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困境并未阻止他提出问题后随之而来的后果:反抗在以后走向行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关于“伟大的审讯者”的传说中已经带有预言性地着重指出了这一动向。伊万最后没有把创世与造物主分离开来。他说:“我所摒弃的不是上帝,而是创世的说法。”换句话说,作为万物之父的上帝与他所创造的一切是不可分的。他的篡夺计划因而是道德的。他不想改造创世中的任何东西,但是,既然创世就是它现在的这种情况,他因而有权利在精神上获得自由,其他人也跟他一道获得自由。相反,当反抗思想接受了“一切皆被允许”与“拯救所有的人,否则无人得救”的原则,当形而上的革命从精神伸展到政治,从这个时刻起,开始了一桩新的事业,其意义难以估量。必须注意到,它也是诞生自相同的虚无主义。新宗教的预言者陀思妥耶夫斯基预见到这一点并加以宣布:“如果阿辽沙得出结论说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不死,他马上便成了无神论者与社会主义者。因为社会主义,这不仅是工人的问题,它尤其是无神论及其在当代体现的问题,是巴贝尔通天塔的问题,它不靠上帝而构建起来,不是为了从大地通到天国,而是要让天国下降到大地上[167]。”
此后,阿辽沙的确怀着怜悯之心把伊万作为一个“毛头小伙子”。伊万竭力想控制自己,但没有成功。其他人来了,他们更加严肃,开始是相同的绝望的否定,现在则要求建立世界帝国。这些人是“大审判者”,把基督投入监牢,对他说他的方法不好,全世界的幸福不能靠在善恶之间立即自由地选择来获得,而应靠统治世界与统一世界来达到。首先必须统治与征服。天上的王国便这样下降到了大地,不过是由人加以统治,最初的统治者是恺撒之流,他们是最早理解这一点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接着是其他人。既然一切皆被允许,便可用一切手段进行统一的创造。“大审判者”衰老与疲倦了,因为他的科学是苦涩的。他知道世人既懦弱更懒惰。他们更喜爱的是和平与死亡,而非明辨善恶的自由。他冷漠地怜悯这个沉默不语的囚犯,历史在不停地揭穿他的谎言。他强迫此囚犯说话,承认其过错,承认审讯者与恺撒们的事业是合理的。但囚犯拒不言语,于是他们的事业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继续着,人们把他杀掉。当人的王国肯定会建立之时,其合理性终于获得。“这个事业仅仅是开始,尚远未完成,地球仍有许多东西需要忍受,但我们一定会达到目的,我们将成为恺撒,那时我们会考虑全球的幸福。”
那个囚犯在那时被处死,唯有大审判者们在统治着,他们听取“深刻的思想,毁灭与死亡的思想”。大审判者们骄傲地拒绝天上的面包与自由,而供应地上的面包,但没有自由。“从十字架上下来吧,我们信任你。”他们的警察已经对着戈尔高达山大喊。但他没有下来,甚至在垂死前受折磨的时刻向上帝抱怨说他被抛弃了。因而再没有证人,而只有信仰与奥义,反抗者排斥它们,而大审判者们对之嘲笑。一切皆被允许,罪恶的时代在这个混乱的时刻已准备就绪。从保罗到斯大林,选择恺撒的教皇们为那些只选择自己的恺撒们准备好了道路。世界的统一不是由上帝实现,而是以后在反对上帝的情况下得以完成。
但我们尚未走到这种地步。目前伊万只为我们提供了反抗者面对深渊时的颓丧面孔,他无法行动,处于他是无辜的想法与杀人的意志之间,因而万分悲痛。他憎恨死刑,因为它是人类现状的写照,同时他又走向罪恶。为了与世人站在一边,他接受了孤独的命运。理性的反抗到了他终于以疯狂而结束。
绝对的肯定
从人对上帝进行道德的审判的时刻起,便在心灵中杀死了他。那么道德的基础是什么呢?人以正义的名义否定了上帝,然而,若没有上帝的概念,正义的思想可以理解吗?我们那时岂不是陷入荒诞?这正是尼采直接探讨的荒诞。为了更好地超越荒诞,他把它推到极端:道德是上帝最后的面孔,在重建道德之前,必须摧毁它。上帝于是不复存在,不能保证我们的生存。人为了生存,必须自己决定做什么。
唯一的人
