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特别地攻击基督教,不过是就道德而言。一方面,他始终未对耶稣本人进行指责,另一方面也从未触动过教会的犬儒主义方面。人们知道,他作为一个熟知情况的人,钦佩耶稣会人员的学识。他写道:“其实,我们所驳斥的只是道德方面的上帝[168]。”基督对尼采来说,如同对托尔斯泰一样,并非一个反抗者,其学说的基本内容可归结为完全同意恶,不抵抗恶。绝不应该杀人,即使为了阻止杀人。应该接受现在这种状况的世界,拒绝增添其不幸,但同意个人为世界上存在的恶而受苦受难。这样,天国便立即成为我们所能达到的。正是内心的意愿使得我们让自己的行为与这些原则相适应,并立即得到赐予我们的真福。尼采认为,基督的启示不是信仰,而在于他的行为。由此可见,基督教的历史不过是对这种启示长久的背叛。《新约》已经变质,从保罗到主教会议,信仰的功效让人忘记了行为。
基督教对其主人的启示有什么深深的歪曲?首先是审判的想法,它与基督的教诲是毫不相干的。另外还有惩罚与奖赏相互关联的概念。从此时起,自然成了虚构之物,而且是有意义的虚构之物,人类全体性的想法随即产生。从好消息到最后的审判,人类的任务仅仅是使自己符合于以前写的一个故事中的道德目的。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结尾时人物分为好人与坏人。基督的唯一看法是本性的罪恶没什么要紧,而历史上的基督教却使整个本性成为罪恶的源泉。“基督否定了什么?所有目前冠以基督教的一切。”基督教认为要与虚无主义斗争,因为它指引世界,而基督教自身便是虚无主义的,因为它把一种想象的意义强加于生命,而阻止发现生命的真正意义。“一切教会皆是在那位作为神的人的坟墓上滚动的石头,竭力阻止他复活。”尼采荒诞的而又能说明问题的结论是上帝由于基督教的存在而死亡,因为基督教使神圣的东西世俗化,此处指的是历史上的基督教及“其可鄙的深深的表里不一”。
同样的道理使尼采对社会主义及形形色色的人道主义持同样的见解。社会主义不过是变质的基督教。它的确在坚持对历史的合目的性的信仰,这种合目的性违背了生命与自然,以理想的目的代替了真实的目的,促使意志与想象力衰弱。根据尼采为虚无主义一词所定的确切含义,社会主义也是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者并非什么都不相信的人,而是不相信现有一切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是没落的基督教等而下之的表现形式。对基督教而言,奖赏与惩罚以历史为条件。但根据不可避免的逻辑,全部历史最终都意味着奖赏与惩罚,由此而产生了集体的救世主降临说。同样,灵魂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由于上帝已死亡,一切都趋于平等。就此,尼采还攻击作为道德学说的社会主义学说。虚无主义不论表现为宗教还是社会主义的说教,逻辑上的结果都是所谓的我们优越的价值。自由思想摧毁了这些价值,揭露了它们所依赖的幻想、所进行的交易以及所犯的罪行,这种罪行就是阻止敏锐的才智之士完成将消极的虚无主义改造为积极的虚无主义的使命。
在这个摆脱了上帝与道德偶像的世界,人现在是孤独的,而且没有了主人。除了尼采,无人相信这样的自由是轻而易举的,他正是在这方面有别于浪漫主义者。这种解放使他置身于一些人的行列,他自己说这些人尝受了新的苦恼和新的幸福。但开始时,只有苦恼在呼喊:“唉,让我发疯吧……除非超越法则之上,我是被天主弃绝的人们中间最受排斥的人。”对于不能超越法则的人来说,他必须找到另一种法则,否则只能精神错乱。自从人不信仰上帝,也不相信生命不死,他便对“活着的一切负责,对生自于痛苦并注定要为生命而痛苦的一切负责”。要从他那里,而且只从他那里找到秩序和法则。于是开始了被天主弃绝的人们的时代,他们开始精疲力竭地寻求这样做的理由,漫无目的地怀旧,心中思索着一个问题,一个最痛苦而令人心碎的问题:“我在哪里会感到自己是在家中?”
