后,得到的结论不过是认为罪恶合理。伊万憎恨死刑(他在讲一次执行死刑的情形时愤怒地说:“他的脑袋竟然以圣宠的名义被砍下了!”),但同时却原则上认可罪恶。对杀人者全部宽恕,对刽子手却一个不予宽容。这一矛盾沉重地压在伊万·卡拉马佐夫心上,相反,萨德对此矛盾却毫不在乎,过得轻松自在。
他做出深思的样子,仿佛不死是不存在的。但同时他又说,即使不死存在,他也拒不接受。为了反对恶与死,他毫不犹豫地说美德同死一样是不存在的,允许人杀死自己的父亲。他故意接受了这个两难推理:成为一个有道德的却不合逻辑的人,或者成为一个合乎逻辑却犯罪的人。他对他的复制品魔鬼说:“你要完成一件道德行为,然而你却不相信道德,正是这种情况使你生气与痛苦。”的确是这样。伊万最后提出的也是唯一使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是:人们可以生活在与保持在反抗中吗?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这个问题使反抗思想取得真正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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