施特纳已经想要在打倒上帝之后,消灭人身上一切关于上帝的思想。然而与尼采相反,他的虚无主义得到了满足。施特纳在死胡同中大笑,而尼采却向墙壁扑去。从1845年《唯一的人及其财产》出版之日起,施特纳开始清理场地。此人与黑格尔左派(其中有马克思)常常光临“自由者协会”。他不仅要批判上帝,而且要批判费尔巴哈关于人的理论、黑格尔的精神论及其在历史上的体现——国家。他认为这些偶像均产生于“先天愚昧型”,即对永恒思想的信仰。他于是写道:“我的事业未建立在任何东西的基础上。”罪恶当然是一种“蒙古人灾祸”,束缚着我们的权利也是如此。上帝是敌人。施特纳竭尽一切可能亵渎神明(“你消化掉圣餐饼,则一切了结。”),但上帝只是我的一种异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的现状的一种异化。苏格拉底、耶稣、笛卡儿、黑格尔,一切先知与哲学家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发明了使我的现状异化的新方式。施特纳将这个“我”与费希特的绝对的“我”区别开来,把“我”缩小为一个最为独特最为短暂的人。“任何名字都难以为他命名”,他是唯一的人。
施特纳认为,耶稣之前的世界历史不过是为了使真实理想化而进行的漫长努力,这种努力体现在适合于古人的思想与宗教仪式中。从耶稣起,这个目的已经达到,而开始另外一种努力,它与此相反,是要实现理想。这种狂热替代了瞻礼,随着基督的继承者社会主义扩展其帝国,日益席卷世界。然而,世界的历史不过是对我存在这唯一的原则长久的侵犯,人们想把这个活生生的具体的取得胜利的原则,置于上帝、国家、社会、人道这些连续不断的抽象概念的桎梏中。在施特纳看来,博爱纯系欺人之谈。无神论的种种哲学以对国家与人的崇拜为顶点,这些哲学本身不过是“神学的造反”而已。施特纳说:“我们无神论者真正是些虔诚的人。”在整个历史上只有一种崇拜,就是对永恒的崇拜。这种崇拜是谎言。唯有“唯一的存在”是真实的,它是永恒以及不为其统治愿望效劳的一切事物的敌人。
随着施特纳的出现,鼓动反抗的否定运动不可抗拒地压倒了各种肯定理论。人们精神上虽仍被神的意识所纠缠,却已清除了神的代用品。他说:“外在的彼世已被清除,内心的彼世成为一个新的天国。”甚至革命,尤其是革命,都令这个反抗者厌恶。要成为革命者,仍然必须信仰某种东西,而此时已无任何东西可信仰。“法国大革命导致一种反动,这表明革命实际为何物。”为人道主义奴役并不比服务于上帝更有价值。再说,博爱不过是“共产主义者看待事物的一种不成熟的方式”。在一星期的六天中,弟兄们都是奴隶。施特纳认为只有一种自由,即“我的权力”,只有一种真理,就是“利己主义灿烂的星辰”。
在这片沙漠中,一切都会重又鲜花灿烂。“只要思想与信仰的漫漫长夜没有逝去,没有思想欢乐的呼喊的巨大意义便不会为人所领悟。”这个黑夜行将逝去,黎明即将到来,但这不是革命的黎明,而是反叛的黎明。反叛本身是一种苦行,拒绝一切舒适的享受。只有当其他人的利己主义与反叛者的利己主义一致时,他才会与他们同声相应。他真正的生活是幽居独处,这样,他孑然一身,生活得无拘无束,畅情快意。
这样,个人主义便达到顶峰。他否定一切否定个人的行为,颂扬一切鼓励个人并为其效劳的事物。在施特纳眼中,什么是善?“是我可以利用的一切。”我能够合法地做什么?“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反抗依然致力于为罪恶辩解。施特纳不仅力图为之辩解(在这方面,在无政府主义的恐怖活动中可发现其直接的血统),而且明显地陶醉于这样做的前景。“与神圣的事物决裂或者最好是砸烂神圣的事物,这会变成普遍的情况。将要来临的不是一场新革命,而是一种有力的、骄傲的、无所顾忌、没有耻辱、没有良心的罪恶,它不是伴随着天边的雷声在壮大吗?你没有看到天空已预感到此而黯淡、沉默不语吗?”有些人在一个陋室内制造着可怕的事情,人们在那里可以感觉到他们阴暗的欢乐。任何东西都无法制止这种苦涩而专横的逻辑,只有这样的“我”起来反对一切抽象的概念,而他自己由于隐居并与他的根断开,才变得抽象和无以名之。再没有罪恶与错误,从而再没有更多的罪人。我们人人都是完美的。既然每个“我”对于国家与民众来说都是完全有罪的,我们应该承认,生活就是反抗。要成为唯一的人,必须杀人,除非同意自己死亡。“你如果不亵渎任何东西,就不会像一个罪犯那样伟大。”施特纳仍有点儿胆小怕事,进一步明确地说:“要杀死他们,而不是虐待他们。”
发布政令说杀人正当,就是下令动员“唯一的人”们与宣布战争。这样,杀人就等于某种集体自杀。施特纳不承认或者根本没看到这一点,在任何毁灭面前都不退让。反抗精神最后在混乱中找到了最为苦涩的满足。“你(德意志民族)被带到地球上,不久你的弟妹们,其他民族,会跟随着你。各个民族都跟着你前进时,人类将会被埋葬。而在他的墓地上,我,最后成为我唯一的主人;我,人类的继承人,会开怀畅笑。”这样,在世界的废墟上,这个相当于国王的个人的苍凉笑声表明反抗精神获得最后胜利。不过对于这种结局,一切均不可能存在,唯有死亡与反抗。施特纳以及所有与他一道的虚无主义的反抗者陶醉于毁灭,向边界跑去。这时发现了沙漠,必须学会在那里生存下去。于是尼采开始了精疲力竭的探索。