尼采是自由思想,因而知道,思想自由并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所要求的崇高事物,人们通过艰苦卓绝的斗争从越来越远的地方获得它。他知道,人们想处于法则之上,而摔倒在这种法则之下的危险是很大的。他因而懂得,思想唯有接受新的义务才能找到真正的解放。他最基本的法则就是,永恒的法则如果不是自由,那么没有法则则更加不是自由。如果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如果世界没有规则,那么没有任何东西是禁止的。若要禁止一个行动,的确必须有一种价值与一个目的。然而与此同时,没有任何东西得到准许。为了选择另一个行动,也需要价值与目的。法则的绝对统治不是自由,而绝对的随心所欲也不是自由。一切可能的东西相加在一起并不能带来自由,但奴役是不可能的。混乱自身也是一种奴役。在一个世界里,一切可能的东西与不可能的东西应同时加以确定,唯有这样这个世界才有自由。没有法则则丝毫没有自由。倘若命运不被一种更高的价值确定方向,倘若偶然性主宰一切,那样便是在一片黑暗中行进,是瞎子的可怕的自由。尼采论及最彻底的解放时,选择最大的依附的评语:“我们如果不把上帝的死亡作为自己一种很大的放弃与对自己的永久胜利,那么将不得不为这一丧失付出代价。”换句话说,尼采认为反抗必须苦行。一种更深刻的逻辑于是用“若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则没有什么是被允许的”代替了卡拉马佐夫的“若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则一切皆是被允许的”。否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是禁止的,即等于放弃被允许的东西。在一个无人能说什么是白什么是黑的地方,光明已完全熄灭,自由变成志愿的牢狱。
尼采精心地把他的虚无主义推入这个死胡同。可以说,他是极其快乐地冲到里面的。他承认的目的就是要让他那个时代的人处于一种无法坚持的局面。他唯一的希望似乎是要达到矛盾的极致。人若不想在窒息他的死结中丧生,就必须一刀把死结砍断,创造他自己的价值。上帝的死亡并未了结什么,唯有在准备好复活的条件下才能被人感受到。尼采说:“若在上帝身上找不到伟大之处,那么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找到。必须否定这种伟大,否则便创造它。”否定伟大,是他周围的世界的任务,他看到这个世界在向自杀奔跑。创造伟大是一项非凡的任务,他愿意为之而献身。他完全知道,唯有在极端的孤独中方有可能创造,而人在精神极端困苦中必须同意这样做,否则只有死亡。唯有这时他才会下定决心付出这种艰苦卓绝的努力。尼采于是向他大喊,大地是他唯一的真理,人必须忠于大地,必须在大地上生活并获得拯救。他同时又教导人说,生活在没有法则的大地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生活恰恰以法则为前提。若没有法则,如何自由地生活?应该回答这个谜语,否则会死亡。
尼采至少没有逃避。他做出回答,而他的答案是危险的:达摩克利斯只有在剑下跳舞,才能跳得更好。必须接受无法接受的东西,并处于无法坚持的境地。自从人们认识到世界并不追求任何目的,尼采建议承认世界的无辜,断定它不从属于判断,因为人不能根据自己的任何意图来判断它。他并且建议,仅仅用一个“是”,用完全投入这个世界来代替一切价值判断。这样,便从绝对的失望中迸发出无限的欢乐,从盲目的奴役中迸发出极大的自由。成为自由的人,恰恰就要废除目的。变化的清白无辜,当人们对此同意时,便表示了最大的自由。自由精神所喜爱的是必然的一切。尼采思想的深刻之处就是认为,现象的必然性若是绝对的并没有裂缝,则不包含有任何强制。完全坚持一种完全的必然性,是他对自由所下的自相矛盾的定义。“什么样的自由?”这个问题于是被“为了什么而自由?”所代替。自由与英雄主义是一致的。它是伟大人物的苦行主义,是“拉开得最满的弓”。
来自于丰富饱满的这种高贵的赞许无保留地肯定了错误、痛苦、恶与杀人,肯定了生命中所包含的可疑与奇怪的一切。这种赞许起自于这样的意志,即想在目前这样的世界中生存于现在的状况。“认为自己注定如此,而不想改变为其他状况……”他说出这句话。尼采提出的苦行以承认命定性为前提,并导致命定性的神化。命运越是无可避免,便越加令人崇拜。道德的神明、怜悯、爱成为他们竭力想要补偿的命定性的敌人。尼采不想要赎救。由变化引起的快乐就是由消灭所带来的快乐,但唯有个人受到伤害。人的反抗行为要求其固有的存在,它由于使个人绝对服从于变化而消失。“一切个人都要与宇宙的生命合作,不论我们知道与否,愿意与否。”个人于是消失在人类的命运与世界永恒的运动中。“过去存在的一切是永恒的,海洋将其抛到岸上。”
尼采于是又回到思想的起源与苏格拉底以前的观点。苏格拉底以前的观点消除了最终的原因,以保持他们想象出的原则的永恒性。唯有无目的力量,赫拉克利特的“游戏”是永恒的。尼采的全部努力就是指出变化之中有规律,必然性中有偶然。“儿童就是纯真与忘记,重新开始,就是一种游戏,一个自己转动的轮子,就是最初的运动,说‘是’的神圣天赋。”世界是神圣的,因为世界是无报酬的,因而唯有艺术同样是无报酬的而能使世界担忧。没有任何判断可阐述世界,但艺术可以教我们重复它,犹如世界在永恒的运动中重复自己一样。最初的海洋在同一个海滩上重复着相同的话语,抛掷着为活着而感到吃惊的相同的生物。然而对于同意自己返回与一切都返回,而他自己又在对不断地重复的人来说,他分享了世界的神圣性。
通过这种迂回的办法,最后终于引进了人的神圣性。反抗者起初否定上帝,以后便打算代替他。尼采的见解是,只有放弃一切反抗,甚至放弃想要产生神明以纠正世界的反抗,反抗者才能成为上帝。“若果真有个上帝,如何能忍受自己不是上帝呢?”的确有个上帝,他就是世界。若想具有其神圣性,只需说是即可。“不要再祈祷,感恩”,大地便布满同时是神的人。对世界说是,重复地说,这样便同时创建了世界与自己,变成了伟大的艺术家、创造者。尼采的启示可归纳为创造一词,但含义模糊。尼采仅仅颂扬适宜于一切创造者的利己主义与严酷。价值的嬗变仅仅是用创造者的价值代替法官的价值,即尊重与热爱现在的一切。不具有不死性的神圣性确定了创造者自由的特性。狄奥尼索斯[169]这个大地之神永远在分割中嘶鸣、呼喊,但他同时也表现了这种与痛苦相伴而生的惊慌之美。尼采认为,向大地与狄奥尼索斯说是,就是向其痛苦说是。接受一切,同时接受极度的矛盾与痛苦,这就是主宰一切。尼采同意为这个王国付出代价。唯有“严肃而痛苦的”大地是真实的。唯有它是神。如同昂贝多克勒[170]投身于埃特纳大山,到地球内部寻求真理一样,尼采建议人们投身于宇宙中去重新找到其永恒的神圣性,而自己也变成狄奥尼索斯。《权力意志》就是这样结束的,如同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以一次打赌结束一样。《权力意志》常常令人想到这部著作。人还没有获得确信,但获得了确信的意志,这并不是一回事。尼采对这种极端同样在犹豫:“这是你身上不可原谅的地方。你握有权力却拒绝签字。”然而他会签字的。但狄奥尼索斯的名字仅仅使阿丽亚娜[171]永远记住他在疯狂中写的短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尼采所说的反抗仍导致对恶的颂扬。不同之处在于:恶,那时不再是一种报复,它作为善可能有的一个方面而为人接受。更准确地说,作为一种命定性而为人接受。人们接受恶是为了超越它,可以说把它作为一种药方。在尼采的思想中,它不过是灵魂面对不可避免的事物时而骄傲地予以同意。然而,人们了解他的后裔,知道什么样的政治以这个说自己是最后一个反对政治的德国人作为依据。他想象出一些艺术的暴君。对凡夫俗子而言,暴政比艺术更自然。他喊道:“宁要恺撒与鲍尔基亚[172]而不要《巴希伐尔》[173]。”他身上既有恺撒,又有鲍尔基亚,但没有他认为的文艺复兴的杰出人物所拥有的高贵心灵。当他要求个人尊崇种群的永恒性并投身于循环的时代时,人们把人类作为种群的一个特殊情况,让个人屈从于这个卑劣的神明。他带着畏惧声音战抖地所谈论的生命,已堕落为适用于家庭的生物学。没有文化的结结巴巴说出权力意志的这类贵人,把他们不断蔑视的“仇视犹太人这种丑恶现象”归之于他们。
他曾相信与智慧相结合的英勇,将此称为力量。人们以他的名义用英勇反对智慧。真正属于他的这种美德便这样转化为相反的东西:显而易见的暴力。他根据一种骄傲的思想的规律,把自由与孤独混同起来。他“在正午与午夜的深深的孤独”却消失于最终涌现于欧洲机械化了的人群。尼采是古典趣味、讽刺与言行节制的捍卫者,是个主张贵族政治的人,但他又说,贵族应该奉行美德而不考虑什么,若某人需要讲明道理才能做诚实的人,则此人不能信任。他狂热地推崇正直(“这种正直成了一种本能,一种情欲”)。他是以狂热崇拜为死敌的最高智慧的最高公正的忠实仆人。他的国家在他去世三十三年后把他视为谎言与暴力的鼓吹者。他的献身精神曾使某些概念与品德受人赞美,他的国家这时却抨击它们是可憎的。在思想史上,除马克思外,尼采一生的遭遇无人可与之相比。我们永远不会终止矫正对他的不公正评价。我们肯定了解历史上有些哲学被曲解,但直到尼采与国家社会主义为止,尚无一种完全由高尚精神与无与伦比的灵魂苦心孤诣地所阐明的思想在世人的眼中被描绘为一堆谎言、一堆集中营中可怕的尸体。对超人的宣扬竟导致了精心培养出一批卑劣的人,这个事实当然应该揭露,但也应该加以阐释。如果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伟大的抵抗运动的最近结果就是这种无情的征服,岂不应该背弃反抗而重新倾听,尼采对他的时代发出的绝望呼声:“我的意识和你的意识不再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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