尼采和虚无主义
“我们否定上帝,我们否定上帝的责任,惟其如此,我们方能解救世界。”到了尼采那里,虚无主义好似成了预言。人们若不首先把尼采看做济世救人者而不仅是预言家,从他的著作中便不会有任何收获,除了看到他竭尽全力憎恨卑劣的残酷行为。他的思想有种暂时的有条理的战略性质,这是无可怀疑的。虚无主义在他那里第一次变成自觉的。外科大夫与预言家在这方面有共同之处,他们的所思所为均着眼于将来。尼采所思考的一切,其着眼点是将要来临的可怕事情。他不想颂扬它,因为他推测到这种可怕的事情最终具有的卑劣面孔,而要避免它,使之重生并加以改造。他承认了虚无主义,把它作为一个临床病人加以研究。他说自己是欧洲第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不是出于兴趣,而是出于他的身份,而且因为他过于伟大,不能拒绝他的时代的遗产。他断定自己及其他人已无力去信仰什么,一切信仰最初的基础,即对生命的信仰,已经消失。“可以作为一个反抗者而生活吗?”这个问题在他身上成了“可以不信仰任何东西而生活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是的,人如果将没有信仰作为一种手段,把虚无主义贯彻到获得最后结果,如果进入沙漠并相信即将来临的一切,从而感受到痛苦与欢乐,情况就是如此。
他不是怀疑,而是完全否定,摧毁向他掩盖虚无主义的一切,摧毁掩盖上帝死亡的偶像。“为了建立一个新圣殿,必须摧垮一个圣殿,这就是法则。”他认为,欲成为善与恶的创造者的人,首先应该是个破坏者,应该砸烂价值。“这样一来,至恶成为至善的一部分,但至善是创造者。”他以自己的方式写出了他的时代的《方法论》,没有他那么赞美的法国十七世纪的那种挥洒自如与准确性,但思路极其清晰,这是二十世纪的特点,他说这是一个天才的世纪。我们现在来研究这种反抗的方法。
尼采的第一个步骤是同意他所知道的一切。对他而言,无神论是自然而然的,是“建设性的,根本的”。尼采超人的天赋在于对无神论问题激起一种危机,作出决定性的判决。世界在盲目地行进,没有合目的性。上帝因而是无用的,既然他什么都不想要。如果上帝想要什么东西,而人们在这里承认恶的问题的传统表达方式,他便必须承受一定的痛苦,承受贬低变动的全部价值的不合逻辑性。人们知道,尼采公开忌妒司汤达的名言。“上帝唯一可做的辩白,就是说他并不存在。”世界没有了神的意志,同样便没有了统一性和合目的性。因而对世界不能作出判断。对它所做的一切价值判断,最终会导致对生命的诽谤。人们在判断现存的一切时,遂参考应该存在的事物,如上天的王国,永恒的思想或道德的命令。然而,应该存在的实际并不存在。不能以虚无来判断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优势是: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皆被允许。”这些提法与其他千百种提法相类似,不论是华丽的还是讥讽的,都足以表明尼采接受了虚无主义与反抗的全部内容。在他关于“矫正与选择”幼稚的论述中,甚至提出了虚无主义推理的极端逻辑:“问题:通过何种手段可得到有感染性的虚无主义的严格形式?这种虚无主义以极其科学的意识教授与实现自愿的死。”
尼采为了虚无主义的利益而吞并了那些传统上被看做遏制虚无主义的价值,主要是道德。道德行为,如苏格拉底所阐明的或基督教所崇尚的那些行为,其自身是堕落的标志,想以人的映像代替有血有肉的人。它以纯属想象的和谐世界的名义谴责情欲与呼喊的世界。如果说虚无主义无力去信仰,其最为严重的症状并非是无神论,而是无力相信现存的一切,无力看到已做到的一切,无力体验所提供给它的一切。这种弱点为一切理想主义所共有。道德并非对世界的信仰。尼采认为,真正的道德与明晰的思维密不可分。他对“世界的诽谤者”很严厉,因为他察觉这种诽谤其实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可耻意愿。对他而言,传统道德不过是不道德的一种特殊情况。他说:“善需要说明其正当性。”他还说:“人们将来有一天会正是出于道德的理由而停止做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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